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珊不敢怠慢,快速推开他,搭上了皇帝的脉搏,许是喜事传来,脉搏跳动用力,竟是转好之相。
再看一眼那吐出的鲜血,透着点乌黑,显然是吐出了淤堵的血。
“裴公公不要慌张。”
洛珊展颜一笑:“皇后娘娘没事,皇上便没事了。”
裴暮阳看着吐过血的皇帝,面色多了几分血气,激动得双手合十,拜着:“真好。真好。幸得上苍庇佑啊!皇上洪福齐天啊!”
贺赢确实有福。
他吐过血后,一直不退的烧,当夜便退了下去。
不再起烧,他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精神更好了一些。
一直不愈合的伤,也开始愈合。
四天后,他的体力恢复了些,又想去迎接桑烟回来。
裴暮阳见他因为桑烟的消息就有这样近乎奇迹的变化,也是支持的,于是,派人收拾一番,再次出发了。
两队人马在全州汇合。
当贺赢看到桑烟时——
已经从荣野那里得知皇宫情况的桑烟,知道他辨别出了青雾,一直在等她、想办法救她,也没一点芥蒂之心了。
尤其是看到贺赢病弱得几乎起不来身的样子。
“贺赢,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桑烟上了马车,看着躺在被窝里的男人,几乎都不敢认他了。
但贺赢一眼认出了她——还好。没有瘦太多。看着精神也好。
这说明祁无涯对她很好。
但他没细想下去,不能想,多想会疯。
“阿烟,阿烟,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他激动地又笑又哭,抱着她不撒手。
裴暮阳一旁哭道:“皇上挂念皇后娘娘,本就伤势过重,又茶饭不思,夜夜难眠,可不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桑烟心疼地摸着贺赢的脸,红着眼睛道:“你受苦了。”
贺赢抱着她,摇摇头:“是你受苦了。”
他太无用了,被身体拖累着,什么都做不了。
还好她没事。
否则他只有以死谢罪了。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皇上、皇后还是去州府稍作歇息吧。”
裴暮阳提醒着。
随后车马又缓缓驶动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全州州府。
高文亮带人出来接驾。
贺赢躺在马车里,没出来,只说:“各司其事,稍后召见。”
他现在只想跟桑烟在一起。
他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高文亮还是有眼力见的,立刻就遣散众人,跟着马车进了府邸。
还是原来的房间。
因为是皇上、皇后住过的地方,他一直敬若神迹,也一直派人打扫着。
完全可以直接入住。
于是,贺赢在桑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准备往房间里去。
桑决见了,忙小声说:“皇上,娘娘怀有身孕,不宜劳累。还是交给我吧。”
这话也就临近的几个人听到。
包括高文亮:皇后怀孕了?谁的孩子?
贺赢是绝对相信孩子是自己的。
他激动得想说什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还好桑决扶住了他:“皇上!”
“贺赢!”
桑烟看他孱弱至此,忙吩咐高文亮:“柳御医也来了,快传他来给皇上诊治。”
“是。”
高文亮领命下去。
桑决则扶着贺赢回了房间。
房间烧着地龙。
暖洋洋的。
贺赢躺到床上,拉着桑烟的手,让桑决先下去。
他迫切地需要跟桑烟独处。
桑决也明白两人的心情,草草行了个礼,就告退了。
他走之后,贺赢就出声了:“阿烟,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桑烟看他这样,哪里还舍得怪他?
“别这么说。都过去了。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就是极好的事了。”
她如今想来,也算虚惊一场了。
贺赢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我太没用了。阿烟,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就跟你一起去了。”
桑烟一听,就冷了脸,伸手敲了下他的头:“不许说这种话!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重要,知道吗?”
贺赢点着头,却是说:“阿烟,你再打我吧。再打我吧。”
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桑烟挣开了,气道:“贺赢!别这样!”
她不喜欢他自我责怪的样子:“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好好养身体,你现在虚弱的像个痨病鬼。”
贺赢知道痨病鬼是什么样子,就很敏感,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了。
这段时间,他昏昏沉沉的,确实也没怎么照镜子。
“阿烟,我、我不好看了吗?”
他摸着自己的脸,摸到了骨头,骤然惶恐起来:“来人!镜子!给朕镜子!”
他大喊着要镜子。
桑烟忙按住他:“冷静点!贺赢,我不是那意思!”
