犬妖生得高大英俊,身上蓝袍垂挂着妖族特有的坠饰,从他不情不愿的神色看,应是与少女结了妖契才会对她言听计从。
“谢檀昭我跟你说,你今天这么对我,没有一顿炙羊肉说不过去。”
“炙羊肉要冬天吃才好吃。”
“骗人!上次曜灵说想吃你就带她去吃了!”
被昭昭摸过狐狸耳朵的白狐,露出耳朵后便再没收回去,亦步亦趋地跟在昭昭身后,温声细语地问:
“什么是炙羊肉,奴从未见过,主人下次可否带我一起?”
昭昭被他们俩缠得头疼,只得敷衍: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今天先去赏红枫!”
昨日问过摇光君,说钟离氏的宅邸后方有一片镜湖,晴日湖上赏枫最是风雅,昭昭心驰神往,今日便想着带这些没出过门的小孩子去游玩一番。
只是可惜,钟离氏的厨子手艺也不怎么好,要是他们有人会做饭就好了。
不期然地,昭昭又想起了谢兰殊。
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就连厨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不管昭昭想吃什么天南地北的菜,只要他尝过一次,都能做得八九不离十。
“麻烦你。”
昭昭停在钟离氏的侍女旁边,笑着递给她一袋子灵石。
“能否替我们跑个腿,去附近的食舍买些吃的,送去镜湖的船上。”
侍女垂眸应下。
昭昭又付给她一些跑腿钱,这才与众人一道启程。
甩开那些追逐上来的回忆,昭昭想,那些吃惯了的口味其实也不是不可替代。
这天下美食如过江之鲫,岁月漫长,还有许多美味等着她尝遍。
秋水汤汤,惠风和畅,昭昭出钱寻了两位船夫,载他们划船赏景,小白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竹笛,见昭昭望过来,他眨了眨眼。
笛声悠扬而起,船身拨开湖面,两岸枫叶经过几夜风霜,红如烈火,灼灼耀眼。
昭昭有些出神。
岸边,雪色衣袍扫过一地红枫,迟迟而来的身影望向湖水之上的船影。
回忆里的少女笑靥如花,眼里明亮如晨星。
——等家中琐事料理妥当,我们就去四处游历怎么样?
——夫人想去何处?
——唔……春天去看瀛洲玉雨,夏天去游湖采莲子,秋天最宜去宛州看红枫,等到冬天,我们就去青州的草原上吃炙羊肉!
雀跃的嗓音忽而沉寂下来,伴随着离恨天呼啸而过的风。
——那我想要与你一起度过的后半生,分享给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她果真说到做到。
默然伫立许久,他转身离去。
赏枫半日,船舶靠岸,侍女提着食盒等候在侧。
早就饿肚子的孩子们期待地看着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道道精致鲜香的菜肴。
只是端出最后一样时,昭昭的脸色忽而一变。
“怎么还有阳春面?”
离风有些奇怪。
“这么多大鱼大肉,一碗阳春面有什么可吃的?”
昭昭垂眸瞧着那碗阳春面看了许久。
从前在云梦泽时,谢兰殊虽然会做许多菜式,但昭昭最喜欢的,还是他第一次学会下厨时,半夜偷偷给她下的那碗阳春面。
还未等她开口,一旁的小白突然伸手从她面前端走了阳春面,昭昭抬头望去,貌美白狐无辜地眨眨眼:
“奴需克制饮食,这些大鱼大肉奴吃不惯,可以吃这个吗?”
昭昭哑然良久。
“没关系,你吃吧,”她笑了笑,“只是一碗阳春面而已。”
作者有话说:
绿茶狐狸专克嘴硬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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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在钟离氏的宅邸中住了三日。
据说是因为从前天枢道君定下的规矩, 钟离氏的族人不可分家,不可拜入其他宗门,所以即便是摇光君亲临, 也无法让昭昭就这么将钟离舜随意带走。
好在摇光君这三日, 肃清钟离氏内部的行动已经有了成果。
从昭昭所住的二层小楼望出去,就能看到枫林掩映后的审判台。
几乎每天傍晚,都有人头落地的声音传来。
“……摇光君不是带人去学宫那边调查了吗?你们这些送进递出的文书是……?”
早睡晚醒的昭昭昨日就注意到了。
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里,从早到晚都有仆役捧着厚重文书进出,昨晚夜深风大,昭昭起来关窗,也见那个房间烛火明亮, 似是通宵未眠。
侍女答:“是昆吾来的弟子,正在撰写新族规, 族中犯事者的案卷资料,也都由这位审阅。”
昭昭了然颔首。
她就说摇光君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勤于政务的人,也不知哪个小弟子肩负如此重担, 竟要一个人处理这么多的事务。
“师尊——!”
