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想起大师之语,收敛剑身碎片数块,拜东海刀宗,才终于为其求来一剑鞘。
赤金巨蟒之皮,以金玉锻打,以紫檀为基,终于铸成这把惊世神兵之鞘。
它再是杀气磅礴,归剑入鞘,却也沉静如归家安眠。
可剑有剑鞘,他却依旧无心。
他不需要心之归处,不需要容藏安抚他满身沉疴戾气的鞘。
谢不倾径直归剑入鞘,不再看剑。
明棠却不知道他二人在花架之下说了这等多的推心置腹之言。
她听闻阿姊醒过来要见她,心中吊了一整夜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又能摆脱那谢老贼,故而步履匆匆地跑进了正厅,半点不曾回头。
一进去,便瞧见芮姬正蹲在一边的小药炉边上亲自煎药。
明棠猜想她们恐怕有些话要说,便毕恭毕敬地朝着芮姬行礼,十分委婉地同她商量,能否请她暂时去偏房之中煎药。
芮姬看了看房中的情形,有些明白过来,面上一贯没有什么神情,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些士家大族之中的规矩就是繁多。你们说吧,我先出去。”
说着,芮姬就好像不怕烫一般,直接徒手将地上整个小药炉都端了起来,飞快地闪身到外面去了。
明棠只觉得这江湖侠女有些有趣,平素里不苟言笑,看着面上都没半点儿表情,行事做事倒有些趣味,颇有些可爱。
四夫人正握着明宜宓的手,悄悄地在一边抹泪:“我的儿,这才多久,怎么屡次受这般苦楚?”
明宜宓虽然已经醒来,可是瞧着也不甚清醒的模样,四夫人握着她的手抹泪,她有些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半晌不曾说出声音。
夫人看着她这般受苦的模样,心中更是苦痛,泪流不止。
明宜宓费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大抵是安抚她不要为自己流泪。
四夫人强忍着泪偏过头去,小声地啜泣起来:“都怪为娘不上心,日日为着那些没用的事情奔波,冷落了你,不知你平素里受了什么苦,也不知你遭遇了什么磨难,反倒一见你不妥当,便如此激烈地指责于你……夫君在外,为娘在府中反倒连你都护不住……”
明宜宓眼角也含了些泪,很想安抚于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也说不出来,只好费力地捏捏她的手背,借着这最后一点的接触,传递着体温的温暖。
明棠见他们这般模样,有些怔怔的,隔着些朦胧的记忆与烟尘,想起来彼时阿娘缠绵病榻时,曾与自己见的最后一面。
她的母亲沈氏即便是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却依然是整个上京城之中最美的女郎,静静地躺在卧榻之上,像是一幅已经失了生气的画,虽仍旧美得惊人,却已然不起波澜,昭示着她即将如同秋叶一般逝去的性命。
阿娘的眉目间总含着那些愁,好似从她记事开始,阿娘眉目间的惆怅便不曾退下去。
而自从阿爹离世之后,阿娘便更是苦痛难言,但即便如此,每次见到明棠的时候,阿娘却总是会带上最温暖的笑容。
她就是那般含着笑,握着她的手,慢慢沉眠。
明棠瞧着二人在一起的模样,只觉得有母亲真好。
明宜宓大抵察觉到她的低落,又转向看着她,轻轻地抽了几口气,终于费力地说出:“棠弟……你同母亲说一说,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棠立即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知道明宜宓说的应当就是她被掳走,以及至后来天香楼之中发生的事情。
明棠便将自己已然知道的消息,以及那一夜的事情,细细地讲给四夫人听。
这越说,四夫人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第201章 卑劣至极
四夫人出身皇家,十分高贵,大长公主家中的家教也极为严格,她甚少与所谓天香楼之类的地方接触;
她的夫君也素来洁身自好,极少去那些乌烟瘴气之地来往,更别说喝花酒之类的。
听明棠说起这些,她闻言只觉得腌臜浊臭,忍不住用手帕子下意识地压住唇角口鼻,皱着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宓儿被有心之人掳去了烟花之地,后又为景王世子所救?”
