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信信。”阿余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男人,劝道:“您喝多了,回去歇会儿吧。”
“谁喝多了。”裴肆脚底踉跄,腿一软,半跪在地上,他怔怔地盯着漫长又漆黑的长街,自嘲一笑。
送春愿回公主府后,唐慎钰直接策马返家。
深夜的小院安静非常,上房的纱窗上,亮着片淡黄的油灯光。
唐慎钰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些冷,炭火刚刚生起来。
薛绍祖正往方桌上布酒菜,他穿着黑色燕居常服,腿边放着“孙记”的外带食盒。
“大人。”薛绍祖躬身见礼,“炙羊肉还热着呢,这几道菜都是您平日里最爱吃的。”
唐慎钰将绣春刀搁在兵器架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摇了摇,扔过去,笑道:“公主府的二十年陈酿,犒劳你小子的。”
说着,他脱下大氅,在凉水盆里洗了手,拧了个湿手巾擦脸,问薛绍祖:“你今儿盯着裴肆,可发现了什么异样?”
薛绍祖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这条阉狗平日办差前呼后拥的,卑职只能躲在远处盯着。他上半晌倒是没什么异常,去忠诚伯爵府办皇差,办完差正好在府门口碰见了邵总管,两人一道进去给公主请安。没一会儿,公主就急匆匆乘马车出门了,而这条阉狗悄悄跟踪公主,去了普云观后山。”
顿了顿,薛绍祖蹙眉道:“大人,他站在后山密林暗处,盯了您和公主许久。”
唐慎钰并未发表任何看法,他把手巾把扔进水盆里,走过去,将薛绍祖引着坐下。
“快吃,你今儿估计都没顾上吃饭罢。”唐慎钰坐到对面,夹了一筷子炙羊肉给薛绍祖。
“多谢大人。”薛绍祖忙打开酒塞子,翻起只水杯,给大人倒酒。
“你喝你的。”唐慎钰手按在杯口,“我答应过公主,要少喝这玩意儿的。”
说着,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呷了口,问:“他盯我们的时候,什么表情?”
薛绍祖像想起什么惊悚的事。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一开始不说话,冷眼观察着,后面忽然发笑,还指着您笑。”
唐慎钰有些不寒而栗,“后来呢?”
“后来他急匆匆进宫去了。”
两人干了一杯。
唐慎钰吃了几口菜,接着问:“我去扬州的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借故去公主府?”
薛绍祖道:“算上今儿这回,拢共去了三次,似乎都是和盖花园子有关。其中腊月十五那次是带雾兰去的,但那日是胡太后的千秋节,公主入宫赴宴去了,所以他走了个空。”
唐慎钰沉吟片刻,这条阉狗内官出身,能不知道胡太后的生辰?怕是故意挑这么个时候带雾兰去吧。
他并不想让雾兰见阿愿。
唐慎钰问:“那他有没有去平南庄子?”
薛绍祖点了点头:“也是十五那日,天擦黑后,他换了便装,避开人去了趟平南庄子,待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卑职想法子打听了番,说是太后顾念云夫人孤儿寡妇艰难,赏了些东西,但又不想叫外人知道,叫他送去的。”
唐慎钰冷笑:“周家已经败落,本朝再无翻身的可能,这次的事把太后连累的不轻,这个脏坑太后躲都不及,何必又去联络?而且太后早先就拒绝营救予安,何必又假惺惺安慰姨妈?好,若她真仁慈心善给了赏赐,随便叫个总管太监去,又何必劳动裴肆大驾,岂非更惹人注目?”
薛绍祖嗞儿喝尽了酒,连连拱手道:“不愧是大人,分析的极在理,那……裴肆真掺和进周予安的事了?”
唐慎钰没言语,只是闷头扒饭。
这段时间,他并没有闲着。
当时褚流绪骤然出现、予安装疯卖傻,他已经品到股不寻常的味道,再三逼问周予安,这小子犟得很,都大难临头了,依然咬死了,什么都不说,好像有什么人背后给他撑腰,他能逃过这劫似的。
记得腊月初五那晚,当褚流绪拿出卷宗质问周予安,依照这小子的尿性,肯定否认到底,但居然喃喃自语地承认了,还很震惊,怎么卷宗居然会出现?
