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常驸马凑过去,在妻子跟前耳语了两句。
懿宁公主闻言,眸子生寒,眼里两道雷似的,即刻朝对面的春愿劈去,看到那位深受陛下爱宠的民间公主竟生的如此貌美时,明显不悦,但她绝不会叫皇室宗亲看出什么,立马又挂上副体面的假笑。
春愿心里骂:好个贼男人,竟然恶人先告状。
她颔首莞尔,起身后双手端起酒杯,朝懿宁公主遥遥敬去,以示尊重。
哪知懿宁公主竟像没看见般,拿起盏子,笑着和自己丈夫碰了杯。
被人无礼无视,春愿自是气闷,可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些人。
谁知刚坐下,就听见郭太后的声音在上头响起:“懿宁,你之前和长乐公主说过话没?”
“回母后,今年儿臣家里事忙,鲜少出门……”懿宁公主顿了顿,知道这野种现在顶了赵姎的名分,她端起桌上的酒,微笑着向春愿敬了杯,亲切地唤人:“姎妹妹。”她一饮而尽,说着得体的场面话,“姎妹妹虽在深宫养病多年,可真真和外头传闻的那样,容貌倾城无双,叫人看了喜欢。”
春愿单手敬了一杯,也假笑着说客套话:“宁姐姐谬赞了,您和驸马伉俪情深,叫人羡慕。”
郭太后拊掌笑道:“看来咱们姎丫头红鸾星动了。”说着,她看向底下坐着的一个男子。
春愿心里一咯噔,郭太后要给她说亲?
恰巧这时候一曲罢,换了另一班舞姬来跳《汉宫春》。
借着吃酒,春愿打量了眼那个男人,中等身量,三十许岁,略有些发福,长得不俊也不丑,一脸的愁闷,只顾着喝酒,两腮已经浮起了红,有了醉意。
“他是谁?”春愿问。
郭嫣有些尴尬,“他是我兄长郭淙,比我大了一轮,爹爹去世后,他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哎,大哥和嫂嫂那才是真正的伉俪情深,谁知天不假年,去年嫂子生双生子没了。”
郭嫣眼圈发红,叹道:“长嫂去世后,太后劝大哥续弦,也有不少人家说亲,大哥一直不肯。”
春愿明白郭嫣的意思。
瞧她兄长这般喝酒,应该无奈于郭太后的威势,难得是个痴情人。
这时,上头端坐着的郭太后忽然扭头看向宗吉,笑道:“皇帝,长乐公主的婚事还悬着,哀家瞧着她和郭淙还是很相配的,要不……”
宗吉明显很烦,又不想在众宗亲面前顶嘴,让郭太后下不来面子,只装作没听见,只顾着吃眼前的菜。
忽然,从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胡太后将酒樽重重按在桌上,妇人眼里含泪,身子抖得厉害,明显在极力按捺愤怒,低头盯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承恩公年纪大了长乐若许岁,且、且已经成婚,膝下也有几个儿女。我家公主还是女孩儿,这宗婚事不妥。”
春愿愣住,她是万万没想到胡太后居然会替她说话。
场面一度紧张尴尬。
郭太后倒也没恼,只是笑了笑,对跟前侍立着的总管太监李福道:“胡太后有酒了,扶她下去休息。”
李福闻言,绕到胡太后跟前,弯腰去扶胡太后。
胡太后气恨得甩开李福,看向宗吉,拳头握起,似乎要看宗吉怎么表态。
宗吉明显不高兴了,剑眉倒竖,瞪了眼李福,“滚!”
