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前车后车的光都散洒在车内,燕妮在深港暗夜的翠绿火红下,在海与岸的碰撞之间紧紧握住梁家劲的手,“他不会乱来,我了解他。”
真奇怪,任何人说了解陆震坤,梁家劲都要一笑置之,但偏偏她来说,他便百分百相信。
雨似乎到收工时间,嘈杂声变小。梁家劲不再为车外的纷争对峙打扰,抬眼静静看着她,忽然想起已经很长时间不曾这样认认真真观察过她。
他忽而感叹起来,时间似流水,燕妮脸上曾经的稚气已然褪尽。她瘦了,轮廓清爽,下巴尖尖,一双漆黑幽暗的眼任何时刻都带光,扑闪扑闪。
她焕发出新的活力,是一朵重新盛开的野玫瑰。
而他却只剩一副老旧发臭的躯壳,仍旧在名利场里沉沉浮浮,挣扎求生,简直臭不可闻。
他正哀伤时,又听见燕妮小声说:“他要闹事,早就会出现,不可能等到现在。阿劲,陆震坤太聪明,聪明人会懂得几时应当收手,几时应当发疯,他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她分析陆震坤时眼神冰冷,语气平淡,让梁家劲不禁怀疑她与陆震坤之间是否曾经真心交付,又或者燕妮这朵漂亮玫瑰是否拥有一颗人类心脏。
燕妮摇了摇他的手,提醒他,“接电话——”
梁家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车载电话已经连响数声,当下仍不知疲倦嘀嘀大吵。
他听燕妮指令,接起电话。
不出所料,电话另一端传来熟悉声音,“恭喜啊梁警官,今晚行动大获成功,明早升官发财,不要忘记请我饮茶。”
“你想做什么?”或者梁家劲应该问,你想要什么?
等待答案之时,他不自觉转过头去看燕妮,望见她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带着天生的倔强弧度,从不肯轻易莞尔。
对面说:“你过来——”
身份改变,陆震坤却仍然似高位者一般向他下令,带着不可抵抗的沉重威压。
梁家劲手持电话,犹豫不决,燕妮伸手拍一拍他后背,大胆替他做决定,“你去吧,他不会怎么样的。”
“好——”
梁家劲冒雨下车,阿忠已经撑着伞在路中央等。
见他出现,阿忠则迎上来,两人肩并肩走向后车,抵达目的地之前,阿忠低声喊了句,“劲哥。”
梁家劲直觉如芒在背,羞愤遮头,并不敢回应阿忠的执着目光。
好在这时车窗降下来,陆震坤露出半个侧脸,他满脸胡碴,双眼通红,衬衫衣领松松垮垮毫无精神。
梁家劲与他相识快十年,竟从没发觉他这般从内到外的狼狈过。
他不知道应当称呼陆震坤什么,“坤哥”同“陆生”似乎都不算合适,思来想去只剩沉默,沉默地等陆震坤先开口。
谁知车内的人根本不看他,陆震坤即便狼狈,也依旧是虎狼,气势上不输半点。
“她忘了东西,你带给她。弋”
说着,扔给梁家劲一只纸袋,纸袋轻飘飘,不知装的是什么。
梁家劲还在研究掂量,陆震坤的车窗便已然升起来,关得紧紧密密,留下一片冷漠的黑色玻璃。
“走吧,劲哥,我送你回去。”阿忠仍举着伞,提醒他。
梁家劲依旧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好闭紧嘴,与阿忠肩并肩再度走回雨幕深处。
香江风月135
淅淅沥沥,雨滴重重落下,自杀式地落在水泥地上,接连不断地发出啪啪声响。夏夜燥热,温度持续不降,雨水自地面捧出一股燠热的蒸气味,闻着像半新不旧的家具和潮湿的小巷。
冒雨行路的人,双腿已湿漉。
“阿劲,你真是差佬?”
