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想了想,问道:“李相想让我做什么?”
薛尚宫道:“李相说,陛下不过是心疼百姓,一时震怒,若能容得些时间晚些发落,自然想得到其中利害,只是盛怒之下能安抚君心的只有皇后娘娘一人,遂托奴婢来求娘娘。”
“如今陛下正要处置人?”云舟问。
薛尚宫回道:“陛下昨日亲眼瞧见的城外流民惨状,今日朝上庆国公又奏报具体的伤亡,陛下怒火难平,此刻承天殿可谓乌云盖顶。”
云舟点点头,吩咐小钗:“你去一趟承天殿……”
承天殿里,桌上的折子此刻撒了一地,可见君王之怒,王侍郎被从刑部大牢带出来,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他一句也不敢辩驳,生怕皇帝觉得他狡辩,越发决意处死了他。
正在此时,外头传话进来,说凤梧宫来人求见。
萧铮挥手道:“叫他们等等,待我先发落了这几个逆臣!”
门外响起个清脆的声音:“陛下,凤梧宫小钗求见,皇后娘娘让奴婢送了件东西给陛下过目。”
萧铮顿了顿,道:“进来。”
小钗进来,将托盘里的荷包奉上。
萧铮认得那红色荷包,他见云舟在昊天宫里从头开始做的。
“你们娘娘有什么话?”
小钗回道:“娘娘说,这荷包绣完了,东西也装进去了,还没给陛下看过,娘娘问问,陛下喜不喜欢穗子的花样。”
萧铮也不甚懂这些东西,看着那花结倒是眼熟,随口问道:“这是什么结?”
小钗道:“回陛下,如意同心结。”
他曾随口说过,没想到她一直记着呢。
萧铮冰冷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浑身的杀气也淡了。
小钗按着吩咐,又道:“娘娘说,凤梧宫里今天烫热锅子,她等着陛下回去吃,吃完手就不冷了。”
萧铮闻言,忽然想起什么来,唇边漾起一丝笑容。
他起身道:“那就先吃饭吧,晚些再处置这帮东西。”
他一回凤梧宫,鼻端就嗅到有凝神静气功效的花草熏香,云舟亲自迎上来:“政事再忙也得吃饭呀,快洗手。”
春锦端着铜盆在一旁,云舟亲自伺候他洗手,这份温柔殷勤叫萧铮忍不住说道:“皇后要为魏臣求情?”
云舟放下帕子道:“王知钰该死几回的,我为他求什么情?只是他死之前,总得好好谢罪,那堤坝新法研究出来难道丢在那?总得叫他教出两个接班的再死。”
萧铮道:“这还不是求情?皇后如今还有空管魏臣,你既然知道王知钰的事,自然也知道有人要给你泼脏水,你还不紧着远离是非?”
云舟执箸,边说边给萧铮布菜,声音不疾不徐:“天灾都能扣在我头上,脏水岂是我做缩头乌龟就能躲的开的?我的名声我自己赚,只是王侍郎的命,不用我说,陛下冷静下来也知道他死不得,春江附近的百姓都是魏人,魏人安土重迁,这回成了流民但心里都还想着回去,总得把冲毁的地方重修回来才好,杀一个王知钰容易,眼下再找一个可难呢,到底哪样才是真的对百姓好,陛下心里清楚的很。”
萧铮细瞧了瞧她,忽然道:“你在这后宫里是屈才了,应该直接到前朝管事。”
这话说的不知是夸是贬,云舟反应倒平淡:“反正我不会因为怕你怪我妄议朝政就不与你说心里话,你要是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
三言两语的,把后宫干政说成夫妻之间的心里话,萧铮简直想贴着她的心房瞧瞧,他的皇后长了几个心眼。
最后他只是道:“行了,你的话我听进去了,动不动又要生气,我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要想怎么哄你这气性大的小东西。”
云舟小口吃菜,娇甜一笑:“谁叫陛下可以挑的时候不好好挑,挑了个小脾气最多的当皇后。”
这话说得俏皮,使萧铮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脸蛋上揉了一把。
萧铮饭后又回了承天殿,云舟叫来春锦:“你派人去岷山王府,给晨霜带句话。”
作者有话说:
皇帝:睡地板可以,但别人看见不行,朕是要面子的人。感谢在2023-01-12 21:00:00~2023-01-13 23: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承天殿中, 皇帝已经离开,王侍郎还是很久都不敢动。
