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一十封信寄了出去,爱立就开始在数着日子,最远的在东北,可能要一周时间才能到。
国庆以后,她估摸着该有回信了,一早就去保卫部那边问有没有她的信,现在收发这块是小何在管的,看到她过来,就给查了下,果真捡拾出了一封信来。
爱立接过来一看,是从东北寄来的,寄件人是俞美霞,是她大学时期的俄语老师。因为历史问题,子女与其断绝了关系,69年“第一号令”下来,城市开始驱逐五类分子,在无人接收的情况下,俞老师被学校遣返回原籍老家,但是她父辈那时候就已经迁出了东北,现在老家最亲的亲人不过是快出五服的侄孙。
爱立从序瑜那里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嗟叹了好久。觉得俞老师60多岁的年纪,乡下亲友若是疏于照料,怕是很难撑到十年后。
这一封信捏起来还有些厚实,爱立拿在手里,心绪都有些复杂。
小何问道:“是沈同志的亲戚吗?”
爱立笑道:“是,有些年没联系了,没想到会有她的信。”和小何道了谢,就把信塞到了帆布包里。
从保卫部那边到机保部的路上,因为惦记着俞老师的信,她一路连走带跑的,也没注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猛然被人拦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发现是总工程师许有彬,怔了一下,笑道:“许总工好!”
许有彬点点头道:“沈部长,我刚准备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遇到了,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
“哎,好!”这四年来,许有彬行事算是有所顾忌,预期的撕破脸皮并没有发生。不知道是许有彬顺利当了总工程师,心里顺畅了,还是因为她师傅是革委会副主任的缘故。
虽然偶尔也会有一点不大不小的分歧,但都尚在可控的范围内。
爱立以为,许有彬找她,是问车间或机器设备的事儿,没想到是询问她和舒四琴熟不熟悉。
爱立一时有些懵,“舒四琴吗?许总工你是准备交给舒同志更重要的工作吗?”
许有彬点头,“笑道,舒四琴参加过两次国庆观礼了,又是劳模,我想着把她调为清棉车间主任,你意下如何?”
爱立蹙眉问道:“生产副主任吗?许总工,现在清棉车间的主任是郑卫国,刚刚提拔一年左右,表现挺好的,是不是没有调换的必要?”虽然她和舒四琴也算有交情,但是舒四琴现在只是常日班指导工,按理该在这个岗位上再磨炼一下,才能提到车间副主任的位置上来。
不料,许有彬摆手道:“不是副主任,是车间主任。她见过两次主席和总理,现在在整个汉城的革委会都很露脸,如果还只是一个常日班指导工,外头的人,会说我们厂的觉悟不高。”
爱立不赞同地道:“可是厂里一向有规定,车间主任必须是助理工程师,副主任可以是由工人提拔上来的干部。许总工,你知道这一者的区别在哪的,车间主任是要对整个车间的运行和生产负责的。”
许有彬仍旧不以为意地道:“有你沈部长在后头看着,多给指导指导,出不了什么事儿。”
话说到这里,爱立恍然大悟,为什么许有彬要提拔一个车间主任,不先找她师傅商量,而找她这个机保部副部长,敢情是想让她帮忙兜底。
原来许有彬是清楚,舒四琴没法胜任车间主任一职的,他提拔舒四琴,完全是想拉拢这位在汉城革委会都能说得上话的劳模。
这个人,大概是想利用舒四琴搭上汉城革委会,给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虽然不知道许有彬确切的想法,但是沈爱立知道,生产是她们厂生存的根本,清棉车间又直接影响了整条生产线,平时她和师傅都重点抓清棉车间的生产任务,让一个不适宜的人待在这个岗位上,爱立想想都觉得,这是在拿整个国棉一厂工人的饭碗当儿戏。
他许有彬怕是想借整个国棉一厂,当他自己政治人生的跳板。
爱立心里一阵不耻,面上尽量委婉地拒绝道:“许总工,舒四琴现在的业务能力并不能胜任清棉车间主任一职,如果您觉得她有潜力和巨大的进步空间,不如先让她把业务能力再精进一下,我们后面再考察看看,您看可以吗?”
