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虔诚地捧着自己一生所求,再不生痴妄。
正在这时,太乙正宫上高悬的飞鹤水钟忽然传来一声悠远清脆的钟声。
这一声将两人皆惊醒,谢不倾先松开了明棠,与她不约而同地往太乙正宫的方向看去。
抛却那些旧事阴谋,月色下的太乙正宫着实如同凡人登仙处。
太乙正宫的九重登月高阁上,有一套花费重金请匠人打造多年的飞鹤水钟,逢点报时,如今响动,应当正是报时。
无论是洁白无瑕的正宫,还是那正宫后高悬的一轮圆月,亦或是水钟上缠绕翩飞的缠丝飞鹤,在如今这般情景下,着实缥缈出尘。
水钟的钟声比编钟声更为清越疏朗,就好似那无情无欲的仙宫之音,不震耳欲聋,却着实好似穿透了人心,荡涤灵魂。
明棠侧耳听了一会儿——她从前最喜欢这些脱俗出尘的东西,现下却不知是不是如今心意动,生了凡尘俗世的贪嗔痴妄,听那钟声,初时还觉得引人入胜,可再多听了几声,她便觉得有些了无意趣,遂下意识回过头看身前的谢不倾。
谢不倾的薄唇微动,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那通晓上下的太乙水钟仙音之中,明棠不曾听清。
他不曾看那太乙正宫的飞鹤水钟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明棠的身上,满眼都是他平素里见旁人时绝不会见的柔和。
明棠捂住了自己靠近水钟一侧的耳朵,想再听一听谢不倾究竟在说什么。
但如此还是无济于事,她听不清谢不倾的声音,直到那报时的钟声停下之后,明棠才再次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呢?"
谢不倾垂下了眼,笑了一声:"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若想知道,等我回来再告诉你罢。"
明棠捉住了他这话之中的重点,经不住问道:"回来?你要去何处?"
谢不倾却不告诉她,只是拉着她重新回到太乙宫的正门门口,将原本散落在地面上的钥匙重新拾起,将一半交到明棠的手中:"陪我一同,将这太乙宫的正门打开罢。"
明棠心中还记挂着他说要离去的事情,可她亦知道谢不倾的性子,他若不想说,自己再问也不过只是徒劳。
于是她也只得静下心来,同谢不倾一同将太乙正宫正门上的镣锁一层层解开。
这锁应当都是皇家敕造的,用料倒是很足,并不好开,明棠不由得叹了口气:"大人这又是哪儿来的闲情逸致,分明不过就是翻个墙进去便能好的功夫,何必在这儿伺候几把锁头?"
"自然有其缘由。"
"有甚缘由?难不成这正门,是先帝昔日能走的?大人这是为了给我做脸,将这太乙宫的正门也开开,同我一同走一回这皇帝才能享受的殊荣?"明棠随口笑道。
她不过是玩笑,谢不倾笑了一声,却没有接话,反而有些想起当初明棠初初到京城的时候。
那时候她便要与明府之中的众人作对,镇国公府那些人要刁难她,不允她一个长房嫡出的郎君走正门,于是她便借了自己的权势,就这般堂而皇之地逼开了镇国公府的正门。
镇国公府的正门她走得,这太乙宫的正门,即便只有帝后能够同行,她也走得。
只要有他在,这天下所有的去处,她都去得;所有的去处,也不必叫她还要翻墙。
正如那一日回镇国公府,她走的是正门;
今日到太乙正宫,她也能走正门——谁也不能给她半点委屈。
明棠不知谢不倾心中的那些念头,但她还是随着谢不倾一起,将重重镣锁一同解开。
许久无人推动的正门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发出"吱呀"的声响,谢不倾先踏入其中,随后在门内朝着明棠伸出了手:"来。"
明棠将手放入谢不倾的掌心,随口调笑了一句:"怎生,请我过来,却自己先行?"