她并没有嫌弃贺赢不好看,相反,很心疼他,也不想他看到自己憔悴的样子,又生出忧虑自厌的心情。
唉,这病中的男人就跟孩子一样,得哄着!
“新元,新元,我好想你呀。”
她放软声音,表白心意,也顺便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在北祁,每一天都想你。”
贺赢听她这么说,眼泪立刻就滚下来了:“我也是。阿烟,我想死你了。”
要用什么语言能表达他的想念?
他语塞了,只想抱紧她,带着把她纳入身体的力道。
“松手!”
桑烟被他勒得难受,肚子也有点不舒服,忙说:“快放手!孩子!我怀孕了!”
说到这个孩子,她想起了一件事,推开他,面色严肃地问:“贺赢,这个孩子,我说是你的,你会相信吗?”
她在北祁待了那么久,他还会相信她的清白吗?
其实,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不相信自己能够保持住清白。
可她确实是清白的。
祁无涯因为胎儿不稳,到底没做到最后一步。
“自然是相信的。”
贺赢眼神坚定,同时,伸手轻轻摸她的小腹:“阿烟,不要问我这种问题。我是孩子的父亲,孩子是我贺氏皇族的血脉。”
桑烟见他这么说,心里很感动,眼圈也红了:“贺赢,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贺赢亲亲她的额头,温柔道:“我从不在意这些。我只是心疼你会因此受苦。”
而他因为她受苦更加内疚、痛苦。
“没有。”
桑烟的眼泪落下来,认真说:“因为这个孩子,祁无涯倒是想做什么,却没来得及。这个孩子救了我。”
贺赢听着,摸着她的小腹,又庆幸,又幸福:“如此看来,这个孩子是我们的福星。”
桑烟点头,很认同:“对。他是小福星。我几次差点——”
她话说一半,顿住了,不想说自己几次差点流产的事——她不想他自责、难过。
贺赢却是追问:“几次差点怎么了?”
桑烟笑笑,摇头说:“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想提了。”
贺赢其实很想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可如果是她的伤心事,他就不忍心提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每每想到此,都痛不欲生。
桑烟摇头说:“也许是我命中有此一劫。”
她跟祁无涯,一场孽缘,不死不休。
想到祁无涯,她就说了他的死亡经过:“他要同我大婚,我说我有克夫命,他还是坚持,然后他就真的死在了大婚之日。其实,他本可以不死的。红昭留给了他一枚救生丸,在最后关头,我快要流产了,他就把救生丸给了我。”
因这一善,似乎洗去了他所有的罪恶。
她想到他,不再是恐惧、厌恶,而是带了点遗憾。
如果没有相遇就好了。
他做他的北祁皇帝,她做她的大贺皇后。
“他竟然……”
贺赢没想到祁无涯最后会做出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所以他是多喜欢桑烟啊!
他酸涩又妒忌,却也庆幸他太喜欢桑烟,不然,桑烟会受更多的苦。
“他死了。”
桑烟继续说下去:“北祁政局由韩陌把持。他说代表北祁跟我们修好,当时情况紧张,我只能同意,还签了停战合作盟书。”
她不知因为自己又要打乱大贺多少计划——大贺陈兵边境,就在等一个开战的契机,结果,她又破坏掉了。
如今看来,她竟真的成为红颜祸水了。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贺赢看出她有些心理压力,忙说:“没事的。眼下也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如果北祁换了新主,以后两国能和平相处,也是好的。”
他跟祁无涯的仇恨随着他的死亡一并消散了。
至于两国之仇?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北祁的丞相韩陌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也已经在做了。
“你平安就好。真的。阿烟,阿烟,你在,真好。”
他抱着她,幸福笑着,如同抱着全世界。
“皇上——”
外面传来裴暮阳的声音:“柳御医来了。”
贺赢还没跟桑烟亲热够,就说:“让他等着。”
桑烟则说:“让他进来。”
她回来的一路,多亏了柳御医保胎。
她觉得他的医术又精进了,定能治好贺赢的身体。
贺赢见桑烟那么说,也不好反对她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御医进来——唉,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
“微臣参见皇上、皇后——”
柳御医走进来,就要下跪行礼——
桑烟抬手笑道:“柳御医免礼,快过来看看皇上的伤势。”
柳御医没耽搁,立刻就过去了。
桑烟起身,准备给柳御医让位置。
贺赢不同意:“不许离开我。阿烟,你坐到床上来。”
他让她坐到大床里侧。
姜沅沅当没听见,还叮嘱了:“皇上,老实些,让柳御医给你瞧瞧。”
贺赢不敢不听她的话,只能谨遵医嘱,乖乖脱了外衣。
当纱布解开,伤口露出来,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瞬间刺痛了桑烟的眼睛。
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伤口竟像是昨日才受的新伤。
“贺赢!”