“嗯。”
“坤哥刚才没杀你,你真是行大运。”
“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以后再遇见,我不会放过你。”阿忠紧紧握住伞柄,如同握住一支催命长枪,随时随地做好准备为陆震坤背负一条鲜血淋漓人命。
他的命如同他的名,从头到尾只讲一个“忠”字。
梁家劲停在车前,抬头纹突然钻进阿忠视野,他深深看阿忠一眼,自觉理亏,不敢争辩,只说:“阿忠,出来混,始终要还,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做事要为自己想。”
阿忠却说:“我的命是坤哥给的,死也要为坤哥去死。”
兄弟情,比海深。
在当下人人追逐“快狠准”的年代,似乎不再那么合时宜,更显得老土愚昧。
但阿忠说出口,梁家劲便肯百分百相信。他点点头,拉开车门,说一句“多谢”,便在雨幕的追逐下重新回到车上。
车门关,雨声突然变小,车内车位又变两个世界。
“是他吗?他说了什么?”燕妮迫不及待发问。
这倒是让梁家劲深感意外,他本以为燕妮言行一致,对陆震坤的来和去都毫不在乎,但原来她仅靠表面强撑,实际内心仍然深受牵绊。
他把那只沾满水珠的纸袋递到燕妮面前,“他什么都没说,只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燕妮低头去看,白色纸袋不新不旧,表面带着折痕,似曾相识,不必拆开她也猜得到装的里面是什么。
对此她哂然笑道:“痴线,真够无聊。”
然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透着潮水荡漾的光,几乎也就在这一刹那,梁家劲自内心叹一口气,决心放弃,彻彻底底放弃。
“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他问燕妮,也在为她铺最后一层台阶。
“阿劲,多谢你,但我坚决要走,其实不是因为我多勇敢,实际我是一个逃兵,没勇气去过我想象之外的人生。”
她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用一双悲伤沉郁的眼睛望着他,将他的情绪也带进少女千丝万缕的惆怅之间,相顾无言。
可她又说:“不要试图理解我,阿劲。我也从来不要求被任何人理解,能够轻易被人理解的人都是低等生物,脑袋空空,情绪直白,过于无聊了。”
这一回她传递出爽朗笑容,将纸袋塞进背包里,不忘拍一拍梁家劲后背,“凡是向前看,我对回头感伤没有任何兴趣。你想象一下,也许十年后我会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到时你已经是总警司,本港全交由华人做主,再也不必看英国人脸色做事,那时再见面,一切都与今天不一样。”
“没想到你这样乐观。”
“我一贯如此,只是隐藏较深,很难发觉。”
谈笑之间,车内气氛渐渐告别生离死别的沉重,倒像是突然开起欢送会一般。
雨还在下,驾驶座的年轻警官突然发声提醒,“梁Sir,他们走了。”
他们?谁?是否包含陆震坤?
这是梁家劲在彷徨之时的第一反应。
很快他探出身体前后去看,三辆车已经依次退开,让出宽阔道路,也摆出任其通行姿态。
“走不走?”后生仔问。
“走,慢慢走。”梁家劲紧绷神经,祈祷陆震坤能够保持冷静,不要在最后时刻反口发疯。
雨滴在车身上荡漾出白色花朵,随着车身向前移动。
车慢慢驶过原本被堵住的路口,与陆震坤的人擦身而过,双方都在车内各自沉默,互相被雨幕遮住眼,看不见对方。
等车速加快,顺利行驶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梁家劲才松一口气,感叹道:“我没想过是这样。”
“我却想过很多遍。”燕妮喃喃说。
老旧机场灯火通明,世界各色人种在此处交汇,来了又走。
梁家劲一路送到安检处,留足十分钟与燕妮道别。
只是该说的话在路上都已经讲完,如此正正经经面对面叹离别,两人反倒是无话可说。
“梁Sir,提前贺你升职。”燕妮仰头笑起来,眼瞳雪亮,熠熠生光。
梁家劲怔怔凝住她,低声喟叹,“要走了,就这样开心?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像现在一样开心笑过。”
“我今后会和今天一样,努力争取每一日都开心度过。”
“好,那你要做说到做到。”
“阿劲——”燕妮突然上前一步,抱住梁家劲,双手环他后背,侧脸贴在他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外套上,满鼻都是午夜阵雨的燥气,“多谢你,这句保证出自真心。”
未等梁家劲反应,她遮遮掩掩从后腰掏出藏了许久的迷你手枪,塞到梁家劲外套底下。
梁家劲很快意识到她递过来的是什么,稳稳当当藏进衣摆。
“你今晚带着这个,准备杀谁?”