谢不倾扶着她跨过了太乙宫的门槛儿,目光深深地将她笼罩在其中,只轻轻道:"这门许久不曾有人踏足,我只是怕地上不平,先为你探路。"
明棠心中一跳,下意识往谢不倾的方向看过去。
谢不倾却不曾与她对视,只是引着他往这太乙宫宫中而去。
此处不愧是皇帝敕造的天师府邸,脚下如同皇宫一般,步步用的皆是汉白玉铺就,明棠的云靴在汉白玉石道上落下清脆的脚步声,谢不倾便一直略过她身前半步,带着她在这条前人不知用了多少心血鲜血才换来的权势赫赫的汉白玉路上穿行。
太乙正宫之中景致比方才外头更好,明棠随意看过去,哪一处都是景。
谢不倾似乎对太乙正宫之中十分熟稔,看他步伐好似不过是在闲庭漫步,却未曾有一步走错。
明棠随着他在其中赏玩,虽未必对前人有什么缅怀感慨之心,但也为景色入心,心中松快。
前殿上了锁,谢不倾问起明棠可要开门上楼一观,明棠也只是摇了摇头:"罢了,里头也不过只是三清塑像,我进去看也看不明白,不如赏玩些别的景致。"
谢不倾便也不曾强求,又将她往后院的花园之中引去。
太乙宫的后院之中有一处极大的花园子,步步都是景致,尤其是园中有一棵参天一般的凌霄树。
这凌霄树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血红的凌霄花与处处银白的太乙宫映衬在一处,愈发显得红得似血。
好似那花太多了,将树的枝头也压得太低,明棠似乎垫脚伸手,便能够触碰到枝头的凌霄花。
但她还是有些高估自己的身高了,眼看着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凌霄花,但她当真这般做了,却还是有几分距离。
明棠很有些倔强脾气,若她伸手就能碰到,她恐怕也不过只是抚摸抚摸花朵;但如今她伸手都碰不见了,她便起了争强之心,势必想要从枝头折一朵凌霄花下来。
明棠瞥见一边有两只造型栩栩如生的石雕飞鹤,大约是从为了造景供前人赏玩所用,她便抽了怀中的手帕子往石凳子上一铺,扫了扫上头的落叶残花,心中默念了一句"得罪了",便欲要踩在这飞鹤之上。
"我也曾听人说起这一棵凌霄树,说是当年先帝花了重金和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将其从北境挪回来。北境从前是与敌戎鏖战到战场,将士死伤无数,传说中,凌霄花能够开得这样鲜红,正是因为被鲜血染就,北境的凌霄花更是胜过世间万千……"
明棠随口这般说道。
她不过是口中随口说了几句曾听闻的传言,手才将将碰到那凌霄花的枝头,却突然听得身前的气息一紧,那人的身影已经立即转回回来:"你在做什么?"
谢不倾的声音显然有些紧了,一回过头来,便瞧见那小狐狸崽子登高而上,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想要去够那枝头的凌霄花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一顿紧张,似是想起来些什么,人显然还不曾反应过来,便已经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将明棠从飞鹤石像上拉下来。
"鲜血染就?你倒也不会顾念着自己的身子,这般就去攀折花朵,莫要人不曾攀折到花朵,自己倒是从上头跌下来了,到时候你瞧瞧是不是你拿你自己的血去染这花朵!"
谢不倾这话说得凶巴巴的,明棠一下子就跌落到他的怀中。
她看着能屈能伸,实则最不喜欢旁人凶自己,忍不住扁扁嘴说道:"便是不安全,也不必这样凶我罢,不过是想要花儿。"
谢不倾见她眼中有些委屈模样,心中纵使有千言万语的慌乱或是责备,这会儿都有些不舍得说出口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不过是瞧着太过心惊胆战。若是你想要花儿,喊我就是,何必折腾自己?"
他的指尖凝结了一点内力,随手一弹,竟是直接将那枝头的花朵给折了下来。
"拿去罢。"谢不倾将一枝鲜红的凌霄花放在明棠的掌心,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若是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开口喊我就是,难不成我能做到的事情,还非要你去冒着危险做不成?
兴许这凌霄花正是鲜血染就的,也兴许曾有人也跟你一般这样想去勾枝头的花朵,到时候伤了自己,反而得不偿失,听话些?"