而且周予安临终的那刻,他清晰地听到,那小子目光惊恐,叫了声“哥”。
以他对周予安的了解,周予安应当是突然改了主意,想要说什么。
周予安肯定和裴肆有联系!
如果有联系,那肯定会见面。
周予安这半年多要么住在平南庄子,要么在山上替老太太守灵,庄子里人多口杂,并不是私下见面的好去处,那便只能是山上。
这回周家败落,家中的仆人多数籍没发卖,之前守山的仆人竟在两个月前因盗掘主人的陵寝,卷着财物不知去向了。
这和伺候看押褚流绪的恶婆子消失,何其相像!
唐慎钰嚼着饭。
这条线断后,他乔装打扮,拿着裴肆的画像,试着在周遭的农户村庄走访,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让他打听到点什么。
一位采药为生大叔一看见裴肆的画像,立马拍了下大腿,说半年前,那天是六月初五,他去平南庄子的后山上采药,离远瞧见周家侯爷在和位漂亮郎君说话,二人关系瞧着很是亲密,还一起喝酒哩。
想到此,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小口。
记得他非常严肃的问大叔,你不会记错吧?
大叔拍着胸脯说不会错,那位郎君貌相太扎眼,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而且大叔还说,平南庄子一带属于侯府的地界儿,不让等闲人靠近。他们这些药农为了生计,有时会偷偷在夜里摸过去采药。就这个月月初的晚上,他亲眼瞧见小侯爷和那位漂亮郎君的仆人,俩人鬼鬼祟祟地在山洞里说话。
唐慎钰接连喝了三杯酒,眉头越发蹙起,当时他给了药农大叔一笔银子,让大叔要想活命就管好嘴,立马离开京都。
他和裴肆交了几次手,这条阉狗行事诡谲、睚眦必报,最擅长的手法就是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保不齐,裴肆很早就和周予安有联系,说不准在阿愿封公主前。
而且周家老太太病亡的太突然,现在看来,疑点重重。
唐慎钰起身,端着酒杯在屋里徘徊。
如果裴肆要完全掌控周予安这个人,手里就要捏着周予安最在乎的东西,这小子因关不住下半身害得老太太亡故,这不就是把柄?
而周予安会想,是表哥把他调离京都,害得老太太发疾症病亡,那肯定会恨上表哥。
裴肆在六月初五这个暧昧的时间联络周予安,那不就是利用周予安的仇恨埋怨的心思,去拉拢的?
那么周老太太,或许是裴肆动的手?
再往下推,当时褚流绪给他下药,算计了他,夜里忽然被一群操着扬州口音的人救走,一失踪就是半年。
他一直以为是周予安的手笔,利叔和瑞大哥也这么认为。而他一直存了点疑,觉着这么利索周全的行动,不像周予安能策划出来的,如今瞧着,应该是裴肆了。
这事裴肆能做得出来,控制住褚流绪母子,一则能对付他,二则也能威胁周予安。
褚流绪身上携带着一封周予安的情信,他事后拿周予安生前的字和信仔细比对过,看上去字迹一模一样,但细微处还是有区别的。
那么,金屋藏娇褚流绪,还有灭口海叔等人,也是裴肆的手笔罢?
会是这样吗?
唐慎钰呼吸急促,手紧紧攥住杯子。
依照周予安这小子的行事,裴肆给他伸出只手,他必定要递上投名状,那么,阿愿的事……
嘎嘣声脆响,唐慎钰竟生生把酒杯捏坏。
“大人!”薛绍祖奔过去,把唐慎钰手里的碎瓷片拨去,他看见大人右掌心被割破老深的口子,正源源不断地往出流血,眼里饱含杀意,直勾勾地盯着绣春刀。
薛绍祖掏出帕子替大人包扎,低声问:“大人,您想要做掉那条阉狗么?”
唐慎钰盯着蜡烛:“裴肆本身会武,不在你我之下。且他身边的那个内侍阿余更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行刺他,很难。”
他沉吟片刻:“但是,可以投毒。”
薛绍祖一愣,瞬间拜服,进而眼里冒着兴奋的光:“那咱们投什么毒?断肠草?鹤顶红?□□?”
