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些昏暗。
唐慎钰坐在张木椅上,他前面放了个铁桶,桶里的木柴燃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简单地清洗了下右手,往破处撒了些止血的药粉,熟稔地用纱布缠过住,牙齿咬住一头,很快包扎起来。
抬眸瞧去,恩师万潮坐在对面的的炕上,手肘撑在炕桌上,默然不语,似在筹谋什么,劳累了两日,恩师眉心的川字纹越深了,嘴唇也干起了皮。
这时,万府的主簿颜从渊端着两盏热茶上来,分别递给首辅和唐慎钰。
万潮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唐慎钰,关切地问:“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唐慎钰强笑着挥了挥手,往铁桶里扔了几根柴,问道:“那会儿忙忙乱乱的,老师,郭太后到底怎么死的?”
万首辅双手捧着茶,望着越烧越旺的火,“据汉阳别宫的侍卫说,初五那日,胡瑛过来耀武扬威了通,狠狠羞辱了郭太后。郭太后气的没用晚膳,发了好大的火,摒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打搅她。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小宫女进去送热水,忽然发现郭太后吊死在房梁上。原本,这些事要立即上报朝廷。可这些宫人知道大娘娘自尽,他们肯定会以侍奉不力被赐死。于是就有人生出逃命的想法,偷盗了蓬莱殿内的首饰金银,又放了把火。可也有人害怕,不敢逃。吵闹打架间,惊动了外宫巡守的侍卫。侍卫们第一要务肯定是救火,其次斩杀胆敢造反逃跑的太监宫女。哎!”
唐慎钰身子前倾,摊开手烤火,“老师,您相信郭太后是个会自尽的人么?”
“不相信又能怎样。”万首辅喝了口热茶,叹道:“当时我赶过来后,让颜主簿偷偷看了眼尸体,从渊,你给钰儿说说。”
这时,侍立在旁的颜主簿行了个礼,上前道:“下官在追随首辅前,曾做过两年仵作,大娘娘舌头在齿后,脖子上伤的位置在下颌骨,符合自缢的特征。”
唐慎钰看了眼颜主簿:“先生只做了两年仵作,经验还是太少,本官办案数年,见过不少伪装成自缢的谋杀。”
唐慎钰斩钉截铁道,“我想验尸!并且我还要查验蓬莱殿,若是有凶手,一定会留下证据。”
万首辅蹙眉:“你怎么验?陛下绝不会容许你碰郭太后的凤体,而且现在夏如利派人在殿外严防死守。你别忘了,初六早上走水,蓬莱殿烧毁了一半,即便有证据也没了,你能查出什么?”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腿面:“水火最能湮灭证据,怎么偏偏就走水?怎么又因械斗死了那么些个宫女太监?”
一时间,三个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铁桶里的青松树枝遇火,冒出特有的香气和灰白烟,树皮上的油脂也烤出来了,滋滋作响。
万首辅揉了下发酸的眼,大袖挥了挥扑面而来的松烟,忽然问:“钰儿,你昨晚和颜主簿一块去秦王府探丧,瑞世子是真死了么?”
“嗯。”唐慎钰红了眼,低下头。
昨晚颜主簿举着蜡烛去瞧瑞大哥的遗体,确认世子真死了。
可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又不敢肯定了。
从血缘亲情上,他不愿相信。
从存在假死药这种东西的角度,他不能轻易下决断。
要不要和恩师说一下他的推测?
唐慎钰顿时陷入了两难。
如若说了,那么恩师必定会采取措施,严厉打击幽州和京都秦王府!
可如果不说,万一秦王真的有反心,那他岂不是枉为臣子?
这时,铁桶里的火燃烧的正旺,一粒火星子迸溅出来,落在了万首辅手边的布包上,顿时燎开个窟窿。
万首辅急忙扫开火星,将布包打开,原来里头是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封皮刚才被烧了点。
唐慎钰见恩师如此紧张这些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农桑辑要》。”万首辅摩挲着书,笑道:“我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让人编纂农事方面的书。天不佑我大晋,去岁接连发生旱、蝗二灾,徐州、蓟州几乎颗粒无收,江、幽等地又有流民暴.乱。老百姓何辜哪,若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顶着杀头的风险落草为寇呢!眼瞧着过了二月,天就一日日暖了起来,是得派出官员去受灾的地方,一则派粮救济百姓,二则将先进农事方法教给他们,让他们学会更有效的种地方法,把自己肚子填饱,不要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说起百姓的时候,万首辅眼睛红了,不禁落泪。他叹了口气,拱手朝蓬莱殿的方向拱了拱,“我现在只希望陛下能快快好起来,将来多留心于民生大事。”
唐慎钰身子一震,他觉得自己好糊涂啊!