他扭头看向郭太后,刚要争辩几句,“太后,您未免……”
谁知胡太后忽然摆手,笑道:“哀家今晚高兴,确实多贪了两杯。”
她冲皇帝微微摇头,示意别在除夕宴这样的日子和郭太后置气,让人笑话。
胡太后扶住贴身嬷嬷的胳膊,离开前深深看了眼春愿,眼里含着复杂之色,抱歉、无奈还有埋怨,最后叹了口气,低头离开了大殿。
宗吉起身,神色凄楚:“我送您吧。”
说着,母子二人离开了大殿。
殿内的歌舞依旧在继续,似乎并没有受方才一点意外的影响。
郭太后轻摇了摇酒杯,呷了口美酒的醇香,她料定长乐那乡下丫头敬畏她,绝不敢说一个不字,笑道:“哀家上岁数了,就盼着你们这些小辈能过得和和美美的。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这本就是亲上加亲……”
“我不愿意。”春愿咕哝了句。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什、什么?”郭太后似乎没听清,有些诧异。
这时,一直闷头饮酒的承恩公郭淙忽然道:“姑母,强扭的瓜不甜,您何必乱点鸳鸯谱呢。”
他知道太后是忌惮公主若是和首辅党的唐慎钰成亲,会助长万首辅的气势,于是便让他尚了公主。这对他、对公主都不公允,都是伤害。
郭淙也是豁出去了,撇过头,抱拳道:“请太后收回成命
,公主殿下青春年少,而侄儿自打爱妻走后,早已心如槁木,公主若下嫁给我这样的人,没得屈杀了她一辈子。”
郭太后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侄儿不愿尚公主的真正原因。
可懿宁却是个自作聪明的,她不黯政事,还真当郭淙是因为长乐那村妇的拒绝,而说出那样的话。这可不行,她是大娘娘抚养长大的,那也算半个郭家人,太后对她如此厚爱,她要投桃报李!
懿宁看向春愿,笑道:“听闻妹妹去岁要嫁锦衣卫的唐同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取消了婚事。”她用帕子擦了擦唇,歪着头看春愿,言语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本宫久居深闺,却也对前段时间定远侯周予安的事略有耳闻。”
春愿原本想推脱自己身子不适,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懿宁这带刺的话、轻蔑的眼神,让她心里很不痛快。
她忽然想起慎钰之前说的,希望她这辈子痛痛快快地活出自己,走自己的路。
春愿坐定了,迎难而上,笑着问:“宁姐姐听说什么了?”
懿宁因为这个村妇突然冒出来,夺了陛下对她的关怀,早就不满了,淡淡笑道:“自然是诏狱那宗事,妹妹可千万别多心。我是听闻先前这位小定远侯是妹妹宴会雅集的常客,此人不忠不孝,淫邪无耻,先后毁了刘侍郎和江南褚氏的女儿清白性命,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春愿笑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与那个人并无往来。”
懿宁自幼骄傲,连皇后的晦气她都敢寻一寻,更何况个村妇,她装作茫然无知,上下扫了眼春愿,“本宫听闻,和周予安暗中苟且的那位褚姑娘,似乎是唐大人先前的未婚妻,这关系乱的,都把我弄糊涂了,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
她戛然而止,率先举起酒杯,敬春愿,笑道:“嗳呦,我话多,妹妹可别在意。早都听说锦衣卫的酷吏煞气重,妹妹如花美眷,应当配个家世清贵、斯文有礼的郎君,婚事取消便取消吧,眼下和郭家……”
春愿打断女人的话,直起腰板道:“看来宁公主真是久居深闺,所以不知道我和唐大人并不是取消婚事,而是延后婚事。”
她不想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喜欢唐慎钰,就要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她不想自己的婚姻掌控在被人手里。
春愿也举起酒杯,勾唇浅笑,敬向懿宁:“下回呀,皇姐想知道什么,就直接来问妹妹,外头那些混人惯会传是非的,也不知道哪里听了一耳朵浑话,就敢大放一车厥词,岂不知三人成虎,多少好人的名声,就是被这些没皮没脸的长舌妇败坏了。”
懿宁脸瞬间通红,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正要说几句,郭嫣忽然噗嗤一笑。
“阿姐错了。”郭嫣给身侧的春愿夹了筷子鱼。
春愿知道郭嫣素来是向着自己的,为表尊敬,双手举起盘子接鱼,顺着问:“求皇后娘娘赐教。”
郭嫣笑道:“宁公主之所以这么关心你的婚事,原是先前她想要淮南郡王的府宅,求了陛下许多次,陛下都没准,谁承想陛下后头赐给了阿姐你。”
郭嫣打趣道:“宁公主想着,若是阿姐将来出降,陛下肯定会给你赏赐更好更大的府邸,等你搬走了,届时她就能和常驸马搬过去了。”
春愿了然,怪不得这个懿宁对她夹枪带棒的,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
懿宁气得头发昏,她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真恨不得叫下人进来撕了这两个贱妇的嘴。
第136章 护妻 :护妻
郭太后何尝不知懿宁的跋扈,面对懿宁可怜兮兮地求助,郭太后一开始是不想理的,但想起和她母亲从前的闺中情谊,心软了几分,冷眼横向郭嫣:“皇后,注意你的言行!”