听她一再拒绝,许有彬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就冷了下来,要笑不笑地道:“哦?沈部长觉得不合适?”
沈爱立坚持道:“是,许总工,清棉是纺织工序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不能容有一点点的马虎大意。”
“行,沈部长若是觉得不合适,那我再问问齐部长。”
顿了一下,忽然笑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委托沈部长,年初纺织工业局就下发通知,要进行机构精简,这事一直拖到了现在,徐厂长在会议上,也提过这个问题。”
沈爱立点头,“是!徐厂长说人事机构有些人浮于事,要适当精简一些。”
许有彬笑道:“我看,不只是人事机构,咱们生产技术这一块,也有这个人员冗余的问题。”
爱立不吱声,只平静地望着他。
果然听他道:“前几年,制造科也并入机保部以后,人就过多了,而机器嘛还是那么多。我一直想着改革,但是没有抽出空来,不如借这次机会,我们也好好的调整一下。沈部长费点心,看看哪些人不适合再待在机保部,下一周把名单交给我可以吗?”
爱立心头不由泛上来一点冷笑,这是威胁她,要么保舒四琴当车间主任,要么就自己对机保部的员工下死手。
第290章 芥蒂
许有彬见沈爱立不应声,眼睛里的冷意渐渐退了下去,一副商量的口吻道:“沈部长,一周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沈爱立面上微微笑着回应道:“好,许总工,我回去整理下我们部门的情况,一周以后,再向您汇报。”
“你做事向来仔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机保部从上到下,都说你做事认真负责,从不推卸责任,看到别人有难处,没有哪一次不帮的。”
“许总工,您过誉了。”
许有彬的语气越发和缓起来,“那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许有彬也没准备把人逼太紧,这事还是要沈爱立心甘情愿才好,不然等把舒四琴推上了车间主任的位置,沈爱立要是撂挑子不管的话,不说舒四琴吃不消,他也吃不消。
出了许有彬的办公室,沈爱立的脸就冷了下来。
回到机保部的时候,金宜福看到她,还奇怪道:“沈部长,你咋了?哪个不开窍的惹你了?”沈部长平时脾气很好,少有给人甩冷脸子的时候,今天这模样,倒像是要和谁吵了一架一样。
沈爱立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表情,吐了一口气,才道:“没事,就是许总工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有些紧急,我担心时间不够用。”
金宜福立马拍了拍胸脯道:“不还有我们兄弟们吗?你吱一声,我们都来帮帮忙,人多力量大。”
爱立被他逗笑了,“好,要是有需要,我就喊你们,我先去和齐部长报告一下。”
“沈部长你先忙去!”
给金宜福这么一打岔,爱立的情绪缓和了一点,和师傅复述的时候,也能做到心平气和了,“师傅,舒四琴现在还不具备当车间主任的能力,要是贸然把人推了上去,以后可能会出很多状况。”
齐炜鸣听了,也直皱眉道:“许有彬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把舒四琴安排到清棉车间主任的位置上去,不是等于安排一个算账都不利索的人当掌柜吗?出了差错,他兜着?”
齐炜鸣想了一下道:“这事,你既然说了摸排下我们部门的情况,你就和孙副主任几个把机保部员工的情况,都详细整理一遍。咱们也不搞那套虚的,谁负责什么岗位,要是离岗,可否有人能顶上去?一条条的,明明白白地给他写上去。我看他要精简掉哪一个?哪一个能走?”
“哎,好,谢谢师傅指点。”爱立茅塞顿开,她们部门虽然并了制造科的进来,但是这几年,厂里的车间也增设了几个,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去支援祁县分厂的建设了,正式员工最多只有两三个属于机动岗位。
还有几个小学徒是新来的,这也不可能精简掉,不然以后厂里技术员不是断层了?
