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线……”他忍不住骂。
心想也只有学生仔有空闲也有精神,半夜三更奔袭千里去看浪,丝毫不怕四十尺高的浪冲上岸,将这几个痴线通通卷入太平洋。
他愤愤地想,一低头发现身边躺着同样青春正酣的学生妹,感慨难怪他亦无法理解燕妮那颗头镇日想些什么,就如同他无法理解台风天半夜去看浪一样。
思索到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但任然斗志昂扬,似熬鹰,不到死不认输。
感情事从来如此,愿赌服输,则心平气和,各自体面,最怕是有人不甘心、不肯认,就此拉拉扯扯,着实难堪。
第二天醒来,燕妮按部就班,上学、做题、备考,看起来比所有人都忙,行色匆匆一如往常,只是深夜时分,总忍不住拿出徐应子女士的偷拍照片反复端详,企图从拍照时的光影细节,捕捉徐应子二十余年积累的悲与欢,爱与恨。
她对母亲的情感,与其说是挂念,不如称为好奇。
她好奇关于徐应子的一切,大胆、放肆、不计后果、毫无章法、与世界相悖,看起来热烈奔放,与她的人生恰恰相反。
好奇是徐应子女士种在燕妮心中的一颗子,迟早要长成苍天大树,撑破她心中水泥浇灌的那堵墙。
而陆震坤似乎也未将那一晚的对峙放在心上,他近日沉迷教堂,神神秘秘不知在与其他神职人员商议什么,总之更像是将生意网络渗入教会,要在天父眼皮底下犯罪作恶。
台风过境后,一连数周天气都格外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适合拍照、写生、户外采风。
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燕妮在学校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寄件人只单一个“梅”字,简洁利落。
到放学时间,燕妮一直等同学都离校,教室内只剩她一人时,才从书桌里拿出邮件,拆开来,果然是一叠身份资料。
最上端是一本BNO护照,即英国(海外)公民护照,护照照片同她的学生登记表上照片是同一张,只不过名字已改,更名为CatherineLeung,同样年纪,相同主旨,护照之后是全套学籍证明,最后一张则是剑桥大学法学院录取通知书,她在报刊电视上见过模糊的影,分不清真与假。
燕妮手中紧紧握着这一叠关于CatherineLeung的身份资料,仿佛握住一条心生命,亦不得不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知多少钱砸下去,令剑桥都对假冒者敞开大门。
事情发找到这一步,她叫她如何不心动?
就算陆震坤靓过周润发,她都足够狠心,毫不犹豫叫他滚去南丫岛投海,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阻挡她奔向美好生活。
燕妮将护照带在身上,其余资料封存好,藏在储物柜最深处,以球鞋、制服及书册遮挡。
等坐上阿忠的车,她才渐渐冷静,想清楚天下没人愿意无缘无故对她施舍,真以为阿梅发疯做善事?
实际都是交易,对方大方给钱,所求一定大于所给。
照梁家劲所说,阿梅被爱情冲昏头,要的是她的命。
然而她耸耸肩,无所谓,生与死她都不惧怕,她怕的是不自由,从此生活如牢笼,悲与喜全赖一个男人的施与受。
“阿忠,去医院,我要去看梁家劲。”
阿忠透过后视镜观察她,“坤哥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她随口胡说,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到病房,梁家劲正半坐在床上用晚餐。
燕妮用脚关门,走进来,书包随手扔沙发,从校服裙里掏出护照,差一点砸在梁家劲正脸,“你帮我查,这个护照是真是假,登机时能不能过关。”
“什么?”梁家劲放下餐叉,也放下几乎要到嘴的从烧鸡翅,皱眉去捡那本红色BNO护照,“看起来很真,到底是真是假我还要拜托海关查验,这本护照从哪来的?是梅姐?”
“是她。”燕妮点头,双手抱胸,逆着光站在床前,表情严肃,乍看之下比梁家劲都老十岁,“她对我倒是很放心,不怕我拿到护照就逃跑。”
梁家劲说:“你才几岁?无依无靠学生妹,她的想象中你遇到事只会哭。现在肯读书,不靠皮肉生存已经超出她认知,回顾当年,她也是金碧皇宫头牌索女……”
“谁说我不靠皮肉生存?”燕妮毫不顾忌,自嘲道,“我现在同楼凤也没区别,不靠陆震坤,我哪里有资本读名校坐豪车,上上下下满身珠宝。”
梁家劲不答话,眉头皱得更深,他最怕她妄自菲薄,轻贱自己。
他在她身上窥见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韧性,他不怕偶像幻灭,怕的是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被击溃。
命运多舛,他总想守住最后一分希望。
“好了,探病人,应当长话短说。”她垂下双手,从窗台走到病床,居高临下看着梁家劲,“帮我查清护照真假,我就告诉你光碟下落,我同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笔一笔,慢慢交易。”
梁家劲诧异,追问道:“你答应了?你愿意配合警方?”
