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狠不下心伤害他,“我们喝过一杯酒,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丹尼。好了丹尼,天气太冷,我们以后再见。”
说完挥挥手,转身就走,并不给丹尼任何挽留机会,这已体现她最大程度的耐心。
走进宿舍,苏珊娜跟在她身后小声咕哝,“好狠心的女人。”
“你喜欢?喜欢的话,我马上送给你。”
“可惜了,他不是我的茶。”苏珊娜更中意成熟男子,而不是丹尼这类单纯小可爱。
燕妮只将今晚偶遇当成一段生活插曲,微不足道,不会改变任何事,但谁也没料到小男孩竟然执着如斯,想尽办法潜入燕妮生活,渐渐成为她不可或缺人物。
眨眼到寒假,燕妮那份要主动去见徐应子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她原想打消念头,安心泡图书馆,但丹尼的出现令她萌生新念头,或许找个人陪她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香江风月143
圣三一堂的钟楼在放假那一日敲钟,声音格外悠远,仿佛要随学子脚步飘过正片欧洲。
圣诞的天气有十二分冷,剑桥的杨柳自有故事,各自蹲坐在康河边哭泣,各自等待属于他们的有缘人。
燕妮出发的那一日下着细密的雪,雪点落在水中,轻轻如无数个无声无息的吻。
丹尼陪她等出租车,两人并肩站在秃树下,差不多的年纪,只有丹尼显出一些年轻人的朝气,与秋冬萧索,以及燕妮的凝重大不相同。
“我想她一定是一位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嗯?”燕妮从烦乱的思绪当中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丹尼。
“否则你不会邀请我陪你一起去,毕竟……毕竟你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甚至有点离群索居,Christina,我的话里没有贬义,我的意思是你很特别,你和其他人和苏珊娜都不一样。”遭遇爱情就是如此,手足无措,言语失检,曾经丰沛的自信心在她面前一溃千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正当此时,车来了,两人都是轻车简行,只一个背包,轻轻松松便上了车,赶往机场。
一路上,燕妮也不大说话,比起与丹尼闲聊,她似乎更愿意沉醉在自己对徐应子的一千零一种幻想里,仿佛喝醉酒的人一般,沉醉不愿醒。
直到飞机即将抵达Peretola机场,她才突然间与丹尼说:“我想去见我的母亲,但是我们很早就已经失散,我只是听说她在佛罗伦萨出现,这次来也是碰一碰运气,能不能遇见要听上帝安排。”
丹尼听见“母亲”一词,顿感责任重大,反复咀嚼,又尝到受宠若惊滋味,未料到燕妮对他信任至深,竟然在母女重逢的重大时刻,选择由他陪伴。
或许他已经获得九十九分,只是中国人性格内敛,才全无表示。丹尼已经满心旖旎,开始幻想与燕妮手挽手走入婚姻殿堂。
与剑桥的荒凉不同,佛罗伦萨仍然停留在明媚干爽的秋日时光,自机场去市中心的路上,矮矮灌木树林散发棕与金的耀眼光彩,随机停留都是一幅绝美风景画,难怪孕育万千闪耀艺术家,不似英伦诸岛,个个抑郁,心情成日与天气作对。
他们在市政广场附近下车,燕妮从背包里掏出陆震坤曾经扔了满满一段楼梯的照片,照片内徐应子与年轻男伴正坐在市政广场的斜阳下卖画,两个人相依相偎,正是你侬我侬一对爱侣。
丹尼不知从何处,买来两杯热咖啡,其中一杯自然要递给燕妮,“风太冷了,喝一口咖啡会开心点。”
“谢谢。”燕妮接过纸杯,贴在掌心里暖手,“丹尼,我恐怕认不出她。”
丹尼出自健康和谐家庭,无法体会孤儿苦楚,自然是展开明媚笑容安慰,“怎么会?我相信母女之间一定有心灵感应,你站在她面前,她就知道是你,你也必定知道是她。”
“嗯,听起来真神奇。”
