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人景德镇,甚至是梁县,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公公。
那就是御窑厂的督陶官万晓泉。
“他怎么来了?”宋积云眉头蹙了蹙,噌地站了起来,道,“他身边还跟了些什么人?”
她原本想等窑厂安顿下来就去拜访万公公的。
项阳擦着额头的汗道:“他还带了两个小太监和七、八个衙役。”
是寻常出门的排场。
宋积云让罗子兴去告诉其他作坊,她则和项阳去迎接万公公。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问项阳,“你可有什么经验教训点拨我?”
项阳的汗流得更密集了。
他道:“我在宋家窑厂干了快二十年了,这还是第二次见到万公了。上一次是我们窑厂烧出了祭白瓷,他亲自过来参观祭白瓷的作坊。但我听汪大海说,万公公这个人喜欢附庸风雅,爪子很深,只要被他盯上的窑厂,出了血还会带着肉,很不好打交道。”
宋积云点头,就看见大门口停着一顶绿帷小轿,两个眉清目秀的童子站在两边,七、八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围着轿子。
“万公公!”她走上前去,隔着轿帘,恭敬地行了个礼,道,“不知道您会过来,有失远迎,望您海涵!”
轿帘静静垂落,轿内悄然无声。
这是要给她下马威吗?
宋积云只好等着,在心里琢磨着各种万公公的来意,却身姿笔直,神色从容,落落大方而端庄有度。
大约过了一刻钟,轿内传来一声冷哼,有阴柔的声音道了句:“起轿!”
几个轿夫忙抬起了轿子,晃晃悠悠地进了窑厂。
宋积云就在前面带着路。
一行人到了厅堂。
轿子停下,其中一个童子撩了轿帘,从里面低头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竹青色杭绸直裰,戴白玉镶云纹赤金簪子,腰间挂着金七事、小印、玉佩等物。
他抬头看了一眼厅堂前的写着“宋氏”的匾额,率先走了进去。
宋积云这才发现这位万公公容长脸,稀疏的八字眉,蒜头鼻,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着很精明的样子。
她请万公公在中堂坐下,待丫鬟们上了茶点,她再次给万公公福了福,道:“家父上讳‘又’,下讳‘良’,我在家中排行居长,是宋家二房的大姑娘,也是宋氏窑厂的东家。不知道万公公亲自前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力的?”
万公公端起茶盅,吹了吹浮着的茶叶,这才看了宋积云一眼,道:“女东家?”
“是!”宋积云道,“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我能接管窑厂。”
她说着,看了赶过来接待万公公的罗子兴等人,道:“还好有几位大掌柜、大师傅支持,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然后她给万公公行了个福礼,道:“家父生前常说起万公公对我们家窑厂的支持,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让万公公不由多看她一眼。
他身体往后一仰,看似随意却骨子里透着傲慢地往太师椅靠背上一靠,道:“听说你们前两天烧出了空窑?你们窑厂的窑工还因此去你们家闹事了?”
当时看热闹的人不少,宋积云也没想能一直瞒着御窑厂那边的人,可官场上素来有欺上不瞒下的规矩,万公公这么快就知道,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她坦然地道:“是的!我父亲走得急,家里的人都慌了神,窑厂这边也人浮于事,不免闹出些乱子来。不过您放心,我这几天住在窑厂,就是在处理这件事,肯定不会耽搁交货的。”
“是吗?”万公公原本就有些阴沉的目光更显得沉暗了,他冷冷地道,“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窑厂昨天晚上又出事了——负责给祭白瓷上釉的宋立,因为对一个女人做窑厂的话事人不满,毁了祭白瓷的泥料,如今窑厂已经没有泥料可用呢?”
宋积云心中一凛。
除非万公公派人盯着宋家的窑厂,不然不可能知道的这么快、这么详细?