幽州那位征兵剿“匪”,匪是谁,匪就是被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而恩师却一直心系百姓民生。
唐慎钰立即做了决断,他定定地望向万首辅:“老师,学生有件事要向您说。”
万首辅见慎钰如此紧张,亦正襟危坐起来:“你说。”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除过阿愿被算计羞辱的事外。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身世,这次邵俞下毒,夏如利刑审邵俞后,邵俞招出李福,以及皇帝命夏如利审问李福的事,全都说给万首辅听。
他痛苦地低下头,“学生之前就感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网给罩住了,此次冷静地想了番,总觉得很多事很蹊跷,很诡异。譬如邵俞已经拿到不少银子,按理说他该赶紧带侄儿离京才是上策,为什么要下毒?还有,如若说这仅仅是桩太监之间的相互报复案子,可为什么把李福审问后,大娘娘被陛下送去了别宫?又非常离奇地自尽了?
还有咱们之前算计裴肆,您和郭太后的隐私,怎么就闹得那样大?那样难堪?肯定是有人在暗中做推手啊。学生结合您之前说的,秦王生了反心,将所有的事单独拎出来想,鸣芳苑、兴庆殿还有公主府,甚至裴肆,所有势力均败,惟有司礼监现在一枝独秀!可好端端的,司礼监对付太后做什么?司礼监的夏掌印和瑞世子素有交情,而且,而且……”
唐慎钰拳头攥住:“而且学生年前就请了先太医院院判,现在化名葛春生,学生让老葛来京城为瑞世子治病。老葛会制假死药,所以学生就很怀疑……”
“瑞世子假死!”
万潮一针见血地点题。
唐慎钰羞愧道:“早上的时候,学生问夏掌印要李福的卷宗,被他拒绝,学生又旁敲侧击地问他,将来能不能帮瑞世子说句好话,让他的棺椁尽早回幽州,哪知也被拒绝。学生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的,所有的案子,包括郭太后自尽、瑞大哥病亡,都是现在咱们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奇怪之处。还是,还是像我推测的那样,是幽州确实要造反……我都快乱死了。”
万潮笑道:“呵,乱才是正常,毕竟这些躲在暗处的鬼蜮之术,本就难以捉摸。一不当心中招,正常,而陷入自我怀疑,更是正常。”
万潮轻抚着爱徒的胳膊。钰儿能将这一切同他坦白,就足以证明这孩子是个心正、有善恶是非判断力的人。
“你别纠结,为师给你看样东西。”万潮从怀里掏出封折子,递给唐慎钰,“打开看看。”
唐慎钰微蹙眉,接过折子。
他仔细观察,这封折子显然是出自宫里,封套是绿白相间的妆花缎,底角有一点烟熏过的痕迹。
唐慎钰忙打开去看,大吃了一惊,登时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着万潮:“这,这是大娘娘的遗书?!”
“嗯。”万潮点头,“你现在知道陛下为何那么失常了吧,大娘娘遗书中将他称为逆子、暴君,字字句句全是诛心刻骨的话。陛下若是正常坦然,那才真出鬼了。”
唐慎钰脑袋嗡嗡的,再看了遍遗书。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此刻,唐慎钰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手都在抖:“瞧着确实是郭太后亲笔所写,而且这遗书里的四大罪状……”
万潮冷哼了声:“这哪里是遗书,分明就是讨伐陛下的战书!钰儿,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最终矛头对准郭太后,为什么瑞世子这时候忽然暴毙!”
老人愤怒地指向西边,声如洪钟:“他秦王赵宣旻要造反,这封遗书就是借口!”
