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阮益明声线扭曲,仿佛在风里哽咽。
燕妮问:“你恨不恨她?”
“恨?”阮益明抬起眼,黑亮瞳仁里仍然蒙一层水壳,明亮如新,“我从来不恨她,从我第一次在圣玛利亚艺术学院门口见到她我就不可能恨她。”
圣玛利亚艺术学院位于半山,对燕妮而言陌生遥远,似乎在天边云端缥缈圣洁的世外之地,远得高不可攀的地方,远得无法想象。
大约这世上有另外一种女孩子,从小与燕妮过着相反生活,就如同十八岁之前的徐应子。她们清丽脱俗,艳丽丰硕,生活再几近完美的童话世界,床头摆放着水晶钢笔,陈列柜上摆满粉红色芭比娃娃,住在靠山傍海的屋子里,睡在蕾丝镶边的床单上,为男同学偶然一次的错过而彻夜痛哭,享受着单调无聊却平稳富庶的生活,直到永久。
而燕妮什么都没有,她想要的一切必须靠“出卖”去争取。
于是徐应子在燕妮心中愈发成谜,她急迫地懊恼地想要去探寻徐应子的人生。
她又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告诉她?”
“谁?”酒精伤脑,阮益明一日蠢过一日。
“徐应子,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同她说?”
阮益明想了想,张一张嘴,又停顿,隔了五分钟才开口,“我只想知道……只想知道她后不后悔…………”
真是蠢问题,不后悔怎么会逃?
不必问徐应子本人,燕妮就可以替她回答。
但看阮益明满脸落寞,灯影下竟然形容枯槁,她忽然间理解了“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诗。
阮益明有过那么多女人,讲起来最锥心刺骨的竟然仍是二十年前那一个。
不过……锥心刺骨值个几斤几两?够不够换一条东星斑?
燕妮点点头,不知是答应去问,还是在肯定阮益明的款款深情,总之她转过身便走,对待亲生父亲也如同一柄秋后的扇子,毫无感觉。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燕妮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徐应子的轮廓,徐应子的长发、徐应子的画笔、还有徐应子的笑,一帧一帧闪过眼眸,伴随她的好奇心,渐渐入梦。
日子照旧向前滚,陆震坤忙于“公务”,鲜少回家,燕妮大多数时候独自住在榕树湾,也乐得清净。
暴风雨来临之前,大家各自找到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亦算难得。
只是该来的终归要来。
这一日燕妮接到自称“敏芝”的同学来电,等她拿起听筒,对面却传来阿梅的声音,“明晚七点,老地方等,不要带行李。”
“知道了,难得有同学邀请我参加生日会,我怎么能不去?天文台挂八号风球我都准时到。”
挂断电话,她回望身后,房间空空,榕树湾的每一片叶其实都不属于她。
另一边,虔诚伟岸的陆牧师还在台上宣讲天父的仁慈与神迹,在教众的一片欢呼与掌声当中,阿忠默默走上台,低声在陆牧师身边耳语。
牧师一瞬间脸色骤变,阴沉骇人,吓得台下的小男孩以为天使变魔鬼,呜哇一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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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背痛了两天,没办法坐直,真是可怕。
半新不旧,分量适中,与她以往任何一次上学都没差别。
今日小考,燕妮伏在座位上,平心静气做完每一道题。
交完卷当即将考试抛到脑后,从来不知后悔为何物,更不会责怪自己当时未能用全力,对比他人,她赢就赢在这一点。
埋头做事,勇往直前。
因此即便明知今晚暴风雨要来,当下还能在空白时间里拿出国文书,读一篇唯心论散文,悠悠闲闲仿佛是某一个刚用完下午茶的傍晚。
直到前桌转过头来问:“燕妮,你打算考哪里?”
燕妮不常与同学交谈,听到有人主动问起,不自觉等一等才回答:“考到哪里算哪里。”
“没计划?上次见到你大哥登台,好像很有实力,怎么会没计划?我以为你和其他同学一样,个个都已经提早预定人生路线,不像我…………”原来她也是此处少有的“苦出身”,只不过燕妮一贯只顾埋头读书,从未留心观察过各位同学们的斑斓人生。
燕妮尽量真诚地同前座说:“那你更应该努力考试,祝你在联考时马到成功。”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燕妮的心半点不作假。
前座似乎也被她感动,一整日考试的重压之下,她的情感也需要宣泄,以免被学生时代的生死抉择压成齑粉,于是她向燕妮剖白,“你知不知道,从前他们都在背后说你……说你出来‘做钟’的。”
她说的含蓄,燕妮从小在宁波大厦那种地方长大,怎么会听不懂?