郭嫣借着酒劲儿,小声嘟囔:“一家子骨肉团聚,儿臣跟皇姐开两句玩笑罢了。”
郭太后凤眸生寒,按下象牙筷,叱道:“身为皇后,至今无所出,又不修德行,也不知在哪里学得些市井污糟话,叫人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郭太后厌恶地看向春愿,自打这个野种出现,宗吉和皇后被挑唆的越来越叛逆,越来越不听话!
众人见大娘娘动怒了,纷纷跪下。
一时间兴庆殿里鸦雀无声,气氛就像紧绷的弦,一触即断。
郭太后心里烦躁,莫名油然生出股悲观。她冷眼瞧方才侄子、侄女的言行,郭淙心里明白,可性子别扭又软懦,没个远见,只能做个偏安一隅的国公爷,做不了厮杀强悍的权臣;
郭嫣倒是聪颖,偏又是个情种,把夫妻恩义看得太重,狠不下心肠,也是个没前程的。
等她这个老婆子一死,前朝后宫势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郭氏的荣耀,就止于这代?
虽然殿内暖如春昼,可郭太后竟觉得四体发寒,她扫了眼底下跪着的子侄、宗亲,叹了口气,叫李福扶她起来,淡淡道:“哀家乏了,你们自行吃酒罢。”
说着,郭太后便离开了兴庆殿。
这尊大佛一走,殿内的人不禁都松了口气。
丝竹再次悠悠响起,因陛下还未回来,谁也不敢离开席面。
春愿见郭嫣眼里泪花点点,兴致阑珊地呆坐着,她凑过去,按住皇后的手,“对不住啊娘娘,我又连累了你。”
“阿姐这是哪里的话。”郭嫣苦笑,“原是我和懿宁公主有矛盾,太后是气我哥哥方才拒绝赐婚,这才发火的,她是不满意我们兄妹俩,和你没关系的。”
郭嫣反手握住春愿的手,笑着安慰:“你放心,有陛下在,断然不会叫你受委屈。”
“嗯。”春愿点头,慨然不已:“我是真没想到,胡娘娘今儿能护着我。”
“她毕竟是你身生母亲哪。”郭嫣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看向对面坐着的懿宁公主一家,叹道:“哎,怨不得太后方才训斥我不修德行,我也确实厉害了些,就算再厌恶懿宁,也不该在孩子面前如此刻薄他母亲。”
说着,郭嫣挑了几样果子,叫内侍官送去给那孩子。
孩子得了赏赐,急忙过来叩头谢恩,礼数做的一板一眼,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郭嫣抬手,忙叫那男孩平身。她上下打量着男孩,长得白净秀气,眉眼像懿宁,身段像常驸马般修长如竹,穿了一身大红锦袍,更衬得他粉雕玉琢。
“今年几岁了?”郭嫣柔声问。
“回娘娘,儿臣过了年就虚岁八岁了。”男孩躬身回话。
郭嫣笑着问:“本宫记得,你单名一个泽,小字是乐民,对吧?”