唐慎钰目光坚定:“老师,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万潮思忖片刻,将颜主簿唤来,吩咐道:“大行太后崩逝的消息,必须封锁。你以皇帝的名义给诸王写封谕旨,说郭太后重病,而娘娘的千秋节正好在三月底,命诸王进京,为太后祈福贺寿,不得贻误。单独再给秦王多发一封,瑞世子病故,让他来给儿子奔丧吧。”
颜主簿迅速记在心里:“是,学生明白了。”
万潮对唐慎钰道:“从此刻起,你官复原职。现在即刻回京,以京中发生命案、捉拿凶手为由,暂时封锁京城两日。同时严密监控秦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唐慎钰抱拳:“是。”
万潮顿了顿,手按住慎钰的肩膀,“为了避嫌,你最好不要进秦王府。今晚为师会带陛下和大行太后秘密回京,明儿咱们一块去秦王府探探究竟。决不能让赵宣旻的子孙离开京都!”
唐慎钰神色复杂,问:“老师,如若世子真没死,那么,陛下会不会杀了他?”
万潮笑道:“钰儿啊,你要明白。削藩并不是为了杀戮,反而是阻止杀戮,为的就是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事若是解决的好,不会有人死。”
唐慎钰起身,跪到万首辅面前,“老师,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我只求您保瑞世子一家性命。”
万潮扶起唐慎钰,叹道,“我也不想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无辜被杀。若赵宣旻父子不反,那我跟你说一句,郭太后的死因,便就是自尽。”
唐慎钰拜别了万首辅,匆匆策马返京。
约莫戌时回到长安。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按照计划行事,直接绕过了司礼监,拿着六部尚书共同盖印的文书,去找了承恩公郭淙。
郭淙乃郭太后亲侄子。当年首辅和太后并未交恶时,郭淙曾拜在首辅门下学五经策论。此人在军中素有威望,且爱憎分明,尊师重道,与亡妻伉俪情深,当初除夕宴上,就直接拒绝了太后的赐婚。
绝对是个坦荡君子。
唐慎钰找到郭淙,简单说了下汉阳别宫发生的事,又把内阁盖印文书拿出来,请郭淙调了五军营的兵,将城门封锁。随之以捉拿身负人命的凶徒为由,暂时将秦王府附近的街道封住。
同时,唐慎钰点了锦衣卫的卫军,无死角地监控秦王府。
等全部布置好,已经深夜子时了。
雨雪交加,弄的长安又潮又冷。
唐慎钰在离秦王府最近的一处客栈里监守,打开窗,正好能看到王府后角门的方向。
一日一夜的奔波,弄的他身心俱疲。
他强撑着精神,看守了整夜,到临明时,稍稍休息了会儿,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面容长得很像瑞世子,那将军自称秦王,用剑指着他,面无表情地斥骂:不孝子,叛徒!
他从没有见过这位所谓的生父,这还是第一次梦见。
唐慎钰稍洗漱了番,下楼去秦王府外走了圈,向盯梢的探子确认了无异动,这才返回客栈。
一直等到晌午的时候,恩师才过来。
恩师显然也许久未合眼,面色灰沉,但目光仍旧灼灼,透着股坚毅。恩师今儿穿了身黑色棉袍,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快步走过来。
“你这边怎么样了?”万潮直接问。
唐慎钰躬身行了个礼,“并未见异常,世子妃依旧在操持丧事,因街面戒严,并无来吊唁的宾客,府里也无人外出。”
“好。”万潮点点头。
唐慎钰上前一步,“您这边呢?”
万潮皱眉,气道::“昨晚从别宫启程,咱们这位陛下啊,刚回京就要下什么罪己诏,还要以帝王规格下葬大行太后,简直胡闹!”
唐慎钰自打昨儿看过郭太后的那封遗书后,倒能理解皇帝,他叹了口气,紧张地问:“公主呢?她还好么?”