但无所谓,燕妮早已经学会对所有不重要的人和事一笑置之,更何况细想一下,传言并不全都是假。
见燕妮不说话,前座又说:“后来你大哥出现,他们才通通闭嘴,听说之后又有人出声警告,不许任何同学骚扰你,是不是你大哥?他……是不是做大佬?你家是不是黑社会?”
燕妮抿嘴笑,“都已经有人警告过,你怎么还敢问出口?”
“我…………”
“你想太多,黑社会怎么会来这里读书?好好考试,芳文。”长嘘一口气,她总算想起前座姓名,不枉她在这间教室念三年书。
燕妮将她的身世背景一笔带过,并不打算向整座校园的好奇心做出解释。
今后仍有多少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亦无所谓,她考试解题已经够疲倦,并不打算再额外答疑解惑。
况且今晚就要走,小船离港后,谁还去管岸上业火滔天?
等到放课时间,燕妮装模作样收拾书包,实际所有书本都留在原位,包内都为美金留空间。
懒懒散散出门,避开门口接人的阿忠,她十分顺利地走到福记冰室门口。
正要进门,路边一辆白色日本车里探出一张浓艳却疲倦的脸,正摘墨镜,向她招手,“上车——”
燕妮一言不发,坐上后排。
上车才发现,开车的是一张半生不熟面孔,侧脸上刀疤狰狞,皮肤亦凹凸不平好似一条尘埃飞扬的土石路。
仿佛在哪里见过,但要细想深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索性不去想,立志今晚放弃抵抗,听天由命。
只是此时此刻,陆震坤也接到消息,告知他,“阮小姐已经上车,刀疤开车,梅姐也在。”
“呵——她够大胆,谁的车都敢上。”实际他吃醋,恨到牙根发痒,感叹她为了离开他,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
然而恨到极致也不忘叮嘱,“三队人接力,一定跟紧他们,不许出问题。”
“明白。”
白色日本车向西开,斜阳向后退,夜色渐渐从防浪堤漫上路面。道路两旁各色档摊、士多店、茶餐厅、桌球室一间接着一间亮起灯来,数万支霓虹交织缠绕,似春浓花开,芳艳无比。
阿梅仍有闲心问:“妹妹仔,包那么小,东西都带齐了吗?”
燕妮闷声答:“带个人就足够。”
很明显,燕妮发现刀疤男自后视镜观察她,目光不善,恶意重重。
但她已经累极,累到懒得去分辨好坏,警惕善恶。她一路从宁波大厦走到现在,人世间的善恶黑白,生死离别,她似乎都已领教完,再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情绪浪潮,她的疲惫理所应当。
阿梅又问:“就这样走?没有一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为什么要舍不得?”