男孩笑道:“回娘娘,正是。儿臣的小字是母亲起的,取自《孟子》‘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母亲教诲儿臣,要刻苦读书,日后为官,辅佐君王,泽润百姓。”
郭嫣微微点头,“看你说话条理清晰,可见你母亲用心栽培了,你这孩子以后必有一番作为。”
男孩毕竟年纪小,被皇后娘娘夸奖,自是欢喜:“母亲为儿臣请了三位先生,一位教五经,一位教诸史,一位教策论,儿臣愚鲁,只略读了一遍五经原典和《史记》《汉书》,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少不得要更用功。”
郭嫣莞尔,这孩子的要强劲儿和喜欢卖弄,像极了懿宁,她嘱咐内侍官,给小公子赏赐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旋即想了想,将发髻边的明珠凤钗摘下,亲手递到男孩手里,笑道:“上进虽好,可要注意劳逸结合。本宫记得鸣芳苑里有片梅林,现在正开了,过后让你母亲带你去赏花游湖。”
春愿心思灵敏,见郭嫣竟赏赐凤钗,又提起鸣芳苑,立马明白皇后的良苦用心,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春愿忙将陛下今儿才送她的一块蝉形玉佩从荷包里取出,递给男孩,笑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本宫将这枚玉佩赠予你,愿你将来一鸣而天下知。鸣芳苑有两个菜做得很不错的厨娘,届时我同你们母子……”
谁知那男孩唇角略上扬,眼神轻蔑,并未接玉佩,而是迅速跪在皇后席前,跪下磕了个头,满面的恭敬有礼:“儿臣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春愿手尴尬在半空,示好的话停在唇边,她不禁再次上下打量这个男孩,摇头一笑,懿宁公主果真教的好。
而这时,对面的懿宁公主面带微笑,朝儿子招招手,“乐民,回来吧。”她和驸马一同起身,给郭嫣行礼谢恩,从都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春愿,仿佛觉得方才儿子的举动是合适的,是一位贵公子应该有的风骨。
懿宁看了眼儿子手里的凤钗,下巴微抬,“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也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臣妾身子虚弱,太医叮嘱过,最好不要去潮湿阴冷的地方,免得过了病气。”
郭嫣暗骂这懿宁着实不识好歹,她面含愧色,看向身旁的春愿。
春愿却毫不在意,笑道:“娘娘,今晚的歌舞不错,听说过会儿还有烟花,咱们一同登摘星楼看,可好?”
“好,好。”郭嫣忙点头。原本想着她和阿姐都退一步,由她牵头,她们三个女人和解,别叫陛下夹在中间难做,也别叫太后被那妇人挑拨了,寻阿姐的麻烦,没想到……
郭嫣看了眼侍立在懿宁身侧的男孩,不愧是他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儿子,真是会拜高踩低。她不想席面更难看,淡淡笑道:“都平身,看歌舞罢。”
场中的舞姬们心都悬在嗓子眼跳,察觉到殿里暗流涌动,生怕跳错一步,叫生气的贵人们瞧出来。
“阿姐,”郭嫣十分心疼春愿,“要不咱们走罢。”
“陛下还没回来呢。”春愿眨眨眼,摩挲着郭嫣的手,低声劝道:“没事儿,我没放心上。再难堪的场面我都经历过,这算什么。偷偷告诉你,其实今晚我还要和慎钰一起守岁,我满心满眼都是这件事,想不了别的。”
郭嫣噗嗤一笑,“你们俩又好了?这杯喜酒等了半年,总算吃到了。”
春愿粉颊微红,啐了口:“谁和他好了,我跟你说,他……”
这边的春愿和郭嫣已经将不愉快抛诸脑后,两人又开开心心地说女孩子间的私房密话,而对席的懿宁仍旧如鲠在喉,看那两个小贱人窃窃私语,必定是在说她是非。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如何被长乐公主驳面子,又如何被郭嫣取笑,那个长乐当着她的面儿就拿媚眼勾引驸马,当真无耻。
懿宁越想越气,三杯两盏冷酒下肚,未将腹内的火浇灭,反倒烧得更旺起来。好在大娘娘是疼她的,为她出言责骂了皇后,陛下也偏袒她,上次舅舅出事,陛下怕她心里有什么,还赏赐了不少珍玩。
想到此,懿宁坐直了身子,笑颜如花:“皇后娘娘和长乐公主情谊深厚,真是羡煞旁人。”
春愿和郭嫣互望一眼,默契地以微笑应答,都没说话。
懿宁见人家不理她,更恼了,头也更晕了,笑道:“方才皇后娘娘提起鸣芳苑,我记得……”她看向春愿,“陛下将这园子赐给了妹妹不是?”