“随陛下进宫了。”万潮上前来,替爱徒整了整衣衫,拍了下他的胳膊,“我方才已经派人送上了拜贴,走,咱们现在去秦王府看看究竟。”
唐慎钰随万潮,带了五个武艺高强的卫军,一齐往秦王府去了。
王府总管早都在正门口等着了,哽咽着说世子爷的灵堂设在了东院,世子妃和几位侍妾,公子小姐这会儿也都在那边守灵。
唐慎钰心里难受,强忍着伤痛,他观察了下四周,府里已经全都换上了白灯笼,下人也都穿白色孝服。
据总管说,世子爷病重,不管是宫里的太医,还是外头的名医,都说病入膏肓,若是能撑到桃花开时,兴许还有机会活命。也是为了冲喜吧,丧服祭品这些东西,前年就预备下了。
正说着,一行人朝走到了花厅。
众人离得老远就看见,此时世子妃朱氏身着一袭白衣,萎靡不振地站在花厅外头。朱氏原本就玲珑瘦弱,此番骤逢丈夫去世,又清减了不少,加上这两日操持丧事,浑身都透着疲惫,她就像片白纸,风一刮就倒。
大抵听见外头有动静,朱氏身子一震,忙用袖子拭去眼泪,强撑出个笑,垂手站立,蹲身分别向万首辅和唐慎钰见礼,温声道:“不知首辅和唐大人过来,府里忙忙乱乱的,妾身有失远迎,还望二位恕罪,快请进花厅用杯茶。”
“娘娘太多礼了。”
万首辅虚扶起朱氏,寒暄了几句,不外乎是瑞世子英年早逝,实在让人惋惜,娘娘切勿过于伤怀,要保养自身为上。
随后,万首辅便叹了口气,说道:“茶酒待会儿吃,逝者为上,老夫和慎钰还是先给瑞世子上柱香。”
朱氏忙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妾身这就带阁老和大人去灵堂。”朱氏走在头里,为宾客引路。
蓦地,她发现唐慎钰神情哀伤,一直低着头,偶尔还转过身去,背着人擦泪。
朱氏慢了几步,行在唐慎钰身侧,温声劝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总有这么一场。嗳,大人之前过来探病,想必也看见了,世子走前的两个月,真真是被病折磨的连人形都没了,吃二两饭,却要咳半斤的血,咳得嗓子都快哑了。我自然是舍不得他,可也不想他继续受苦了。”
朱氏劝着唐慎钰,自己却哭了。
唐慎钰搀扶着泫然欲晕的朱氏,哽噎着问:“大哥……世子爷走之前,可说什么了?”
朱氏含泪点头:“他说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养个鸟,交几个酒肉朋友。他让我打开笼子,把养的画眉、鹦哥儿全都放了……还说当年离开幽州时,母亲给他做了一锅枣泥馅儿的饽饽,他留在京中整整二十一年,最遗憾的就是母妃去世的时候,他没能赶回幽州再看她老人家一眼。现在,他要走了,去找母妃了……”
朱氏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唐慎钰也难过得流泪,连声劝朱氏。
朱氏啜泣着:“他是想落叶归根,回去葬在母妃跟前儿的。他走了,留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妾身读书不多,也不晓得怎么上书朝廷,该怎样写比较合适。可若是朝廷让他葬在京都,那我也得赶紧为他寻个安身之处不是?大人,世子爷生前与你结识一场,你得帮他说句话啊。”
唐慎钰不晓得怎么回复朱氏,这时,一阵哀哭声传来,到灵堂了。
他连忙打开这个岔,说去给世子爷磕个头。
朝前望去,呼飒飒漫天漫地的白,香纸烟气萦绕在空中。
灵堂外跪了不少人,多是些没名分的侍婢和有头脸的管事。在灵堂内,赫然摆着只已经盖上的楠木棺材,设了灵位,灵位前摆了各式祭品,两边跪着有名位的侍妾和几个嫡庶子女,都哭的伤心。余下的就是三个念经渡亡的和尚,掐着佛珠,嘴里嘛嘛哄哄地不知念些什么。
唐慎钰和恩师互望一眼,去给世子上香祭拜。
唐慎钰磕头、万潮躬身拜,旁边的和尚敲引罄。
上了香,烧了纸后,唐慎钰搀扶起恩师,他直到现在也是迷惘的,昨天上午在汉阳别宫和恩师说的那番话,也都是他的猜测罢了。如今瞧瞧府里这份悲伤欲绝,似乎大哥真的去了。
忽地,唐慎钰发现少了个人,他用袖子揉了揉泪眼,再三看了圈,瑞世子膝下二子三女,现在灵堂内跪着四个孩子,独不见那位嫡长子,唐慎钰心咯噔了下,忙问朱氏:“娘娘,怎么不见玄棣守灵,他去哪儿了?”
朱氏道:“昨儿早上,宫里的大公公过来祭拜世子,同我说,郭娘娘身子欠安,怕是不能过来给世子爷上香,娘娘许久不见玄棣,想着这孩子定伤心坏了,便把玄棣接到宫里说会儿话。”
唐慎钰蹙眉:“您确定是大娘娘派人来宣玄棣的?”
