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意味着过个几十年这就成了一座孤坟了。
赵千户不想一代厂公做个无主之魂,思前想后,便将尸首烧了灰,撒入江河中了。
“去江河大海做您的霸主去吧。”
赵千户喃喃自语,看着骨灰被河流吞噬,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世为名为利,可终究只剩一捧灰烬。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赵千户想不太明白。
可是啊,日子该过总得过的。
他说道:“回吧,东厂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呢。”
身后众锦衣卫齐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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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昨夜雪骤,一早起来皇城已是银装素裹。
大理寺内,厨子永远都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忙碌起来,烧火煮水,做早点。
“夏天的时候有丘大夫送面条来,可省了我们不少事呢。”
“还喊丘大夫,要喊丘太医了。”
“习惯啦,不过丘大夫做的面条是真的好吃!劲道有面香,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
“回头丘太医回大理寺我们拜托他揉顿面条吃啊,丘太医人随和,不会跟我们计较吧?”
“那可是治病救人的手,你还真敢想啊!”
“你想啊,那可是治皇上的手,以后我跟我那瞧不起我是厨子的儿子说‘你爹可是吃过救过皇帝的人擀过的面呢’,听着多威风啊。”
“哈哈哈那你不如说你跟丘大夫曾并肩作战过呢。”
“哈哈哈哈。”
厨房里热气渐渐蒸腾,热闹的话混杂在这里,冲散了冬日的寒冷。
姜辛夷出现在厨房里时,厨子意外道:“辛夷姑娘稀客啊,怎么一大早来这了?”
姜辛夷笑笑:“等会带长安去西子梅园,给他拿点吃的。”
厨子更是意外了,那在大理寺住了三个月只在附近游湖看花的小少年竟要出远门了?他说道:“我这就去拿……西子梅园的路可远了啊,他……没事吧?”
姜辛夷也不敢保证。
只是西子梅园常被人唱在戏里,又总出现在话本里,宋长安便总想去看看。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梅花盛开,他昨夜小心翼翼问道“辛夷姐姐,我能去赏梅吗”。
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忐忑不安,即便这三个月她已经竭尽全力为他治病,但终究是阻止不了他的生命慢慢走向终点。
他的精神好了很多,可身体肉眼可见的更加虚弱。
仿佛只剩一双眼睛充满了光彩,肉身已快被阎罗掏空。
——他未必能熬得过这个冬日。
姜辛夷点头:“我去安排。”
她特地找了辆款宽敞可躺的马车,以厚布封上三面车壁,座上铺上被褥,又备了两个香炉和一个暖手炉子,尽力让宋长安能睡得踏实些,安然抵达梅园。
做完这些,她想想又拜托宋安德给关在大牢的宋正气和宋夫人送个口信,说她要带宋长安去梅园。
她说这些也不过是告知他们,而不是要取得他们的同意。
但很快夫妻两人就回了口信,谢她多日的照顾,谢她愿为犬子操劳,因路途遥远,请务必照顾好他。
竟是同意了。
出乎她的意料。
翌日一早,她去厨房拿了早点,送到宋长安屋里。
他此时已经起了,正坐在门口看院子里的雪。
“怎么也不拿个手炉。”姜辛夷将他推进里面,关好了门,“你若在出发前就吹冷了身体,就看不成梅花了。”
“我觉得今日精神气很好。”宋长安从见了她始终在笑,“感觉能站起来打老虎。”
姜辛夷笑笑,可余光一看,他胳膊在使劲,可手却挥舞不起来。他大概是想表演一下怎么打老虎,但却做不到。她的眸光一瞬黯淡,再抬头又带上了笑:“我给你拿了包子和白粥,等你吃好了,我们就出发。去梅园要两个时辰,估计会很累。”
“嗯啊。”宋长安立刻去吃早点了。
姜辛夷陪他坐了一会,说道:“我去备马车,再去辛夷堂拿点炭。”
入冬后,远在北域的秦世林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早早就有宫人送了炭过来,不过是以怜妃娘娘的名义赠与行医救人的辛夷堂的,而非给她。
但姜辛夷知道这是九皇子对她当初“夏送冰冬赠炭”的承诺。
辛夷堂这几个月仍在开,但她近来有了新的打算,来年她就不在这了。
只是这个决定她还没有跟李非白说。
他要是知道了……
姜辛夷拿着装满木炭的篮子往衙门走,出神地想着他的反应。
突然熙攘的街道上冲出一个大汉,猛地拦住她的去路。
她抬头看去,他的手上竟是拿着一把刀的。
姜辛夷一愣,男人已经冲了过来,径直举刀朝她刺去。
事发突然,她躲避不及,下意识抬手挡住,挡去了刀刺身体,可手背瞬间被刺出一道伤口,木炭散落一地,血染裙摆。
街道的行人也被惊呆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那是姜大夫啊!”