春愿知道这女人来者不善,装作没听见,喝了杯酒。
懿宁笑道:“最近总听人说,陛下三番五次派裴提督去忠诚伯家当说客,想要老伯爷迁府,似乎……想拿伯爵府给妹妹修个花园子?”
常驸马方才亲眼见到长乐公主暗讽妻子,又敢当面拒绝太后赐婚,知道这位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主儿,况且她又有陛下在背后撑腰,她的未婚夫唐慎钰更是轻易惹不得的阎王,那厮随便寻几件晦气,都够他家受的了。他急忙去拽妻子的衣袖,低声道:“你喝多了,咱们家去吧。”
“大殿里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懿宁在府里做主惯了,可不理会丈夫的“规劝”,笑着问春愿,“这事是真是假?”
春愿蹙眉。
是真是假,干你什么事,怕是这女人想要借此事指控她奢靡过度,少不得还要将今年旱灾蝗灾的事拉出来,给她扣一项罪名。
春愿不想和这女人有过多的纠缠,正要说今日已经劝陛下收回成命,忽然瞧见侧门那边不对劲儿,奉茶宫女并不是侍立着,而且跪着。
她立马反应过来,后头有人,宗吉。
懿宁见春愿不说话,自觉占了理,颇严肃道:“自本朝立朝以来,就从未有过将皇家园林赏赐给皇族宗亲的例子,妹妹算是独一无二的荣宠了。我家与忠诚伯家是世交,整个腊月都看见老伯爷愁眉不展,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如今国库吃紧,江州等地的百姓受灾严重,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修建园林耗费巨大,每一块瓦皆是民脂,每一株树皆是民膏,妹妹来自民间,应该知道百姓的苦楚。”
郭嫣见懿宁见缝就插针的摆架子,厌烦道:“好了,今儿是除夕家宴,又不是朝会。修花园子的事是陛下拍板决定的,公主若是觉得不妥,赶明儿写封折子递上去。现在专心用膳罢,否则菜都要凉了。”
懿宁半点胃口都没有。从前她在宫里的时候,何等风光,谁敢忤逆她一句,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当年她看在太后的面儿上,才让郭嫣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做伴读。那时,这小丫头规矩谨慎得很,磕头行礼一样不差,乖巧地站在她身后捧妆奁匣子,如今倒时刻给她摆架子。
懿宁连喝了两杯,笑道:“皇后娘娘今晚三番四次训斥臣妾,可是因为臣妾日前往勤政殿送了两个婢女的缘故?”
郭嫣瞥了眼懿宁,淡淡道:“公主喝多了,下去休息吧。”
常驸马闻言,忙去搀妻子。
懿宁完全不理丈夫,扫了圈在坐的嫔妃,叹道:“如今我朝国力鼎盛,各宫嫔妃正当妙龄,穿的未免也太素净了些,娘娘应当时常给予赏赐,想来陛下看了也不会喜欢。”
郭嫣生气了,“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觉着本宫苛待了她们?”