可此时她没功夫细想,微笑道:“是有这件事。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跟我们说‘有备无患’,我们窑厂一直有储备的泥料。”
她说着,吩咐郑全:“你去烘房,把我们给祭白瓷做的泥坯拿几个来。”
然后对万公公道:“大人,我们早有准备,余下的泥料可以再烧一窑。”
万公公一愣。
赶过来陪客的罗子兴几个已冷汗透背。
他们知道宋积云胆子大,可没想到她大到这个程度,居然敢忽悠万公公!
可万公公还真被宋积云忽悠住了。
别看他做了十几年的督陶官,可什么样的泥料有什么样的特征,他还真不是特别清楚。
何况宋家的祭白瓷有自己独特的秘方,他就算是怀疑,也没有办法立刻就判定。
万公公把郑全拿过来的泥坯看了又看,就丢到了一边,神色也温和了几分。
宋积云忙道:“大人您放心,我八月十五之前,一定会交货的。”
比契书上的日期提前了五天。
“不行!”万公公显然信不过他们,冷酷地道,“八月十日之前,必须交货!”
时间缩短了一半。
宋积云在心里算了算,道:“听大人吩咐!”
万公公惊讶地望着她,神色微缓,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阴郁了。
他道:“那谁负责给祭白瓷上釉?”
宋家祭白瓷的秘方,一是泥料,二是上釉。
没有宋立,这瓷还烧得成吗?
宋积云道:“由我负责!”
万公公这下难掩愕然,骤然坐直了身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怀疑地道:“你?”
“是!”宋积云笑道,“祭白瓷的釉料配方,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宋师傅最多也就知道怎么上釉,可配方却一直掌握在我父亲的手里,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让背过配方。多宋立一个不多,少宋立一个不少。”
万公公没有说话,有些沉阴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好像这样,就能看出宋积云所说是真是假一般。
宋积云不怕他看。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跟很多人都说过,想给她招婿,继承家业。
万公公在梁县这么多年,应该曾经听说过。
他这种人,在梁县做惯了土皇帝,又有先入为主,怎么可能听得进她的话?
不如用她父亲暂时安抚他,等她把祭白瓷烧出来就好了。
何况由她负责上釉的工序,她并没有说话。
这次烧祭白瓷,她准备亲自动手。
她抬头望着万公公,表情非常的诚挚。
万公公笑了笑。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还显得有些阴森。
宋积云心里一紧。
万公公却很突兀地站了起来,盯了她的眼睛,沉沉地道:“那我就等着八月初十来收货了!”
宋积云忙曲膝行礼,应了声“是”。
“打道回府了!”万公公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宋积云忙跟了过去,道:“时候不是了,中午天气炎热,您在我们这里粗茶淡饭用过午饭再走也不迟!”
万公公看也没看她一眼,一面往外走,一面道:“等你把祭白瓷交出来了再说吧!”
言下之意,她要是烧不出祭白瓷,连认识她的必要都没有。
宋积云还是随着万公公的轿子,把他们送到了窑厂门口,看着他的轿子在烈日下晃悠悠地看不着了,这才和郑全几个转身往厅堂去。
罗子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待他们在厅堂坐下,喝了消暑的酸梅汤,他担心地道:“大小姐,您真的准备负责给祭白瓷上釉?”
上釉看似简单,实际上没有个十来看的功夫,是很难掌握好厚薄的。
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宋积云会上釉。
他道:“窑厂还有几个上釉的师傅,并不比宋立的手艺差。不过当时东家相信宋立,才让宋立负责祭白瓷上釉。要不,从那几个师傅里选一个好了。”
宋积云笑道:“你不说,我也准备让你给我推荐几个。”
罗子兴几个都有些懵。
宋积云卖关子:“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罗子兴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七上八下的像飘在水面上的浮萍,总觉得没有底。*
树冠蔽日的庭院里,悄悄跑去厅堂看热闹的邵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就看见他们家主子背手立在屋檐下,远眺着隔壁的竹林。
他转身就想悄悄溜走。
谁知元允中却淡然地对他道:“万晓泉走了?”