明棠点头:“正是如此。”
四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下意识想问为何魏轻会出现在天香楼那等脏污之地;
但她心里才浮起这个念头,便旋即压下了,只觉得自己现下吹毛求疵这些,其实实在没什么意思——若是没有魏轻,那一日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发觉她的女儿被不声不响地运到了这等见不得光的地方,后来的后果更是无法想象。
至少如今,她的宓儿并未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伤。
故而四夫人禁不住叹息:“……无论如何,到底是感激他的。”
明宜宓的眼睛动了动,明棠看出她大有话想说,知晓她是想为魏轻开脱,心中直撇嘴——自己还病着,身上的毒都没解干净,她不想着自己,倒只想着魏轻,生怕四夫人误会他一点儿。
她就有这样喜欢魏轻?
明棠两辈子不识情滋味,不明白明宜宓的这般执著从何而来。
但她不想明宜宓为此还要在病中苦恼,便含着一肚子对魏轻抢了阿姊的怨气,任劳任怨地提魏轻描补一二:“景王世子虽纨绔,却并非那等不管好赖都往身边拉的人,四婶娘且放宽心,当日去天香楼,也是因他有些事情。”
她大抵是知道魏轻藏拙,故意以此假象迷惑他想要蒙蔽的人,所以一笔带过,只说他不是那样坏。
四夫人又有些气恼,又很是无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这样向着他?”
明宜宓眼底有些笑意,温温柔柔的,像是想起来魏轻什么——明棠看着都觉得牙酸!
倒是这小小的插曲过去了,四夫人很快又绕回到明宜宓被掳的事情上,仔细问了个中细节,明棠便一一回答。
但明棠所知的也并不仔细,一切还是要明宜宓自己说为好。
可她现下这般虚弱,也说不得话,一时又陷入僵局。
恰巧这时,芮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煎了一碗能暂时恢复些气力的药,给这位女郎喝了,也免得她这会儿有口难开。”
明棠遂走到外头去接那碗药汤,又端回来细细喂给明宜宓吃下。
芮姬的药着实是灵丹妙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明宜宓便能说出些简短的话来,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好歹比先前开不了口要好得多。
四夫人见那药如此灵验,又是一阵的感谢诸天神仙,只道宓儿受上天眷顾,能遇到这等好医者。
明棠在一边静静听着,也从这些话语之中再次重建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细细在心中推敲,不错漏任何一个关键。
她其实已经在心中隐约拼凑出整件事情的轮廓,只是如今还需要更多的事情佐证,故而她现下也不好将自己心中的猜想和盘托出,只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再与她们图谋。
等她们谈完了,明棠才说起,能否允准她去小郎君的房中看一看。
四夫人有些怜惜幼子病痛,大抵是怕明棠打扰,面上神情有些犹豫;
明宜宓却猜出明棠绝不会无缘无故去见她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多半是与她有关,便拉着四夫人的衣袖撒娇。
四夫人最受不得她撒娇,又对明棠素来颇为信任,干脆还是让人领着她去小郎君的房中了,自己则继续留在这里,陪着明宜宓吃药休息。
明棠一来,却并未去见那被奶姆抱着哄的小郎君,而是直奔花架之处。
之前伺候小郎君的嬷嬷说了,平素里这里并无人来走动,这几日唯一多出来的不同就是从明宜宓的院子里拿出去的一盆兰花。
明棠疑心的就是这盆兰花,她就是冲着这盆兰花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她问起这盆兰花,那嬷嬷下意识地认为是兰花有毒,这才叫小郎君也跟着生病了,将那兰花给处理掉了。
不仅兰花处理掉了,花架上的其他花也都被撤了下去,如今再看那花架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踪迹。
不过这也无所谓。
明棠本就不仅仅只需要那一株兰花。
她走到了花架前。
这里之前应当是摆放了不少的新鲜花朵,各色淡淡的花朵香气缭绕在周围,有些杂乱。
明棠却轻轻地闭上眼,万分仔细地从这繁杂的气味之中,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一点。
须臾,她便睁开了眼。
果然如此,同她料想的竟是分毫不差。
那头的小郎君还在哭闹不休,几个奶嬷嬷抱着他围着他心疼极了,又不知该怎么安抚他。
甚至有人说起要不要信些迷信,难不成是有什么邪祟半夜里冲撞了小郎君?