懿宁手凭空拂过桌上的珍馐,指三骂四:“后宫由娘娘您统辖调度,瞧,咱们今夜能用如此美味,全是娘娘您的慈悲。自打贵妃遭陛下训斥、德妃降位,皇后娘娘您就宠冠六宫了,列祖列宗保佑,您终于有了身子,哪料素日里操心太过,三个月头上又小月了。”
懿宁叹了口气,抬手佯装擦泪,宽袖子遮挡住了大半张脸,那双杏眼却盛满了笑意。她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长姐的尊态,与其说闲话家常,倒不如说立规矩:“陛下心慈,怜惜娘娘,可却忽视了整个后宫。后妃当以绵延宗庙为任,您既然身子有恙,那也该让其他妃嫔替您分担一二啊。”
饶是郭嫣好脾气,这会儿也火冒三丈了,愤怒地拍了下桌子:“你这是在骂本宫善妒吗!?”
春愿忙扶起倒了的酒杯,把什么体统、小心全都抛诸脑后,帮郭嫣说话:“公主从小在宫里长大,应当知礼仪进退,这是和皇后娘娘说话的态度?打着为陛下着想的旗号往勤政殿塞人,别不是想要探听什么朝政和军事机密吧!你自己家篱笆扎紧了没,就上赶着跑到别人家院子里指手划脚,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懿宁何曾被人这般露骨的羞辱过,气得眼睛发直,手指着春愿:“你、你放肆!”
兴庆殿里此时一片寂静,乐师和舞姬瑟瑟缩缩地退到一边,将台子让给正主们演,这难道不比那些扭捏装腔的宫廷舞好看?
宗亲们又惊又惧,同时还有点尴尬,往大里说,这是君在训诫臣,往小里说,这就是三个女子拌嘴,今儿这顿除夕宴吃的可真有意思,比家里受子孙叩拜香多了。
正在此时,东南角那边响起“吱呀”地推门声,轻微而绵长,在这诡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扎耳。众人应声看去,见走出来个清贵俊逸的年轻男子,正是离开许久的皇帝。宗吉将大氅除下,随手丢到一边,裴肆和黄忠全见状,同时上前来接住。
“歌舞怎么停了?”
皇帝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吩咐乐师:“大过年的,选个欢快些的曲子来奏。”
谁知皇帝的话还未说完,懿宁公主一脸的委屈,哭的梨花带雨,絮絮叨叨地诉苦:“阿吉,我母妃走得早,父皇生前同我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若不是大娘娘眷顾,我早都没了……”她用袖子擦拭着眼泪,哭得身子抖动,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年轻的帝王,“当年咱们姐弟同住在坤宁宫,是何等的要好。我出降的时候,你才十岁,你拉住我,不叫我走,哭着叫我再给教一次双陆。”
宗吉打断懿宁的话,“这些陈年往事,皇姐提它作甚。你喝多了,家去休息罢。”
懿宁见宗吉并没有生气,还是关心她的。
懿宁立即从席面后绕出来,可怜巴巴地看了眼郭嫣和春愿,泫然欲晕,眼看着就要崩溃了,“看来,我在这宫里是半点立足的地方都没了,陛下有了新的姐姐,皇后娘娘连句话都不叫我说……”
宗吉面色冷峻:“你要是说话一直这么夹枪带棒,那还是不要说了。”
“啊?”懿宁一愣,“我何曾夹枪带棒了?我都是为了皇家宗庙延续着想啊,您大婚已久,膝下仍旧空落,”
“这是你该管的事?”宗吉声音徒然变冷,“许多事朕都知道,但朕碍着小时候同住的那两年情谊,不想与你计较,没成想你越发骄狂,一个外嫁的公主,居然管起朕的后宫子嗣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懿宁这才发现皇帝真龙颜大怒了,一时慌了,“我,我没……”
这时,常驸马赶忙带着儿子冲过来,拉着妻子一齐跪下请罪,求陛下的宽宥。
宗吉回头看了眼单弱娇怯的春愿,不由得想起那会儿郭太后强行赐婚,阿姐敢怒不敢言,而胡太后更是心里纵有不满,为了他,也只能将埋怨吞进肚子里。
宗吉拳头捏住,居高临下地看着懿宁,厉声呵斥:“你指责长乐公主在伤灾年月里修花园子是劳民伤财,那你呢?据朕所知,你府上今夜宴席上有道菜叫“百鸟朝凰”,是用上百条鸡舌炒制的。你平日里穷奢极欲,衣裳必须是织金绣彩的,且只穿一次,月月办宴会雅集,次次耗费巨万,你当朕都不知道?”