唐慎钰皱眉,“这条阉狗谨慎得很,平日用饭都要下人先尝过再吃,而且据说他从不在外头喝酒吃菜,就是怕遭遇不测。投毒这法子,怕是难施行。”
薛绍祖忙道:“那要是陛下或是公主赏赐,他不敢不吃。”
唐慎钰否了这个建议:“陛下赐饭出了问题,那是大事,要彻查的,怕是会查到咱们头上。而且不论如何,都不能把公主牵扯进来。”
唐慎钰拿起筷子,默默吃菜。
现在他还不清楚,裴肆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周予安给说了些什么?说了多少?
可就凭裴肆这半年鬼似的,隔段时间就借着探望雾兰的由头,出现在阿愿眼巴前晃悠,这条阉狗对阿愿的身份估计是有了怀疑。
唐慎钰吃了块姜,辣的他舌头发麻,他狠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心里骂了几千次自己实在太蠢,怎么当时竟觉得裴肆那条毒蛇是跟公主赔罪、献媚!
若是裴肆真知道什么,想必会派人去留芳县打听,也有可能会带沈轻霜的旧相识指认。
莫慌,之前他之所以挑阿愿假扮沈轻霜,就是看准了阿愿知道沈轻霜的一切,指认根本不足为惧。
那么,裴肆有没有可能去清鹤县查?
不会吧。
记得周予安当时确实有探问阿愿,问她失踪那段时间去哪看病了,说明这小子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而且就算猜到了,老葛早都离开了,沈轻霜也烂成一堆骨头了,死无对证。
老葛……
唐慎钰脑中莫名出现了邵俞,他给薛绍祖夹了块鱼,沉声问:“邵俞这边有什么消息?有没有见他和裴肆往来?”
薛绍祖摇头:“这段时间咱们的人一直盯着,邵总管确实和裴肆有接触了几次,但似乎也是公主府修花园子的事,具体他们见面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私底下倒是没有再见过。还有就是,您之前猜测邵总管会有异动,他确实暗中往外运送银子宝钞还有字画,看样子,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了。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仅伺候了公主一年,就捞了那么多!”
唐慎钰手指点着桌面,陷入沉思。
邵余是他多年好友,出于信任,他才让其入公主府教阿愿念书识字,并在中间传递消息。
自打出了乌老三的事,他本能对邵余起了两分疑,确实派人监视跟踪过邵余一段时间,可并没有发现不妥,这才放松了监控。
邵余若只是贪点银子,那倒不算事,世人谁不爱钱?可他要是和裴肆有往来,收裴肆的银子,那真的麻烦了……
想到此,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
桌上的蜡烛似乎都感受到了男人的杀意,惊吓的左摇右摆。
他被裴肆阴了!
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褚流绪杀了周予安,这对知道内情的怨偶双双暴毙。
可若是这俩人没死,那么很可能的结果,就是他用“王复明杀妾案”对付周予安,而周予安为了自保,反咬他一口,说不得阿愿也会被拖进来。
他差点就在睡梦中被人弄死了!
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裴肆为何要把卷宗给阿愿,明明卷宗一旦现世,周予安必死无疑,而周予安目前来看,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还不到抛弃的地步啊。
总之,这是个很突兀、很奇怪的举动。
“为保首辅和公主,无论如何,哪怕耍阴招儿,本官也要想法子宰了那条狗!”