还未见其人, 先听到钟离舜的声音。
八九岁的小男孩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上楼来,带着身后四五个与他同岁的伙伴。
众人皆换上了昭昭给他们新制的法衣, 虽不及曜灵容与他们的那么名贵华丽, 但作为修士的练功服来说完全足够。
原本因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少年们,换上新衣服全都如春日的新笋, 笔挺又朝气蓬勃。
“新衣服还喜欢吗?”
钟离舜带头大声喊:
“喜欢——!谢谢师尊!”
“谢谢师尊!”
昭昭身后, 长廊尽头的那个房间似乎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
其他人也跟着喊师尊, 昭昭有些头疼:
“你们若也叫我师尊, 你们族中的族老长辈会不高兴的。”
这三日, 昭昭在宅邸中有幸见过了几位钟离氏族老。
每一个见了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仿佛昭昭是溜进他们家里抢走聚宝盆的盗贼,却又碍于摇光君的吩咐不得不允许她的存在。
听昭昭这么说,钟离舜身后那几个孩子丧气地垂下脑袋。
“不过——”
昭昭弯下腰,冲他们眨眨眼:
“你们今日若乖乖练剑,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们准备。”
几个孩子瞬间眼睛亮了起来。
钟离舜望着昭昭的侧脸道:
“师尊,你是天上来的女菩萨吗?练剑也能有奖励吗?”
钟离氏从未有什么乖乖练剑能奖励好吃的规矩,像钟离氏这样修炼成痴的血脉,练剑如呼吸一样,是不需要奖励的存在。
练得好,并无赏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练得不好,需得狠狠惩罚,因为侮辱了钟离氏的血脉。
在这个家族长大的每一个人,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根本不会生出她这样奇怪的念头。
“也没有那么女菩萨啦,”昭昭冲她眨了眨眼,“摇光君说了,照顾这些孩子的钱,他会全权负责的。”
钟离舜心头泛起甜滋滋的愉悦。
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他的师尊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师尊。
钟离舜瞄了几眼昭昭垂在身侧的手。
平日里,那双手总会很自然地牵起曜灵和容与,这一次那两人被送回了明烛山,便再没有人会自然地伸出手去让她牵。
其实他早已过了曜灵和容与那种需要大人牵手的年纪。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想要知道,有人牵着他的手走路是什么样的感觉——
“嘶!!”
钟离舜的手伸出去一半,还未碰触到昭昭的手,就觉得手背好像被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打了一下,烫得缩回了手。
什么东西!?
昭昭听到钟离舜的声音,回头问:
“怎么了?”
“有东西打我的手!”钟离舜委屈控诉。
昭昭握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瞧了瞧,倒也没瞧见什么伤痕。
“许是天气干燥,衣料摩擦时常有的事,”昭昭没放在心上,日课的时间到了,他们得去练剑,“走吧,待会儿我让小白分你一点擦手的脂霜。”
很自然的,昭昭牵起他的手,朝楼梯走去。
钟离舜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他握紧师尊的手,脚步雀跃地跟了上去。
只是在下楼时,隐约听见长廊尽头的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应该是风吹的吧?
上次的月见霜凝脂只有两罐,一罐用来放迷药,一罐没放的也给了小白。
昭昭正准备找他蹭一点,却发现离风找遍了钟离氏的宅邸,也没找到小白的身影。
离风:“那只臭狐狸肯定是去给涂山氏的人通风报信了,等他回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他吧!”
昭昭摇摇头。
“他探明消息回去禀报也好,至少让涂山氏知道,妨碍他们吞并钟离氏的人不是我们,而是摇光君,这样,他们应该会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昭昭想得没错,小白将这个消息带回给涂山珑后,涂山珑沉思良久,最后不得不叹息道:
“既然昆吾都已经插手,想要吞并钟离氏,看来无望。”
只是可惜,谋划了几十年,原本以为能十拿九稳地吞并钟离氏,再杀回去与她青丘的那位王兄夺权。
看来这个计划得再推迟些时日了。
钟离氏后方的枫林中,涂山珑看着小白乖顺跪地聆训的背影:
“你的美人计施展得如何?明烛山的那位仙子,可对你有几分看重?”
小白听了这话,顿时冷汗涔涔。
如果他说实话,估计这位涂山氏族长能当场催动他体内的蛊虫,让他生不如死地痛上一场,说假话吧……
“回族长,明烛山之主对我……委以重任,操持……明烛山的诸多事务,应该也算……有几分信任。”
明烛山如今最大的收入便是明决道人的丹药,而这些丹药,有一半都是用他开垦的灵圃里的仙草灵植炼制。
……这怎么不算一种委以重任呢?