谢不倾可从未有这样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温声又和气,反倒叫明棠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如何自处。
而谢不倾见明棠还有些怔忪神情不对的模样,还以为她这娇气小狐狸崽子仍旧记恨自己方才凶她的那两句,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同她解释,甚至很有几分示弱之意:
"好了,方才是我不好,不应该随意凶你。只是你也不应当这样记仇,我一心为了你好,开心些好不好?算是我错了。"
谢不倾从前并未说过这样的话,开口的时候也觉得很有几分硬着头皮的滋味。
可一旦看了口,看着明棠,他只觉得这般哄人开心的话,着实是无师自通。
认个错罢了,能叫她开心些,那就认错就是了。
明棠几乎是惊呆了。
她拿着手中的花朵,倒觉得有些烫手了。
她并不是一心就非要拿凌霄花不可,不过只是摘不着,心中来了些少年人的意气,于是便觉得,这花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到自己手中来。
总归确实是她自己自己做事的时候不曾想过危险,如今再看那飞鹤雕像,如此凹凸不平的,若是自己当真执意要上去,还要再垫垫脚尖,若是真的站不稳,从上头跌下来,吃亏受苦的确实是自己。
谢不倾说的话并无错处,只是出于关心。
而且后来她那般说,不过只是随口一句,心中并未怪罪他太凶,不过只是不曾反应过来,哪能想到他后头还有这样多的话。
可谢不倾这般同她细细解释,明棠心中自是有所感念的。
若是无关紧要之人,谁还去在意她的安危,关心她是否会从雕像上摔下?
于是明棠抿唇一笑,走上前去,牵起了他的手,笑道:"是我不好,何必同我致歉。"
说着,她又将目光落在二人掌心交叠的凌霄花上,轻声道:"你送我的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她目光澄澈,不像从前一样羞怯,也不畏缩扭捏,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不倾,含着一点笑。
谢不倾没了脾气,挪过眼神去,点点头:"嗯。"
第261章 一股子难耐的火从心底涌起
“大人今夜带我来此,是为了看这凌霄花么?”
明棠落目在掌心柔嫩的花朵上,指尖碰了碰那鲜艳如血的花朵。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那花朵上,稍稍停了停,然后才道:“嗯。如何,这花儿可讨你欢心?”
明棠原想点点头,却又想起来平素里谢不倾是如何用这样的机会来撩拨她的,心念一动,不知怎的,无师自通地说出了口:“花儿不能讨我欢心,同我一同看花的人才能讨我欢心。”
谢不倾闻言愣的厉害,不知她如今怎么这样大胆。
从前分明还是他随口说些什么她便要红脸的小兔崽子,如今竟也学会这些油嘴滑舌的事儿了。
可这样的话,听着也不坏。
谢不倾伸手从枝头折了一枝花下来,衔在唇边,俯身下来,将那一枝花枝哺入明棠口中:“这样油嘴滑舌一张唇舌,若是不曾衔着花枝,何来的这样妖媚惑人?”
明棠嗤笑一声,将那花枝在唇舌上一挑,便挑落下三五瓣花瓣。
鲜血似的凌霄花,与她殷红的唇交织在一处,竟分不清究竟是她的唇色红艳,还是这双唇更明艳些。
她伸出纤纤玉指,将谢不倾按着往后退去。
谢不倾没见过这小狐狸崽子伸爪子的模样,心跳有些躁动,面上却顺着她的动作,假意被她推到身后的树干上,挑挑眉:“明世子如今这又是打算做什么?”
明棠却只是伸手攥紧他的衣襟,借力踮起了脚尖,唇上还衔着那几片花朵,印在他的唇上。
先前怎么教也教不会,如今她却也会了,以青涩的动作与纯然从他身上学来的技巧,舌尖推着那几片花瓣,精巧地描摹着他唇的轮廓。
花瓣逐渐因摩挲而破碎,微甜味涩的花汁揉碎在他与她的唇间,正引得他渐渐透入四肢百骸的痒意与悸动,手已经扣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时,明棠却干净利落地从他怀中挣脱了去,眼角一点笑意:“如何?我这学生做的可还好,谢先生?”