燕妮笑着说:“杀你或是杀陆震坤,总之不会用来自杀。”
梁家劲也笑起来,“确实,我认识的阮燕妮对谁都无情,除了自己。”
“那你一定认错人,我对自己才最狠心。”说完,她退出他怀抱,亦如同今夜她将干脆利落退出他的人生。
她从衣兜里掏出机票与证件,浑身上下只一个背包,与身旁大包小包负重出行的旅人们差别明显。
她看起来更像是去登山远足,后天就回。
燕妮拿着机票,朝梁家劲挥一挥手,“阿劲,后会有期。”
“燕妮,后会有期……”
两人相视一笑,燕妮转过背跑向安检队伍,再也不见回头。
排队时,她低头,匆匆落下一滴泪,但再抬头时已经神色如常,未留下丝毫哀戚。
她与自己说,天高路远,她早已决定好要朝着自己的计划的道路前行,她目标明确、内心坚定、绝不回头。没有人能成为她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上路,就连她自己也不可以,她会一直向前,永不停歇。
过程顺利,她终于在延迟一个钟头之后登上去往伦敦的班机。
飞机在巨大的引擎声中顺利起飞,燕妮高悬的心也随着云的出现落进肚里。
她对离别仍然毫无知觉,仿佛一只轻舟一般划过他身边,一个闪神而已,她便已远去,渐渐剩下夜空之中芝麻大小的红色光点。
梁家劲心中缺口绵延,最后发展成空荡荡一片。
他走出机场,仰望天空上飞机起落不定,不知哪一架飞机是她。
抽着烟,享受着今夜的孤独与烦闷,他沉默地到停车场,却突然在停车场栏杆边上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他在等,与梁家劲一样,是孤身一人,勇敢赴约,狂得让人愤怒。
只是他也落寞,双肩塌陷,头发凌乱,下颌上的胡渣正在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他的憔悴。
梁家劲走到他身后,不禁问:“你怎么在这里?”
陆震坤回过头,叼着烟,似笑非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准备自首?”
“不不不,我想了三天三夜没闭眼,今晚才想好要出什么牌,自首?怎么能算自首?我来与你同你背后的人谈合作。”他随手摁灭香烟,站直身体,比梁家劲还要高出五公分,身体挺拔,同路边的桩也没区别。
“什么意思?”梁家劲没听明白。
陆震坤笑一笑,伸手搭他肩膀,仍像好兄弟一般同他解释,“光碟就是我的投名状,哎,不用谢,大家亲兄弟,今后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我怎么能让你难做,亲手抓我这种事没可能得啦。”
“陆震坤…………”
“不是我松手,你以为一个妹妹仔能轻轻松松从我手上拿到关键证据?阿劲,你还需要多磨炼。”陆震坤拍一拍梁家劲后背,似长者一般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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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应该还有个六七章就结束啦,开心开心!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天幕翻过背,又是另一番场景。
梁家劲被陆震坤推着向前走,不知为何回头看,望见远方原本层层叠叠的乌云竟然镶嵌出一丝金光,似寓言故事翻到最后一页,正在讲哲学伦理,人生箴言。
“阿劲,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头向前看,湿漉漉地板上倒映出微黄色灯影,恍惚之间仿佛一场梦做到边缘,正在真实与幻境之间摇摆穿梭。
而他身旁的陆震坤却真实到可怕,他略微佝偻的背脊,他发梢上还未掉落的水珠,以及他领口弥散的尼古丁余味,都在诉说着今夜他的真实存在。
积水溅在皮鞋鞋面上,陆震坤收起搭梁家劲肩膀的那只手,活动筋骨似的在虚空中捏了捏,说:“怎么一句话都不肯讲?很意外?我诚心诚意出来谈合作,拜托你不要摆一张死人脸,真他妈的晦气…………来,跟我做,Smile…………”光是说还不够过瘾,竟然伸长手捏住梁家劲两边嘴角向上提,强迫他露出小丑式微笑,“你看,这样多好,阳光灿烂开门迎客,双赢!家家都开心!”