燕妮笑一笑,纠正他,“答错,不是同警方合作,是和你梁家劲合作。警方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对一班白人统治下的皇家警察存在天然不信任,我愿意合作全都出于我对你梁家劲的私人信任,当然,我也答应阿梅同她交易,不过我不想送出我这条命,所以接下来还要仰赖你照顾了,梁警官。”
香江风月135
“你……竟然相信我?”惊愕满得要从他眼睛里溢出来,突如其来的信任不可避免令人会错意,以为这豁出性命的相信夹带私请,背后长满情爱故事,读完满腹唏嘘。
毕竟女人生来是是感情动物,全副身家只肯押给她痴心相付的男人。
“是呀,我相信你。”她理所当然回答,“毕竟我暂时找不到其他出路,阿梅要我死,陆震坤要我‘蹲监’,这对我来讲同死也没区别。我只能选你,所以阿劲,不要让我失望。”
“我……”
“还有什么内情我需要提前了解?”
“我们还不能百分百掌握刀疤与阿梅的计划。”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随机应变吧,你们都是神仙高人,联手对付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念个咒语凭空消失。”祸到临头,燕妮却比梁家劲豁达,“不过,警察同古惑仔之间,正常人都选警察,但愿我选对。”
梁家劲捏住护照,垂下眼,“我一心一意,希望你振翅高飞,迎接新生活。”
“那就借你吉言——”
“燕妮……”他欲言又止,神情艰涩,似有千言万语藏在腹中,可惜只选出一句,“这本护照,我会托人查验好。就算这本是假,我也已经申请证人保护计划,给你新身份。”
燕妮讥讽道:“政府流程一走三十年,等我的新身份落地,我都已经靠拐杖走路,不如从现在开始祈祷,祈祷阿梅给我一本真护照。阿劲,光碟我会送到你手上,你放心。”
“难道你已经…………”
“梁家劲,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他到底中意我哪一点?竟然敢拿真心来赌。”想一想,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浪子回头见得多,浪子发疯却是闻所未闻。
梁家劲释然一笑,“也许是前半生欠债,后半生还,丘比特做事公平公正,谁也逃不过爱情陷阱。”
“咦——爱情陷阱……听起来好肉麻…………”她抬头看钟,同梁家劲说,“时间不早,我先走,有消息电话通知。”
“好,我会尽快。”
燕妮摆一摆手,随即头也不回地奔出病房。
到榕树湾别墅,陆震坤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阳台悠闲摆弄功夫茶。
阿忠显然已经向他汇报过今晚行程,燕妮刚一出现,他便问:“去看梁家劲了?”
“是。”
“还同阿忠说事先经过我同意?”
“是。”
“大话精。”沏好茶,他示意燕妮在对面入座。
燕妮从来不中意饮茶这类缓慢、悠闲、紧扣细节、浪费时间的工程,但看陆震坤今日穿一身黑色丝绸唐装,显然在白天宴贵客,装成中西合璧上等人,掌握做好东西方买办的至高秘诀。
她并不去碰茶璍杯,心中仍挂念着要反驳他,“我认为我拥有探望朋友的人身自由。”
“你认为——”
“你认为什么?不妨直说。”她今晚火药味浓重,两三句话之间就要同他吵起来。
到这时陆震坤竟然哑火,品一口茶,等茶香蔓延四散,才悠悠开口,“你认为……九七之后会是什么样?”
话题转换太快,她一时呆愣,思索许久才理解原来他在与她探讨政治议题。
她年龄未到,远远谈不上成熟,但她记得新闻画面,于是背诵一般说道:“还能怎么样?马照跑舞照跳,离开英国人,难道个个都不能活?我看印度人二十年来照样生龙活虎。”
“你倒是乐观。”
“难道你在害怕世界毁灭?”