这个身份似乎在刹那给予了他们无尽的勇气,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扑了过来,将那男人制服了。
姜辛夷看着不曾谋面的男人,捂着流血的手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仗义相助的路人也纷纷谴责:“对啊你为何要害姜大夫!”
被摁在地上的男人怒声:“你枉为大夫!宋正气助纣为虐埋下炸药,炸死了那么多人,我唯一的儿子也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包庇他的儿子,吃好喝好养在大理寺!凭什么我的儿子没了,凶手的儿子却还活着!都说你是活菩萨治病救人,可你这是在诛杀人心啊!姜辛夷你枉为大夫!枉为大夫!”
姜辛夷怔然,片刻才道:“抱歉。”她无法怨恨一个失孤的父亲,她太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山道爆炸一事,主谋魏不忘已死,他没有任何亲人,也无坟墓,你们的恨意无法得到释放。可从犯宋正气有家、有亲人,他与宋夫人仍在大牢,你们也无法泄愤,便将他的家烧了。我将其子接到大理寺,于公,犯错的是他的父亲,不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不应受到伤害;于私,骨疽之症如今仍是绝症,若能治好,往后世人便可免受其折磨索命。”
男人嗫嚅,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剩眼泪横流:“他的孩子是孩子……我的也是啊……你怎么能包庇凶手的孩子呢……你是大夫啊……”
他的话变成了喃喃自语,已经不知恨意要往何处发泄了。
姜辛夷默然,或许往后余生,这位父亲都要后悔当初为何要将孩子送进宫里了。
没有开始,就不会有如今的结局。
很快大理寺来了人,就要捉拿他时,姜辛夷拦住了,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在转身时以极低的声音对衙役说道:“他的独子在山道上没了。”
衙役微顿,立刻明白过来,示意众人松手,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回衙门去了。
姜辛夷回到内衙去房间包扎伤口,恰好李非白出门,见她满手满身的血,惊诧着迎了过来:“怎么受伤了?”
“先进去再说。”
进了房间,李非白找了纱布和药来。
他虽说不懂医术,但对伤口包扎这种事却驾轻就熟。很快就清理干净上了药,给她包了几层漂亮齐整的纱布,还打了个小结,塞进纱布里,仿佛根本找不到衔接口。
这对于追求完美包扎的姜辛夷来说实在是件很享受的事,连疼痛都减轻了。
李非白听她说了方才的事,说道:“魏不忘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魏不忘临刑前还与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
“你还记得山贼劫持六万两赈灾款的事吗?”
“记得。”
“那些山贼,是黄炎道养的喽啰。”
李非白顿了顿:“所以是魏不忘授意劫持赈灾款的?”
“是。”
李非白顿觉恍然:“难怪当初朝廷为了能安全将赈灾款送到灾区,消息藏得十分隐蔽,就连队伍也装扮成商客,却还是被一群普通的山贼劫走,原是有魏不忘这个内贼。”
姜辛夷说道:“他说聚宝镇借瘟疫敛财一事是他,用血葡萄迷惑官员是他,当年毒害先皇的事也不假,唯有一件事他没有做过。”
“什么?”
姜辛夷看着他,无比平静道:“他计划的是在灵山上投毒杀皇帝,但——没有在山道上埋过炸药。”
李非白愣住:“不是他?那是……”
那是谁?
还能是谁?