萧铮走过时,袍袖从王侍郎头顶拂过, 王知玉只觉得后颈一凉,仿佛那脑袋要不保,立刻恐惧地缩紧了脖子。
待殿里鸦雀无声许久, 他才确定皇帝是真的走了。
他终于泄了力气, 匍匐在地的身子一歪, 倒在了地面上。
官服贴在身上冰凉,他这才发现,自己出的冷汗, 将衣服都湿透了。
皇帝要将他暂压刑部, 听候处置, 他的这颗人头,算是又得以多保全一日。
刑部官员有几位他的同科, 对他自然多些照拂,压他去牢狱时也未戴枷锁, 路上还同他说话。
“王知钰, 你这命可真够大的。”
王侍郎后怕的直发抖, 点头道:“我以为陛下会直接提剑砍了我……”
那同僚低声道:“是老师求到了皇后娘娘那, 这才暂时保下你, 一会老人家要见你, 你且好好与老师商议个对策才是。”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的长廊里, 穿暗红官服的老者坐在看守的椅子上看着王侍郎走来。
是李相。
王侍郎见到恩师, 如见亲父, 登时落下泪来。
“知钰多谢老师相救。”
“你可真糊涂啊, 你想用最少的款项, 办最好的事,得陛下看中,但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啊,你可知皇帝为何如此大怒?乃是庆国公抓住陛下前日途径城外的机会,安排了受灾的流民在朱雀门外头哭嚎,一群的老弱病残,那样的惨状叫陛下亲眼看见了,能不大怒吗?你七分的罪也变了十分!”
王知钰这才晓得此事还有推手,他朝李相磕头:“北燕人必要我死,老师救救学生吧!”
李相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胡子跳了跳,叹道:“好在你是水利的行家,为师总算也有几句话能为你求情的,如今只看皇后娘娘能将陛下安抚到什么程度了……”
离了刑部大牢,李相回到府邸,因为王侍郎这事不小,早有几个门生在相府等待。
众人听了现在的情况,都微微松了一口气,觉得尚有转圜的余地。
其中一人感叹:“多亏老师当时压宝了皇后娘娘,咱们魏人总算有个靠山。”
李相面色并不怎么欣慰,那苍老的额头反而蹙出更深的纹路来。
有人懂李相的忧虑,说道:“后宫的娘娘能给咱们说话,自然是好事,但我猜老师的忧虑,是娘娘做到的太容易了,若是亲自去温言好语劝上一番,那是帝后和睦,但据说娘娘只遣了个丫鬟,就轻易将陛下叫走了,这就……”
历来读书之人,最讲中庸,凡事不足则焦,过度则畏,皇后对皇帝有太大的影响,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并不是什么好事。
前朝臣子最厌恶后宫干政,即便他们有时需要那石榴裙的庇护,但这不影响他们厌恶那石榴裙,觉得于风骨有亏,更怕自己高傲的头颅,永远被罩在那裙摆之下。
其中自相矛盾之深意无人深究。
第二日清早,凤梧宫中,帝后很和睦的一起用早膳,云舟夹了个油酥卷给萧铮,温柔道:
“不为前朝的事生气了吧?多吃点东西,心情就好了。”
萧铮把她伸去小碟的筷子擎在空中,对她挑了挑眉。
云舟抿抿唇:“你是三岁孩子吗?还叫人喂饭?”
萧铮扔擎着筷子不动。
云舟无奈,只好将食物喂到他的口中去。
萧铮这才有些满意了,自己下筷子加菜。
云舟抬眼看看他,指了指碗里的粥道:“陛下觉得这米可好吃?”
萧铮看看碗里雪白的大米,宫里进贡的米,自然是最好的,没有难吃的道理。
云舟道:“听说去岁南边风调雨顺,收的米都比平常好,不止咱们宫里的,百姓吃的也一样。”
萧铮点点头:“若年年如此便好了,可惜老天阴晴不定。”
云舟道:“可也事在人为啊,哪能全等风调雨顺呢?渭水流至南方,在度州,青州有两渠,分了多余的雨水灌溉农田,如此调度方才解了雨季旱季不均的问题,人的才学能力,也不能忽略呀陛下。”
萧铮听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忍不住笑道:“你这聪明鬼,我都说了,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今早又绕这么大一圈,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那南方两渠都是王知钰修的,你是在这翻来覆去的提醒我王知钰立过大功劳呢?”