知道自己了的行踪暴露了却没有被责问,邵青松了口气,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道:“主子,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元允中没有说话。
邵青已迫不及待地说起他在厅堂的所见所闻来。
元允中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让人盯着万晓泉。”
元允中是个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聒噪的人。
可此时的邵青,在他面前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关于宋积云的事,他都没有斥责邵青。
邵青觉得他们家主子平时看着对宋小姐很冷淡,可实际上还是挺关心的。
他就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对元允中道:“主子,万晓泉要宋小姐提前十天交货,您说,宋小姐会不会因此而交不出货来?”
宋积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她既然答应了,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可这念头在元允中脑海里一闪而过后,他突然想起那天在赵家集,皎皎的月光照在陋室的窗棂上,她欺霜赛雪般的指节隐隐泛着青的情景。
他一时面露犹豫。
邵青看着“嘿嘿”直笑,走了过去,眼巴巴地道:“主子,要不,我们帮宋小姐盯着那万晓泉吧?”
元允中却看着他冷笑,道:“你没正事干了吗?”
邵青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
他暗暗偷笑,忙道:“那我们就别管了。”
元允中以看白痴似的目光看着邵青。
邵青立马道:“那我这就派人去盯着万晓泉。”
元允中觉得胸口疼,一句多的闲话都不想和他说,干脆转移话题,说起了正事:“我让你去查那个赵家集,你查出点什么没有?”
赵家集,正是元允中和宋积云迷路的村子。
邵青忙道:“查清楚了。赵家集是那些人自己给取的名字,那里原来叫洪家山,住在那里的人,多是早年从山东枣庄那边逃荒过来。这些人一开始是在各窑厂做窑工,因为没有手艺,工钱不高。
“后来有个叫赵吉的人,学会了烧瓷手艺,就纠集老乡,在那里开了个野窑。烧的瓷器,也是专门销往山东一带。生意还挺好的。”
元允中沉吟道:“也就是说,他们不仅是黑户,还霸占私产?”
邵青说起正事来还是很严肃,道:“我派人去打听了,那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山林,全都是梁县洪家的祖业。洪家家大业大,只派了一个族人帮着打理这些山林。赵吉就拉了这个族人合伙,赵家集的人才能这么多年都窝在洪家的山头相安无事。”
元允中道:“洪家是个什么情况?”
邵青道:“那洪老太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可惜这个儿子年纪轻轻就病逝了,留下两位少爷。大少爷洪熙,小少爷洪照,两个人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苏州府读书,三、五年也回来不了一次。可不就让人钻了空子。”
元允中思忖道:“这个洪家,就是住在宋小姐家街尾的那个洪家吗?”
邵青颔首,道,“洪家的人虽然不常住梁县,可梁县一半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家在梁县有最大的当铺、最大的粮油铺子、最大的杂货铺子……好像除了瓷器,他们家什么生意都沾点边。”
元允中有些意外,道:“看来这个烧野窑的赵家集不简单!景德镇最赚钱的生意是瓷器。洪家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做瓷器生意。偏偏那野窑却在他们家名下的山坳里。要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他吩咐邵青:“你去查查那个给洪家看山林的族人品行怎样?与洪家的关系如何?”
邵青素来佩服元允中,对他的话奉如圭臬。
他跃跃欲试地道:“我这就派人去查。最多三、五天,就能把洪家查个底朝天。我就不信了,那野窑和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定您和宋小姐被人围追,就是洪家的人在暗地里做的手脚!”
等到下午,元允中和宋积云一起离开窑厂时,他站在骡车旁,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偷打量着宋小姐。
宋积云正在和罗子兴几个说话,那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她不得不回头,不解地看了邵青一眼。
邵青忙朝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正好宋积云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和罗子兴几个辞别,走了过去。
邵青殷勤跑过来要扶宋积云上车。
却被郑全瞪了一眼。
邵青忙中途转弦,道:“宋小姐,您手里抱着什么?我帮您拿着好了。”
宋积云手拿着个不大不小的,像酒缸子似的东西。
“不用了!”宋积云把东西随后就交给了郑全,笑道,“是我从窑厂带了些釉料回去。”
邵青有了台阶下,“哦”了一声,看着郑全扶宋积云上了骡车,一溜烟地跑回了元允中坐的骡车,嘀咕道:“带这么多釉料回去做什么?”