“无聊!”梁家劲撇过头,迅速推开他,对应满脸嫌恶。
陆震坤则发出一串得意的笑,“喂,阿劲,脸皮这样薄,不会还是童子身吧?不可能啊,跟住我出来混七八年,不会也会啦。”
他东拉西扯,笑得放肆恣意,梁家劲终于忍无可忍,压低声音发出怒吼,“陆震坤!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陆震坤耸耸肩,撇撇嘴,一副底层古惑仔的无赖样,“想让你轻松点,不要总是苦着一张脸,等等见到你上司,还以为你任务失败,全盘都输。”
“陆震坤,我是警察。”
“知道,我是贼。”陆震坤的俏皮话说得十分写实。
“警察抓贼天经地义。”
“是咯,我没讲你有错。不过我今晚告诉你一句真理……我计划靠这句话还我下半生富贵。”
“什么?”梁家劲拧起眉头,竟然比早先时候更入戏。
陆震坤咧嘴一笑,“黑社会也可以很爱国,我从今天起就是爱国古惑仔。”
“你——”
陆震坤的话滑稽却又真切,令梁家劲无处反驳,思来想去竟然只有一个“你”字回应,表明他节节败退,又输一局。
“好了,我同你的恩怨以后再算,先上车,办正事。”说完继续揽他肩膀,两人亲密无间举止,让阿忠都看傻眼,不知几时“兵”与“贼”再度凑在一起做成一双“亲兄弟”,能够安安稳稳并排坐同一辆车。
两人一前一后上车,陆震坤靠右,抬手拨了拨一头凌乱短发,问:“去哪里饮茶?我先声明,程有松还不够班同我谈,我要直接见北京特使。”
梁家劲沉吟片刻,同驾驶座上煎熬焦灼的阿忠说:“去扬帆酒店。”
发动机随即嗡嗡作响,行驶在少有人迹的夜行之路上。
路边的灯影一闪一闪划过梁家劲与陆震坤侧脸,两个男人各有心事,谁都不愿多透露一分。
陆震坤降一点车窗,让夜风透进来,吹散车内昏昏然气氛。
车载广播报十二点整时,梁家劲忽然开口,“其实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嗯。”陆震坤坦然承认,什么阴谋阳谋,事已至此,他根本没想过隐瞒,他要赢,就要赢得干净利落,痛快放肆,“我一直知道她想走,也一直知道你想利用她找到我手上能拿捏曾生的王牌。”
“所以呢?”
“所以成全你们咯。”他摊手,将自己描述成既大度又宽宏的受害者。
梁家劲对此报以冷笑,“其实你早就受够了在曾生手下讨生活,暗地想搭北京这条线,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好机会,这次我与燕妮合作,正好合你心意。陆震坤,从头至尾你就在利用她,却还要装出一副痴情样,追到机场仍然心甘情愿放她走,真是情圣,你怎么不去拍电影?一定比《黑马王子》都卖座。”
陆震坤笑起来,“阿劲,你好大一股怨气。你说我利用她,难道你不是?”
“我…………最起码,我比你光明正大!”
“对对对,毕竟你是兵我是贼,你在明我在暗,这一点我永远赢不过你。不过阿劲,进扬帆酒店之前,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陆震坤双腿交叠,懒懒坐姿,全是成竹在胸气魄。
梁家劲皱眉,意识到危险,却仍然抵不住好奇去问:“什么机会?”
“同我合作,我保证送你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你要什么?你又能给什么?”
“我手上的东西比你们想的都多,曾生何止洗钱?你想过没有,一大部分资金绕地球一圈,最终流向政治部指定名单,九七之后这份名单就是间谍人选,无价之宝,北京难道不想要?投诚也要讲实力,不是举高双手就万事大吉。”他又做长者姿态,谆谆教诲,恨不能命令梁家劲跪下听训。
而梁家劲忽然感到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不消片刻,便笼罩全身,散发出彻骨的冷。
“你想要什么?”顿了顿,梁家劲改变措辞,更直白地问,“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很简单。”陆震坤转过脸来,背对窗外昏黄路灯,嘴角透出诡异微笑,“证明我足够爱国,帮我过关,交易立刻达成。”
香江风月138
雨后天空格外澄澈,星和月都羞涩,手拉手藏在深蓝与乳白混合的云层之后,然而完全退场也无可能,他们偏要偷摸透出一点光,以示存在。
梁家劲鲜少抽烟,今夜难得提出要求,“有没有烟?给我一支烟。”
陆震坤立刻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抽出一根递到梁家劲手上,过后更是贴心送上打火机,如不是梁家劲躲开,他甚至可以放低身段为昔日小弟点烟打火。
车内很快弥散开尼古丁燃烧的余味,仿佛味道都带着深浅不一的蓝。
陆震坤右手夹一根烟,并不着急送到嘴边,他只似笑非笑,好整以暇,耐住性子等梁家劲反应。
风夹杂着湿气,灌进来时仿佛带着南太平洋传来的音讯。梁家劲含着烟,缓缓吸一口,深深吸进肺里,再徐徐吐一只淡蓝色烟圈。
“既然早就想表忠心,为什么不自己去联系?非要绕这么一大个圈子,还要踩着她往前走,我以为你一贯不喜欢简单事情复杂化。”
“没办法,没得选。”陆震坤皱起眉,仿佛要与梁家劲掏心掏肺诉衷肠,“送上门来的大礼,谁不怀疑?我如果冒冒失失去找北京特使,他会信我突然改过自新真心投诚?一定把我从上到下都查八百遍仍不肯放心。但……自己人抓到手,逼我到悬崖再投降又不一样,以为我没得选,从今以后必定死心塌地跟住他,只要我够努力够爱国,一路做到心腹也未可知。阿劲,我祖籍汕尾,说不定十年后我在汕尾做议员。”
“痴线,那边不设议院,哪来的议员?”