皇帝既然已经窥探到了魏不忘联合宋正气欺骗他出游的目的,为了能彻底扳倒弄死魏不忘,让东厂和他的党羽都无法挽回局势,便埋下炸药,利用上百宫人的命堵住了想为魏不忘求情的人的嘴。
没有人怀疑不是魏不忘做的。
魏不忘也深知皇帝的伎俩,有宋正气的证词,他的辩解无用。
老狐狸终究是没有斗过狡猾的帝王。
知晓真相,李非白胸口似有巨石堵住。
皇帝错了,错在不应那样轻视人命。
身为臣子效忠这样的帝王,着实让人痛苦。
“或许魏不忘在最后仍对我说了假话。”姜辛夷说道,“埋下炸药的确实是他,可为了让我们对皇帝有隔阂,故意说了假话。”
“没有人能知道真相。”李非白说道,“只是依据禁卫军的说法,他们提前一日排查过山道,没有异常,或许……魏不忘说的是真的。”
说完,两人久久沉默。
真相如何,都永远不会揭晓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压得树枝低垂,在雪的压迫下,树干笔直的树似乎也只能垂首认命。
撑住了,便能迎来寒冬后的暖春。
撑不住,枝干拗断,魂入雪海。
姜辛夷缓缓起身,说道:“走吧,去赏梅。”
李非白说道:“嗯,去赏梅。”
——树会被冬雪压断,可梅花依旧能傲立雪中。
最后结出果实,以崭新的生机瓜分春意盎然的景致。
第202章 大结局(四)
车行路上,缓慢而谨慎,李非白尽量让车子绕开崎岖不平的路,让车厢里的人能舒服些。
宋长安这三个月在大理寺也有外出,去街上看人耍戏、捏泥人,就连有人吵架他都爱去凑一眼。平日在内衙他会看宝渡和别人斗蛐蛐,看宋衙役雕刻木块,去厨房看厨子揉面切面条。
往日他总是被困在家里,无论做什么下人总是满眼担心,各种阻拦。就连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他在外头多待一会,他们便催促他回屋。
可屋里有什么好看的呢?
一墙之隔的外面多热闹啊,他想去看看,可愿望从未达成。
“春日多雨,容易着凉”“这大夏天太热了,会热坏的”“秋风起了,太凉快了”“冬天了,会冷坏人”……
永远、永远都出不了门。
可在大理寺不一样。
他喜欢这里,每个人都将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没有人会特意照顾他,阻拦他做任何事,哪怕他想看看那蝼蚁如何搬运食物回家,他们路过也不会笑话他幼稚,闲暇时还会蹲下来用树枝撩拨,把蝼蚁大军整齐的队伍弄散。
哎呀,可坏啦!
他每日恨不得晚点入睡,早点起来,看这五花八门的世间,和大理寺可爱的人多说几句话。
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但他却越来越瘦了。
好在、好在他熬到了冬天,可以去赏花了。
可身体却不太争气。
他出门前还好好的,这才坐了半个时辰的车,就觉得浑身被颠得难受,那疼痛似针钻进骨头缝里,像是要将他的骨肉分离了才甘心。他从梦中醒来,心中骇然。
姜辛夷很快察觉到了他的不对:“长安,你是不是又发作了?”
“我……很好。”宋长安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没事。”
“你……”
“辛夷姐姐我没事。”宋长安强撑着说道,“我想去看梅花。”
姜辛夷默了默,打开车厢对李非白说道:“先停停,我给长安扎几针。”
李非白知道宋长安是犯病了,他皱眉:“不回去?”
