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嬷嬷忙扶了她,悄声道:“二太太,您放心,大小姐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钱氏坐下,就听见宋积云不紧不慢地道:“姑娘家是娇客。等你做了族长,做了族老,能管宋家所有房头的事了,再来让我‘滚’也不迟。现在,你站在我家的地面上,还没这资格让我滚!”
半点不吃亏。
让宋大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曾氏看着气定神闲的宋积云,忍不住就跳了出来。
“你大伯父没资格管你,我呢?”她恨恨地盯着宋积云,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我是你祖母,有资格让你滚吗?”
宋积云一听就很烦。
她这个祖母,除了会拿孝道压人,还会什么?
从前也不过是遇到了她父母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不和曾氏计较,曾氏还真把自己当老封君了。做出来的事说出来都丢人,她压根就不想和曾氏打交道。
她干脆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皇帝家还要立块牌子说‘内宫不得干涉朝政’。我们宋家既然没这规矩,既然谁都能当家作主,那正好,以后族老们议事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一房,我也托祖母的福,去旁边听听。”
这是说曾氏不守妇道。
几位族老闻言面面相觑。
曾氏愕然,随后暴跳如雷地喝斥宋积云道:“巧舌如簧,搬弄是非!”
“口舌”是七出之一,她这么说,不仅说宋积云没有女德,还骂了钱氏教女无方,甚至连宋积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一并骂了。
家人是宋积云的逆鳞。
曾氏敢碰她的逆鳞,她就敢挖曾氏的心窝子。
她话锋如刀,直接把曾氏最爱的儿子宋三良给揪了出来鞭尸:“自古有‘七出’,还有‘三不孝’。三叔父,你平时自诩读书人,祖母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还是说,你既不能扫一屋,也无力修己身?”
这话说的实在是漂亮!
要不是彼此立场不对,宋九太爷都要给宋积云喝一声彩了。
“三不孝”的第一条是陷亲不义,指父母有错,子女不指出来。
“不能扫一屋”和“无力修己身”则分别出自《孟子》和《礼记》,都是读书人的必读之物。
曾氏骂钱氏无德,宋积云就骂宋三良无能。
还把曾氏的言行说成是宋三良支持和默许的。
今天要是曾氏还敢指着钱氏骂,宋三良的名声也完了。
灵堂里有读过书听得懂的,自然也有目不识丁听不懂的。
听得懂的暗笑不止,听不懂的纷纷向别人询问。
待那些听不懂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之后,少不了又是一阵窃笑。
还有悄悄地对曾氏指指点点的。
曾氏她恨不得一把掐死宋积云,连带着把宋又良在心里也骂了又骂,怎么生了个这么不服管教的女儿来。
可面上她要装出没看见的样子,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就会坐实了宋积云的话,毁了宋三良。
宋三良看宋积云的目光都能喷出火来了。
不管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还是他刚才被损的名声,他都不可能被动挨打。
他强压着怒火,笑道:“大侄女,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祖母也是为了你们好。”
说着,他还瞥钱氏一眼,貌似劝慰实则威胁地继续道:“你年纪还小,不懂事。就算二嫂生了儿子,不也得我们这些叔伯兄弟帮着教导?何况养个孩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出痘、玩水,甚至是吃个汤圆都有可能夭折了。你别逞一时意气,害了你的弟弟妹妹们。”
宋三良再次刷新了宋积云对他的认知。
她抓起香案上的烛台就朝宋三良的面门砸了过去:“王八蛋,你敢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在我父亲灵前说一遍吗?我告诉你,我家的孩子不出事则罢,但凡掉了一根头发,我都和你没完!”
宋三良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被砸了个正头不说,还额头流血。
李氏一声尖叫,冲上前去就要和宋积云撕扯:“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宋积云身边的人怎么会让她吃亏?
立刻拦在宋积云面前。
钱氏也跑了过来,挡在了她前面。
王氏等人要顾着大面,也都不住地劝李氏:“有话好好说!你一个做婶婶的,怎么好和侄女计较。”
曾氏则震怒,指着宋积云和钱氏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曾家人自然是帮着曾氏的,见此都围了过来。
宋家的人肯定不愿意自家人吃亏,也迎了上去。
宋积云怒火中烧,不介意火上浇油,道:“这里可是宋家,不是曾家。你们曾家这是欺负我们宋家没人吗?”