“噢,我想想……好像是政协代表,听起来好威风,比议员多两个字,更气派。”
“什么政协什么议员?陆震坤你不要忘了,你是黑社会,一生一世都洗不清!你不要再痴心妄想去从政,能够安稳活过九七已经是行大运。”梁家劲怒火中烧,一时将市民功德都忘却,抬手便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扔出窗外。
陆震坤面色不改,讲起话来理所应当,不听内容,光是语气都足够气死人,“所以我拜托你做我的担保人。”
梁家劲破口大骂,“痴线,我同你,简直鸡同鸭讲,狗屁不通。”
而陆震坤仍然保持风度,“你知不知道沟通不畅的关键在哪里?”
“什么?”
“我同你谈交易,你与我谈正义,当然是鸡同鸭讲,狗屁不通。”陆震坤拍一拍梁家劲膝盖,另一只手疲惫地挠了挠眉心,“阿劲,你冷静点,等到了扬帆酒店我们再慢慢聊。”
实际他并不如表面轻松,从始至终他根本不敢去想有关燕妮的任何事,他已累极,一股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令他头重脚轻,睁不开眼。
他索性把头靠在车窗后端那一点点皮革上,身体随着轻轻震动的宾士车,渐渐进入灰黑一片的睡眠。
短暂的睡眠当中,陆震坤什么也没梦见。
车停在扬帆酒店地下停车场内,阿忠才从车头绕到车尾来,低声叫醒陆震坤,“坤哥,坤哥,到了……”
他睁开眼,果然白色球珠内布满血丝,连阿忠看到都替他疲惫。
然而他很快振奋起来,抖一抖外套,起身下车,嘱咐阿忠在车里等,便放心大胆地与梁家劲一道去赴鸿门宴。
北京特使住顶层套房,寸土寸金的红港中心区,临窗即是港口风景,再没有比此处更具价值房屋。
屋内陈设全欧式风,生活用具一应俱全,不全?一个电话无论凌晨活深夜,五分钟内送至门前。
陆震坤与梁家劲同一待遇,皆坐在会客厅内静等。
仆人为他两个一人沏一杯茶,用的竟然是茶包,可见待客多敷衍。
但这都不是重点,喝茶也好咖啡也罢,他要见的是人。
二十分钟过去,墙的另一面终于传来脚步声。
他看到一个皮肤煞白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乳白色西装裤,脸上雕刻一对宽广双眼皮,其下一双大眼似翡翠,又似绿宝石,诸多角度去看都是水灵灵,好一双会说话的眼。
陆震坤到现在才意识到,北京特使竟然是一位混血儿。
好,中西合璧,汉洋互通,真是妙。
特使操一口流利的北方话,主动向他伸出手,“闻名不如见面,我是吴震英。”
震英?亦或是振英?