“阿坤对你不好?”阿梅仍然沉溺于她的爱情故事,偏执得让人难以理解。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留下来,对我不好。”
“阿坤如果知道自己被你这样嫌弃,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阿梅似乎很开心,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段情节说给陆震坤去听。
燕妮见她如此模样,便不再答话,只在心里回答,其实陆震坤早就知道,或许他天生就有受虐倾向,钟情于被燕妮反复折磨,来回嫌弃,孜孜不知疲倦。
车向海岸边走,四周围路灯越来越暗。
燕妮警醒起来,“这不是去机场的路。”
未等阿梅出言敷衍,就听见驾驶座上的刀疤男说:“先去拿钱。”
他的声音沙哑粗糙,仿佛一把生锈的长锯,来来回回在耳膜上摩擦。
天已漆黑,燕妮向车窗外望一眼,估摸着应当是又到某一处海边仓库,人迹罕至,荒废已久,正适合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与陆震坤做事同一风格。
她抬手捂住胸口,试图安抚自己扑通扑通疯狂乱跳的心脏。
可惜无济于事,她仍然紧张得仿佛要窒息。
到现在才明白,生死局,远比她想象中惊心。
香江风月132
果然,刀疤将车停在一处荒废已久的海边仓库附近。海浪声滔天,雪白浪花翻卷,仿佛随时会淹没屋顶。
下车,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老掉牙的光自仓库铁窗渗出草地,将所有人的脸通通照成青面獠牙鬼怪。
燕妮沉默地跟在刀疤与阿梅身后,慢慢向仓库内走。
铁门半掩,刀疤拉开门,瞬时间展览出仓内三两个赤裸上身,纹青龙白虎的中年古惑仔,还有扑面而来的汗臭饭馊,熏得阿梅都捂住口鼻,停住脚。
燕妮自然也停下,但刀疤不给她任何迟疑机会,转过背右手掐她后颈,当她是路边一只无人认领的手提包,顺带手扔进自家门。
头顶一盏大灯,亮的晃眼。
燕妮被推得踉踉跄跄,跌坐在满是水泥灰的地板上,她新换上的校服裙污迹斑斑,想带到英国留作纪念的打算显然落空。她抬起左手遮住头上惨烈顶光,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散发恶臭的中年古惑仔已经围拢过来,正挺着猪肚,露出脏牙,望住她嘿嘿地笑。
这场景令她想起半年前,也是在仓库,她被阮益明出卖,被抓到另一处废旧仓库拍情色电影,肥成一滩猪肉的导演也是用这类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似一截肥硕恶臭的舌舔过皮肤,让人反胃。
遗憾的是这一次再不会有陆震坤恰好守在隔壁,随时准备以英雄之姿,登场救人。
命运好似轮回,磨难反复登场,上帝的花招毫无新意可言。
她听见其中一个肥猪佬留着口水,两眼放光地讲:“极品啊,看起来皮又嫩水又多…………刀疤哥,真的留给我们玩?”
刀疤冷着一张脸,同地狱差使也没区别。他再瞥一眼燕妮,继而不屑道:“人都已经送上门,你还要问?姿势力道都要精彩,最好留多点血,拍部四级片寄给她男朋友。”
有人问:“她男朋友?谁啊?这么衰?”
刀疤脸色愈发难堪,低声警告说:“不该讲的话少讲,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不然以后连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
燕妮心中冷笑,原来他既怕又恨,够胆做不够胆认,着实乃怂包一个。
但未等她开口多说,阿梅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卷胶带,当下狠狠贴住她的嘴,唯恐她透露出与陆震坤相关的半点讯息。
她窥见刀疤与阿梅眼底的恐惧,甚至比她这位深处旋涡的人更加惧怕。
无怪路上百千人,讲理想恨不能都去做大佬,站在高处呼风唤雨,一句话让人生,打个响指叫人死,称他做上帝也不为过。更比上帝多一分特权,讲出名号便威慑天下,令人战战兢兢,无限恐惧。
燕妮望着这一对胆小恨重的亲兄妹,像在欣赏深夜档黑色默剧,忍不住想笑。
下一秒,阿梅开始尖叫,“你们发什么呆?动手啊!收钱不动手,当心我收你们命!”
眼看就要掏枪,逼霸王上工做事。
燕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协同作战依靠的既不是“兄弟情深”也不是“同仇敌忾”,靠的是一张叠一张的“大金牛”。
她不自觉想起陆震坤曾经同她讲过,“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搵钱而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也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没时间考虑你的自尊。”
真是神经,她居然一次又一次不自觉想起他,似中蛊,或是患上某一类精神疾病,已无法自愈。
“动手啊!”阿梅的尖叫声穿过耳膜,似一声号角,吹响当晚的多方混战。
燕妮已被双手反绑,困在脏污地面,眼睁睁看着一群肥猪臭佬向她聚拢。即便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对梁家劲有信心,但仍然止不住恐惧成海浪,在心中咆哮翻滚,眼看要将她彻底淹没——
“警察!都不许动!”