宋长安着急道:“我不回!我想去看梅花。”
他这破身体,再不看看他想了好几年的梅花,恐怕就撑不住了。
针灸过后,宋长安身上的疼痛减轻。他酣然睡着了,伏在姜辛夷的腿上,等着看见梅花绽放满园的那一刻。
两个时辰的路,因赶得慢,早上又下过雪,足足三个时辰才抵达梅园。
宋长安早就醒了,可他生怕露出一点不舒服就折回,便闭目不语。直到他听见说到梅园了,他才睁开双眼。
辰时出发,抵达时已经是下午。
此时大雪已停,天空一片晴朗,日光穿透凛冽寒风,映照大地。
未入梅林,已闻梅花香气。
李非白将宋长安抱下马车,放到推椅上。姜辛夷立刻给他围上小被子,给他塞了一个暖手炉,随后缓慢推他入园。
宋长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整个人都暖和极了,并不会觉得寒冷。神奇的是一路的疲倦似乎也在这梅花香气中消失了。
梅林大门两侧是两棵巨大的梅花树,它们被人为地将尾端往门压靠,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独特的梅花拱门。这些红腊梅 似有仙子披着红色纱衣伏在门上,目光和蔼地笑迎来客。
从这里进去,便直接入了梅林。
一片洁白映入眼帘,似雪从地上翻涌而起,门口那抹红瞬间变成了无比惊艳的对比,像一团团小火苗在雪上跳起了舞。
宋长安忍不住反复回头看,说道:“以前我觉得红梅粗俗,可现在觉得真好看……像火一样在跳……”
一路前行,遍地梅树,抬头是梅,低头是雪。细而有力量的枝干上长出无数白梅,苍古清秀。
宋长安觉得自己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应接不暇”只能“走马观花”。
行了两刻,已入梅园腹地,椅子却停了下来。
宋长安正困惑,姜辛夷俯身说道:“前面有你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宋长安脑海里闪过两人身影,可是又不敢确定。
他最想见的人,不是……还在大牢里吗?
姜辛夷摸摸他的头,说道:“我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我接你来大理寺,你或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你却从来不提及你的父母,生怕我们为难。你夜里总在哭,我也知道。”
宋长安鼻子顿时一酸,可强忍住了眼泪。
他当然知道爹娘去了哪里,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呢。
可是他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只能乖乖地待在大理寺,至少在那里还能从“漏风”的消息里知道一些爹娘的事。
离开那里他就离爹娘更远了。
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想念他们。
很快,梅林不远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宋长安再忍不住:“爹爹——娘——”
远处三人的哭声透过一棵棵梅树传来,姜辛夷伫立长视,说道:“宋正气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是吗?”
李非白点点头:“山道爆炸一案的相关嫌犯都已经抓捕审问完毕,宋正气是半个主谋,过几日就问斩了。宋夫人在开春后会流放,一家三口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也不知他们夫妻会不会后悔……”姜辛夷默然片刻说道,“你将人带出来无妨吧?”
“已经得到皇帝应允,只是让我将事情办得隐蔽些。”
姜辛夷说道:“他越是这般有人性,我就越觉得他对宋正气有愧。”她苦笑,“我对他的偏见已是根深蒂固了,这是不是不好?”
李非白说道:“好不好都无妨,皇上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姜辛夷微微睁大眼,这对一世效忠皇帝的李家人来说真是无比清醒的发言了。
臣子忠于君王,但不需要愚忠。
她笑笑:“对。”
第二日,两人带着宋长安返回大理寺。
回来后,许是奔波了,许是了心愿,许是已病入膏肓,宋长安的身体越发的差了。
快过小年,街上红绸红灯笼铺了满街满巷,大理寺也在准备过年了。
宝渡一早就从外头赶回来,在门口挂灯笼的衙役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啊,宝哥?”
这大理寺上下谁都喊他宝哥,实在是因为性格太像个活宝了,永远都那样高兴,让人看了都觉开心。
宝渡得意说道:“我刚寻了只威猛大将军,长安看见了一定要羡慕得流口水的!”
他说着就提着装蝈蝈的草笼进去。
到了内衙,宋长安的门口站了一堆人,他挤进去便看见辛夷姑娘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宋长安的手。
众人面色沉重,他顿觉不妙,冲过去却见床上宋长安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就连瞳孔都在扩散了。
他大惊:“长安弟弟!”