明棠的声音却淡淡传来:“非也,同样是受了毒的影响。”
几个嬷嬷一下子吓得变了脸色,连声说道:“三郎君这话怎讲?我们小郎君日日也就是在屋子中,有奶姆照顾着,偶尔抱到夫人跟前去尽一尽孝心,怎么会忽然中了毒?”
明棠一指那花架。
其中有个嬷嬷立刻说道:“当真是那花有问题?方才睿嬷嬷说您在廊下同她说话,特意问起了房中有没有什么新添的东西,回来告诉了老奴。
老奴寻思只有这一盆兰花是这些日子新添的,只怕它当真是害小郎君的罪魁祸首,方才已经丢到炉灶里去烧了。”
明棠点了点头。
花不花的已然不重要了,她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既已想通一切,那谋局便即刻开始。
明棠以自己也还病着,不好给小郎君过了病气为由,没敢上去抱他,又匆匆忙忙地回了正厅之中。
明宜宓大悲大痛,又是身中其毒,刚才喝了补精气的药,这会儿子有点昏昏欲睡,已然是闭上了眼去。
四夫人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
她实则自己也十分疲惫,面上能瞧出一两分憔悴之色,但却仍旧强打着精神陪在明宜宓身边。
屋中闷热不透气,她便不厌其烦的拿着手中的弓扇,一点点为她扇风纳凉。
听得门口有放轻的脚步声传来,四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是明棠,便小声地同她说道:“棠儿来了。你且轻些,你阿姊好不容易睡着,且叫她再多睡一会。”
明棠点了点头。
她只是悄声说道:“既如此,还请四婶娘借一步说话。”
四夫人心中有些狐疑,但瞧明棠面上神色沉稳不似作伪,便喊了身边的使女为明宜宓扑扇,自己跟着明棠走到了外头。
“棠儿,可是有什么大事?”
“阿姊中毒一事,我心中已经有了眉目。为揪出背后之人,还请四婶娘配合于我。”
一听到明棠已经有了眉目,四夫人方才还十分疲惫的神色一下子振作起来:“如何配合,你尽管说便是。”
明棠点了头。
二人稍稍走得近了一些,明棠细碎的声音逐渐融在风里,无人知晓。
等她们终于说完,早已经是月上中天,四下万籁寂静之时。
明棠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花架下头,遭那谢老贼打了个岔,错过了高老夫人来四房一事,遂又重新问起:“方才老夫人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四夫人面上的厌恶毫不作伪:“还有什么事?如今府中上下对她早已颇有微词,流言四起。
当初她对你何等刻薄,进城门一事,以及后来不肯让你与齐家那庶女退婚一事,府中一直也有人在流传,她在下人之中的声望早是一落千丈。
金嬷嬷死了,消息虽捂得严实,但府中也并非无人知道真相,如今已有些更难听的话在流传。
她在府中人心动摇,正需要一件大事来稳定名声,如今听着你阿姊忽然突发恶疾,便迫不及待的带了满当当的好东西过来看你阿姊,言辞何等慈悲恳切,仿佛她当真是个好祖母似的。”
四夫人早知道高老夫人背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当初进城门那件事,便是她在荣德堂之中与高老夫人的喉舌叶夫人唇舌相见。
先前只是想着高老夫人是长辈,到底不好在小辈面前随意言谈,但如今一回两回,高老夫人的偏心与无耻显示得淋漓尽致,四夫人也再懒怠顾及她那所谓的祖母脸面。
她自然知晓明棠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般柔弱,如此有手段,心性又坚忍之人,怎是那任人揉捏的软包子,会被高老夫人那等拙劣的表演骗过去?