及时雨终于登场,在故事主人翁被沙漠高温烤干之前。
梁家劲不顾腿上,头持枪一个冲进来,当他看见地板上狼狈不堪的燕妮,紧绷的心终于落地,却更像陡然间踏了一脚空,心在半空晃了又晃。
燕妮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整片衬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警匪都集中在这间小小仓库,原本空旷的地界瞬间变得拥堵不堪。
梁家劲收起枪,一瘸一拐来替燕妮解绳索。
“你们一路有人跟,我已经安排人开刀疤的车出去逛花园,你放心,不会让他追上来。”
放心?她从来都很放心。
她与陆震坤之间各有心事,各藏秘密,却又保存着旁人猜不透的默契。
她不说,他也不说,两个人互持谜底,却偏要站在等下猜谜。
燕妮抬起头,自锈迹斑斑的铁门之间望见一轮明月挂在漆黑苍茫的夜空里,孤独却也甘于孤独。只有月亮里的吴刚与嫦娥心事茫茫,一个终日忙着砍他的桂树,另一个忙着怀念她失去的爱人。
她自不会如嫦娥一般,从此碧海青天夜夜心。
陆震坤说得对,她根本是冷血动物,没有人类感情,又怎么会伤心?
往事成灰,她从来不愿意在无意义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
她再一次想起陆震坤。
燕妮终于意识到,这将是她今后生活的常态,不自觉想起他、想念他,却在有意识地远离他,抗拒他。
她记得她曾经努力把整个世界分成明暗分隔的两面,宁波大厦是暗,剑桥就是明。她白日挣扎,夜晚做梦,期待终有一日剑桥的日光能落到她脸上,此后阳光普照,人生尽是坦途。
只是这一刻她突然彷徨,怀疑自己从一个暗面走向另一个暗面,孤独与寂寞将永生伴随她,全无结束趋向。
梁家劲半跪在她面前,早早揭下阿梅缠在她嘴上的胶带,然而久久不见她出声,眼神也涣散恍惚,仿佛被路过的巨大飞蛾偷走魂魄。
他心急,忍不住拍一拍她后背,“燕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她适才“收惊”,偷偷摸了摸绑在大腿根上的迷你手枪,心安如石。
果然,具体的物才能让她安定,而不是那些缥缈的难以捉摸的罗曼蒂克爱情故事。
她摇头,“我没事。”继而借住梁家劲臂力站起来,拍一拍身上的水泥灰,就当没事发生。
全场只有阿梅承受伤痛,不可置信望向一身飞虎打扮的梁家劲,“梁家劲!你是卧底?你居然是差佬?当年阿坤为了救你连命都搏出去?你竟然!梁家劲你没阴公,含家产!你…………”尖声叫骂,原来是在替陆震坤鸣不平,“阿坤呢?阿坤知不知道?你敢害他,我一定让你死都没全尸!”
她双臂反扣,手铐加身,一双细长的眼睛却仍然如利刃一般,恨不能用眼神杀死梁家劲。
燕妮突然钦佩起阿梅,似她这类为爱赴汤蹈火的女人,爱憎都浓烈,半点没有拖泥带水,在当下人人畏首畏尾唯恐多出一张牌的氛围中,实属不易。
她眼光一变,阿梅便仰头迎上来,恶狠狠瞪住她,“你同差佬站一边?阿坤如果知道你出卖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阿梅恨得心口都在痛,燕妮看她却用同情怜悯目光,如同看你街边一条受伤的小狗,一只折翅的海鸥,自上而下,居高而不自知。
她在他人眼中,也同样两面三刀、面目可憎。
“他知道……”她的声音很轻,但阿梅听见,梁家劲也听见。
“燕妮——”梁家劲呼唤她,想要一问究竟。
燕妮却阻止他的好奇心,“还不走?我赶时间上飞机。”
“可是…………”
“你的工作重点应该不在这里吧。”燕妮甩开他手臂,重新背上背包,径自向前走。
梁家劲跛着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废旧仓库,留下身后隔绝不断的骂声与诅咒声。
满是锈痕的铁门之外又是另一个世界,夜空与海面同样苍茫,风中夹杂着浓烈的湿热,扑面而来,昭告炎夏脚步已近,那些汗流浃背的燥热近在眼前,即便一动不动站在海边吹一阵风,汗水也能湿透每一件棉质背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日酷暑亦周而复始,似生命中无法避开的悲欢离合,在这座酷热之城反复上演。
她站在梁家劲车前,仰头看天,“有没有烟?”