谢不倾从未听她这般称呼过自己,只觉得一股子难耐的火从心底涌起。
他只觉得今夜衣襟为何束得这般紧,几乎有几分喘不过来,于是将领口扯得松了些,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明棠身上,露出几分难以自已的侵略性来:“学这些却有什么趣味?不若跟着先生学些别的。”
明棠只觉得他的目光之中如同裹了火舌,似乎能将她心底的火一同点起,却少有的不如同往常一般退缩,而是迎着他的目光,眨眨眼:“学生自然有许多想学的,却不知……大人能不能教了。”
谢不倾分明察觉到她的目光之中如同带着钩子一般,分明就是有意在勾着他。
待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见她闪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绕,谢不倾甚至有些压不住压抑多久的渴望,只能挑眉笑了两声,强自将心中的难耐压了下去,嗓音有几分沙哑地笑道:“为师者,自然能有许多能教你的……只怕你,受不住。”
明棠分明感觉自己如同被抖开的画卷一般被他看了个全乎,若是往常,她早已经红着脸败下阵来,但今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一股子执念,分明知道自己在谢不倾的心中已然点了火,却还是噙着一抹轻笑道:“既如此,我拭目以待。”
谢不倾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果然是纵容得太过了——旁的事情,纵容她一二也没什么,但这件事情我,她倒是如此不知上下,不分里外的。
谢不倾松了松衣袖,只道:“今日既是你说的,你可记得了。”
某小狐狸崽子并不知道自己日后要为这些话付出些什么,只是凭着一股子气,说道:“我自然记得分明。”
谢不倾狠狠将此事记在了遵医嘱之后,只怕这小兔崽子如今这样狂妄,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个干净,等日后她身上的情毒解开之后,有得她好受的。
他垂下眸,将心中的那些火先压了下去,忽然一步上前去,将明棠搂在自己怀中,足尖内力真气一点,竟是已经带着她飞跃到了半空之中。
明棠最是畏高,经不住一下子攥紧了谢不倾的衣襟,惊呼一声:“往何处去?”
谢不倾带着她落在了凌霄树顶,朝着远处遥遥一指:“今夜如此良辰好景,岂会在这一处?这太乙宫,着实好没趣。”
明棠想起来那二人携手开的太乙正宫大门还不曾锁上,正欲开口提醒,却”听得谢不倾的笑意在骤然风急的空中散开:“总有人替我关,何必在意那些?便是不关,白龙观洒扫的道士瞧见了又能如何?人人皆知是我谢不倾狂傲不羁,宫禁都可所以进出,何况一处祭祀先帝后的太乙宫?
天下万事,皆在我手中,小小太乙宫,也不过是一处与我来说供人取乐赏玩的小花园子罢了。”
天下万事,皆在我手中。
明棠心中骤然惊起涟漪。
不仅仅是因为谢不倾的狂妄,更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什么被一同触动。
那在世人眼中被视为神迹一般的太乙正宫,就这般被谢不倾与明棠抛在身后。
夜风之中,谢不倾的衣摆与明棠的交缠在一处,在清冷月色下,逐渐分不清彼此你我。
谢不倾带明棠去的,乃是他的私邸,秋棠居。
与上一回谢不倾孤身一来前来时不同,今次他披着一身的夜色落地之时,怀中分明还抱着上一回他梦中遥遥相望的小月亮。
而如今,那月色,已然落在他的指尖。
明棠被他放落在地面时,心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我可能学会轻功?”
但她很快想起来自己身负九阴绝脉,此生都不能够习武。
她此生绝不可能学会轻功。
于是还不等谢不倾回答,她便已然自问自答了:“想必是不能了。”
谢不倾却将她的掌心珍而重之地握在掌心,道:“能的。”
明棠还记得那一夜里飞云是如何断言她身上的九阴绝脉的,虽然已然接受这一切,如今想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觉得有几分失落惘然。
她只当谢不倾不知这一切,下意识叹了口气,险些随口说出那一句“九阴绝脉”。
可是她却又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这般绝症,若是叫谢不倾知晓,是否会给他累赘之感?
于是明棠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不曾应声,却忽然说起另外一件事:“此处是何处?”