灵堂里乱糟糟的,眼看着一触即发就要打起来了,宋九太爷只好站在了春凳上大喊道:“给我住手!谁要是敢动手,就去跪祠堂!”
好不容易才把事端平息下来。
宋九太爷原本想说宋积云两句,见宋积云眉锋眼利,他心中凛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两眼一闭,装作没看见似的,高声道:“都不准吵闹!你们几家没有一家是省心的。今天我做主,由四太爷家的重孙帮着摔盆。二房的事,等出了殡再议!”
宋家立刻有人把宋九太爷胞兄的重孙推出来。
一直以来都将二房的财产视为己有的宋大良和宋三良都傻了眼。
只有宋积云,铿锵地高喝了声“且慢”。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积云道:“虽说举贤不避亲!九太爷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摔盆是大事,总不能让人空担了名声没讨着个好。”
宋九太爷刚刚见识过她厉害,听了心头一跳,声音都变得紧绷起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积云道:“四太爷和我们家已经出了五服,按理说,我们家还有一帮子还没有出五服的亲眷,不管是摔盆还是过继,都不好劳动他老人家的后辈。”
然后她话锋一转,道:“可您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也不能小家子气。”
她喊郑嬷嬷:“拿一百金来,当是酬谢四太爷家的重孙在我父亲面前尽孝了!”
这是要划清界线的意思。
郑嬷嬷应声而去。
宋氏族人却哗然起来。
摔个盆就有一百两黄金的酬谢,在这烧炉窑也不过五、六两黄金的时候,谁人能不眼红心热?
特别是那些和宋家还没有出五服的。
凭什么让四太爷家的重孙得了这好去?
宋家这么有钱,要是钱氏生了女儿,要讨论过继的事,宋九太爷是族老,要是拿了摔盆的事做文章,原本他们这些和宋家血缘关系更近的岂不是看着宋家的财产落到宋九太爷他们手里?
“没有这样的道理!”立马就有人叫嚣起来,“就算是要摔盆,那也是要按亲疏远近来排,怎么就让四太爷的重孙去摔盆了。我们家儿子更有资格。”
宋大良和宋三良一个激灵,都醒悟过来。
两兄弟终于想到一块去了,齐声高呼道:“老二又不是没有嫡亲侄儿,他凭什么给我们家老二摔盆。我们不服!”
场面再次乱了起来,这次还全是宋氏的族人。
眼看着就要到吉时了,大家却越扯越远,宋九太爷脸一沉,斥责道:“混帐东西!不尊长辈,你们这是要出宗吗?”
族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人,出什么事,相比去官衙送了衙役送师爷,族人更可靠。
宋氏族人都安静下来,包括宋大良和宋三良。
曾氏看着两个窝囊的儿子,此刻真心盼着二儿子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给她当家作主才好。
宋积云却斩钉截铁高声道:“可以!出宗就出宗!从前我们家捐给宋家的祭田、义庄的银子不用你们还了,但也别再想我们家出一分钱。”
此话一出,宋家的人都炸了。
特别是几个族老,脸色特别难看。
宋又良是宋家最有钱的,他们很多人都靠他的银子过日子。
宋九太爷被她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得头目森森,有些口不择言地道:“你有什么资格当家作主?那是宋家的银子!宋家的家产!你一个马上要出嫁的姑娘,与你何干!”
“我是二房的长女,就算我们家没儿子,我们家也可以招女婿。”宋积云针锋相对地道,“我家的银子怎么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我们的产业怎么就成了宋家的了?我朝律法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定?你要说不清楚,我就去县衙问。县衙里要是说不清楚,我就去府衙里问。我就不相信了,这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这是要打官司的意思。
宋家的族人却想,除了宋积云这个要外嫁的,她们家还有两个女儿。
招女婿好啊!