梁家劲绷着脸,严肃认真,竟然劝她,“抽烟有害健康。”
“哈……”燕妮笑起来,仔细欣赏梁家劲此时此刻这张脸,感慨道,“阿劲,你今晚格外可爱,也许是因为你穿警服,气质都不一样。”
梁家劲不自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打扮,再抬头是燕妮已经转过身去,只留个他一道坚毅却孤独的背影。
“阿劲,你要的东西在春勘道地铁口A1035号储藏柜,你现在可以通知同事去取,现场验货,验完我马上登机。”
“燕妮……”
“又叫我?阿劲,你这个人就是这一点不好,关键时刻狠不下心,明明已经到了大获全胜的时间,却偏要停下来谈感情,你猜,现在如果换陆震坤来,他会不会抽空喊我,燕妮燕妮,你开心点,你少抽烟…………”她未转身也晓得,一番话讲得梁家劲下不来台,猜中他最痛处,面红耳也红。
很快耳边传来他拨电话下指令的声音,燕妮心满意足,总算愿意转过来面对面与他说话,“你讲的对,抽烟有害健康,我今后都不再抽烟了。”
“戒烟不是那么容易。”
“也许我离开之后不再有烦心事,并不需要香烟帮助我熬下去。那你知道的,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得保证自己健康长久地活下去。”几番遭到生命威胁,她终于大彻大悟,明白自己终了一生也只拥有当下这一具躯壳,目之所及,今后还需与她与之同进同出数十年,看透了这一点,恨不能下一秒就用尽全力爱惜自己。
梁家劲深深看向她,眼底有千万种感情要诉,最终却都欲言又止。
难怪他输。
燕妮提议,“能不能开车出发,我们可以边走边等,我不想错过这班飞机。”
“哦,好,好的。”梁家劲突然变成新扎师弟,愣头愣脑,任人操控,“你跟我来。”
他拉开车门,与她一同坐在后排,说是陪伴,不如形容为“看管”,好在他伤春悲秋的空余时间,仍记得今晚使命,不算太差。
车终于缓缓向机场方向开,梁家劲自前座后背处抽出一只黄色文件袋,递到燕妮手上,“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入学资料,你看一看,绝对真实。”
“不用看了,你们背后还有‘他们’,倘若‘他们’都搞不定,还有谁能做到?我充分相信‘他们’的实力和诚意。”她将文件袋捏在手里,难以想象这就是梦想实现的滋味,毫无波澜,亦毫无新意。
她心口发闷,口干舌燥,想喝一杯熟悉的冻柠檬解渴。
“一定要走吗?”梁家劲仍不死心,还想再问。
燕妮笑了笑说:“当然要走,熬了这么久就为了今天,现在愿望达成,梦想近在咫尺,为什么不走?”
“到英国,人生地不熟,没有人照应…………”
“阿劲!”她等不及打断他没完没了的担忧,坦白说,“我不一样,我天生就是野花野草,注定是自生自灭,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你偏要照应,我反而死得更快。”
话讲完,自己都觉得可笑,忍不住痛痛快快笑起来,惹得驾驶座的年轻警察都从后视镜里窥探后座发生什么。
她推断,此刻她在陌生人眼中,一定与神经病没区别。
好在梁家劲很快接到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同事掩饰不住激动心情,告知他,“已经查验过,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梁家劲曾经无数次在临睡前演算过千万个结局,没有任何一个如同今晚这般来得又急促又平顺,仿佛是匆匆结束的童话故事,充满了正义战胜邪恶的不切实际。
因此他转过头看燕妮时,仍然收不住眼底的茫然。
事到如此,他竟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收场。
唯有燕妮自始至终保持冷静,仿佛正是陆震坤口中说的那类冷血动物,并不具有任何人类知觉。
她眼望窗外,看灯火越来越密,打破沉默,“快到机场了吧?”
“还有半个钟。”回答她的是前座年轻警官。
“燕妮……”梁家劲又开始沉迷在他泥水涔涔的感情里,无法自拔。
燕妮忽而问:“你觉得他知道吗?”
“谁?”
“你猜他会不会来?”
“燕妮,陆震坤不是全能上帝,我不信任何事都瞒不过他。”梁家劲回答得斩钉截铁,满是笃定。
而燕妮的回应仅有一句轻飘飘的“是吗?”从头至尾都望向窗外,不肯给梁家劲一张正脸。
只是风和云都藏在夜色里,前路茫茫,谁都不知未来几何。
唯有等——
“燕妮,其实你可以……你有没有考虑过留下来……”梁家劲琢磨措辞,要在真诚与勇敢之间做抉择,实在难,“这件事结束我就可以回归警队,到时候我们…………”
“阿劲。”话还未讲完,燕妮便打断他,讲出来的话也尖酸刺骨,毫不留情,“今晚你立头功,北京来的大人物有没有许诺你官升三级,大大重用?”