谢不倾察觉到她的情绪很有些低落,却不曾出言点破,而是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入到秋棠居之中,一边顺口答道:“是我在宫外的私邸,有时候也偶尔来此小住。”
秋棠居之中空无一人,也不见半点有人伺候的痕迹。
“你去里间先坐着,我去拿些东西过来。”
谢不倾原本不曾打算将明棠带到秋棠居之中来,可又想起此处能得了他的青眼,成为他收到的那些宅邸之中唯一一个他会来小住一二的宅院,正是因着她的名字,便一下子觉得太乙宫之中实在无趣。
看来看去也不见什么新鲜色,也不过只是见那凌霄树,却也不见那凌霄树究竟有何美处,便不如叫她来秋棠居之中坐坐。
因谢不倾是临时起的意,这秋棠居之中并无甚布置,没有半点能够招待明棠的物件儿。
他也舍不得这小兔崽子和他一般,到了住处仍旧是数不清的公务杂事,连半点儿私事与休憩也无,只得叫她先在屋中休息,切莫随意走动,只等他回来就是。
明棠知道自己不如他那等身有武艺之人,来去自如,便不打算去当他的累赘,点了头。
谢不倾便往外头走去。
只不过他才走到外头,却又掉转回来,好似只是为了特意叮嘱她这一句:“屋中的东西你可随意翻看,我并不会因此愠怒,你只随意看着就是可,不必拘束。”
明棠也点点头。
见她温驯,谢不倾才点点头,复又往外走去。
他一走,这秋棠居之中更显得安静寂寥。
即便此处并不是士族群居的乌衣巷,这般深夜也听不得周遭有什么吵嚷的声音,明棠能够听见萧萧的风声,吹动院落之中的树叶簌簌。
明棠侧耳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虽然确实安静静谧,却着实有些寂寥了。
她若是一个人,兴许还能够忍受这般的寂寥;
而如今既是与谢不倾一同来此,她心中更生依恋之心,只觉得空站着心中愈发空荡,便四处走动起来。
谢不倾特意同她说了,屋中的东西可以随意翻看,并非客套客气之意,她便也四下走动起来,怀着看看在私邸之中的谢不倾究竟是如何做派的目的,明棠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她先走到书房去一瞧。
谢不倾虽允她信任,随她随意翻看,明棠却不会那样自讨没趣,当真乱看书房之中的密信等物,只瞧了瞧书架与桌上的摆设。
书架之中的书倒是不少,但也不知是不是主人经常取用的缘故,有些书被抽出来了放在外头的桌案上,大抵是摩挲太过,有些书册的书页都有些打卷儿碎裂。
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未干,却也都井井有条地摆好了,兴许是主人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有那空闲功夫去好好收拾,只是这样放着。
地上的东西尚且有些散乱地放在这处那处,与一切井井有条的沧海楼格外不同,却从这般的散漫之中,终于隐约窥见谢不倾心中半分人气。
他原来也不是那样永在云端之上的神祇,他亦有人的习性。
于是这秋棠居,在明棠心中的位置便瞬间超过了沧海楼。
明棠又走到另一头的卧室寝居之中去了,瞧见里头确有软榻一张,上头的锦被叠得很是整齐,在床头的油灯边也能见着一两本被翻看得书页都打了卷儿的书册。
如此一看,明棠似乎便能够在脑海之中构想出,谢不倾夜里换下平素里那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衣裳,也会这般懒洋洋地半倚在床头,或翻阅书籍,或翻看信笺,若是累了,便阖上眼,在这儿也可好好休息一番。
与往常遥遥构想,或是在平素里只以眼睛看见的谢不倾浑然不同,在这处处都有谢不倾生活痕迹的秋棠居之中,明棠似是瞧见了一个更为全然的九千岁。
明棠心里不知怎的,很有几分欢喜,正含了一点儿淡淡的笑,欲转身离去,眼角余光却注意到他床头的案几上,有几件儿瞧上去十足眼熟的物件儿。
她伸出手去拿到手里一看,便发觉那是她房中平素里制药才会用的小瓷瓶儿,左右几个,都是她曾送出去的。
她记得,自己好似也不过曾给他送过两回药。
一回,是她初初上京之时,借了他的权势,彼时的她身无长物,只好做了些润肤护养的脂膏给他;
后来一回,又是她在阁楼上不小心撞了他,因左右煎熬担心伤着他了,最终还是拖魏轻带着这些疗伤跌打的脂膏给他。
此后明棠再不曾见过这些小瓶子,原以为是这位九千岁用惯了些好东西,哪儿看得上她这点,想必是早就扔了,却不想如今在他的私邸之中瞧见了,不偏不倚,半个不少。
不仅如此,这些小药瓶儿,也着实叫人吃了一惊。
彼时她刚刚上京,身上并无几个银钱,也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这些装药的小瓷瓶,皆是她从外头庶族的坊市之中买来了,面上多多少少有些粗糙瑕疵。