元允中撩车帘的手一顿。
另一辆车里,郑全也在问:“您带这么多釉料回去做什么?”
宋积云没有回答,却道:“你知道苏杭有哪家杂货铺子的货最齐全吗?”
“您要买什么?”郑全稳稳地握着缰绳,道,“苏杭那边的杂货铺子一般都挺齐全的。可各有各的特色。比如说像福建、广东那边来的,就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像北边过来的,通常都能买到好的毛皮。”
宋积云十岁以后就很少出门逛街,没想到苏杭这么的繁华。
看来有机会还是要去苏杭逛逛。
她道:“我想买些司南。”
就是指南针。
这东西不要说用,就是知道的人都很少。
郑全想了想,道:“这还真得找人问问。”
然后给她出主意:“洪家的杂货铺子常跑苏杭,与其派人去那边买,不如请了洪家杂货铺子的大掌柜过来,让他们帮着带些回来。”
宋积云听了很高兴,道:“回去就请他过来。”
郑全应了。
回到家里,却看见三房正在门口和曾氏依依惜别。
宋积云冷了脸。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她回来的时候走!
她对郑全道:“不用停车,直接过去。”
她又没有提前得到信,怎么知道他们家这个时候离开梁县。
郑全扬鞭,骡车从宋三良家门口驰过。
李氏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含泪地再次问曾氏:“婆婆,您真的不和我们回乡下?”
曾氏还没有说什么,趴在骡车里的宋三良已道:“胡说些什么呢?乡下地方,连个正经的大夫都没有。等我们回去安顿下来了,再接娘过去住些日子就是了。”
“知道你孝顺!”曾氏冷眼看着宋积云的骡车从眼前过去,恨恨地道,“我不能走!我一走,你们要是哪天回城,岂不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李氏抱着婆婆大哭了起来。
宋积云回到家里,钱氏早已经厅堂里等。
见她和元允中进了厅堂,她忙迎上前来,拉着了宋积云的手问元允中:“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元允中给钱氏行了礼,让邵青进来给钱氏问安,并向钱氏介绍,说邵青是他们家的旧仆,听说他在这里,特意过来看看他。
钱氏没有怀疑。
元允中这样的相貌人品,非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她一直怀疑元允中是世家子弟,家道中落,才会流落梨园的。
她不仅没有瞧不起邵青,还吩咐宋积云:“难道邵公子有心,还记得来看看元公子,可不要怠慢了别人!”
邵青脸红得能滴血,连连向钱氏道谢。
钱氏就让吴管事去外面叫了个席面,让郑全去陪客,还道:“他们小子们在一起,难免要喝酒应酬。”
邵青哪敢!
连声推脱也没能推脱掉,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元允中和郑全去了后院的花厅。
钱氏这才和宋积云说起体己话来:“你回来之前,你祖母来找闹,说她现在住的地方太小,她要搬去三房那边住。”
宋积云嗤笑,道:“她要搬过去是小,怕我把三房的宅了卖了是真吧?”
钱氏也知道,可一个“孝”字压下来,她也不好拒绝,反而觉曾氏搬了过去,二房也能落得个清静:“不然今天你大伯父过来,明天三叔父进城,和从前又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宋积云心中一动,笑道:“族里不是要办族学吗?正好三房的宅子空着,不如就办在那里好了!”
钱氏击掌,连连称好。
事不宜迟。
宋积云干脆派了吴管事立刻去给几位族老下帖子。
还笑道:“这几天我忙里忙外的,风尘仆仆,就不去给祖母问安了。”
等到明天私塾的事商量妥当了再说了。
吴管事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立刻就明白了宋积云的意思,笑道:“也是!三老爷病了,老太太这些日子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的,有些事能不打扰她老人家,还是别打扰她老人家了。要是她老人家心里实在是不痛快,还可以请了尼姑庵的师傅来给老太太讲讲经,有人陪着说话,兴趣这心情就好了。”
三姑六婆,多是拿钱办事的。
吴管事也是个人才!