朱氏点头,“是啊。那位公公是司礼监的,过年时还送来了赏赐。他说,太后娘娘凤体康健关系着社稷,不能大肆宣扬出去,省的朝堂动荡。还同我说,若是过来拜谒的宾客问起,就说玄棣伤心过度,卧床休息。”
这时,朱氏品着唐慎钰的面色不对劲儿,忙问:“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今早家里总管来报,说外头街面上戒严了,据说是在捉拿一个灭门凶手,所以今儿一上午,王府都不见有宾客来拜谒。”
唐慎钰笑道:“外头确实是在搜捕凶手,您不要惊慌,就快落网了。”说着,唐慎钰不安地望向万首辅。
万首辅目光如炬,打量了番那个已经钉上的棺材。
他转身,让随从将一个甚是华贵的礼盒拿上来,走上前,对朱氏笑道:“这是先帝爷留下的玉壁,能媲美和氏璧。昨儿陛下听闻瑞世子去世的消息,对这位堂兄英年早逝,十分痛心,特让老臣将玉璧拿来,放进世子棺中,以表哀思。”
朱氏苦笑:“陛下恩赏,是秦王府阖府的荣耀,只是棺椁今早才刚钉上……”
“再打开不就得了。”万首辅直接打断朱氏,给底下的卫军使了个眼色。
卫军们会意,拿出事先就预备好的撬杠等物,上前去开馆。
随着木材微微暴裂声,棺材轰然打开。
唐慎钰再次和恩师交换了下眼神,同时走上前去。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连牙齿都在颤抖,棺材中,赫然躺着个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已经穿上了符合世子身份规制的敛服,双手捧着块玉笏,在大拇指绑了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枚印章,余者就是些珍贵陪葬。
唐慎钰呼吸急促,眼前的“男尸”,除了皮肤是死人的那种灰白色,不论是面相还是身材,都是瑞大哥,他不禁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这时,万首辅走上前来,手肘捅了下唐慎钰,悄声道:“我怎么看着就是世子。对了,你不是曾说过府上来了个会做假死药的葛大夫么,你去给世子喂些那个叫什么回魂散的。”
唐慎钰头皮阵阵发麻,咬牙道:“老葛不仅会做假死药,还会,易容。”
说着,唐慎钰屏住呼吸,手伸进棺材里。
朱氏见唐慎钰这般动作,顿时怒极,“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猥.亵长者,你要对世子爷做什么!”
唐慎钰不理朱氏,指尖去触“瑞世子”的侧脸,他简直心乱如麻,既希望是大哥,又希望不是。就在这时,他摸到不对劲,稍一用力,顿时撕下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再次看去,里头的男子哪里是瑞世子,分明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大哥没死,唐慎钰松了口气,可转而,心完全沉入深渊,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说明他的种种猜测,是对的……
见唐慎钰手里拿着张人.面皮,在场的人无不骇然。
而朱氏更是惊惧惊恐到脸色惨白,飞扑到棺材跟前,不可置信地看着棺中人,反复地拿手去捏,去查验,嘴里喃喃:“怎么回事啊,他是谁啊,世子去哪儿了?”
万潮瞬间拉下脸,脖子涨成了枣红色,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去哪儿了?哼!他撂下你们,单独带着赵玄棣跑了!”
说着,万潮朝众卫军喝道:“即刻封锁秦王府,画地为牢,将朱氏等人关押起来,等候朝廷处置!若是跑了一个人,本相要你们阖家的脑袋落地!”
一时间,原本悲痛的灵堂瞬间充斥着惊恐的尖叫。
朱氏一开始痴愣住,后来笑,转而狂笑,一把将案桌上的供品、香纸全都拂到地上,女人此刻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瞪着瑞世子的灵位,大口喘着粗气,冷笑,最后朝灵位吐了口。
唐慎钰闭眼,只觉得头阵阵发晕。
他疾走几步到万首辅跟前,“老师,现在该怎么办?”
万首辅拳头攥住,面颊上的肉生生跳了几下,“自然是追。你方才没听见朱氏说么,昨儿晌午有人带走了赵玄棣,说明什么,说明汉阳别宫有内鬼,说明赵宗瑞父子起码逃了一天一夜!”老人懊恼地跺了下脚,“哎,咱们还是迟了一步!赵宗瑞一跑,秦王肯定立马起兵!”