她心疼地低喝:“你可真能耐!你就这么照顾自己的?”
贺赢见她生气,不敢辩驳,忙说:“我错了。阿烟,你别气,我以后都听你的。”
桑烟不理会,转过头,抹眼泪。
柳御医看着伤,皱紧眉头,好一会,给出诊断:“皇上,您这伤有些严重,必须得进行缝合。”
他在棘州军营时,看到了很多伤兵,便在医学研究中,学会了手术缝合。
不过,他老眼昏花,事关皇上龙体,还是要梁信来。
“皇上,微臣推荐梁御医来做缝合。”
他说着,看向门外——梁信就侯在门外。
桑烟知道缝合有利于伤口愈合,便点了头:“好。叫他进来。”
“是。”
柳御医应下后,便喊了梁信进来。
梁信进来后,看了皇上的伤,也是说要缝合,并准备了所需用品,比如麻醉身体的药物。
只也提醒了:“这个药,有人喝了,渐渐失去知觉,陷入昏睡,仿佛一场好眠,也有人半途醒来,对身体没有麻痹作用,痛到昏厥。皇上,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贺赢听了,不以为意地苦笑:“朕已经吃了足够多的痛,也没什么比失去皇后更痛的了。你直接来吧,朕不用药。”
他是真不想用药。
近乎自虐地想:痛点也好,方能对得上桑烟所受的苦。
桑烟看出他这想法,哪里舍得?
“皇上,不要冲动。”
她接过梁信的药,混入水里,喂他喝:“听话,来,张嘴。”
贺赢摇头,躲开了,深情看着她:“我不能睡,也不想睡,阿烟,我要看着你。”
他很怕自己一觉醒来她不见了。
他还在为失而复得感到诚惶诚恐,根本承受不住黄粱一梦的噩耗。
桑烟看出他的心思,温柔地说:“贺赢,我回来了,不是梦,你别怕,这次,我会一直在。”
贺赢还是摇头:“阿烟,我不喝药,我真不怕疼,就让我多看你一会吧。”
可哪怕睡了过去,还是紧紧牵着她的手。
桑烟心疼坏了,就坐在旁边,拿着巾帕擦去他脸上的汗水,然后,躺到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睡了过去。
两人相依相偎,像是回到了从前般的岁月静好。
不过,睡着的桑烟又一次梦到了祁无涯。
不知为何,在他死后,他总是频繁入她的梦。
她回到了大婚当天。
当天下了很大的雪。
一地雪白,唯有他在的地方血色蔓延。
他要死了。
在死时,他给了她救生,让她不要忘了他。
然后她就忘不掉他了。
她知道自己不爱祁无涯,但一条性命的重量还是影响到了她。
她希望他来世姻缘顺遂,别再遇到她。
“沅沅,沅沅——”
耳边传来贺赢的声音。
桑烟醒来了,睁开眼,问他:“怎么了?”
贺赢满眼关心道:“你怎么哭了?”
桑烟:“……”
她哭了?
怎么会哭?
为谁哭?
祁无涯吗?
她才不会为他哭。
可眼泪还在流。
“阿烟,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贺赢抬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柔声询问。
桑烟摇头说:“没有。没做噩梦。”
贺赢不信,揽着她的肩膀,自责道:“阿烟,你不要骗我,你肯定是做噩梦了,不想我伤心,才瞒着我。”
他这么说着,就想了——所以她做了什么梦,会伤心地哭出来?关于祁无涯的吗?
桑烟还是摇头:“真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妒忌促使他问下去。
桑烟不知他的想法,就简单说了:“我梦到祁无涯死的时候了。”
人死恨消。
她想到他,竟然也能想到他的一点好——比如,他堆的雪人。比如,他送的首饰。比如,他生死关头给的救生丸。
他救了她跟孩子。
从仇人到恩人,竟然是一夕之间。
“然后呢?”