吴振英一双眼能透视,下一秒便参透屋中疑惑,解释道:“震动的震,英国的英,我生来就是一柄威震英国的利器。”
“好,好名字,好寓意。”场面话谁不会说?陆震坤胡说八道最在行,拍马溜须更是张口既来。
吴震英招呼陆震坤与梁家劲落座,自己招手,“小程,给我一杯咖啡,我需要提提神。”
他似乎与梁家劲颇为熟稔,竟然先与他话家常,谈论起本港哪一家烧鹅最合口味。
陆震坤却低头观察吴震英脚上的鞋。
他素来认为男人的鞋最能体现他身分与品位,许多人上身体面,穿西服系领结,官骨仔仔,到脚底却是一双脏鞋旧鞋,无心打理,或是一双崭新发光的皮鞋,看一眼就知道刚从货柜上取下,急不可耐踩在脚底,全是暴发户做派。
而吴震英脚底穿半新不旧的懒鞋,配格子袜,看起来干净整洁,修养到家,够资格穿梭于灯影交错上流宴席。
一直等到咖啡上桌,吴震英才肯与梁家劲谈正事。
“阿劲,我一直认为程Sir做事左摇右摆,不够坚定,比其他我更看好你。”
梁家劲得到肯定,竟然似初入职场一般,面红局促,立刻坐直身躯,表忠心,“吴先生,我始终忠于理想,从来没有偏离过,只是陆震坤……我想,得到他帮助,会比除掉他对我们更有利。”
“嗯……”吴震英微微颔首,嘴角含笑,抿一口热咖啡,侧过头来望向陆震坤,“陆先生,我早说过,久仰大名,我是有十二分诚意与你合作,只是不知道陆先生能拿出多少真心?我们未来的事业比你想的更复杂更远大,也更危险,请你一定想清楚再做回答。”
摸不清对方底细,陆震坤选择示弱,对吴震英报以惨淡一笑,“吴先生,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选择,但你放心,我这个人不走回头路,跟住你就跟定你,除非你被对手踢下台。政治游戏,赢家永远属于强者,这一点相信你早就明白。”
“当然,理想也要立足现实。”吴震英的态度远比陆震坤想象中谦和平顺,而最意外的当属吴震英的混血身份,“我这个人也从来不走回头路,大家合得来自然好,合不来,也有合不来的办法。”
语气轻松,言下之意却不轻松,陆震坤听出威胁,知道自己还未获取全盘信任,便更要抬高身价谈条件,条件越高,对方越是认为合理,更能买到信任分。
陆震坤说:“政治部的间谍资助名单,曾生一班人的洗钱证据,还有海外联络网,三样事,换我自由身。”
“你是黑社会,全港闻名的黑社会,何谈自由身?叫你蹲监已经是宽大处理。”
“黑社会也可以爱国,爱国的黑谁会还叫黑社会?我读过你们的历史,当年进上海,杜月笙你们也争取过。”
吴震英一笑,“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红港是法治社会,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法律做事。”
“噢?那吴先生能出得起什么价?”
吴震英的咖啡已见底,招手叫小程再续一杯,继而垂下眼,望着空杯底,似乎在思考应当出什么价。
此时梁家劲突然开口,说:“程Sir原本计划,想要用陆震坤稳住本港各大帮会,平平安安捱过九七之后,再一并处理,用最低成本,实现最大效力。”
听到这里,小程的咖啡也已续满杯。
吴震英适才抬头,上上下下打量陆震坤,“真没想到,你居然张这副样子,阿劲,你们白话里怎么形容来着?好靓仔是不是?”
梁家劲木木呆呆,点头。
吴震英脸上露出轻松笑容,再度肯定陆震坤外貌,用怪腔怪调的白话称赞道:“真是好靓仔。”
陆震坤回答:“我也没想到吴先生会是这样。”
“什么样?”
“混血儿。”陆震坤饮一口热茶,将拍马屁的艺术发挥到极致,“你们……好大胆…………”
“哈哈哈,我们一贯大胆,不够胆,当年去台湾的就不是那一位了。就像你说的,黑社会可以爱国,混血儿也可以爱国,爱国不分身份,不分国籍,只要求一腔热诚,一片忠心。”吴震英似乎自梁家劲的插话之后,对陆震坤放松警戒,决定用他试一试,反正是最低成本,“你放心,我们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人,事成之后处理也要处理,但功过相抵,我们会权衡,人民也会权衡,人人心里有杠秤,你也不要太担心。”
陆震坤知道谈判已达深水,多说无益,便不若放开心怀,豁出去,赌这一把,“吴先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很好,我最中意能办事,办大事的人。”吴震英于是站起身,再一次主动伸出手与陆震坤紧紧握住。
契约已定,但前路依旧茫茫,不到最后,谁都猜不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