涂山珑微微颔首,显然对涂山氏的媚术有几分信心。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由你去办。”
她将一个木匣交给他。
小白瞥了一眼那木匣上的花纹图腾,都不需要打开,便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灵山的图腾,里面装的,多半是灵山的灵蛊。
小白有些紧张:“族长,这灵蛊该不会……”
“明烛山之主修神农道,灵力专克蛊虫,这灵蛊不是下给她的。”
涂了赤色丹蔻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木匣,涂山珑慢条斯理道:
“灵山允诺,下一次扶乩问天的时机一到,就为青丘在千万狐族中卜算出下一代最有天赋之人,只需要我们替他们做这一件事——”
“将这灵蛊下到那两个名叫曜灵和容与的弟子身上,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离风传讯给昭昭,说小白回来了的时候,已是傍晚。
“出去了这么久才会来,肯定是跟那个涂山珑有什么肮脏的交易,还撒谎说自己是去逛集市,涂山珑身上的脂粉味都快冲我脑仁里了!”
虽然同时犬族,但离风似乎一直记恨上次宴会的事,对涂山珑尤为不满。
这次终于让他抓到合情合理的借口,离风兴致勃勃地问:
“要不,我今晚就去拧断那个男狐狸精的脖子吧?”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那么急。”
昭昭一直没有伤害小白也是原因的。
涂山珑不是第一次给即墨海的世家宗门送狐狸,大部分人都忍了,就当家里供了个花瓶,也有人不太想忍,如离风这般直接了当就把人杀了。
然后,涂山珑就找到了交战的借口,背靠青丘涂山氏的他们,消灭几个小世家并不难。
这是最理智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直觉觉得,小白虽然来得不久,来了也都在做苦力,但对他们宗门并不厌恶,甚至有了几分归属感。
如果有能让他归顺的可能性,昭昭还是愿意以和为贵,不与涂山氏结仇。
“你这些时日,多盯着他一点就行。”
没能得到拧狐狸脖子的允许,离风很是失望,连他最爱的吃饭时间都显得没那么愉快了。
在自己房间扒饭的离风,对着传讯玉简跟昭昭抱怨:
“这钟离氏的厨子怎么回事儿?昆吾那几个人整顿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个厨房都没整顿明白?这菜做得也太难吃了吧!”
刚刚打开食盒的昭昭往里瞧了一眼。
三菜一汤,都是她爱吃的,闻起来就香。
“不会吧……我觉得看起来挺不错啊。”
离风问了一下她今晚的菜式,没过一会儿,昭昭的窗边就传来了动静。
是闻着味儿的小狗来找她蹭饭了。
端着碗来的离风一看她桌上的菜,差点悲愤得要哭出来。
“摇光君是不是暗恋你?这他妈的,跟我的菜完全不是一回事!”
说完便抓起筷子坐下,如风卷残云般开始扫荡,没过一会儿就添了四碗饭。
吃完才反应过来,客气了一句:
“别愣着,你也吃啊。”
昭昭:“……你吃吧,我怕我多吃一口你得饿死。”
离风也不跟她客气,继续以三天没吃饭的架势扫荡盘子里的食物。
昭昭夹起一块笋片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可离风今日这一番话,却忽然点醒了她。
这笋片的味道……有些熟悉。
不只是笋片,还有中午的鱼,早上的糖糕,还有昨日的那一碗阳春面——
全都是她的口味,她的喜好。
就连味道,也有相似之处。
会是巧合吗?
这个问题盘桓在昭昭的脑海中,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辗转反侧到深夜,昭昭终于还是忍不住叫醒了门外守夜的侍女。
“我好像肚子有点饿了……可以麻烦你让厨房准备一点宵夜吗?”
侍女惶然垂首:“仙子不必客气,我这就命人去准备,仙子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昭昭默然片刻。
“就阳春面吧。”
门扉合上的几息之后,昭昭似乎隐隐听到了长廊尽头,那间夜夜常明的房间里,传出了有人进出的动静。
阳春面的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在云梦泽时,谢兰殊曾跟一位老厨子学了和面的手艺,他做出来的阳春面,面要比寻常的面更劲道。
昭昭站在厨房外,已闻到了面粉的香气,和油锅里炸葱油的味道。
会是他吗?