“我怕到时没饭吃,饿死街头。”
燕妮勾了勾嘴角,上下扫视,似乎打算重新认识他,“原来你是悲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一切从实际出发。”
她忍不住讥讽,“不守信用也是从实际出发?”
没料到他坦然承认,“也可以这么理解。”
“无聊。”她耐性耗尽,双手撑住桌面,站起身,“我打算明天去看宝珠。”
由于陆震坤忌讳“血光”,所以宝珠生产之后便住在扬帆酒店,要等出月子才考虑搬回榕树湾长住。
陆震坤摊开手,反问道:“是通知还是商量?”
“通知。”燕妮即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楼去,只余他在身后说:“今天珠宝店打电话来,你订的宝石王冠已经做好,随时可以去取。”
回到卧室,燕妮适才发现,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类似说谎、偷吃之后做贼心虚,浑身长满刺也就罢了,气焰还格外嚣张,随时随地计划先声夺人。
她坐在床头,等心绪缓和,才长舒一口气,认定自己闯不过心理关,今生注定与间谍、大盗之类职业失之交臂。
少顿,她突然如梦醒一般,伸手去摸藏在床底的光碟与美金,仔细确认一遍物品都在,毫无拆封痕迹,才将悬吊在咽喉的心,放回胸腔。
一夜寂寥,她的梦空旷无垠,连自己都变成山川土石,毫无存在感。
醒来日历翻到礼拜天,她声称去见阮宝珠,赶早出门,却在扬帆酒店底楼咖啡馆,去点一杯不够醇的蓝山咖啡。
她低头,研究餐牌上各色咖啡的英文翻译,直到红色长裙出现在视野,引她抬头——
阿梅领口大敞,酥胸半露,两只奶挤出马里亚纳海沟,招摇出深不可探的傲慢,正眼不看燕妮,目光投放至她背后沙发椅上一点皮革折痕。
还有一双迷离丹凤眼,眼角随着眼线弧度高高上扬,神采傲慢。
自皮包里掏出又一只黄色信封,轻飘飘仍在燕妮的咖啡杯底。
不知怎的,个个动作都触发燕妮的愤怒机关,一段胜一段的讨厌。
深刻表明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瞧得起燕妮,当下见她动心想走,那鄙夷就益发不肯收敛,通通倒出来展览。
巴不得惹燕妮憎恨。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阿梅对燕妮,摆在明面的“瞧不起”,恰是曝露内心的“瞧得起”,甚至讲“惺惺相惜”也不为过,因她以为她两个都爱上同一位男子,甚至燕妮比她多挣三分情,不远不近赢她三分。
但她不认输,很快拿出她的那张“牌”——一张飞往伦敦的机票,颜色鲜亮,纸张崭新,不经意间透出一股类似自由的油墨香,不言不语都可令对面的燕妮神魂颠倒,双目渴求。
阿梅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笑容,鲜红指甲轻轻点在机票上,恰恰盖住“Catherine”字样,“十天后,晚十点登机,其他资料相信你已经收到,阿妹,飞机不等人,你确定已经考虑清楚?”
燕妮点头,“我想不到理由拒绝。”
阿梅却问:“听说你至今没去银行兑现。”
“什么?”