她准备出去的时候,齐炜鸣又提醒她道:“爱立,咱们灵活一点,不还有几个机动的岗吗?你在报告上,安排给林青山.金宜福他们几个。”
爱立立即笑道:“好,师傅,我知道了。”林青山和金宜福都是国棉一厂革委会的成员,许有彬可不敢朝他们动手。
有了解决办法,爱立心里也定了一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起来,她本来是去保卫部取信的,忙把俞老师寄来的信,打开看了一下,上面的字体十分娟瘦.有力。
“沈爱立同学,昨得来信,反复阅之,深情厚意,感慨之至。印象中,你还是扎着两根麻花辫,常穿白色棉布衬衫和黑色裤子的姑娘,平时上课最是认真。当年我给你推荐的几本外语书,不知道你后来读完没有?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布置了一道作文题,题目是‘写秋天的汉城’,我记得你得了高分。
转眼之间,你离校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你们那届运气最好,61届的学生们,可是要等到68年才分配。不知道你毕业以后,在外语上是否有继续钻研?前些年,有同学回校来,还和我说起你的情况,听说你在单位里表现很好,还上过报纸,爱人也在汉城工作,老师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
你来信说,每月寄给我十元生活费,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目前我的困难还能克服,不劳你破费。69年学校不允许我居住以后,就由老家的侄孙接了回来。侄孙夫妇俩都是很好的人,对我照顾的颇为周到.体贴,唯一觉得不便的是,农村里没有书读,公社也不允许我外出,生活未免沉寂了些。
我已是风烛残年,活一天少一天的日子了,有时候回想这一生的际遇,真是觉得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上个世纪末,我出生在东北,6岁即随父前往申城求学,19岁赴英求学,继又赴法,26岁成家,转年育有一女,39岁的高龄诞下一子,没成想,将近古稀之年,竟会只身返回这俞家坳来,大概也将会埋骨于此……”
爱立看到这里,忍不住拿出手绢擦眼睛,她的记忆里,俞老师是很有风度的一位女老师,穿着总是很得体,一头齐耳的短发,总是打理得服服帖贴的,能讲一口很流利的英文.德文和俄文,对学生们都很关怀和上心,经常资助贫困的女学生,鼓励她们一定要完成学业。
上次她和序瑜聊起来,序瑜说1960年,她们一批同学准备办文艺报,俞老师夫妇还捐了一笔钱。还说俞老师年轻时候,在女界也很有影响力,撰文书写过很多妇女解放的文章,还参加过北省女参议院的竞选,48年入选过国大代表。
也是这些曾经的荣誉,让她在建国后的历次政治审核中,一关比一关难过,最后给她发了一张驱逐令。
沈爱立缓了情绪,又接着往下看,只见上面写着:“但是人生的妙处,正如古诗里描述的,‘路转陡,疑无地。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你的来信,足以抚慰离乡人的心绪,已然足够,足够了!感荷高情,顺颂秋安。”
爱立刚看完,就听到叩门声,忙擦了下眼睛,让人进来。
不想,来的正是序瑜,爱立立即放松了下来,把信拿给她道:“我按照你给我的地址,给俞美霞老师去了一封信,她给我回信了。” 序瑜接过来,大概看了一下,轻声道:“俞老师也是不容易,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寄居在别人屋檐下。隔着这么远的关系,就算人家有良心,怕时日久了,也难以为继。别的不说,一日三餐,是要实打实地米粮供应的。”
要是这侄孙家里境况不好,可能自己一家人都难以饱肚子,这又加上一个远亲的老婆婆,日子还不知道怎么难过。
爱立点头道:“俞老师说不要,我想着,还是给她寄过去,即便她侄孙至孝,我们也帮着缓解一点他家的压力。” 序瑜道:“是这样的,她侄孙愿意接她一个黑五类回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这事聊完以后,爱立才问道:“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序瑜笑道:“我刚才去徐厂长那边,看到你冷着脸从许总工办公室出来,这会儿得空了,就想着过来问问你。”
爱立苦笑道:“我当时给气的,都没注意到你。”把许有彬要升舒四琴为清棉车间主任的事,和序瑜简单说了一下。
章序瑜听完以后,就皱眉道:“这事要是不成,舒四琴心里怕是会对你有点芥蒂。”
爱立点头道:“我知道。”她今天在许有彬办公室里,没有点这个头,以后但凡传到舒四琴的耳朵里,多少都会不高兴。
但是厂里有规定,车间主任必须是助理工程师,整个汉城的纺织厂都是这个规定。如果舒四琴业务能力出挑,能够胜任这个岗位,破格提拔也是允许的。但是舒四琴是操作工出身,并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就是厂里最近举办的许多夜课,也没见她去参加过一次。
贸贸然将她擢升到车间主任的位置,是对其他工人和生产的不负责。 序瑜微微叹了一声。舒四琴能有今时今日的声誉,其中也有爱立早期提拔之功,没想到现在闹得,两个人站在了对立面。
爱立笑道:“人和人之间相处,也是讲究缘法的,强求不得。序瑜,你中午有空的话,陪我去邮局汇个钱吧!给俞老师的。”
“好!”