宋积云连连点头。
谁知道几位族老听说是要商量族学的事,居然连夜过来了。
宋积云把事情一说,几位族老个个称好,不停地夸她父亲生了个好女儿。
“只是这件事还请各位族老们先别声张,”她叮嘱道,“这西席的事还八字都没有一撇,早早就把风放出去了,万一没找到坐馆的先生,岂不是让人笑话?”
众人都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又捧宋积云几句,这才打道回府。
晚上,宋积云睡了个安安稳稳、香香甜甜地觉。
再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
郑全来见她,道:“我已经见过洪家杂货铺子的大掌柜了。那大掌柜说,说他们家没有司南卖,若是要,得到苏杭那边的铺子去问,能不能问得到,什么时候能问到,那就不好说了。”
实际上这东西福建、广东一带比较多。
她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得自己亲自去一趟:“你再陪我去见见那位大掌柜,看能不能双管齐下,福建、广东那边也让人去问一问。”
内陆的人,谁会用司南。
郑全对此也不熟悉,闻言立刻去套了车,陪着宋积云去了位于梁县最繁华西街。
洪家的杂货铺子还挺大的,五间门脸,叫“南北杂货铺”。
铺子里人头攒动,生意很兴隆。
再看看旁边洪家绸缎铺子,叫“西街布庄”
隔壁洪家粮油铺子,叫“香满园”。
要不是郑全指给她看,她还不知道这些全是洪家的产业。
也够低调的了。
看见是宋家的骡车停杂货铺前,立刻有机敏的伙计去喊了大掌柜过来。
大掌柜恭敬地把宋积云和郑全迎进了里面的雅间。
宋积云说明了来意:“我知道这东西大家用的少,您想办法给我弄一个或者是两个都行。也不拘多少钱。就是谁家有旧的,我也愿意出钱收。”
卖得少了,一般谁家买过,都会记得。
她让郑全拿了五十两给大掌柜做订金。
大掌柜无论如何也不肯收。
宋家在梁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不至于会赖个司南的钱。
何况是宋二房的大姑娘亲至——他们可都悄悄听说了,这位大姑娘如今不仅是窑厂的话事人,还得到了宋氏宗族的支持。大家一个地方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要把这件事办好。
大掌柜忙道:“您只管放心,我肯定想办法给您弄来。”
宋积云就苦笑道:“我这人不记得路。以后要常去窑厂,没这个东西都不敢出门。还请大掌柜多多费心,一定帮我想想办法。到时候我再来谢谢您。”
“不敢,不敢!”两人正寒暄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吵闹声。
集市,难免会有这样的纷争。
宋积云和大掌柜都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又说了几句,宋积云告辞,大掌柜亲自送了她出门。
原来是前面的当铺在闹事,看热闹的把街都堵上了。
宋积云皱眉。
只见一个穿破旧杭绸直裰的男子,在当铺门口拿着幅画轴在那里撒泼:“我明明当的是幅前朝王希孟的山水画,我现在有银子赎了,你们却拿幅假画糊弄我,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众人议论纷纷。
宋积云吩咐郑全:“把骡车调个头,我们从另一头走。”
郑全“嗯”了一声,一面调着车头,一面道:“这人还真敢说,王希孟的山水画,现存没几幅了吧?”