宋长安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眼里的光芒微微一晃。姜辛夷了然,起身说道:“许是在等你。”
宝渡差点哭了出来,他上前抓住他的手:“我给你带了蝈蝈来,我刚抓的,它很能打,一定能帮你赢隔壁那个臭小孩!它叫威猛大将军!你看看它吧……”
宋长安没有过多的表情,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笑。
“好……”宋长安安静了许久,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停了很久很久,他才又微弱开口,“谢……谢……”
谢谢所有给予他爱的人。
他要走了,遗憾很多,他还想活。可是没有办法……
“谢……谢……”
他低声,尾音骤停。
满屋人潸然泪下。
这世间,有个小小少年曾来过。
如今——他走了。
第203章 大结局(终)
任何地方的高墙,都比不过皇宫的墙高。
无论李非白来多少次,每次抬头看见宫廷的墙壁,都充满了压迫感。
喜欢权力的人会很喜欢这里,可不喜欢权力的人这里只是一座牢笼。
很快公公就出来了,恭敬道:“李大人请入宫,皇上刚得了空,您来得可真是巧啊。”
“多谢。”
再过两日就过年了,李非白来禀报魏不忘一案的事。
主谋已死,从犯已尽数发落,每个衙门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可以过个好年了。
秦肃刚下朝,听李非白详尽地说了半个时辰,说道:“此案可以结了,明日早朝你就照着今日的话说吧。”他又说道,“这次大理寺救驾有功,朕还未行赏,你可要什么赏赐?”
“臣有一事想求皇上应允。”
“爱卿请说吧。”
李非白说道:“臣想调离大理寺,不再留在京师。”
秦肃蹙眉:“朕要提拔你,你却要走?”他轻轻笑道,“莫不是皇城不合你意?”
他知道李非白是个聪明人,在他发现自己用空壳引爆山道时,李非白或许就已经猜到了什么。
君臣之间生隙,是他不愿看见的,尤其是在民间已经很有声望的李非白。
李非白说道:“只是另有计划,别无其他想法。”
他一是不想在帝师伴随冷酷无情的帝王,二是不想卷入权力之争,三确实有别的想法。
秦肃声音沉沉:“你父亲会对你很失望的。”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臣从出生时起,就被人唤做李家人。少年时与别的孩童玩闹,他们也总会让着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是李家人。再后来父亲希望我从军,只是我实在见不得血淋淋的战场,所以折中做了一名断案人,但如今我行事所得的便利,也是因我李家人的身份。可以说臣从出生到如今,一直被这个身份左右。”
“你厌恶这个身份?”
“不,相反,我感恩李家人这个身份,总是让我可以更迅速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臣得益于这个身份,绝不会去诋毁厌恶它。只是也同样因为这个身份,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离开这个身份后,我又可以去做什么。我以为到了京师后我能得到答案,但并没有,反而越发茫然,如今我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离开京师就能找到了?”秦肃冷笑,“李非白,你将话说的很漂亮,可是朕依旧会觉得你不过是不愿留在京师辅佐朕。他眸光冷冽,面色淡漠,“你要去外面看看就去吧,可是你一旦离开,这京师你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他仍是忌惮他的,如今他愿主动离开京师,倒是很好的结果。
李非白已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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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已到尾声,可依旧寒冷。
此时围炉吃火锅,着实是一种享受。
铜锅底下生火,热水沸腾,食物刚下锅就变了颜色,一筷子捞起,缠着热气裹上蘸料送入口中,真是又暖又舒服。
辛夷堂的牌匾已经取了下来,变成了宋大娘面食铺,只待年后开张。
如今面食铺的第一波客人已经就坐,正在围炉前吃午饭。
“今年过年宋大娘你们不回老家啊?”
宋大娘给他们舀着面条,笑道:“不回啦,老家都没宅子也没地了,以后就在这京师待着了。”
宋安德说道:“大伯他们倒是给我来信让我去了,可是我觉得已经没什么情分在,不必回去。”
丘连明说道:“我吃几口就得回太医院当值了,啊!宋大娘你做的包子太好吃了。”
“那回头你揣几个回去。”
“好嘞!”
姜辛夷给丘连明舀了一勺肉,问道:“在太医院感觉如何?可习惯?”
丘连明说道:“大伙对我挺照顾的,课偶尔会听不明白,书里也会碰见难题,我都找方院使问,他都快被我烦死了。”
“那就烦他吧。”
“师父你这笑看起来坏得很。”
“没有的事。”
“有……”丘连明被她扫了一眼,肃色,“没有的事!”