只要能摊着一个就发财了。
大家心思各异,家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金帛之下,就是宋九太爷这个“德高望重”的族老身份也压不住了。
大家喧嚣叫嚷着,灵堂成了集市。
元允中端着茶盅,惬意地喝了口茶。
这次是谷雨前的阳羡雪芽,汤色绿润,甘醇爽口。
泡茶的手艺也不错。
可惜没地方泡茶,没办法欣赏茶叶的银豪。
听说广东那边有人用玻璃杯子泡茶,可以欣赏茶叶在水中沉浮,比起茶壶和盖碗,另有一番风趣。
他是不是也弄个玻璃杯子泡泡茶?
特别是像岩茶,有些有红梗或是红叶的,泡在玻璃杯中,应该更好看。
灵堂里的人窃窃私语,倒不敢像之前那样指手画脚了。
宋积云站在灵堂中间,厉声道:“抬棺的人呢?”
众人猝不及防,失语地望着宋积云,灵堂里落针可闻。
“来了!来了!”吴管事擦着汗道,声音显得特别的洪亮。
立刻有八个人高马大的抬棺人拿着棍子、麻绳走了进来,还有十六人护在棺材旁。
原本就不宽敞的灵堂一下子拥挤起来。
宋大良大吃一惊。
这几个人,不就是前两天宋积云从田庄里带回来,塞到他那里说是来帮忙做粗活的吗?
什么时候他安排的抬棺人变成了这些泥腿子、大老粗?
宋三良和宋九太爷却已经明白过来。
特别是宋三良,他怒声道:“宋积云,你一个姑娘家,就不怕让你爹死后不能转世投胎吗?”
宋积云冷笑数声,端起孝盆“啪”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转身端起了宋又良的画像。
“我爹没有兄弟,没有侄儿,没有族人,女儿不出来摔盆端像,难道指望你们吗?”
她杏目圆瞪,一一扫过在场的人,高声道:“起棺!”
抬棺的人齐齐一声喝,宋积云面向棺材跪了下去。
她身后,传来钱氏嘶声裂肺的哭声。
宋府门前的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炮竹的硝烟呛得人直咳嗽。
元允中站在宋家大门的台阶上,看着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端着父亲的画像,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退后九步停棺叩拜,起身再走九步,停棺叩拜……一步步,离宋家越来越远。
只是那高挑的身姿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干净利落,有着男子都少见的洒脱随意,在人群里让人一眼就首先看到。
自己摔盆,还真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干出来的事。
元允中暗暗感慨,转身进了宋家的大门。
他身后,炮竹四起,白茫茫的冥钱从天而降,落满了半条街。
送葬的队伍在细乐声中渐行渐远。
宋家的管事、小厮们跑来跑去,忙着拆孝棚、换灯笼、扯孝布,要赶在送灵的人回来之前把家里的事务都安排好。
元允中带着六子,慢慢回了荫余堂。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还是很炙热。
六子向吴管事又要了些冰,元允中就窝在醉翁椅上看传记。
邵青翻窗进来,恭敬地向他行礼,道:“公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元允中放下手中的传记,道:“你留下来伺候,其他的照之前的计划去南昌府。”
邵青愕然。
元允中想起灵堂里宋积云那掷地有声的一声“起棺”,他不由笑道:“我还有十万两的报酬还没有拿到手,暂时就不走了。”
公子还稀罕十万两银子?
邵青脑子发懵,却并不影响他尽忠职守。
他恭声应诺,又悄无声响地走了。
元允中望着窗外浓绿的树荫,笑了笑,目光又重新落在了那本新的传记上。
送葬的人从珠山回来,已是夕阳西下。
宋积云抱神主魂幡,宋积玉捧着画像,宋积雪扶着灵床,跨过火盆,去了钱氏屋里安置牌位神龛。
左邻右舍回城时就各自散了,亲戚朋友则在水榭和敞厅各设了几桌。
几位族老都没有来,本应该招待亲戚朋友的宋大良也不知道了去向,宋三良和曾氏等人干脆就没去送葬。
家里没有男子主事,宋积云便一桌桌地去敬了酒。
其中不少人委婉地问她,她家是不是真的准备招上门女婿。
宋积云道:“要等母亲生产之后才能决定。”
众人若有所思。
这一顿饭十之五、六的人都没吃好。
倒是钱氏,人困神倦,从坟头回来,什么也没有吃,在宋又良的画像前狠狠地哭了一场,用冷水洗了脸,这才想起灵堂的事,问郑嬷嬷:“我记得在灵堂的时候,好像是元公子扶了我一把。”
郑嬷嬷端了碗安胎药给钱氏先喝了,又端了碗加了鸡蛋揉的龙须面进来,道:“正是元公子。”
钱氏欣慰道:“这孩子真是不错!”