懿宁又懵又怕,怎么她府上吃什么菜陛下都知道。
“陛下,我,我……”懿宁跪怕到宗吉脚边,抓住皇帝的衣角哭,“是妾身做错了。”
“你错的何止一点!”宗吉抽回自己的衣裳,喝道:“你为了自己娘家婆家族人前程,三天两头求到朕跟前来,他们都做了什么?贪赃枉法,仗着你的势力随意打杀朝廷官员!朕稍有皱眉,你就撒泼打滚的哭,长乐是朕一娘同胞的亲姐姐,朕不对她好,难不成要上赶着对外人好?朕告诉你,是朕心疼她孤苦可怜,那个花园子是朕给她建的,你指责她,就是在指责朕!在你削尖了脑袋给朕塞女人的时候,长乐公主跪下求朕,要求朕收回成命,不要再劳民伤财。她刚开府不到一年,府里就那么点银子,可依旧捐出万两金银和粮食布匹,她怜悯灾民可怜,想要灾民渡过这个寒冬。你呢?你却奚落了她一晚上,你和你的那些亲族给灾民捐过一粒米么?”
懿宁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手竖起来发誓:“妾身这就捐,让阖家人都捐。”
宗吉打断妇人的话:“这头笑话完长乐公主,转头又刻薄上了皇后。嫣儿屡屡退让,你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你什么身份,皇后什么身份,你竟敢给她摆架子,在朕的家里指责起朕的妻子,你简直无法无天!夏如利,拟旨!”
说罢,宗吉扭头寻了圈司礼监的掌印、秉笔等人,却没瞧见,发现身边仅有个裴肆。他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仍指向裴肆,厉声道:“你来拟旨,懿宁公主不敬皇后,妄议后宫,素日里骄奢淫逸,即刻褫夺公主封号,降为县主,着驭戎监仔细查一查她亲族有无贪赃枉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非诏,不许她踏入宫门半步!”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着了。
懿宁如同迎头泼了盆凉水般,瞬间酒醒了,哭得嘶声力竭:“陛下,妾身该死,妾身去给皇后娘娘和公主磕头赔罪,您好狠的心,真的忘记咱们一同长大的情分了么。”
宗吉确实决绝:“你再多说一个字,从宗谱里剔除!”
懿宁惊恐地完全不敢动。
而宗吉还没打算结束,转头看向跪着的常驸马:“你当朕不知道你父亲在军里做的那些烂事?一个小小的国公竟生了饕餮般胃口,一个人吃了拨给威武营半数军饷!作为儿子,你上不能规劝父亲,作为丈夫,下不敢约束妻子,作为父亲,你把你儿子教的傲慢无礼,来人,给朕廷杖这个是非不分的混账!废物!”
裴肆躬身上前,他知道皇帝的性子,脾气上来了谁都劝不住,所以他担忧地劝道:“陛下息怒,大娘娘素来宠爱公主和驸马,这……今儿到底是除夕,要不小惩大诫算了,若是廷杖,可就真伤了您和公主的情分,您瞧小公子哭得多可怜。”
“放肆!”宗吉袖子拂了下裴肆的脸,怒道:“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打,给朕往死里打!”
“是,是。”裴肆装作惶恐惊惧,忙安排人去准备廷杖了。
他瞥了眼此时头如蒜倒的驸马,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