贺赢瞧着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温柔与哀伤,心里酸妒的很,却只能笑着问:“阿烟,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他知道她是个极善良的人,祁无涯为她而死,定然让她念念不忘。
那在他死之前,她对他……动心了吗?
“怎么会?”
桑烟轻笑:“我怎么会喜欢上他?我只是……惋惜一条生命罢了。”
她到现在还是无法轻松看待一条生命的离世,尤其是那条生命是因她而离世。
“阿烟,我很害怕。”
贺赢抱着她,如实表达自己的心情:“我不怕他对你做什么,我只怕你心里没了我。”
桑烟摇头,温柔一笑:“不要怕。新元,我此生,只爱过你一个男人。”
贺赢是相信她的。
他幸福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可事情的发展并不好。
桑烟还是很容易做有关祁无涯的梦,并且在梦中流泪。
哪怕他们离开全州,回了皇宫。
时间转眼也过去一个月。
但祁无涯还在影响着她。
主要总是梦到一个死人,实在不吉利。
桑烟很想忘掉他,但梦这种事,实在不是想不梦就能不梦的。
洛珊、柳御医以及宫内一众御医都在想办法。
但安神助眠的药也不能多喝。
他们要考虑皇嗣的安全。
皇嗣已经三个月了。
这变相证明了他的血统——是大贺皇嗣。
毕竟桑烟流落北祁,不到一个月。
当然,也有官员质疑——皇后曾被替换,谁知何时被替换?
总之,时间差不可靠。
那可靠的就是皇嗣出生时,滴血验亲了。
对此,桑烟也没拒绝,只是跟贺赢说了滴血验亲的不可信,还让他秘密寻人做了试验。
贺赢试验后,选择相信桑烟的说法,但没公开试验结果,以免影响国内的亲缘稳定。
并且,他还选择了利用,问桑烟有没有办法让两血相容。
桑烟也给了办法。
于是,当皇嗣出生时,贺赢当着大臣的面滴血认亲成功,确定了皇嗣的正统地位。
大贺有储君了!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国内!
桑烟更是“母凭子贵”,坐稳了皇后之位。
那些反对声、质疑声都渐渐消弭了。
主要是这皇后太能折腾了,每次一折腾,皇上就跟着伤筋动骨丢半条命,他们不敢了,只希望她好好的,能让皇上多活几年。
贺赢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的伤经过大半年的疗养,终于完全恢复了。
随着他的恢复,桑烟又一举生了皇子,给大贺添了储君。
贺赢是在他满月时,封他为太子的,并起名贺颂,祝福他未来会成为世人称颂的好皇帝。
至于他?
他前半生铲除奸佞,稳定朝纲,开疆辟土,功勋卓著,后半生只想守着心爱的女人过富贵太平的日子。
不过,桑烟的梦还是影响到了这种日子。
在连续两年都被祁无涯时常入梦骚扰后,贺赢带桑烟去了龙禅寺。
原因也很简单。
云游两年的龙禅寺方丈一玄大师终于回来了。
贺赢相信他会给出不一样的解决方案。
事实是一玄大师也确实给出了解决方案。
不过就是几句话。
一玄大师瞧了会桑烟的面相,慈悲一笑:“施主,你跟心里那位,尘缘已尽,已可放下。”
桑烟听了,苦笑:“我也想放下,可我还是经常梦到他。感觉像是被诅咒了。”
一玄大师说:“你这诅咒倒是说对了。”
桑烟不解:“什么意思?”
一玄大师,想了想,解释道:“你跟他今生孽缘,源于前世孽债。他此生,是来还你前世的债。施主,冥冥中,一切都已注定。”
桑烟听过这类说法,莫名好奇了:“所以,我前世跟他……有故事?”
一玄大师捋了捋胡须,点头一笑:“可以这么说。”
桑烟听了,忍不住说:“那我前世肯定被他虐得很惨。”
一玄大师还是点头笑:“可以这么说。”
桑烟:“……”
那么他们前世有什么故事呢?
“那朕呢?”
贺赢问一玄大师:“照你这么说,朕与皇后今生有缘,源于前世积了善缘?”
一玄大师再次点头笑:“可以这么说。”
贺赢觉得他在糊弄自己,但确实好奇——他前世积了怎样的善缘呢?
两人牵着手,走出龙禅寺。
外面春光灿烂,阳光正盛。
他们沐浴在阳光下,默契地对视一眼,都笑了:管他前世今生,孽债善缘,他们只活在当下、爱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