云舟见他碗里空了,又夹菜道:“他无论在哪朝为臣子,给皇帝分忧都是他分内的事,谈什么功?我只不过觉得,他这侍郎虽做的糊涂,但水利一事上,着实无人出其右,我只是怕你睡了一觉又改主意了,才唠叨唠叨。”
萧铮看住云舟的眼睛:“这些话是你想的还是李相想的?”
云舟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有任何畏惧,她握住萧铮的手:“这是李相的话,但这话没错啊,陛下心里明白着呢,我过问前朝的事也不为着自己,我暮氏现在难道还能扶得出外戚吗?我是坦坦荡荡为天下魏人撑腰,这不也是陛下的意思?况且那些前朝的魏臣对后宫女人又敬又厌,岂能真与我同心?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我真管得多了,哪怕是帮他们,早晚也要被参一个后宫干政,所以我什么都敢说,也不怕陛下生气。”
云舟这话很有几分通透和胆气,但听在萧铮耳中,只觉得她话里的每一个字背后都是心酸。
她是个孤苦伶仃的皇后,二十岁的女孩子,国破家亡,长得这样瘦弱的一方肩膀,义无反顾的担起了魏人的命运,而其中的褒贬和误解,又都自己默默地消化了。
萧铮觉得心中酸胀,又紧又痛,将面前的人揽进了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她刚才是在诉苦。
萧铮抚过云舟单薄的脊背,说道:“他们不与你同心,我与你同心。”
云舟一直对自己的处境看的清楚,刚才的一番话本也不是为了诉苦,但此刻依偎在萧铮的怀抱里,整个人软了下来,好像竟真的有一点委屈了。
她往萧铮的肩窝里拱了拱,闭上眼睛。
未来的路上,有多少风刀霜剑,这个怀抱都会做她的避难所吧?
岷山王府此刻也同样在用早膳,晨霜在关雎阁里和母亲一起用,刘妃见她有些忧愁的神态,便问道:“一大早上不高兴,这是怎么了?”
晨霜道:“没什么?只是偶然间听到关于旎旎的话,北燕人整日盯着她,没一句好话。”?0?8?3?4?0?4?0?3
刘妃叹道:“她在风口浪尖,也是没法子的事。”
晨霜气馁:“如今我是什么也帮不上她。”
正好嫣红来关雎阁正好走到窗根下,听见晨霜抱怨北燕人,有点尴尬,便等了片刻才进去。
“晨霜姑娘,我来还花样子的,你们接着用早膳不用管我。”说着对刘妃行礼,“夫人。”
晨霜让了坐给她,嫣红坐下:“我看晨霜姑娘在屋里闷得很,城中的闺秀这几日办的宴会也不少,怎么不出去逛逛?”
晨霜低头道:“听说春江发水,这两日很多逃难的流民聚集在城外?”
嫣红道:“可不是?说什么的都有。”说道这,她宽慰晨霜:“关于说皇后娘娘的那些,姑娘不用放在心里,陛下圣明,对娘娘颇有回护,亲自去奉天台告罪,你看这两日天气又恢复正常了,谣言过几日也就散了。”
晨霜知道嫣红是北燕人,也不好在此事上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嫣红灵机一动道:“晨霜姑娘若不想出入宴会,不如去求殿下在城外办个粥棚,给外头老百姓施粥去,咱们殿下心善,这种事上不吝钱财的。”
晨霜眼睛一亮,与母亲对视一眼,见刘妃神情颇为支持,正要说话,窗户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姑娘,宫中皇后娘娘给您带了个口信。”
晨霜出去一趟,回来时脸上笑意盈盈:“咱们竟然跟皇后娘娘想到一块去了。”
当日里,城中贵女的圈子里就炸了锅。
皇后凤驾驾临青云楼那天她穿的那身礼服很受贵女们的追捧,此番春江水患,皇后体恤灾民流离失所,号召城中贵眷多在城外赈济灾民,出银两最多的门庭,皇后会将青云楼那日的礼服和凤冠赐予该户未嫁的贵女,特许作为日后出嫁的凤冠霞帔。
其次皇后的镯子,耳饰,戒指赏赐颇多,便不是出银钱最多的,也赏一样物件,做与添妆。
所赐东西价值不提,皇后再受争议毕竟是国母,所赐本就是一份荣光,谁不想要皇后娘娘亲赐的添妆?便是北燕闺秀也动了心。
凤喻一下,赈济灾民成了风,大小粥棚纷纷在城外支起来,除了粥棚,还有施棉衣的。
岷山王府弄了几千斤面粉做饽饽,中间抿上一勺荤油,比米粥顶饿,一时之间棚子外排起了大长队。
篷子后不远一辆马车停着,晨霜坐在马车里朝外看,询问萧锐:“殿下可告诉他们该说什么话?”