薛绍祖立马明白大人这句杀狗是什么意思,单膝下跪,抱拳道:“大人只管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唐慎钰心里初步有了个计划,他扶起薛绍祖,低声吩咐:“你方才的提议倒是点醒了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继续盯住裴肆,让李大田盯邵俞。”
次日,腊月二十九。
唐慎钰一早就派人给阿愿递帖子,说他下午过来送些东西,好久没吃府里的姜蓉砂锅鱼了,希望来时,公主能再给他烫一壶热热的羊羔小酒。
明儿就过年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姨妈,便去了趟平南庄子。
他很早就给姨妈买了各类珍贵补品,也给婴孩备了摇车、小衣服小枕头,谁知去后发现庄子院门紧闭,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甚是萧索。
老仆人出来说:今年家里接连丧事,夫人没那个心思过年,见天掉泪,幸好跟前还有个孙子,日子才有点盼头。唐大人还是请回吧,正月里也最好不要来走亲戚,夫人身子才好些,仔细见了您又动怒病倒。
他没敢进去,在正门前磕了三个头,央告老仆人把东西拿进去,好歹算他的一份心意。
那老仆倒是犹豫了番,答应了。
谁知他刚走没几步,就看见这些礼品被下人从庄子扔出来。
姨妈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离开平南庄子后,唐慎钰策马赶回长安。
谁知去公主府才知道,皇后今儿宣阿愿进宫了,估计早了是回不来的。
他回家睡了一觉,天擦黑后将那十八件大小生辰礼装车,独自出了门。
去了后发现,公主府正门灯火辉煌,离得老远就瞧见阿愿等在外头,她穿着件兔毛领白披风,手里抱着汤婆子,冻得缩脖子跺脚,时不时地掏出小镜子补妆。
听见这边有动静,阿愿面上一喜,匆匆整了下钗环,忙往下跑,谁知踩到了裙子,差点跌倒。那些嬷嬷、公公们吓得连声叫“殿下别跑,当心脚下”。
“慢些。”
唐慎钰下了马车,笑着迎了上去。
春愿看见他,心里欢喜,不经意间瞧见他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愁。
她想起今儿晌午入宫前,曾派人去唐府知会了声,谁知扑了个空,侍卫回禀,说大人去平南庄子了。
估计又吃了个闭门羹。
“酒都给你预备好了。”春愿还像过去那样,去牵他的手,谁知唐慎钰的手就像被针扎到似的,扬起避开了。
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唐慎钰懊恼不已,摊开手给她看,尴尬笑道:“你别误会,原是今早擦刀,不当心把手掌剌伤了,我怕弄脏了你的衣裳。”
春愿一瞧,果然他掌心有条红肿的伤口,寸许长,并不深。
“那你瞧过大夫没?”春愿轻声询问。
“这么点小伤,撒点药粉就行,看大夫就矫情了。”唐慎钰大手一挥。
气氛稍有些尴尬,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
唐慎钰轻咳了声,指向身后的马车,笑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就你上次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你,要不去点点?”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头:“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说这种话。”
春愿试图打破这种“破镜重圆”的“生分”,抿唇一笑:“可是得点点,十八件,一件都不能少。”
春愿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那,进去吧。”她带男人往里走,温声道:“你想吃的砂锅鱼做起来麻烦,要把鱼悬挂在炖着的鸡汤上头,要靠那点热气慢慢地将鱼蒸熟,肉全掉进汤里才算好,这太考验功夫了,我是不行,所以一早就叫厨娘预备着了。其余的几个菜是我亲手做的,嗯,都是你喜欢吃的。”
唐慎钰心里暖极了,一时间嘴倒笨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辛苦你了。”
他觉得这话太客气了,其实这段时间,他心情烦闷,可以说刻意躲着不见她。虽说昨儿和好了,可到底有些……不自在。
他试着打趣:“为了你这些好菜,我可是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春愿眉一挑:“是吗?你若是吃不完,我可不依的。”
唐慎钰嘿然:“看来今晚在劫难逃,怕是得撑死了。”
“呸。”春愿打了下男人的胳膊,啐道:“会不会说话啊,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不吉利,赶紧给我呸掉。”
唐慎钰闻言,吐了下舌头,照她的话做了,朝地上呸了三下。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气氛很快活络起来,不像方才那样尴尬。
饭摆在了小佛堂。
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进入,由邵俞亲自布菜。邵俞将酒壶浸到热水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儿,恭谨地弯着腰,将银筷子搁在筷枕上,“奴婢可有日子没见大人了,呦,您可清减了不少。”
唐慎钰摸了把脸,“这次去扬州走水路,被江风冲了头,狠狠病了一遭。”
听见这话,春愿顿时紧张起来,忙问:“有没有吃药?”