郑嬷嬷也觉得他今天很好,悄声道:“没有乱说话,也没有和大老爷、三老爷他们搅和到一起,大小姐教训那些人的时候,更没有横加指责,觉得大小姐不好。是个不错的人。”
钱氏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郑嬷嬷:“那孩子是谁在服侍呢?今天中午都吃了些什么?晚上的席面安排他坐在了哪里?”
郑嬷嬷忙得脚不沾地,还真没有注意。就叫了香簪去问。
很快香簪就跑了回来,一一回了钱氏。
钱氏听说晚上元允中没有坐席,而是就在荫余堂吃了碗素面,忙吩咐郑嬷嬷:“去跟厨房说一声,元公子还不是我们家的人,不用守我们家的规矩。平时给他炖点鸡汤肉羹之类的送过去,不用茹素。”
郑嬷嬷笑着应了。
钱氏一个人在宋又良的画像前站了良久。
直到宋积云把外面的事都处理妥当了,过来看她,她这才拉着宋积云的手在桌边坐下,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含泪说了一声“为难你了”。
宋积云却觉得最难的都已经过去了。
她起身给母亲按捏着肩膀,道:“外面的事有我,您啊,当务之急就是好好的保重身体,给我们添个弟弟或者是妹妹。”
钱氏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今天但凡元公子插上一、两句话,就不可能是如今这个局面。
她和宋积云说起灵堂的事,并感慨道:“我们得好好谢谢元公子才是。他虽出身不显,人品却很好。我们能认识,也算是缘分了。他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尽其所能地帮帮他才是。可别再让他落到那腌脏地了。”
宋积云该做的事已经做了,原本也要安排元允中离开了。
她连声应下,并道:“您放心,我就说我这边要守三年的孝,他得回去和家里的长辈商量婚事怎么办。保证让他安安稳稳的离开。”
钱氏道:“钱财上也别短了他的。我们家不差这点银子。”
宋积云很想告诉她,元允中的出场费是十万两银子。
他们家再有钱,也还是差这点银子的。
不过,有些实情就不必和她母亲明说,说了只会让她母亲担忧罢了。
第35章
宋积云一口答应了,还道,“我会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苏州那边,父亲还有些老关系,我到时候也会跟别人打声招呼,他找不到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钱氏觉得这样挺好。
宋积云则和母亲商量起其他的事来:“通往大伯父和三叔父那边的甬道我准备封起来。
“祖母若是还愿意和我们住,我们就继续住在一起。若是不愿意,就随她想跟着谁。
“宋九太爷在宋家颇有威望,这次我们和他撕破了脸,就算怕坏了名声愿意忍下这口气,却再也不可能帮衬我们了,父亲的小祭,我准备去问问报恩寺的师傅,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还有王主簿那里,关系就更不能断了……”
她林林总总地和钱氏说了快一个时辰的话,钱氏见女儿处处都想到了,安排好了,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会又伤心又骄傲的。”钱氏含泪催她快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就去封通往你大伯父和三叔父那边的甬道。”
宋大良和宋三良如果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不会把送葬这么大一摊事就这样丢给她女儿了。
钱氏准备不和这两家人来往了。
宋积云点头,回去时看见荫余堂还亮着灯,她不由问香簪:“元公子在干嘛呢?”