“不迟!”
唐慎钰袖子抹了把泪,咬牙道:“就算他们长了翅膀,也短时间飞不去幽州,我现在就去追!”
万潮迟疑了片刻,并未同意,他一会儿看那具棺材,一会儿又打量唐慎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慎钰自少年时就跟随他读书,品性不容置喙,那唐氏门第虽小,但家风极正,先定远侯抚养过慎钰,侯爷可是个忠肝义胆、明辨是非的君子。
万潮当即做了决断,点头道:“好,你去追,你和承恩公郭淙一起行动,务必将赵宗瑞父子活捉回来。”
“是。”
唐慎钰眼神坚定,重重点头。在走之前,他目含忧色,跪下给万首辅磕了个头,“老师,学生这次出行,生死福祸未定,但忠君爱民四个字,是您、唐家和姨丈教给学生的,学生必定践行到底,九死未悔。家人亲友都放心,我只放心不下公主,她孤身一人身处深宫,现在中毒小产,身有病痛,还请您帮学生,关照她一二,学生若有不测,请您务必将她接出宫,为她安排后半生。请老师务必帮忙,学生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万潮双手扶起爱徒,“你放心。”老人笑道:“等你回来后,老夫亲自为你们主婚。过去发生那么多事,老夫能看出来,公主是赤忱良善的好姑娘,你们是天造地设的良配,你不要辜负她。”
“嗯!”唐慎钰心里隐隐不安,却粲然一笑,转身便走。
作者有话说:
几日后,二月十二
自从下了场雨夹雪后,天似乎变得比去年腊月还要冷,幸好乾清宫的地龙烧的暖,病人也能松快些。
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眼拔步床,宗吉用了药,刚睡着。
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拿起湿帕子,轻轻擦拭兰花叶子。
自从那日在汉阳别宫见过慎钰后,已经过了整整五天,他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春愿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慎钰一切顺利,平安回来。
记得那天晚上得知郭太后死讯后,她连夜赶去汉阳别宫。果然,宗吉伤心过度,不仅削了胡太后的头发,还要拿剑砍了她和首辅。
后面回宫,宗吉也是整日整夜的悲郁消沉。她和皇后几乎片刻不离地照顾,可也有疏忽的时候。
前天半夜,宗吉竟悄悄从床上起来,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足去了慈宁宫,抱着郭太后昔日穿过的旧衣裳,坐在角落里痛哭,嘴里一直喃喃,说是他害死了母亲。
每当想起这些,春愿心里就难受。
回宫后,她一直没有唐慎钰的消息,差衔珠找了好几趟万潮,均被首辅以忙朝政给搪塞打发过去。
她忍不住,亲自去趟勤政殿堵人。万首辅一开始还在打太极,说如今慎钰官复原职,许是锦衣卫积压了太多事,忙不过来吧。
就算再忙,连家都不回了?散毒的药都不吃了?
没办法,她只能将首辅拉在一边,同首辅说,慎钰在去汉阳别宫前,对她讲了很多猜测,邵俞、李福的,还有瑞世子和夏如利等人的。自打回京后,她派人去司礼监暗中探查过,夏掌印竟也失踪数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首辅长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对她说了一件事:瑞世子装死,他扔下妻儿,带着嫡长子赵玄棣跑了。现在看来,夏如利趁大行太后回京的忙乱之机,也偷偷跑了。慎钰和承恩公郭淙已经去追了,前两日还有卫军不间断往回带消息,说路上遇到了数次阻击,现在却是半点消息都没了。
春愿心一慌,不当心将兰花叶子折断了。
当时她焦急地问首辅,怎么有阻击,还数次!慎钰现在没消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首辅温言安慰她:瑞世子这伙人看来早都筹谋着退出长安,事先肯定会做好准备,半路派杀手阻挡朝廷的人,再正常不过了。钰儿毕竟为秦王所出,虎毒尚不食子,且他武艺高强,又有郭淙相帮,一定没事的。现在要紧的是陛下,他刚受了丧母的刺激,这时候若是知道这些事,怕是身子撑不住。公主千万要照顾好陛下,务必保密,若陛下问起夏如利,请公主找个理由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