宝渡“啧啧”声说道:“丘老弟你还是一样怕你师父啊。”
丘连明说道:“宝哥,这叫尊师重道。”
“你要像我,我可不怕……”
话没说完,姜辛夷抬头:“你家少爷来了。”
背对大门的宝渡“噌”地站了起来:“丘老弟你要尊师重道!辛夷姑娘你涮的肉天下第一好吃!”
姜辛夷忍笑,宋大娘和宋安德丘连明都扑哧笑了起来。
宝渡察觉不对,回头一瞧,压根没他家少爷!他哼了一声坐下:“就知道拿少爷吓唬我,我才不怕我家少爷呢,辛夷姑娘你快涮肉,不够吃啦!”
“那我给你涮吧。”
众人往外看去,李非白出现在门外,披风上染了一肩的风雪。
“少爷。”宝渡欣喜,却见辛夷姑娘已经过去,给他家少爷取下披风。
少爷还拦住了她,不让她取,自己取下来了。
那个心疼呀,还怕雪冻了她的手不成!
呜呜,他家少爷有少奶奶了,再也不需要他宝渡了。
想想有点难过又很开心。
宋安德问道:“早朝的时候少卿大人没受到什么围攻吧?”
李非白说道:“事已定论,案子已结,又有皇上坐镇,余孽早就自动消音,夹着尾巴安守本分了。”
“如此就安心了。”宋安德低声,“早上杨大人还说怕你出事呢。”
“我没事。”李非白说道,“我刚从大理寺出来的,成大人说你们在这里吃饭,我就过来了。”
宋大娘问道:“成大人还是不出大理寺呀?”
姜辛夷吃了一筷子菜说道:“他只是身体没出门,心早就在全国的卷宗上飞起来了。”
众人咀嚼了一会这话,也明白了一件事——成大人这是打定主意把自己镶在大理寺了。
“后天就过年了啊。”
“时间过的真快。”
“一会吃完了把灯笼挂上去。”
“吃肉吃肉。”
午时饭饱,姜辛夷从里面出来,抬头看看这“宋大娘面食铺”的牌匾,略有些恍惚。
一会李非白也出来了,给她稳稳地披了披风:“听宝渡说,年后你就要离开京师了。”
“嗯。”姜辛夷看他,“看出来了,少卿大人不太高兴。”
李非白轻叹:“是,我不高兴。”
“哦……”
“我最不高兴的不是你要走,而是你要走,我还要通过宝渡才知道。”
姜辛夷微微垂眉:“我不敢告诉你,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直接告诉就好了。”
“……你不怪我扔下你一个人在京师?”
李非白摇摇头,又问道:“钱财备好了没有?盘缠可够?我给你拿些银票吧。”
“我有钱。”姜辛夷垫脚,附耳低声,“魏不忘临死前,将他那富可敌国的钱都告诉了我,几乎遍布全国钱庄。”
李非白着实意外了,问道:“他怎会告诉你?”
“我想……许是曹千户的缘故吧。”
在魏不忘心里,曹千户是他的亲人,曹千户离世前为了给她留下线索,编造了一个喜欢她的谎言。魏不忘信了,所以将钱留给了宛若是儿媳的她;东厂信了,所以在她指证他们的厂公后,也没有来为难她。
街上见了,他们也是客气跟她问好。
仿佛这半年京师的惊涛骇浪不曾发生过。
李非白轻轻点头:“魏不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依旧没有说出那些钱的下落,皇上费尽心思想知道的事,他却告诉了你。这是魏不忘最后的良心吧。”
“曹千户是他最后的良心。”姜辛夷说道,“这钱我不会告知皇帝,它将会作为我游走四国行医救人的钱。魏不忘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钱,我会将它们还回去。”她说道,“我想??????像师父那样,做个游医。”
李非白深知她跟别的姑娘不同,自己也正是喜欢她这种不同。他问道:“要去哪里,要去多久,何时归来?”
一连三问,姜辛夷笑笑:“怎么,少卿大人不舍得呀?”
“怎会舍得。”李非白说道,“旁人看来你应当留下,与我成亲,至少要留在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