香簪道:“元公子看见老爷留下来的高岭土,说要捏个杯子。”
宋积云想到明天还有一堆的事,干脆转了个弯,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坐在父亲的小作坊里,正在捏着个压手杯。
六子指着旁边的拉坯机急得直“啊啊”,他却不为所动。
看着还挺有想法的。
宋积云莞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过去,道:“这样也能行。不过有点可惜。高岭土还是做瓷器更好。你这个用一般的黏土就行了。”
她前世资助过很多艺术家,其中就有做陶艺的。
宋积云想到他扶自己母亲的那一下,对他和善了不少,道:“你想带走吗?我可以帮你把它烧出来。”
元允中放下了手中的泥杯,道:“这么说来,我可以走了?”
宋积云含蓄地道:“这些日子委屈您了。走的时候,我会把酬劳给您带上。”
元允中“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捏着他的杯子。
宋积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到从前的种种,心里微微发怵。
总感觉有点不真实。
但她的确也想早点送他走了。
他这个未婚夫的身份太敏感,早走早完事。
而且正如她母亲所言,如果在灵堂的时候他乱说话,她虽然不至于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但也很麻烦。
就当是他遵守承诺的报酬,她对他宽和一些好了。
“你看明天启程怎么样?”宋积云道,“虽然有点急,但吃穿嚼用我都会帮你准备好的,你要是需要,到了鄱阳湖,我还可以让郑全给你买几个小厮或者是随从,一路陪你回家。”
元允中点头道:“可以!”
……就没有了下文。
这么爽快?!
宋积云简直都要怀疑眼前换了个人。
可就在此时,元允中微微抬头,朝她扬了扬手中的杯子,道:“我要把这个杯子烧出来,带回去做个念想。”
宋积云深深呼了口气。
这还差不多!
她就知道,这人不找点事,没这么容易答应走人。
烧个杯子,最快也要四、五天,若是不凑巧,七、八天,十几天都可能。
不过,她们家就是烧窑的,他只说把这杯子烧出来,又没有说烧成什么样子。
宋积云朝他勾了勾唇角,道:“好!”
然后伸手夺了他的杯子,道:“元公子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才好!”
元允中在旁边的铜盆里慢腾腾地一面洗着手,一面道:“我什么时候说话没有算数?愿赌服输,我这不是在宋小姐指定的地方住着吗?拿钱消灾,我这不是一句多的话都没说吗?宋小姐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
宋积云被他说得一噎。
这就好比员工消极怠工,可他还是完成了工作目标,纯粹让人觉得不舒服罢了。
问题是元允中还不是她的员工。
宋积云再次朝着元允中假假地笑了笑,举了手中的杯子,道:“我明天和你的行李一道送过来。”
“多谢!”元允中翘了翘嘴角,也笑得很假。
宋积云憋着一口气走了。
元允中对着六子打着手势:明天做鲜肉馅的大方糕。
六子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元允中慢悠悠地往厅堂去。
宋家的厨子还是不错的,他提了几次要求,她们家的大方糕就做得可以和他们家的厨子相媲美了。
宋积云回到房间连喝了两碗冰镇的酸梅汤,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
她叫了郑嬷嬷和郑全过来。
“元公子明天就走。”她不顾两人的惊讶,吩咐郑嬷嬷,“你连夜派人去县里最好的裁缝铺,把元公子能穿的衣服都买回来。再让厨房做些路上易食的干粮点心。凉席、被褥、熏香、围棋双陆之类的也都要准备……”
说起来都要半天,何况是要准备。
郑嬷嬷匆匆走了。
宋积云这才吩咐郑全:“他人一不见,衙门那边就找了过来,虽说用的是县令的名头,可我们查了这么长时候,打听了这么久也没个准信。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他走的时候,不能在梁县露面。你准备辆平时小厮出门采买的马车,今晚上亲自去联系给我们家送瓷器的船家,最好能随着他们一起离开梁县,直接把人送去杭州,送他上了回京城的船。”
郑全一愣,道:“不是苏州吗?”
宋积云笑道:“你还怕他在苏州没人吗?”