“吃了的。”唐慎钰张开双臂,在女人面前转了一圈,“瞧,差不多都痊愈了,我是练武之人,身子比一般人要强壮些。”
“那也不能大意了。”
春愿转头吩咐邵俞,“去给孙太医下帖子,让他过来一趟,嘱咐他,再多拿些上好的伤药来。”
“不用了。”唐慎钰笑着嗔,“我这么点小风寒,吃两贴药就好了,何至于聒噪孙院判,他可是侍奉陛下的。其实今晚过府里,实是我恩师万首辅有点事要同咱俩商量,我怕他说会吓着你,就先过来跟你打个前哨……”
唐慎钰没再说了,他从钱袋里摸出十两银子,塞到邵俞手里,“这一年劳烦你侍奉公主,实在辛苦你了,钱不多,就当是兄弟的一片心意,你去打些酒吃。”
“嗳呦!”邵俞不敢收,连忙往回推,“大人折煞奴婢了,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
“收着!”唐慎钰把银子塞到邵俞怀里,眼里忽然燃起暧昧不明的火,不太好意思一笑,俯身凑到邵俞耳边,悄声说:“明儿就过年,你给你侄儿买些零嘴儿。我和公主要说一会儿话,怕闹出什么动静惹人笑话,少不得还要劳烦总管再替我调度一番,莫要让人过来打搅。”
“您太见外了。”
邵俞躬身行了个礼,圆乎乎的脸像喝了酒似的红,双手关上门,带着下人们退出了佛堂小院。
春愿面红耳热,轻咬住下唇,她自然听出来“动静”是什么意思。
蓦地,她发现唐慎钰不太对劲儿,他屏住呼吸,侧身站在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完全没有方才的松弛愉悦,相反,整个人非常警惕紧绷。
春愿走过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
“嘶-”唐慎钰被吓了一跳,他合上门,摇了摇头:“没事儿,咱吃饭罢。”
春愿觉得他有些怪,满腹心事的样子,而且似乎是在防备着邵俞。
“万首辅有什么事找咱们?”春愿随他一齐入座,温声问。
“没什么事,不用去。”唐慎钰拿起筷子,吃了块肉,他是故意在邵俞跟前提起万首辅的,郭太后最忌讳阿愿和权臣来往。
若此人和裴肆私下有来往,应当会将这事儿报给裴肆。
忽然,唐慎钰眉头蹙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再次把门打开条缝儿看,看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松了口气,闷头走回来,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是邵俞不对劲么?”春愿覆上他的手,摩挲着他的骨节,望着他。
“嗯。”唐慎钰点头,他还不能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阿愿,便换了个由头,凑过去悄声道:“邵俞手脚不干净,你知道吗?”
“这事儿啊。”
春愿往男人碗里夹了片烤鸭,“雾兰以前私下同我说了几次,我也查过,邵俞确实在账目上做过手脚,但他对我还算忠诚勤谨,再者看在你的面儿上,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几个闲钱罢了,没必要伤了忠仆的脸面。”
春愿叹了口气:“其实贪千儿八百银子不算什么,莫要像周予安似的,心都坏了……”
春愿刚说出这话就后悔了,猛地抿住口,偷偷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轻抚了下女人的头发,柔声道:“不用这么小心,你说的又没错。”他连忙避过这个令人不开心的人和话题,笑着问:“今儿皇后宣你,有什么事?”
春愿摇头一笑:“宗吉和太后闹不开心了,好像是因为什么削藩,我也不懂。这不,又把皇后夹在中间了,娘娘想让我抽空了劝劝陛下,太后年纪大了,让他多让着些。再就是……”
女人神色有些黯然,低头笑道:“明儿就是年三十,郭太后不想让我出现在宫里的除夕宴上。太后的意思是,宴上有许多皇室宗亲,少不了喧闹,而我身子素来孱弱,在府里清静安养便好。皇后娘娘怕我心里有什么,劝慰了番,还赏了许多东西。”
唐慎钰剥了只虾,喂给春愿,笑着安慰:“这种宴会着实没什么意思,要强撑着精神头假笑寒暄,还不如在自己府里自在快活。若是你不嫌我家简陋,明儿就到我家里过年,我姑母一直念叨你呢。”
“好啊。”春愿精神一震,心情大好,忽然一阵反胃,忙将虾仁吐出来,她连喝了好几口茶来往下压恶心。
“怎么了?”唐慎钰轻拍着女人的背,让她好受些。
“没事儿。”春愿摆摆手,“在皇后宫里吃了蜜酥,太甜腻了,像糖水里捞出来似的,到现在还卡在心口子上,偏这今儿的虾做成了甜辣的,没的让人难受。”
唐慎钰笑道:“你是北方人,是吃不惯这种带点甜的饭食。”
春愿从果盘里拿了颗青皮橘子,“我喜欢酸酸辣辣的。”
“就跟你脾气似的。”唐慎钰一笑。
聊了会儿,气氛慢慢热了起来。
忽地,春愿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握着唐慎钰的手,她竟像第一次和他亲密接触般,有些不好意思,默默收回。
谁知男人追着抓住了她的手,低头笑,那青涩的神情,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少年。
“咳咳。”春愿另一手扇着脸,东张西望,“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是么?”