宋积云不以为然,道:“也是这当铺的东家太贪了,王希孟的画,不正看了反看,谁敢收?出了事不自认倒霉,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让他在大街上嚷起来。这家的大掌柜估计也不怎么样。”
郑全连连应“是”。
宋积云转身,迎面却看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公子,穿了件宝蓝色杭绸直裰,带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剑眉星目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那位公子已上前朝她揖礼,道:“在下姓洪。”
他高高的个子,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声音温和。
“我是有人闹事的那家当铺的东家。”他笑道,“刚才多谢小姐仗义执言。还没有请教小姐怎么称呼?我也好改日登门拜访,好好的答谢小姐一番。”
这个姓在梁县还挺少见的。
宋积云客气地道:“不敢当!我也不过是因为急着回家,却被那泼皮堵了路,这才戳穿了他的把戏的。就算是没有我,你们家大掌柜肯定也有万全之策的。”
她说着,朝洪公子笑了笑。
正午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白皙洁净如美玉般面孔,清澈澄明如泉水般的双眸,突然间都鲜活起来。
比之前他远远看到的时候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他的心也比之前跳得更厉害了。
“还是应该多谢小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平复心中的悸动,笑道,“要不是小姐精通画作,就算是大掌柜有什么计策,那泼皮闹这样一出,当铺的名声也就完了。”
“公子言重了。”宋积云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能认出那画是假的,不过是因为真迹在我们家而已!”
还是她母亲的陪嫁之一。
洪公子一愣,看着她发间的小白花,笑道:“小姐不会是街头宋家二房的大小姐吧?”
原来还是南北杂货铺的洪家公子啊!
宋积云也笑了起来,道:“没想到和公子还是邻居!”
她应酬了他几句,就准备转身就离开。
不曾想洪公子却没有就此别过的意思,而是道:“我之前见宋小姐从香烛铺子里出来,宋小姐可是有什么要买的?”
宋积云难掩惊讶。
也就是说,那泼皮闹事的时候,洪公子也在场。
那他为何不出面呢?
她不会是坏了洪公子的计划吧?
宋积云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把在香烛铺子的遭遇告诉了洪公子:“……也可能是没有缘分。我准备到各道观去看看。”
洪公子听了没有问她找罗盘做什么,而是沉思了片刻,笑道:“请宋大小姐跟我来。”
宋积云见他往香烛铺子走去,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洪公子进了铺子就径直问那掌柜:“报恩寺师傅定的那个罗盘呢?”
掌柜非常的热情,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把柜台顶上的罗盘拿给了洪公子,还笑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洪公子没有理他,而是把罗盘递给了宋积云,笑道:“你看这个行吗?”
“这?”宋积云不由朝掌柜的望去。
掌柜愁眉苦脸的,道:“这是我们东家。”
宋积云难掩惊讶。
洪公子就笑道:“这是我的一位方外之交定的,你直接先拿去用。他那里,我会解释的。”
最后一句,他是对掌柜说的。
掌柜听了,明显的松了口气。
宋积云实在是急需这个,也就不客气了,拿过罗盘交给郑全,道:“多谢洪公子了。当我欠了洪公子一个人情。以后洪公子有什么事,直管吩咐,只要我能做的,义不容辞。”
又对那掌柜地道:“报恩寺的大师傅那里,还请掌柜的帮我美言几句。看他除了罗盘,还需要些什么其他的,都一并记在我的账上。”
掌柜笑眯眯连连摆手,道着:“小姐言重了。”
洪公子也道:“宋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刚才宋小姐不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吗?我知道宋小姐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能认识宋小姐,也是缘分。”
他不笑的时候庄重自持,笑的时候却温煦和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宋积云笑道,寻思着等到洪公子及冠礼的时候,再把那贺礼加三成。
两人寒暄了几句,宋积云惦记着赶紧回府把罗盘里的磁铁弄出来,洪公子估计也要处理当铺的事,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回去的路上,宋积云高兴地拿着那罗盘翻来覆去的看着,很快就到了家。
谁知道她还没有下骡车,就听到一阵妇人的哭闹声。
她不由侧耳倾听,觉得不像是钱氏,这才微愠地问来拉骡子的小厮:“这是怎么了?”
小厮不敢看她,低声道:“是老太太,还有曾家舅太太,听说您把三老爷的宅子捐给了族里做私塾,要找二太太理论。二太太就找了几位族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