郑全脸一红。
宋积云叹息道:“他走得越远越好。就算是要找我们算账,我们也有时间布局。”
郑全沉声应是。
宋积云转身去拿了张名帖给郑全,低声道:“这是宁王府大总管的名帖,你想办法手找到那边漕帮里的人,最好能打听到婚书上写的那个元浩然是谁?江南这边打听不到,就往京里问。”
她总觉得元允中的身份是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郑全一一应诺。
宋积云又和他讨论了些出行的细节,务求让元允中安安稳稳地走人,两人这才散了。
她去了她院子西南角的一个石板房。
第36章
石板房外观颇为简陋,看着像是放花具的地方,可它却是宋积云小时候宋又良为了哄她学烧瓷,专门按她的要求砌的一个小作坊。
宋积云望着靠墙堆放的煤炭,在心里冷哼了几声。
用柴烧窑,一夜的时间,不要说用高岭土做的瓷器了,就是用黏土做的陶器,也不可能烧出来。
可她从后世来,知道用煤炭也能烧窑,而且升温快,时间短。
她从置物架上找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匣钵,把元允中的杯子放了进去,再用石板房里的红砖砌了一个小小的蛋窑,然后开始用煤烧窑。
当然,他这个杯子想烧成瓷器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烧一半——烧成素坯。
只是渗水性不太好,稳定也不怎么样,还说不好能不能用,但这与她何干呢?
谁让他只给了她一夜的时间呢?
宋积云要注意的就是别让温度太低,泥不能成坯。
红红的火光中,宋积云守了一夜,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等到天青时分,她觉得自己闻起来就像在腌菜缸里打了一个滚又泡了一夜似的,味道“酸爽”。
宋积云赶回去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让香簪带着几个小丫鬟去石板房开了窑,取出了那个烧得歪歪扭扭,像被狗啃了的素坯压手杯。
别说,仔细看看,还挺有艺术品的味道。
如果能再烧层釉,还挺有意思的。
等元允中拿到这个杯子,她倒要瞧瞧,他还有什么理由意难平?
宋积云满意极了,让人去请了郑嬷嬷。
郑嬷嬷几乎一夜没睡,眼下有黑黑的眼圈。
她身后跟着五、六个小丫鬟,或拎着包袱,或提着食盒。
“都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她说着,犹豫着打开了其中一个包袱,拿出一件男式衣服,道:“就是怕元公子不太喜欢。”
宋积云一看,大乐。
那是一件大红纱宝蓝色织金银菖蒲纹团花的直裰。
先不说那衣裳猩红猩红的有多亮丽了,就是这宝蓝色织金银菖蒲纹的团花,在屋内光线不充裕的情况下还不时闪动或金或银的光芒,就可以想象到穿在身上,走在阳光下是多么的耀眼了。
郑嬷嬷解释道:“也是巧了,街尾洪家的公子九月份行及冠礼,特意从苏杭那边订了一批布料回来,做了这几件衣服。我好说歹说,加了五倍的银子,那家的裁缝才答应瞒着洪家,先紧着我们。”
宋积云再看那包袱里,除了这件大红色,还有若干件苏梅色、紫蒲色、朱柿色等颜色极其鲜艳的衣服。
若是穿在元允中的身上……肯定很有意思。
不过,就元允中这身材,能和他穿同样大小的衣服,这位洪公子只怕也是个大高个子。
宋积云大手一挥,道:“你记得到时候洪公子的及冠礼好好的送份贺礼过去。”
不管怎么说,没有洪公子的及冠礼,就不可能有这一堆衣服。
郑嬷嬷松了口气,笑着应是。
郑全也赶了回来,说事情都办好了。
宋积云放下心来,找了个藏蓝色的锦盒装了杯子,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不在。
宋积云挑眉。
扫院子的小厮说,他去了钱氏那里。
他去那里干什么?
宋积云眉心突突地跳,她拿着锦盒,匆匆去了钱氏的院子。
满院的浓荫,让钱氏的院子看着就透着股清凉。
厅堂龟背锦的琉璃扇门洞开,元允中穿了件青竹色素面纱道袍,坐在厅堂里摆了茶具点心的黑漆钿镙束腰圆桌前,和她母亲说着话。
听见动静,钱氏扭头笑着朝她招手:“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早上要去封道吗?快来,元公子给我带了大方糕。你还别说,这鲜肉馅的大方糕,我还是小时候在老家吃过,好多年都没吃过这种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