唐慎钰不由自主地凑近她。
春愿心咚咚跳,他越来越靠近,鼻尖都碰到了她的脸,她居然有些紧张,“你要不要喝点酒?我,我专门给你烫的。”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坏笑,吻了上去。
春愿一惊,立马别过脸,“大人,你,我,我没准备好。”
唐慎钰稍有些失落,他摆了摆手,故意替她整了整发髻,嘿然道:“别误会,我是瞧见你的簪子斜了,想替你扶正罢了。怎么,你以为我想和你那样啊?”
春愿横了他一眼,咕哝了句:“我还不知道你,惯会趁人之危的,之前还欺负我来着,趁我喝醉了……”
唐慎钰还当她说的是老久以前的事,失笑着道歉:“行,是我错了,那我自罚一壶好不好?喝醉后让你欺负回来。”
唐慎钰刚要去和拿酒瓶,忽然眼前一花,唇被她吻住……她吻的很小心,蜻蜓点水般,一下下的,后面,她索性起身,直接斜坐在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咬了口他的下巴。
“嗯……”唐慎钰闷哼了声,抱住她的腰,反客为主,深深吻了下去。
二面交接,他吻到了她的眼泪,有些苦涩。
“阿愿…阿愿”唐慎钰喃喃,舌尖刮过她的下巴、脖子,一口咬了上去……
拥吻了一会儿,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春愿贴在男人身上,手从他的衣襟偷进去,放肆地抓他胸膛和胳膊,最后手掌停在胸口,去感触他强有力的心跳,炽热的体温。
“大人,时间过得好快啊。”
唐慎钰温了下她的头顶。
是啊,过得真快。
这一年,他们从互不相识,到如今的相拥相知。
从一开始的相互利用,到如今的坦诚相待。
一起爱过、恨过,又一起经历过生死和悲欢离合。
阿愿,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爱你、很想你、很怕失去你……
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背,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轻声道:“左右咱们的关系人尽皆知,也不用偷偷摸摸避着人,以后有什么消息,若不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你让衔珠送信儿。这姑娘泼辣大胆,又和你是表亲,她阖家的荣耀前程系在你身上,会效忠你。”
春愿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你是因为邵俞贪银子,觉得他不当用了么?”
唐慎钰并未否认,只是说:“邵俞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说想退出长安,带着侄儿寡嫂隐居。他的心都散了,怎么会尽力给咱们做事?”
“这事他倒没跟我说。”春愿失笑,“大抵是打定主意离开,所以才在账上动手脚,毕竟后半辈子养家糊口要很多钱。”
唐慎钰笑笑,没接这话茬,邵俞要真只是贪点银子,那还是好事,就怕他……
“对了。”唐慎钰问:“你有没有再见过雾兰?”
春愿摇头,“好像十五那日过来请安,正好我进宫去了,就没见到。她给我送了串求来的佛珠,还有一套她亲手做的中衣。”
春愿叹了口气:“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以前的我,本想拉扯把她,没成想她对那个裴肆痴心不改,那我便成全她,让裴肆把她领走了。好端端,怎么忽然提起来她?”
唐慎钰蹙眉,他最近派人暗中盯邵余的同时,也探查过雾兰。谁知竟得知,雾兰娘家大门锁了,数日间无一人进出。
一定是出事了。
“你怎么了?”春愿手附上男人的侧脸,“从周予安出事前,我就发现你忽然变得很紧崩,心事重重的。之前我同你说,我威吓了裴肆,你更是前所未有的惊诧,还凶了我。你素来冷静克制,可上回在佛堂外头,你面对裴肆却一度失态,变得有些暴躁……方才你冷不丁的又提到了雾兰,你的不安,是和裴肆有关吗?如果他真的威胁到了你,我替你收拾他,好歹当了回公主,咱也不能白浪费这权势。”
唐慎钰宠溺地揉了揉女人的脸,笑道:“傻子,你的确是受宠的公主,有势力,却没权力,顶多威吓威吓他而已。他从前背靠着郭太后,现在陛下也挺信重他的,再说……”
再说那条毒蛇行事诡祟难测,布局作恶几乎不留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