萧锐道:“当然,你仔细听听。”
只见那发饽饽的家丁每发一个人便要说一句:“皇后娘娘赏。”
一对母子领了饽饽,还端了晚热粥,边走远边道:“还得是咱们魏人才能想着自己人。”
“娘,这是岷山王府的棚子,岷山王是北燕人。”
“不是说岷山王要娶皇后娘娘的姐姐吗?那还不得是咱们魏人的公主在他们面前说好话?”
“娘说的在理。”
皇后拿凤冠霞帔鼓励赈灾的事, 传到了宁和宫中,太后也得到了消息。
荻珠有些不忿:“皇后看着每日里悠哉悠哉不做什么,其实惯会收买人心, 慎刑司那边传来话说如今宫人们都夸皇后性子贤德宽仁,好像咱们宁和宫多亏待了她们一样。”
太后幽幽道:“赈灾总不是坏事。”
荻珠觉得,自从围场归来, 皇帝来和太后说过一番话后, 太后的心气好像弱了不少, 她叹了口气:“只可惜,庆国公大人好不容易使的一计,连夜将半路的灾民用马车运过来, 给陛下瞧, 陛下马上要斩了那王侍郎, 可以好好挫挫魏臣们的锐气,可惜了, 叫皇后给搅合了。”
这话倒是戳中了太后的遗憾。
“我哥哥这回做得不错,聪明多了, 借力打力, 用魏人自己的错处捅他们一刀, 咱们手上也干净。”
荻珠不平道:“本来那王侍郎必是没活路了, 谁知道皇后又去掺和上一脚, 陛下在凤梧宫中过了一夜, 难免被她灌迷魂汤, 日后再处置, 王侍郎戴罪立功, 必会从轻发落, 真是浪费了国公爷的一番筹谋。”
太后拨着手里的念珠子, 垂目道:“她这样摆弄皇帝,以为能在臣子那里落得什么好么?不过叫人越发生出忌惮之心。”
荻珠道:“那就叫皇后随心所欲下去?”
话说道此处,外头通传徐良来拜见太后,他弓着身子进来,给太后行礼:“太后娘娘不仅赐酒,昨日老奴的生日娘娘居然还记得,叫人赐了一桌席面,老奴何德何能得此荣宠,惭愧至极呀。”
太后赐他坐,荻珠便搬了秀凳过来,徐良再次谢恩方才坐了,太后道:“你伺候老大君一辈子,伺候的尽心,该当关照你些,尚宫局那边换了掌事尚宫,你和魏人可还配合得当?”
徐良笑着,脸上神色古怪,眼角挤着几条笑纹,嘴撇成为难的样子,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只是说道:“薛尚宫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器重,比起愚钝的老奴肯定是强十倍百倍,薛尚宫给承天殿和凤梧宫通消息,省去咱们陛下和皇后娘娘多少误会?是个能人不假。”
太后本是闭目,此刻睁开眼睛问道:“皇后与朝臣联络,是通过谁?”
荻珠答:“还能是谁,就是这个总领尚宫薛采仪,不是奴婢嘴毒,此人实是个魏人余孽,只认皇后那魏女当主子,陛下又多有纵容,对她的逾矩视而不见,如今在宫中,咱们北燕人宫人,可是一直被她压着一头。”
荻珠作为宫女,论品阶也是在薛采仪之下,自有许多不服,加上薛尚宫令她财路受阻,提起皇后她尚不敢太造次,但提起薛采仪,自然要狠踩一番。
太后道:“皇后与皇帝说什么私房话咱们没有立场管,但一个奴婢敢涉党争,真是胆大包天。”
荻珠和徐良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再说多了不合适,都不再言语了。
王知钰被关进刑部大牢后,皇帝单独召见了李相。
许人求情就等于态度软化,这是个信号,于是朝廷上,敢于为王知钰求情的人就更多了。
最后,由刑部定了罪责,暂缓王侍郎的刑罚,叫他戴罪行事,将功补过,溃堤之罪,容后发落。
由于王知钰已经是戴罪之身,已经做不得侍郎,所以在工部与此事无涉的给事中里提上一人,暂代侍郎之职。
就这样,一场大风波,化成了一簇小浪花,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春江岸的堤坝,还在循序渐进的修建,新法比旧法坚固,后来又下了一场大雨,新修的那一截效果颇佳。
受灾轻的村落陆续回归,开始筹划春耕,朝廷发了安家银,还放了一批春耕的种子,鼓励村民重建。
发水之前差点掉进冰窟窿的男孩一家也拉着板车回了旧房子,淹没人的水退去,露出早冲掉了茅草的光秃秃的屋顶。
他阿娘插着腰:“他爹,咱是修屋顶还是盖房子?我看底下梁柱好像还行呢,东西是都没了。”
男孩的爹抹一把拉车流下的汗:“等村里旁人家回来一起慢慢商量吧。”
期间云舟与南兹又通了几封信,知道如今她的大皇兄在兄弟之争中落败后,这么久了还是没有踪迹,估计是找不到了,现在的南兹王城中传言他的二皇兄每日不是喝酒就是发疯。
云舟捏着信纸,情绪翻涌,一时找不到出口。
她沉默了一会,将悲哀的情绪抚平,想着接下来要考虑的事情。
云舟曾经问过母亲,如果有机会,赵氏想不想和童氏一起掌握南兹国?