“这是我妈咪教我,血缘比任何感情都神奇。”
“但愿吧……”她仍然对母女情不报有任何信心,甚至开始后悔开启这一段“无事生非”的寻亲之旅。
只是她脚步不停,捧住咖啡,慢慢向市政广场走去。
广场上做什么的人都有,卖书卖画,弹琴奏乐,与格子聊天,或者如野生动物一般躺在石板上任何事都不做,只管活着。
燕妮老远就认出徐应子。
她在卖画,身边的男伴已经换了面孔,比照片里的更年轻,更具有青春独有的爆发力。
燕妮藏在一幢钟楼的倒影里,眼睛里捕捉着风姿绰约的母亲,她面孔紧绷,仿佛仍然停留在三十五岁好韶光,皮肤雪白,身形纤瘦,一头浓密而奔放的大卷发,佐以鲜红色大披肩,可以是放荡不羁的艺术家,也可以是流浪为生的吉普赛女郎。
总之徐应子耀眼夺目,仿若佛罗伦萨头顶镶嵌的血红色亚洲之星。
燕妮欣赏着徐应子的光辉,一时似吞药入迷,前前后后找不到魂魄,只能盯着她发梦。
“Christina,是她吗?”丹尼站在她身后,小声问。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难道当场验血做亲子鉴定?”她的回答显然言不由衷,更带一些讽刺的自暴自弃的意味。
丹尼自愿做她的情绪垃圾桶,全盘接收她的烦闷与牢骚,害怕不够。
果然男人的耐心只在“未得到”时起效。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想到安慰之词,燕妮已经迈出脚步,走向阳光下眯眼半睡的徐应子。
“可以替我画一副速写吗?”燕妮就站在徐应子面前,无形之中挡住她斜上方落下的金色阳光,等到徐应子仰起头看清她轮廓时,两个人都愣住,久久不见有人出声。
徐应子在想什么,燕妮又在想什么,都是各自腹中秘密,答案唯有上帝知晓。
而燕妮心中很是坚定,她无法拥抱徐应子,徐应子亦无法拥有她,她们都是在亲情上缺乏勇气的一类人,或许是一脉相传的自私基因让她们在同一时间选择沉默。
燕妮又问:“可以付英镑吗?来的太着急,没来得及去兑里拉。”
徐应子适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可以,五英镑即可,请坐。”
燕妮便坐在徐应子对面那张折叠椅上。
而徐应子的摊位靠边,身后是居民区,红墙绿瓦的门楼,藤蔓自己墙背后爬到眼前,背景似童话故事一般,愈发衬托得徐应子风姿独特,似中世纪在林间深处独行的女巫,又似对美貌疯魔般追求的毒皇后,气质绝佳,满身故事,否则身边男伴怎会络绎不绝?
就连在一旁欣赏她提笔作画都显出一张如痴如醉的脸,恨不得在雨中大喊,这就是爱情。
徐应子观察燕妮时,燕妮却在观察徐应子的男朋友,显然燕妮落低一等,仍然习惯自男人身上搜寻女人战绩。
徐应子落笔迅捷,一面画画,一面与燕妮闲聊,如同招待她的每一位客人,“小姐是中国人?”
燕妮抿一口温热咖啡,低声用白话回应,“家住红港,在英国读书。”
听见燕妮的答案,徐应子握笔的手明显一顿,但也不过等十几秒功夫,她那张明艳柔美的脸便恢复自如,扯起嘴角回报一个礼貌笑容,“真巧,我与小姐是同乡。”
燕妮说:“他乡遇故知,也算缘分。”
徐应子开玩笑道:“缘分所致,小姐收画后可少付一磅。”
燕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自始至终神情紧绷,如同新兵首次奔赴战场,做十万次深呼吸也无法缓解内心焦灼。
她既怕徐应子与她相认,又怕徐应子不肯与她相认,心中如火烧,面上还要强自镇定,着实为难。
丹尼走到她身后,与徐应子的少年男伴相映成辉。
徐应子打趣道:“这位是男朋友吗?很英俊。”
丹尼立刻面红,支支吾吾解释道:“不不不,我们只是……我们暂时只是普通朋友…………”
徐应子露出了然微笑,如贴心长姐一般鼓励丹尼,“先生,要加油哦,有事者事竟成,爱情也要靠努力去争取。”
丹尼继续面红,“好……我一定努力…………”
“丹尼——”燕妮突然叫住他。
丹尼听从呼唤,温柔地俯下身体,去听燕妮说话,“怎么了?”
燕妮指向斜前方一间狭窄花店,说:“可以去替我买一束红玫瑰吗?”