爱立这时候才想起来,问道:“你刚才去找徐厂长,是有什么事吗?”
“哦,65年入学的大学生,最近开始分配了,分了一些到我们厂里来,我们科长让我去问下徐厂长,最近要不要开个新员工入职大会。”
爱立好奇道:“来的多不多啊?徐厂长那天不还说要精简吗?” 序瑜摇头道:“不多,现在城里哪敢留他们,除了出身老贫农老工人的子女,大部分要按照‘四个面向’的指示,全赶到全国各地的基层去了。”
爱立知道‘四个面向’分别是面向农村.工厂.学校和部队。可都不算什么好去向,说是工厂,也是分配到偏僻.落后的小城市,像陕北缺水的地方.皖省那一大片荒地一样的淮北大平原,都是亟等着建设.开垦的地方。现在一提当老师,人人自危,比让他们去开荒还难。
至于最后一个“面向部队”,也是去部队农场开荒。
爱立道:“我家有个亲戚,最近来汉城上工农兵大学,不知道两三年以后,毕业分配能分到哪里去?” 序瑜笑道:“三年以后,条件总要好起来了吧?总不能还把大学生一窝窝地往农场赶?那谁还愿意来念大学?”
爱立听她这比喻,像赶小猪崽一样,也不由笑道:“也许吧!”
沈爱立以为人心难测,自己以后大概会和舒四琴陌路。
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刚到单位,就见舒四琴已经等在她办公室门口了。
看到她来,立即上前来,神色有些焦急地道:“沈部长,我有个事,想和你聊下。”
沈爱立想,许有彬还真是个疯子,自己这边还没松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和舒四琴漏了口风?
舒四琴还真是为自己升车间主任的事来的,但并不是来找沈爱立理论。
一进沈爱立的办公室,舒四琴就立即道:“沈主任,昨天许总工说要升我为清棉车间主任,这可使不得,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得很,当个常日班指导工,已经是我伸手能够到的最高位置了,郑主任做的那些事,我可做不来,就是那些表格怎么填写,我都搞不懂,更别说让我负责任了,这事您可千万别应承下来啊!”
舒四琴噼里啪啦一顿说完,就急切地看着沈爱立,等着她的回应。
沈爱立有些意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不愿意吗?”
舒四琴坚定地摇头,“不愿意!虽然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但是种棉花的地里,怎么也出不来芝麻啊,我本来就是操作工,也就熟悉几个机器而已,其他的我可不懂。”昨天上午,许总工和她提了这个话头后,她心里就一直慌得不得了,晚上回家和丈夫说起来,丈夫立即道:“这可舍不得,咱们不懂这个,要是以后出了纰漏,哪可怎么是好?”
夜里她都睡着了,丈夫又把她喊醒,和她道:“四琴,我觉得这事不对,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都能看明白的问题,许总工会不知道吗?而且这事流程也不对,你要升职的事,怎么会是许总工亲自和你说呢?不应该是事情确定以后,再由沈部长通知你吗?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事,是咱不知道的啊?”