赵念去问过了赵氏的家主,得出了肯定的结论。
以如今南兹的局势,待混乱平息,势力分配定要重新洗牌,像赵氏这样大族世家,若不在乱局里摘得果实,恐怕会被后起新贵彻底逐出局去,何况他们赵家还掌握着一个可以用来与皇帝交换权柄的秘密,此时不用,难再找到合适的机会。
乱世所迫,母亲家族已经难以明哲保身,赵氏是不得不入局了。
云舟揉着额头,望着窗外春风吹拂之下即将生发的嫩柳。
虽然初春是发过一场水灾,但后来真正春汛时,春江倒是安澜,春耕也有序的开展起来,前朝议事的重点就转移到了南兹来。
虽说萧铮似乎是想让童氏掌南兹国,不起兵刃,但朝中也有主张干脆举兵南渡,一举将南兹收服到大胤版图之中的。
两种主张都有各自的道理,一时也没有个定论。
静谧的午后,燕子咁泥归来,在凤梧宫轩窗之下筑巢,温煦平和的春风里,云舟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时,小钗忽然惶急地跑进来。
“娘娘,不好了!薛尚宫被抓起来了!”
“是承天殿那边的小宫女冒死来传话的,说是今天早上,宁和宫召了薛尚宫去,后来又召了好几个人证,说是薛尚宫擅动国库宝物,最后太后说,也不是大事,念在她尽心尽力服侍皇后,打发去慎刑司打三十大板!”
擅动国库宝物,想来就是薛尚宫曾给云舟私自拿出来的那副玉甲,但现在追查起来,定不是为了这点小事,恐怕是别的什么触怒了太后,多半和自己有关,太后要断她一臂,用来敲打她。
小钗担忧道:“三十大板,也不知道薛尚宫挺不挺得住?”
云舟不乐观地摇头:“太后实际是冲着我来的,就是要她死……”
小钗听了更加慌起来:“那怎么办?娘娘去求陛下吧!”
“不行,太后既然治罪,又开过恩,陛下知道又能说什么?难道不许太后惩治宫人了吗?”
云舟想了想,吩咐小钗:“预备凤辇,去慎刑司。”
薛采仪在宫中几十年,心知肚明自己这罪是怎么回事,她也并不慌乱。
她被除去外氅,只穿单衣,春寒料峭,身子被冻得微微发抖。
通常情况下,总领尚宫受罚,底下人都是手下,常常走个形式,轻轻打完了也就算了。
她目光扫过两个行刑的太监,这两人一看就是北燕人,恐怕还是太后的心腹,二人冷漠地看着她,摆明了不会给她放水。
这是太后有意地安排。
这时东边排房里一扇小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倒是个熟人。
蕊娘当时诬告云舟偷凤梧宫的银子,薛尚宫念她犯得不是大错,主动说将她调离承天殿,才使得萧铮没有处罚她,如今没想到,蕊娘不但一点好也没记,还恨上了她。
蕊娘看了眼薛尚宫的狼狈样子,笑起来:“薛尚宫职位高,好久不见我这小人物了,可还记得我?我被你贬到这处血腥地时也没想到,有一天要给您查板子数啊。”
她兴致勃勃绕着刑凳走了一圈:“我这人吧,心软,最见不得血腥,所以查板子不用看的,用听的,我听到,就作数,听不到计错了,薛尚宫可莫怪。”
说完了,走到那行刑的太监身边,在他手上摸了一把,两人对视,眼神暧昧,分明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薛采仪心下了然,知道她是嫌做慎刑司宫人没体面,不想安静地等待放出宫去,攀高枝的心还没死,于是跟了北燕的太监,打算从太后那边谋个出路。
“你就这么恨我?”薛尚宫有些痛心。
蕊娘道:“本来我和你也没什么仇怨,我只是不服,那暮云舟都从天上都掉下来了,凭什么又上去?你抬举她的样子,令我恶心。”
薛尚宫冷冷地看着她:“皇后娘娘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蕊娘冷笑一声,一把将薛尚宫按在刑凳上:
“真是条好狗!不过太后吩咐了,我的耳朵灵不灵,就看你能不能吐点皇后的不是,你自己掂量吧,你自己的命和皇后哪个重要?”