“好的,没问题,你稍等,我去去就回。”
丹尼走后,徐应子望向燕妮的目光变得温柔且妩媚,她摘掉披肩,手指上已经沾满深浅不一的炭笔灰,“真是个温柔的男孩子,小姐,你很有福气。”
“还不错。”燕妮并不打算向徐应子展示她身上命运留下的疮疤,她打算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位生活富足、家庭幸福、万事不缺的无知少女,安心将稚嫩两个字顶在头顶,供人参观。“你呢?画画有趣吗?佛罗伦萨有趣吗?我到意大利度假,第一站就是这里,但看来看去还没找到能够多留我三天的风景。”
徐应子说:“佛罗伦萨的风景是人,意大利人懂得什么是快乐。”
“那你呢?你在此处学会什么是快乐了吗?”燕妮扫一眼徐应子身旁被随手仍在地板上的名牌手袋,打量她应当仍然不愁吃穿,卖画摆摊也全凭兴趣,真是一只无拘无束自由鸟。
“还在修炼。”
“准备待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明天就走。”她的答案自内心生发,毫不掩饰,令燕妮想起一首歌名——《不羁的风》。
我永是个暂时情人,快慰过了便再独行——字字句句都在描述眼前这位徐应子女士。
“好了,劳您过目。”徐应子收起画笔,翻转画布,向燕妮展示她的速写。
在徐应子笔下,燕妮灿烂夺目,笑容澄澈,一刹那在纸上拥有了天真少女本应当拥有的快乐与纯真,如同一朵向日葵,无拘无束向阳开。
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这只是徐应子眼中的女儿。
呀,这一瞬,燕妮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已经认出她!
香江风月144
一时间血泪上涌,她有十九年的故事想要说给母亲听,然而忍一忍,却把三天三夜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这一秒,除却接过画纸时止不住颤抖的手指,再没有其他细节能够泄露她心事。
“Christina,你的花!”谢天谢地,有丹尼出来打岔,阳光男孩手捧鲜花,在她面前展露出旺盛的横强的生命力,仿佛命运之神在告诫她,切勿沉迷过去,快快走向未来。
燕妮忽然间意识到,不说明、不打扰,便是对彼此最美好的祝福。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自己磅礴的心绪。从钱包里掏出四英镑递给徐应子,“多谢,画很好,我很喜欢。”
顺手将丹尼怀中一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也递到徐应子面前,“这束花请你务必收下,没有理由,只是到了意大利,想送一束花而已。”
连借口也不想去编,或者因为脑中混乱一片,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理借口,为避免尴尬,只能自实话当中抽捡鬼话应对。
徐应子对此淡淡一笑,大大方方接过红玫瑰,真心实意称赞道:“花很美,很像你。”
“是吗?多谢。”燕妮始终低头,不敢去看徐应子的同时,也深深藏起自己。
她不够勇气直面相聚离别、人生酸楚,重大事件当中她宁可选择逃避。
“多谢……”她再一次匆匆重复,继而逃亡一般想要离开徐应子,也离开市政广场。
丹尼正要提步去追,却看见走出五步远的燕妮木着一张脸折返回来,这一回她笔直站在徐应子面前,仍旧是一张无知无觉的脸,却够勇气抬起头直视徐应子的眼睛说:“可以拥抱一下吗?当然,如果你觉得太过冒昧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可以。”徐应子回应温暖微笑,已然主动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手足无措的燕妮,“当然可以…………”她低声地、温柔地重复,仿佛一位母亲,正在耐心地哄着怀中刚出生的小婴儿。
而燕妮像一只木桩子,僵直地靠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
她闭了闭眼,将来势汹涌的眼泪通通逼回眼底。
她不能哭,甚至不能露出悲伤表情,她不允许自己在徐应子面前泄露自己的软弱,浑然就是一头哀伤的倔驴子。
“小姐,祝你幸福。”徐应子在燕妮耳边,送上世间最温柔话语。
“也祝你幸福…………”纵使千万般克制,燕妮的语调难免染上哽咽,然而她很快调整过来,再一次补充说,“更重要的是…………祝你自由,应子…………”
她能感受到母亲在这一秒的迟疑与触动,徐应子浑身震颤,心神触动,但她与燕妮都是同一种人,在情感与自由之间,一律选择自由,也习惯为别人选择自由。
“多谢你……”徐应子试探着轻拍着燕妮的后背,如同一位真正的母亲。
“不必谢。”燕妮主动退出她怀抱,眼圈已微红。
市政广场中央一群鸽子飞过,游客围拢来与鸽子交流,叽里咕噜,世界语言各自交汇,热闹非常。
燕妮穿过鸽群,默然走在佛罗伦萨的瑰丽街市内,丹尼从背后三两步追上,问她,“Christina,你打算去哪里?”