“支票。”
“支票更方便出行。”
阿梅勾半边嘴角,亮出高高在上姿势,翻下眼皮看对面,“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给你开假票、空头票?到时身无分文在伦敦街头流浪,连做鸡都缺张床。”
她对燕妮一贯没有好辞色,开口做鸡闭口楼凤,想尽办法羞辱对方,可惜的是燕妮刀枪不入,对此类羞辱毫无感觉,她决定与陆震坤交易那一日,就已然将自己顶上耻辱柱,无需阿梅动手。
“多谢提醒,我今晚就去兑现。”燕妮从善如流,难听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过心。
阿梅明箭放空,心口一顿,搅动脑汁,到最后仍然无话可说。
她只好换个方向,点着烟,开始欣赏燕妮那张充满少女气息的脸,那对黑色眼珠如同一滴新鲜墨汁,落到晶莹澄澈池水里,不来风,也漾开丝丝缕缕风情。蓬松长发微卷,毫无章法散落肩头,如云似雾,轻轻柔柔笼住一张唇红齿白的脸,最恨是唇峰鲜艳,是刚刚摘下的樱桃,还带着露,透着光,荡漾着吹弹可破的新鲜。
啧,越看越是沉迷,同时也为陆震坤、为本港无数男人的沉迷找到借口——原来都因她皮囊鲜美,秀丽可餐,男人都一个两个都乐意排队为其付账。
而她看自己,像看过期食物,味道尚在,包装不改,只是印刷字体上显是保质期已过,男人再中意也不肯心甘情愿照价付款,即便不情不愿以折后价买下,仍觉吃亏,午夜梦醒不肯给她好脸色。
阿梅含着烟,烟闪着光,竟然伸长手来捏燕妮面颊,“真是靓,靓绝太平山呀!换我是男人,你要金山银山我都分分钟买给你。”
猜不到阿梅动作,燕妮被捏了个猝不及防,过后等阿梅收回手,燕妮半张脸还在疼,她摸不清阿梅在出什么招,只好揉一揉脸颊,低头饮咖啡,默不作声。
而阿梅仿佛中邪一般灼灼望住她,眼底有恨,又有艳羡,香烟快烧到阿梅手指,她仍然一动不动盯住燕妮。
燕妮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咖啡杯端起来又放下,索性与她僵持起来,也是一动不动。
时间突然无法度量,与这两个女人一同僵持在两杯咖啡之间,直到阿梅手中的烟熄灭,烈日被云遮住,窗户外迎来一片短暂阴天。
阿梅忽然轻轻一笑,随即垂下眼,如慈悲菩萨一样感叹,“可惜了……我看你,也很好……只是可惜…………”
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成年人最中意玩这类“我知你不知”的游戏,故作深沉。
燕妮猜到她意有所指,但她仍要装作不知道,摆弄出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稚嫩如婴,“可惜什么?”
阿梅继续摇头,抬手掸掉烟灰,“没什么,机票先放在我这里,登机那天,我会提前三个钟,派人去榕树湾接你。”
燕妮舍不得将要到手的“自由券”,“当晚,见到机票我才会上车。”
“那当然。”小小要求,尽量满足,毕竟在阿梅眼里,燕妮已经一只脚迈进鬼门关,她大人大量,并打算与半只鬼斤斤计较。
“多谢。”燕妮转身走,阿梅坐在原位,点燃另一支烟。她默默看少女背影,竟然眼眶发酸,为她惋惜。
怪就怪她遇错人,走错路,理所应当付上生命代价。
燕妮走入扬帆酒店迎宾大厅。
厅内教堂拱顶高挑,拱顶壁画描绘中世纪浮夸。耶稣与世人告别又降福祉,四处是云、天使、初生婴孩,蓝红色玻璃折射斑斓艳光,彻底打破教义肃穆。
接待台前,又有希腊众神雕塑高高伫立,个个空着一双眼,漠视来往人群,对所有在此发生的秘密通通视而不见。
厅中央黄金位却摆一只庞然巨大吞钱蟾蜍,坐西望东,衔币招财。
不知凌晨午夜,西方众神与蟾蜍大仙如何沟通,聊些什么。
一间酒店也做东西合璧,南北融合,就像红港终极愿望——
一切在此交汇,一切在此糅杂,冲突即创新,战争即和平。
奇怪,一座城也有自己的生存哲学。
燕妮粗绕一圈,就往电梯方向走。
经过战神阿克琉斯雕塑时,正巧遇到一位肩宽腰阔,方脸长眼的壮硕男子从相反方向走来,眼睛细、皮肤白、鼻梁高,一看就不是本港人。
果然他讲北京话,似乎为入乡随俗,刻意减少儿化音,听起来并不难懂。
擦肩而过时,他正与身后随从说:“回回来,回回都是鲍鱼海参东星斑,你回头告诉小程,这些我都吃腻了,今晚咱们吃菠萝包和鸳鸯奶茶,去茶餐厅吃。”
原来上等人要偶尔过平民生活寻找新鲜,可惜下等人没机会靠鲍鱼海参东星斑搜索快乐。
燕妮提着给BB崽准备的小礼物,脚步不停,往阮宝珠的房间去。
香江风月125
二十四楼向阳套房,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外即是维港,往西看眺望金紫荆广场,系核心黄金位,寸土寸金,一房难求,阮宝珠却能坐拥千尺豪宅,由四维专业女佣围绕照顾。
这与一年前还在各大片场跑龙套讨生活的她,形成天差地别距离,根本是两个世界,地狱天堂。
燕妮进门前续换鞋、消毒、戴口罩、热毛巾擦手,通过重重关卡才得以靠近半倚在床畔休息的阮宝珠。
阮宝珠穿雪白丝绸睡衣,长发辫成两股辫,软软垂落肩头,维港的水将太平洋的潮热折射成温柔,投在她侧脸,镶金嵌玉,散落富贵光环。
见燕妮出现,阮宝珠双手撑起上半身,令自己在床上也坐直一些,更抬手招呼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没想到你今天来,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找不到联系方式,所以一来都算突然袭击。”燕妮拿起手中五彩斑斓纸袋晃了晃,“我给BB买了小玩具。”
说完也不等阮宝珠发出客套夸奖,便随手放在地毯上,转而问:“怎么样?生BB疼不疼?”