说完,转身回了房中。
两个太监握紧了板子,使足了力,毫不留情打下了第一板。
薛尚宫只觉得腰上一阵剧痛,骨头都发出咔嚓一声。
但房里的蕊娘,沉默无声,没有计数。
刑杖接连落下来, 没有任何手下留情,但每落几下,蕊娘才记上一个数。
她数到十的时候, 实际上已经打了三十杖。
狰狞的血色从薛尚宫的衣裳底下透出来,她趴在凳上,已经几乎昏死过去。
行刑的太监停了手, 蕊娘从屋里走出, 来到薛尚宫旁边, 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哗啦一下浇在了薛尚宫头上。
初春的水, 冰冷刺骨, 一下将薛尚宫激地倒吸一口气, 醒了过来,呛咳了两声, 抖得越发厉害。
蕊娘蹲下身凑近薛尚宫:“怎么样,再这样给你二十杖, 恐怕你就要上西天了, 想清楚没有?皇后平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管大小, 说出来就留你一命, 她和南兹逆贼有什么联络?和前朝官员又如何联合起来蛊惑陛下?随便说一个, 我这就放你走。”
薛尚宫嘴唇动了动, 蕊娘听不清, 又凑近了些。
没想到, 薛尚宫突然啐了她一口, 带血的口水吐在蕊娘的衣襟上, 惊得她向后一退。
“给脸不要脸,接着打!”
慎刑司里,平时宫人不算少,只是今天大伙都知道太后要处置人,一个个明哲保身,管事的干脆称病躲开了去,一些洒扫的小宫人也不敢露面,缩在两侧排房里不露脸。
偌大一个慎刑司庭院,竟只有三个人作威作福。
薛尚宫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像一个没有痛觉的躯壳。
她恍惚地想着,今日,可能实在是等不到皇后娘娘了……
枝头雀儿被肃杀之气惊起,扑动着翅膀逃离了这血腥味弥漫的地方,空气中只剩下沉闷的杖刑之声,和蕊娘计数时尖酸刻薄的声线。
“十一,离三十杖还远呢。”
行至凤梧宫门口,云舟忽然想到什么,一个转身,对着凤梧宫大殿周围的虚空喊话。
“跟着本宫。”
说完,云舟转身上了凤辇,立即朝慎刑司去。
果不出她所料,慎刑司外,有宫中禁卫把守,禁卫军前头,站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是内监总管徐良。
徐良面上恭敬笑着,苍老如干树皮似的脸上挤出横七竖八的褶皱来。
“皇后娘娘,慎刑司这种地方太血腥,脏了娘娘的绣鞋,可进不得啊。”
春锦和小钗跟在云舟身后,春锦之前一直在薛尚宫手下,受到颇多照拂,与其情意深厚,她忧心薛尚宫的性命,急道:“徐总管,皇后娘娘的路你也敢拦?”
徐良轻蔑地瞪了春锦一眼,依旧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老奴可没有那样的胆子,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在慎刑司处置罪奴,不许任何人打扰,老奴也没有办法,只能斗胆得罪皇后娘娘了,娘娘要是不高兴,去宁和宫里与太后她老人家说道说道,老奴得了太后的准话,立刻带娘娘进去。”
他还故意拉着长音,语气阴阳怪气。
小钗气得不行:“去宁和宫再回来,人都死透了!”说着,就要往前冲。
然而徐良身后的禁军忽然拔出了佩刀。
他们虽然不敢对皇后拔刀,刀锋都冲着小钗,几排人堵在那,一堵墙似的,拖延着时间。
云舟从凤辇上下来,面色冷冷的,没和徐良说什么,只是一挥手,身后突然从宫墙上跳下两个黑色的身影。
其中一个正是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