燕妮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知道。”
她茫然地走着,似乎要一直走到佛罗伦萨的尽头。
红港没有冬天。
大雨夹着雪白电光倾泻而下,又是一个台风夜。
陆震坤在皇后旧坊选一处僻静角落,独自饮酒。
许多事告一段落,他身边人走的走散的散,家中孤独,便越发不愿意回家,宁可在街边买醉,也好过孤枕难眠。
只是热闹总要不请自来,打搅他的个人时间。
阿梅还是老样子,化浓妆,穿细高跟,扭动婀娜身体,企图与岁月争高低。但人哪里赢得了时间?争到最后,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满脸尘埃去认输。
阿梅坐到陆震坤身侧,端起小桌上喝到一半的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陆震坤面无表情,始终瘫软在沙发上,仿佛被人抽走脊梁骨,只剩一团绵软的肉。
“我记得我同你讲过,让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他的声音太冷,冷得阿梅上下牙齿都要打颤。
阿梅借着酒意,壮起胆,“阿坤,我很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我听说你最近官司缠身,很难处理……阿坤,我同你共过患难,我不怕,我可以陪你…………”
“谁跟你说我官司缠身?要等你同情?我陆震坤会走到这一步?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他当下终于多出一丝属于活人的表情,在酒吧斑斓闪烁的灯光下,带一脸嘲讽笑意,对住阿梅,“刀疤最近在红水监狱过得好吗?需不需要我再找几个人,好好关照关照他?”
“阿坤,我大哥已经知道错,就看在从前他替你杀过人、抵过命的份上,你放过他,好不好?”
“知道错?刀疤这个人我比你了解,除非死,否则他绝不会认错。等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做掉我,阿梅,你当我低B?三句话就被你哄上钩?”
阿梅哭丧着脸,今晚在他威压下老去十岁,陈旧得像宁波大厦二十五瓦的楼梯灯,“阿坤,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从前?阿坤,我好后悔,早知道如此,我一定劝住我哥…………”
“你想哭就一个人慢慢哭,我还有事,不奉陪。”他扔下一叠钞票,起身就走,留下阿梅仍坐在原处,心也留在原处,怀念往昔,仰赖往昔。
陆震坤走出皇后酒坊时,雨已经弱下来,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一股缠绵爱意。
阿忠在门口等,一如既往等他上车。
车内空荡寂寥,陆震坤上车也不说去哪,于是阿忠只能慢慢向榕树湾方向开,边开车边说:“坤哥,机票订好了,只是……坤哥,不回来是不是更好?”
“不回来?不回来在英国喝风啊?把你们都留在红港,呆呆傻傻等人砍?说好三天就三天,我陆震坤不是半途逃跑的人。”脾气不好,耐性欠奉,他今晚似火山,随时要爆发。
阿忠只得闭嘴,老老实实开车。
陆震坤满心燥郁,双手环胸,闭上眼在后座上养神。阿梅说得不错,曾生出事之后,他近日官非不断,全因吴震英要讲求“公道”,秉公办案,不肯利用政治资源为他开一扇方便之门,还要美其名曰“为他将来着想,洗的干干净净出来,从头开始难道不好?”