自阮宝珠生产完,燕妮是头一个问她“疼不疼”的人。初产妇神经敏感,正要开口,两滴泪居然先一步登场,让燕妮都慌张,赶忙找纸巾替她擦眼泪。
阮宝珠眼泪两三颗,吸一吸鼻子就打住。
抬起头仍然荣光满面,同燕妮说:“疼,但是不如想象中疼,尤其是见到BB崽,所有疼痛立刻烟消云散,你现在叫我描述过程,我都讲不清。”
“那就好。”
“唉……做了妈妈才更疑惑,不理解我妈咪为什么能狠下心离开我,你现在叫我离开他一秒钟,我都要心碎。”阮宝珠感叹完,似乎才发现身边的燕妮与她拥有相同命运,于是企图弥补,“呀,BB刚刚被抱去换尿布,你还没有见过他……春姐……春姐……好了吗?”
春姐听从召唤,顶着一张白面馒头一般松软雪白的脸,怀抱婴儿,从隔壁房间走来。
到燕妮身边,特意弯下腰,侧抱着,向她展示婴儿睡颜。
“有名字了吗?”燕妮问。
“先叫禄仔。”宝珠柔情似水。
“Hi!禄仔……”
婴儿的脸粉白透红,蓬勃新鲜,双眼黑如深墨,熠熠有光。燕妮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眼珠,黑得明确洁净,毫无机心,只有纯真,难怪大人们个个全情投入,奉上无限真心。
铁石心肠如同燕妮,都对禄仔一见钟情。
阮宝珠见她看到嘴角上翘,亦鼓励她,“放心,你以后也会有。”
禄仔突然间张开嘴,“哇”一声大哭起来,春姐将禄仔抱到隔壁去哄,留下燕妮两姊妹谈心。
宝珠与她讲肺腑之言,“我承认我从前恨过你,也嫉妒过你,但现在我有子万事足,眼里只剩美满。我向你道歉,燕妮,我知道你也有苦衷,你也不好过。”
“不要紧,人人都不好过,但我还熬得住。也恭喜你,得偿所愿,今后样样都好。”
“但愿是…………”宝珠对未来仍然存疑,自从与陆震坤结婚后,她鲜少与朋友联系,生完孩子更是寂寞,满腔心事无人倾诉,只能选燕妮倒苦水,“坤哥把我推荐给曾生,我很感激他,曾生也很疼我,但男人个个喜新厌旧,我同曾生能有多长时间?不过是开心一日算一日,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后。”
“你爱上他?”问出口,连燕妮自己都惊讶,她的人生重点几时调整到爱情上?先前毫无感知。
“爱?”宝珠也愣,随即赠她一缕温柔笑靥,“我当然爱他,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最重要出手阔绰,让我以为自己被宠爱包裹,从此告别四处搵食的底层生活。”
燕妮却想,一位老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教养,添他风度。
如是以上一切归零,讲到底也不过是年近花甲,半白头发,在床上有心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都要捏起鼻,避开他身上浓厚“老人味”。
萍水相逢,宝珠怎会看上他?
权是媒人,色是欲种,权与色的交易,也要谈天长地久,实在荒唐。
燕妮想到她自己,也莫不如是。
“你呢?”宝珠抚摸她肩膀,终于摆正长姐位置,端出慈爱关心,“你打算怎么样?安安心心跟住坤哥,还是…………”一言未尽,她等燕妮自行填空。
“我?我只想读书。”
“他对女人向来大方,你想读书他一定供你读完。”
“我想去英国。”
“那他……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我的事情与他无关。”燕妮咬牙,挤出来两句愤恨。
宝珠皱起眉,“我看他,不像是能轻易放手的状态,他不放手,你怎么走得掉?”