丈夫的猜测,瞬时就把她吓的瞌睡全无。立即琢磨开来,许总工和齐部长.沈部长有些过节的事,她是隐约知道的,当年齐部长和刘书记被推到批判台上的事,工人们都悄悄议论过,大家都怀疑有许总工的手笔在里头。
特别是那次批判过后,许有彬由副总工程师转为总工程师,而齐炜鸣仍旧待在了机保部部长的位置上。
想通了里头的关卡,舒四琴连觉也不敢睡了,她白天当着许有彬的面,已经推辞了一回,但是许有彬说这是组织对她的信任,能者多劳,她不应该因为畏难而推卸责任。
忍不住拉了一下丈夫道:“孩他爸,你说怎么办?许总工像是铁了心要把我推上去一样,我这要是上去,啥都不会,还不得摔个粉身碎骨?”
丈夫和她说,“咱们这脑瓜子,想白了头发,咱也琢磨不透领导的想法,依我看,你不如明天一早去找沈爱立,你俩不是还有些交情,你不说她这人还挺乐意帮助人的?咱们诚心求求,让人家给出个主意。”
丈夫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沈部长现在喊齐炜鸣师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沈部长肯定知道!
舒四琴一早就到机保部这边来等人了。
爱立见她态度坚决,也不由松了口气,苦笑道:“舒大姐,实话和你说,我都怕因为这事,咱俩闹生分了,许总工和我提的时候,我也是不同意的。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术业有专攻……”
舒四琴忍不住笑道:“沈部长,听你这话,你也是不同意的,那太好了!”
10月15日,爱立早上刚到办公室,许有彬就派了助理李锐来通知她,让她过去一趟。
爱立这才反应过来,距离许有彬给的一周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忙起身笑道:“好,劳您稍等一下,我把表格找出来,一起带过去,给许总工过目一下。”
李锐很有耐心地笑道:“不急。”
爱立倒没故意磨蹭,把前几天孙有良.陈舜他们几个帮她做好的表格找了出来,就跟着李锐过去了。
许有彬正在办公室里看一份报纸,看到沈爱立过来,语气温和地道:“沈部长,前次咱们说好的精简技术员的事,不知道你这边确定好人选没有?”
许有彬说给沈爱立一周时间搞部门精简的事,其实压根没准备真的精简,厂里有多少高级工程师,多少技术员,他自己心里门儿清。
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朝沈爱立施压而已。
而且,他相信,沈爱立定然会妥协的。这四年来,他也算是看得明白,整个机保部,从学徒.技术员.工程师到齐炜鸣,都护沈爱立护得不得了。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来,他没有找过沈爱立麻烦的缘故。如果不是这次,实在事出有因,他也不会和沈爱立为难。
沈爱立之所以得到大家的维护,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乐于助人,把机保部的同事们,都当做朋友一样。
她能看着她的朋友们丢了饭碗吗?
对于沈爱立的选择,许有彬毫不怀疑。
此时也是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就见沈爱立递了一摞表格过来,他扫了一眼,人名都是机保部的,像是大部分员工的名字都在上头了,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是精简人员名单?”
爱立不急不缓地道:“许总工,那天您让我对部门人员进行精简以后,我就对机保部的人员进行了摸排,这是我整理出来的资料,根据资料显示,也就两名最近在机动岗的员工,适合精简掉。”
许有彬听她这回宁愿裁减她的同事,也不愿意升舒四琴为清棉车间主任,脸色不由阴沉了下来,淡淡地开口道:“沈部长的工作能力,向来是毋庸置疑的,既然你摸排清楚了,咱们就按照你选定的名额来,是哪俩个?”
爱立上前一步,给他指了向表格最末尾的林青山和金宜福俩个名字。
许有彬瞬时像吞了颗苍蝇一样难受,林青山和金宜福现在都是国棉一厂革委会的成员,把他俩精简掉?到时候,人家走没走他不清楚,他自己是肯定没啥好果子吃的。
手指捏着名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话,爱立也不出声。办公室里,一时静寂得可怕。
好半晌,许有彬才开口道:“沈部长这份表格做得很详细,先前是我考虑不周,以为一下子并了制造科的人过来,部门人员有些冗余,机动岗还是得留俩个人的。”
爱立似乎不确定地问道:“许总工,您的意思是,我们部门不用参与此次的精简了是吗?”
许有彬冷冷地点了头,“是!”