昭昭不觉得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钟离氏的厨子刚好知道她爱吃什么,送来她房间的饭菜与别人的还不同。
可是——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首先,排除余情未了这个可能。
但除了这个原因,昭昭一时间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她的手指搭在食舍的门外,迟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即便是什么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她今日也得踩进去,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昏暗的灶台被月色照亮。
昭昭的视线直勾勾落在灶台前的身影上。
然而,与她之前料想的结果全都不同。
不是天枢道君,不是像小白一样模仿谢兰殊的妖怪,更不是故意作怪的摇光君。
而是——
一个如霜魂雪魄般、穿着昆吾门服的,女孩子。
她似乎听见了昭昭推门而入的动静,极缓慢的抬起了头。
那张漂亮得不似人类的脸色几乎没什么表情,使得她就算站在灶台的烟火气里,也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缓缓攀上背脊,好像有什么名字已经要从喉咙里跃出。
可是——
这是个女孩子啊!
昭昭愕然呆在原地,许久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身着昆吾门服的女子——同时也就是易容换型的天枢道君本人,平静地迎上昭昭无比震撼的视线。
自从他发现给她做饭能够平息神识的水火不容后,天枢道君就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场面。
所以他事先便已与摇光君商量,他留在即墨海的时日,都会以天枢道君弟子的身份,代替他来处理钟离氏的事宜。
他无法违抗自己的心。
但是,他绝不会让谢檀昭知道这一点。
“你……是昆吾的弟子?”
昭昭过了许久才挤出这么一句。
天枢道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做饭?”
“事务烦闷,庖厨可以静心。”
昭昭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忙得觉都不睡,却还能抽出时间做饭来静心?
她思绪有些混乱,既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一时间说不上来。
天枢道君见她一脸纠结困惑,忽而道:
“上次的阳春面,味道如何?”
上千年的岁月里,那原本应该是他第一次下厨。
但当他循着谢兰殊的记忆,尝试着自己动手时,却发现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刻在他的身体里似的熟悉。
“……不知道。”
昭昭诚实地摇摇头。
“都让小白吃了——今晚的那些饭菜也是离风吃的。”
厨房内,空气似乎在这一瞬凝固。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大概在晚上九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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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缭绕, 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摆在了厨房的矮桌上。
因为心事重重,昭昭晚上并没有吃太多东西,飘着葱花与喷香猪油的阳春面一端上桌, 昭昭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
然后第一口下肚, 昭昭立刻皱起眉头。
“水!好咸!”
白皙如玉的手指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
昭昭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又将剩下半杯温水倒进去,味道这才正常几分。
“可能是方才手抖。”
清冷如玉珠的声音响在厨房里,墨白门服的昆吾女修在她面前缓缓坐下。
“若仙子不想吃,给你那两位妖使吃就行。”
那还是算了,只是有点咸,又不难吃, 离风今天吃得盘子锃亮,再抢她的饭实在说不过去。
昭昭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面。
虽然面有些咸, 不如从前吃过的味道好,可昭昭还是吃出了几分熟悉。
她一边吃面,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坐在她对面的女修。
那当真是雪肤花貌, 如云中月, 天上仙的一张脸,与她相较起来, 对方个子要高出许多, 却并不魁梧,骨架只比寻常女子稍宽些许, 愈发显得高挑秀丽, 神清玉骨。
单从外貌, 昭昭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天枢道君的影子。
可是——
还是觉得很熟悉。
“昨日和今日, 送到我这里的饭菜, 都是你做的?”
女修淡淡嗯了一声, 给自己倒了杯茶:
“做得稍多,正好多出一份,听说仙子是摇光君请来的贵客,便自作主张匀了一份——仙子觉得不合胃口的话,下次就不做了。”
“……那倒也不是,”昭昭连忙打断,比起钟离氏的厨子,她还是更想吃正常的饭菜,“只不过,好巧,你做的正好都是我爱吃的饭菜。”
女修笑意很淡,对视的一眼中含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暗刺。
“是吗?我还以为仙子是因为不合胃口,才都赏给了别人吃。”
有点尴尬。
昭昭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圆场,便见那女修挪开视线。
“既然合胃口,那下次送去,仙子自己一个人吃就好。”
说到“一个人吃”的时候,她的咬字似乎加重了几分,听在耳中,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也怪熟悉的。
昭昭的视线在她脸上徘徊,又问:
“既然摇光君将钟离氏的事务交给你一半,那我带钟离舜回明烛山这件事,何时能够通过?”
豆大的烛光在烛台里摇曳,天枢道君静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钟离舜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救他?是因为他在这一辈中是天赋出众,所以你也想将他培养成你们宗门的柱石?”