倒不想,如今这小瓷瓶也不过这些时日不见,原本坑坑洼洼的粗糙瑕疵,如今早已经被摩挲得没了脾气,润润的,倒如同玉一般,可见主人究竟在多少个夜里曾握着这瓷瓶,静思许多不与外人说道的心事。
明棠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
正在这时候,身后便传来开门的声响,明棠手心里还捧着那瓷瓶儿,回过头去,正好瞧见谢不倾手中提着几个食盒,又端着些吃食的模样。
她零星好像有些记忆,记得曾几何时,谢不倾也曾带着吃食来见她,心中只觉得,这位谢大人好似也很有几分贤惠。
第262章 通奸之女
谢不倾见她在自己床榻边站着,挑了一下眉,下意识想说些什么逗人的,又想起来这小兔崽子实在今非昔比,一下子收了那心思,只将手里头带着的食盒都放在了桌案上,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一点膳食都不曾用,过来吃些东西罢。”
明棠惊讶于他还记得自己不曾用膳,心中有些暖意。
若是往常,她还时常注意不到这些,只怕是注意到了,也会下意识忽略这些叫她胡思乱想的细节;
但如今心意甚的都摊开了说了,明棠也不再回避那些,再看这些事情,才发觉谢不倾待她处处用心,皆是在那些细微末节处,从不言明。
她走到桌案边来坐下了,谢不倾就已经为她斟了一盏温水,推到她面前:“可是饿了?饿了也先喝水润润肺腑,莫要饮得太凶。”
他好似已经习惯了提醒这些,在明棠接了水过去的时候,他已然将食盒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一屉还冒着热气儿的虾饺,一屉春水包,还有一碟子金丝卷之类的点心,量并不大,却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案。
都是明棠的口味。
这些都是她素来爱吃的,尤其是其中的春水包。
谢不倾察觉到那一屉春水包才端出来,明棠的目光就落在了上头,都不必明棠开口,他就已经将春水包端了出来,取了银箸来替她破包子。
明棠见他模样,不知怎的想起二人初初相识的时候。
明棠乘马车进宫赴太后寿辰之宴席,双采在马车上替她破春水包,彼时这谢大督主从马车边打马而过,卷了一星子的冷风进来,明棠还白得他一个冷眼。
她之前一直不明白谢不倾对她送什么冷眼,如今心中好似有几分感念了,下意识问道:“太后寿辰那一日,是不是因双采替我破春水包,大人瞧见了,心中不痛快了?”
谢不倾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明棠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同使女走得太近了些?”
明棠猜他是不是吃味了,禁不住笑了起来,眼底都是笑意:“她是我的婢女,伺候我用膳乃是她分内之事,又没有那些什么风月旖旎的,大人怎么连这样的飞醋都吃。”
谢不倾此生还不曾听得一个“吃醋”按在他的头上,却又无从反驳,只得冷哼一声:“她是分内之事,却做的开心得很。你若当真以为她没有那样的心思,怎么后头这样着急送她离开?”
明棠听他话语,便知道他已经猜到自己当初促成双采母女相认并放她出府,正是因为双采动了那些不该动的心思,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回应。
但她细细思索了两句,才发觉自己险些被谢不倾给绕进去了——双采诚然对她有心思,可与春水包那事儿有什么关联?倒是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不是吃味了,反倒用这样的事情来替自己遮掩。
明棠也取了一双玉箸过来,夹了两个春水包到自己面前的玉碟里,一边破开包子,一边说道:“大人实则大可说,不耐烦看旁人与我走得近,便是承认自己吃味,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她便将破开的包子沾了一边的醋碟,笑眼盈盈地递到谢不倾的面前:“大人请用,沾过醋碟的,还不及您那时候身上的醋味浓。”
谢不倾咬了一口,却也如法炮制,将那春水包戳到明棠面前,笑道:“哪里比得上有些人,听闻什么公主带了个什么替身,急得连当初送的衣裳都给扔了,费了真金白银做的玉佩,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气性可没有那人大,她那醋味,熏倒整个上京城都绰绰有余。”
猝不及防被他提起当初福灵公主那一茬,明棠也总算尝了口哑口无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