爱立立即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感谢许总工帮忙,要不是您说人员冗余,我都想不到摸排一下,也就不会知道,原来我们机保部每个人都忙得很。”
许有彬有些不高兴地道:“既然每个人都忙,那就分点活给别人,我看舒四琴这位同志,有党性,觉悟高,沈部长也不要对工人有偏见,她们学习学习,也不会比大学生差多少。”
沈爱立见他又要扣高帽子,立即截了话头道:“许总工,有没有偏见,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们做事也不能一意孤行,得考虑工人同志们的看法。那天您提了舒四琴的事以后,我就去找她谈了下,她本人也觉得自己现在的业务能力难以胜任。”
完全不管许有彬的黑脸,继续道:“她说她向您反应了,但是您仍旧坚持己见,许总工,伟人都说我们要听取群众的意见,不能搞独`裁,您看?”
等出了许有彬的办公室,沈爱立想到刚才他吃瘪的样子,嘴角都不由弯了一下。
回到机保部,就去和师傅说了,许有彬收回了自己的想法,齐炜鸣笑道:“你这么一搞,他怎么都得消停几天,我就是不懂,他好好的干嘛非要提拔舒四琴?”
爱立道:“是想拉拢人吧?”
齐炜鸣摇摇头,点出了其中的问题道:“那也不至于这么急,几乎是他前脚有了这个想法,后脚就要你落实下来。”
爱立脑海里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样,“师傅,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啊?”
齐炜鸣点头道:“你最近看好车间,让咱们部门的人都打起精神来,别出了漏子。”
“哎,好!”
晚上,樊铎匀回家,爱立把许有彬的事,和他说了下,樊铎匀道:“舒四琴唯一和厂里别的员工不同的,就是参加过两次国庆观礼,是汉城革委会的成员,许有彬想提拔她,总有这两方面的原因。”
爱立道:“那我下周让师傅在汉城革委会里打听一下。”
聊完这事以后,爱立就见铎匀拿了两封信出来,“一封是华南工业局的林局长寄来的,一封是上次带领我们出国考察橡胶的何局长寄来的,俩人的处境都不是很好,信封上贴的还是我寄过去的邮票。”
爱立道:“那你把钱汇过去没有?”
“汇了,先看他们能不能收到。”缓了一下又道:“我收到了谢三叔寄来的信,说他下个月要去皖南养猪场了。”
爱立皱眉道:“他的腿,还不能下床吧?他一个人过去,生活自立怕都是个问题。”
樊铎匀轻声道:“说何姐陪他过去。”
爱立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铎匀,见他态度笃定,有些讶然地道:“何姐自愿的吗?”俩人非亲非故的,又男女有别,何姐若是真跟过去,除非是以夫妻的名义。
樊铎匀点头,“是!”
爱立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道了一句:“何姐真是心肠好。”她这话是肺腑之言,现在谢镜清一穷二白,还戴着个黑五类的帽子,何姐竟然还愿意跟在他身边。
樊铎匀道:“何姐很能干,又有在农村生活的经验,有何姐在一旁照顾着,也许三叔这次能留下命来。”
爱立觉得有些荒诞,最后陪在谢镜清身边的,竟然会是照顾谢老太太的保姆。
第292章 工人力量
谢林森也接到了何姐的电话,说她要陪三叔去皖南,家里的房子,问他要不要托人照看一下?
谢林森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何姨,你是为了我吗?”
电话那头的何姐笑道:“你想哪去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在你家待了二十年了,你三叔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能不知道吗?我不跟着去,他命就交代在那里了。森哥儿,我在你家也过了二十年的好日子,从你爸妈,到老太太,再到你,都没把我当保姆看,你们把我当个人,我也想做个人。”
谢林森鼻子有些发酸,缓声道:“谢谢何姨!”
“哎,我不在这边,你们休假的时候,也别回来了,这边不是很太平。”
“好!”
“钱的事,你也不用担心,多美和铎匀都寄了钱过来,铎匀还写了一封信,你三叔看到高兴的不得了。我在农村待了很多年,农村里的家务农活,人情世故,我都熟悉着,你不用担心……”
何姐一样样说着,话题的核心,就是让他不用担心。
谢林森不觉就湿了眼眶,忽然那边的何姐也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行,那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