梁家劲面色凝重,再次强调,“我做事情不是为了这些。”
“那是为什么?为了世界和平还是社会公义?”燕妮报复式地追问。
“我只想做正确的事。”
“什么是正确的事?升官发财难道不够正确?我以为在这里,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才是正解。”她回过头来望住他,眼神当中竟然有他无法忽视的沧桑。
原来人的成长从来不是循序渐进,而是全在一夜之间。
“燕妮……世界不该是你想象中那个样…………”他支吾,那些美好光明未来,连他自己也讲得没信心。
燕妮对此一笑置之,“阿劲,祝你前途无量。”
梁家劲也好,陆震坤也罢,燕妮逐渐发觉无论是非黑白,正邪对错,人人都似乎产生默契,闷头立志要在最短时间赚最多利益,肉体与心灵都可以用作利益交换,只要够“省时”。
难怪说出名要趁早,垂垂老矣满脸皱纹时连享受都困难。
所以恨不能见面便“除衫”,直接赤裸裸交易,说成全民“做鸡”也不过分。
燕妮心中藏着半斗怨气,不怪梁家劲,更不应当去怨陆震坤,她只能闷在心里,发泄在胸腔以内。
“梁Sir,后面有鬼。”年轻警官紧握方向盘,突然加速,企图摆脱身后紧跟不舍的“幽灵车”。
梁家劲慌忙向后看,“跟了多久?”
“不知道,一直没开灯,进大路才发现。”
“我特意派另一路人开车去‘钓鱼’,这里只我们一台车,他们怎么知道,怎么会发现…………”说着说着,不自觉将目光投向燕妮,唯恐在她眼里发现鄙夷、轻蔑颜色。
燕妮向后望一眼,神色淡淡,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不过发生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
她不害怕也不着急,她只是生出一层轻而薄的遗憾,以及不明所以的失落。
怕他来,又怕他不来,所谓矛盾,不过如此。
车在大道上飞驰,眼看要将半个钟的路程跑成十五分钟。
梁家劲试图安慰她,“不要紧,到机场路出口马上就有支援,机场附近戒备多,他们不敢乱来。”
“他不会乱来的。”燕妮轻轻说,“如果他要阻止,就不会等到现在。”
梁家劲却提高声线强调,“我早就说过,陆震坤也不是全能上帝,你不要把他想得太伟大,我不信件件事都逃不过他手掌心——”
话还未讲完,车辆突然急刹,尖锐的刹车声撕破夜空,梁家劲被安全带死死绑在座椅上,胸腔都要被勒到窒息。
“梁Sir,怎么办?路都被堵死。”
梁家劲摇一摇头,让头脑迅速恢复运作,眯起眼向前看,前方两辆车成八字形拦在十米外路口,根本不给任何通行机会。
一眨眼后面那辆车也跟上来,前后夹击,他们根本无路可逃。
梁家劲发令,“Call程Sir,叫救援。”
实际他慌张至极,双手掌心全被虚汗染湿。
香江风月135
一片光忽然在天上一闪,很快被层层叠叠阴云覆盖,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天气变幻如同当下世道,眨眼更迭。
雨声哗啦啦沿着汽车缝隙钻进来,一窝蜂挤在耳道内,吵得人头昏脑涨,满眼金星。
燕妮身体向后靠,后背紧贴着皮革座椅,眼睛并不向窗外多移动一点角度。
她矜持着,不知在讲究什么,克制什么。
总之仿佛是初入社交圈的贵妇人,明明紧张得心跳过速,却仍然挺直脖颈,不肯去看,也不愿去看。
与他相反的是,身旁的梁家劲却在慌张彷徨,手足无措。
他一时向前看,一时又向后看,似乎急于确定幕后大佬陆震坤究竟坐在哪一辆车里。
雨下得越发大,彻内彻外一片嘈杂。
五分钟的沉默对峙,仍然无人从车上下来。
梁家劲忍不住去摸腰间配枪,却不料反手摸到一片温凉。他的手亦突然间被她反握住,掌心上涔涔冷汗自然而然侵染到她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