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到最后摆出条件,飞去剑桥三天,才心甘情愿去监狱赎罪。
但机票订好,他又开始犯难,竟无端端生出恐惧心理,似乎将记忆中久不提起燕妮当成洪水猛兽,一碰面就能张出血盆大口生吞了他。
雨停了。
星夜迷离,霓虹闪烁,红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干净清冽的夜,就连他也忍不住透过车窗多看几眼,只是不知剑桥的冬夜是否如红港一般让人心醉。
三天之后,燕妮与丹尼一同回到剑桥。
仍然是绸缎般的灰蓝色夜晚,下出租车后,距离宿舍还有一小段路程,需穿过荒凉静谧的冬日公园,在黑漆漆的夜幕下散步,勉强也能算得上一段浪漫旅程。
年轻男女肩并肩走在公园小道上,煤气灯忽闪忽灭,天鹅相互依偎,落叶都已经化成泥,时间仿佛回到五十年代,工业革命的末尾,从头发丝到脚指都灰蒙蒙,充满时间腐朽的气味。
丹尼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走在燕妮身边,一面哼着披头士的老歌,一面踢着路边的石头。
她被石头擦地的声音惊醒,抬头看,丹尼也向她看一眼,嘴角带笑,却不说话,完完全全是个沉浸在爱情里的傻子。
燕妮很快低下头,错开丹尼亮晶晶的孩子般的眼睛,“无论如何,很感激你陪我走这一趟,我现在心愿达成,一身轻松。”
“请一定不要同我客气,Christina,你能够邀请我一起去,我真的很开心,只是你为什么不肯和她相认呢…………对不起,我不应该询问你的隐私…………我向你道歉…………”
“不打扰,对彼此都好。”燕妮吐出一口白色雾气,轻声回答。
慢慢,两人已经离开小公园,走到燕妮宿舍楼下。
“就到这里吧,谢谢你,丹尼,这一趟意大利之行,我真的很开心。”她抬起头,与丹尼一同站在路灯下,仿佛一对舍不得分离的爱侣。
丹尼也看着她,他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着她的眼,他的长睫在皮肤上投下长长的影,影子边缘几乎要触碰到她苍白面颊,那影如一双蝴蝶翅膀,在冬日里扑闪扑闪。
丹尼说:“可是你仍然长着一双悲伤的眼睛,你却在说你很开心,Christina,我不能相信你的话。”
燕妮终于被他的孩子气逗笑,刹那间眉眼绽放,“中国人一贯内敛,我的开心都藏了起来。丹尼,谢谢你关心我,你真的很可爱…………”
“真的吗?那我可以要求一个拥抱吗?如果你……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想得到又怕被拒绝,丹尼的语速都比往常要快一倍。
“这有什么难呢?”燕妮张开双臂,如同徐应子拥抱她一样,热情地在路灯剪影下拥抱丹尼。
青年男女相偎相依,剑桥萧索无趣的冬日瞬间鲜活起来,空气中飘荡着浪漫分子,就连春天都在赶来的路上加快脚步。
只是这时候突然一个雪球从角落出现,狠狠砸在丹尼后脑勺上。
“谁?是谁在恶作剧?”丹尼摸着脑袋,转过身将燕妮藏好,如同骑士一般准备迎接战斗。
然而回应丹尼的只有一片枯叶悄悄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几乎于无。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这样无聊,半夜玩恶作剧…………”丹尼转过头,看着燕妮,眼神中的懊恼渐渐转成期待,都怪那颗雪球打断思路,他还有许多表白的话未来得及说出口,都是他在回程的飞机上冥思苦想、反复练习而得的浪漫精华。
燕妮眯起眼向四周围望一望,也只望见满眼的雪和棕黄的枯树,剑桥今年的雪格外干净,与三百年的月亮正相互凝望,共诉衷肠。
燕妮说:“好了,我先回去,你也赶快回家,等我休息好,再好好请你吃饭。”说完,背着她的黑色皮革背包就向狭窄的楼道走去,不回头,却也没忘记翻折手臂向丹尼挥一挥手,以示告别。
“Christina——”丹尼仍然不舍,可惜燕妮未给他任何机会,如同救火一般蹬蹬蹬闷头攀楼,令人不得不感叹,归心似箭,想来她已经对宿舍那张窄小单人床思念成疾,迫不及待相见。
丹尼长吐一口气,再雪地里跺了跺脚,再不死心地环视一周,再次一无所获之后,才并不甘愿地离开。
燕妮心如擂鼓。
她不知自己期待什么,也不知自己害怕什么,总之紧张焦虑到了极点,一口气跑到宿舍门口,她伸手去拧宿舍门,果然没锁——
她的心扑通扑通发出剧烈响动,血液向东向西向南无理由疯跑,眼看胸腔都要被心脏撞破,情绪被鲜血染红,渲染出一整间屋的碎梦时光。
可当她鼓足勇气推开门,却什么也没看见。