“我是自由人,又不是他养的狗,天大地大,我想去哪就去哪,无需经他同意。”
被问到关隘,燕妮决心突定。世上百千人,百千个都擅长自我欺骗,庸庸碌碌,毫无抱怨,沉默中逆来顺受,面目模糊如同被丢弃在水面的干瘪易拉罐,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亦无力改变。
以上这种人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能是阮燕妮。
燕妮是疾风劲草,百折不挠。
她从来要做自己的主。
宝珠见她满脸倔强,眼神坚定,忍不住规劝,“燕妮……其实女人到最后都要找个男人当依靠,读书、工作,都是装饰,为的是未来嫁的更好。但我看阿坤,他的条件已经强过本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男性,就算结不成婚,拿一笔钱当做买楼也好呀,女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依靠…………”
燕妮僵住嘴角,肩膀藏在垂落的长发里,显得愈发单薄瘦削,两姊妹相各有心思,燕妮不肯讲明,宝珠认为一腔好心换不来理解。一时间房间内二十多度气温骤然下降,冷成西伯利亚冰原。
等了又等,燕妮抿了抿唇,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嚼下肚里,她抬起头扬眉一笑,“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凡事为自己多打算。”
“那就好,女人嘛,多为自己打算就没有错,男人个个喜新厌旧,所以女人的最佳选择永远是钱。”
“嗯,你说得对。”
两姊妹的对话终于回归平和,燕妮说时间不早,要先回去,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弯下腰,紧紧抱住靠坐在床头的阮宝珠,“阿姐,你要照顾好自己。”
宝珠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打蒙,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抬高手臂搭上燕妮后背,反抱住她——
燕妮说:“下次有时间再来看你同禄仔。”
“好呀,我等你。”
脱开宝珠怀抱,燕妮几乎是飞奔着离开房间。
她本以为自己对亲情已免疫,就当浮萍聚散,心态随缘。但到分别时,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怎样挣扎下楼,模模糊糊之间只记得电梯四面镜像,灯光透亮,似天梯一般通往永不熄灯的天堂。
走到酒店大堂,仍然举步艰难,人如梦游一般,记忆混乱,一时想机票,一时又想到陆震坤,焦灼、烦躁、希望、失望相互冲突,相互环绕,根本没结果。
直到她在大堂沙发椅上望见陆震坤的脸,更加确信自己被混乱思维折磨出幻觉,需要一颗安定药结束一连几日的焦虑情绪。
然而那幻觉却向她走来,一段细腰藏在西装下,摇曳之间不知几多劲爆。
香江风月 125
见她来,他单手插兜,明明是期待,却偏要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怪她步伐太慢,多一秒都是在浪费黄金时间。
“阮小姐,还有没有其他行程?”
“回去温书。”
“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你婚后会迅速变为无聊无趣黄脸婆。”他的抱怨言不由衷,实际他已在内心为燕妮的执着弯曲膝盖。
经他提醒,燕妮倒是想起另一件“特别事”,“我赶时间去珠宝店取货。”
陆震坤伸手揽她肩膀,强迫两人似情侣一般肩靠肩走出扬帆酒店,“王冠我已经取走,就在车上,怎么样?够不够贴心啊?BB。”
一声BB惹得她浑身发麻,脚软无力,昨夜下肚的葱油鸡都要整只吐给他。
上车后,燕妮果然在驾驶台上发现一只深蓝色天鹅绒珠宝盒,珠宝对女人存在致命吸引,她自然不例外。
毫不等待打开它,她的琥珀色瞳仁里立刻倒影红色珠光,璀璨夺目,两过天上北极星。
主钻周围环绕碎钻,颗颗晶莹,面面尊贵,却甘愿众星捧月,衬托鸽子血的闪耀光辉。
“试一试……”驾驶座上的陆震坤似撒旦低语,不断向无知少女发出致命诱惑。
车不走,燕妮将王冠捧在手心,来回欣赏,她承认自己迷失在浮华物欲中,不自觉做起灰姑娘春梦,也想放下脚步,投入王子怀抱。
但她从鸽子血的珠光中抬头,瞥见身边人俊朗却不失刚毅的脸,总免不了心潮起伏。联想起阮益明的风流,宝珠不得已的“理智”,脑海当中挥不去“秋扇见捐”四个字,谁敢保证她不会成为一柄秋后的扇?放在家中落灰,不去碰,多看一眼都惹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