昭昭咀嚼着嘴里的面,咽下去后才道:
“这个问题,摇光君也问过,你们昆吾的人,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
天枢道君垂眸不语。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昭昭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不救一个人,或许需要很多权衡利弊的理由,可是,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救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喜欢我们宗门,不觉得我修为低不够资格做他的师尊,他还有天赋,能和我其他徒弟做练剑的对手——我没有理由不救他,这样说,你明白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对钟离舜伸出援手,与当年救谢兰殊,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因为,她就是这样容易心软,善心泛滥的人而已。
像是有一只蚂蚁从心脏的豁口爬了进去,缓慢地啃噬着血肉。
在她的字句中,天枢道君平静地、无声地感知着这种细密的痛苦,钟离氏的人生来擅长忍耐痛苦,可这种痛苦与身体外部的疼痛似乎并不相同。
“我明白了。”
他抬起眸子,眼底一片黑寂寂的沉静:
“但你不能带走他。”
昭昭猝不及防,愕然质问:“为什么?摇光君不是这么说的!”
“钟离氏不听他的,”他淡声推翻了摇光君的承诺,“钟离氏的孩子拜入其他宗门的口子不能开,你或许是好心,但是这个例子一开,钟离氏就会再次重蹈覆辙。”
昭昭霍然起身。
亏她还在心里反复夸了这位女修的美貌,却不想这哪里是清冷美人,这根本就是个不讲道理铁面无情的冷血人!
原来熟悉的感觉是这个!
昭昭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之人忽而开口。
“但是——”
“如果你能执掌钟离氏,选一位钟离氏的孩子成为你的亲传弟子,未来宗门的长老之一,那么,他们就不算离开钟离氏,而是钟离氏,并入你们明烛山门下。”
昭昭猛地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钟离氏——并入明烛山门下?
她是听错了吗?
昭昭的第一反应是——
“天枢道君不会同意的,昆吾和摇光君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
据摇光君所说,天枢道君如今不在闭关,也没回昆吾,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
昭昭虽不知缘由,但预知梦中的未来历历在目,她确信他肯定不会死。
眸色冷寂的女修定定瞧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
“既然知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昭昭很是不解,“他只会想废掉我的修为,将我送返人间,怎么可能答应将钟离氏并入明烛山门下?”
这位女修该不会是自作主张吧?
听到“废掉修为”,他眼睫微颤,回忆起最初在离恨天见到她时说过的话。
他不否认,那时他说禁止她修仙,无人逼迫,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在千年的岁月面前,三年的时光着实渺小,恢复记忆的那一刹那,无数尘封的回忆瞬间吞没了身为谢兰殊的记忆。
天枢道君的一生,为剑生,为昆吾仙境生,醉心至臻剑法,除却飞升别无他念。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谁相伴,又与谁过上世俗的夫妻生活。
作为钟离氏的后裔、修界的道君,他生存千年的信条,便是铲除一切有碍于他道途的杂念。
他的情感、他的所思所想,根本无足轻重。
漫长的岁月里,他以此作为执行一切行动的准则。
——直到一念剑剑意失控,那些被他刻意剥离的情绪,报复似的将他吞没。
执行千年的准则彻底摧毁。
他尝试过一切曾经有效的办法,最后发现,如果不直面他内心的欲望,他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假如他答应呢?”
他其实有诸多借口用来搪塞。
比如钟离氏必须与天枢道君彻底断绝关联,失去这个仰仗,钟离氏才能斩断腐烂的根基,重新焕发升级。
又比如,以钟离舜为首的那些孩子,对她心悦臣服,比起那些心怀叵测、将孩子当做摇钱树的族老们,她是唯一不带任何利益交换目的,愿意收留这些孩子的人。
但最后,说出口的都不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泛白,他抬起手,摊开掌心的东华珠,仿佛将自己那颗扭曲的、不肯言明的心,也一并摊开。
“这颗东华珠,已认可你为新主。”
昭昭诧异地看着那颗本该早就送给师岚烟的东华珠。
在他掌心,东华珠如月辉皎洁,无声流转着清冷空灵的光华,灵气缭绕,似呼吸般明明灭灭。
上一次见到这东华珠,还不是这个模样。
“它为何……会认可我为新主?”
明灭的光华落在昭昭眼中,她却怎么也不明白。
师岚烟当初所说,东华珠是钟离氏历代家主夫人的传家之物,等同印鉴。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会什么也没做,就被认可成为新主?
夜色中,耳畔飘来女修低低的一句:
“是啊,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昭昭最后还是收下了那颗东华珠。
因为那位昆吾的女修告诉她,东华珠只要认了新主,这珠子到她死的那一刻都会是她的东西,所以她接不接受结果都一样。
唯一的好处是,有了东华珠,她便可名正言顺地带走钟离舜,无人能够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