迎接她的依然是前几日离开时场景,桌椅小床、台灯书本,所有陈设毫无变化,连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寒风都未能将桌上那本《CommercialArbitration》翻过一页。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放松,她先前那股焦急忙乱的心思已然散去,双肩下沉,身体变得缓慢而迟钝。
“痴线……”她嘴里小声咕哝着,不知是在骂自己胡思乱想,还是骂刚才那位雪地里“放暗器”的恶作剧之王。
宿舍房间窄小老旧,经年失修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燕妮反手关上门,将全屋的灯都拧开,放下背包之后便坐在写字台前发呆。
本以为自己会想起半年前的旧故事,从而勾出感慨万千,但其实她脑中空白,内心宁静,搜寻许久竟然找不到缘由去回忆。
她只能敬佩自己足够冷血,走出一场山崩地裂的爱,也只需要一百零一天。
“算了……”她低头,随手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却发现抽屉被人施了魔法,原本只放着那只白色纸袋的抽屉里,此刻被塞满了整整齐齐、崭新如一的英镑,数量多得将要溢出来,更多到她思维断层,一时之间根本无法估量数额大小。
所谓数不清的钞票,大概正是如此。
“痴线!”她再一次低声咒骂,眼泪却不自觉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浸湿了展开的书页。
自层层叠叠的钞票底部,翻出那只临行前陆震坤特地托梁家劲送与她的白色纸袋。
拆开纸袋,袋内依旧装着她拆看过许多遍的求婚钻戒,以及简简单单一捧白色头纱。
那时候他大约自信满满,他拿出戒指,说一段勉强服输的求婚誓言,她便会与城中绝大多数梦想婚姻的女人一样,开开心心接受戒指,戴上头纱,与他在天父见证下接吻许诺。
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浪漫好似童话故事。
但事实是她不识抬举,他颓丧挫败,头也不想抬,甚至痛恨她心肠太硬,不肯曲折迂回给他留三分薄面。
去机场的那天夜里,她自梁家劲手上接过这只纸袋就猜到,陆震坤这是在给她留最终后路,是请求也是命令,但她仍旧拒绝,如同在教堂他的第一次求婚一样。
然则所谓睹物思人,再是铁石心肠也在夜深人静时软化,她终于想起那些属于红港的绯色光影,无数帧斑驳画面组成一段老土且愚蠢的爱情故事,她难以启齿,却深藏心海,不舍得与任何人分享。
燕妮的纤长尖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灯璀璨的钻石,她想起陆震坤的脸,还有他求婚失败那一刻低头的沮丧,自此记忆便如潮水侵袭,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寂寞凄凉也随浪潮翻涌,再也不能自控。
她的灵魂空了,只剩下一具完美闪光的壳。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来时做了什么,停留多久,是站在窗前惆怅,亦或是充满希望与惶恐地等待。但她从母亲徐应子身上学会洒脱,目空一切,来去自如,即便命运的安排密不透风,人生机遇阴差阳错,燕妮仍不肯服输。
三天之后,被笼罩在亚热带气旋下的红港仍未能感受到意思含义,天空提早暗下来,深夜时分写字楼里的灯光还未全灭,这正是本埠最辛勤蝼蚁计划归队的时间,整座城都被霓虹灯占领,五彩斑斓光线于半空之中交错纵横,将丑陋冰冷的建筑物都装点成新春宝塔,个个满身珠翠,待游客欣赏。
陆震坤又回到皇后酒坊,坐在几乎属于他的老位置,喝着并不专属于他的马提尼。
灰暗角落里,很显然,一位失意男子正在买醉。
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自带光亮,深沉英俊,迷人程度又添三分。
因此总有热情女郎大胆上前搭讪。
这晚来的不是憔悴落寞的阿梅,而是一位清新可人年轻女士,甚至穿白裙子、平底鞋,仍作少女打扮,拼上一张非常灵动秀丽的脸,最瞩目是她菱角一般的嘴,不说话时也微微上翘,让人总产生脉脉含情错觉,不似明星也更胜明星。
“先生,你一个人?介不介意我坐下来喝杯酒?”
果然,声音也是清润剔透,仿佛春日枝头唤醒睡眠的那只小雀。
陆震坤不讲话,端着酒杯打量对方,发觉她拥有一段靓丽脖颈,天鹅一般纤长优雅。
暗淡灯光下看不出妆容厚薄,但一张面孔上红白分明,双眼雪亮,玲珑细致的轮廓之间竟然隐约透出阮燕妮的影子。
越是看,越是像,他甚至在想象当中将面前人与燕妮重叠,渐渐合拢成一个人。
而她见他不说话,只一味盯住她看,便以为当下已靠美貌闯过第一关,欢欣愉悦地向他——阿姐口中的“大鱼”做自我介绍,“我叫关瑜,大家都叫我阿鱼,就当我是一条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