二人既然都对高老夫人如此不耐,便不必做那口头功夫,径直说了就是。
明棠会意,面上果然不见惊讶,知道高老夫人这又是来刷自己的声望来了。
她一生并无多少本事,唯独爱惜这一身如同羽毛似的好名声,自己的嫡孙女病着,她担心的竟不是孙女的病情,反而将其作为重振声望的筏子,何等无耻!
见四夫人面上那等深恶痛绝,明棠微微地叹息:“她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她对高老夫人的那一局谋划,早已经开始转动,如今她再做这些事情,也不过只是秋后的蚂蚱罢了。
四夫人心中正想着高老夫人的事情,愤愤不平,一时间没听清明棠的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明棠微微抿唇一笑:“我说她送来的好东西,咱们也尽可验过再用,谁知道其中藏着什么呢?”
四夫人点头称是。
这其实也是有一桩渊源在,她对高老夫人的抠门与冠冕堂皇简直深恶痛绝。
当初她嫁予明府庶出的四郎君,高老夫人心中不知呕了多少血。
四夫人自然知道,高老夫人原本是有意将她谋算给自个儿膝下最宠爱的小儿明三叔,但被她与长公主当场识破,后来心中就生出来不知道多少怨念,对她也总是阴阴阳阳的,面上做的好,背地里又是一套。
四夫人二次有孕的时候,大夫诊出是个小郎君,这是四房的头一个郎君,高老夫人为了彰显自己当家主母的大方,如同流水一般赏赐下来不少好东西,其中还有一株百年的大人参,说是叫四夫人好好养胎。
那大人参封在盒子里头,瞧着何等阔气好看,连四夫人彼时都惊诧万分。
这等好东西价值连城,四夫人自是不舍得吃的,上京城之中应当也没人敢吃,只怕补得太过,便叫人封在阁楼里。
但人参干货之类的一直在阁楼库房之中也容易受潮,时常也要令使女们拿出来翻动晾晒。
那人参与别的不同,使女们最是小心翼翼,也不敢拿出来,平素里都是隔着盒子晒的,却不想那一日负责晾晒的使女忽然发了癫痫,失手将水晶盒子摔在了地上。
这水晶盒子沉重,磕坏了面儿,便只能换个新盒子,便是在这更换捯饬的过程之中,叫四房的人发觉这人参根本就不是什么百年大人参。
瞧着是不小,结果竟是在下头垫了别的野山参,那些长长的须须也都是断的,不过图个好看摆在周围。
这些东西细小,平常使女们也不敢端详把玩这等贵重之物,在库房之中放了这样久,到了那时候才认出来,这压根就是个赝品!
高老夫人彼时凭借着这大人参赚了不知多少美名,实则连根真的人参也不愿出,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人。
还是知道此物贵重,寻常人不会当真拿来吃,只是看着放着,就用这等偷天换日的功夫,当真是卑劣至极。
四夫人见明棠亦有所感,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却不料明棠听了,唇边的笑意微微有些加深,只道:“那装着人参的水晶盒子,是不是面上刻着一朵大莲花的?”
四夫人奇道:“棠儿怎知道?”
明棠嗤笑道:“那是我阿娘的嫁妆。那盒子里头,原确实是装了根百年的大人参——至于去了何处,便谁也不敢问了。”
四夫人吃惊道:“棠儿的意思是……老夫人侵吞了阿嫂的嫁妆?”
第202章 滋长的心意
四夫人说罢,面上有些惭色,有些坐不住了:“老夫人先前时常赏赐,有些东西尚可,因着我心中有气,怄气丢了不少……那些东西,是否多半是阿嫂的嫁妆?”
明棠见她惶恐惭愧,只笑道:“四婶娘不必忧心,以老夫人之为人,恐怕并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用我娘的嫁妆赏赐于人。即便当真有,也不过只是老夫人与叶氏手指缝里头漏出来的小鱼小虾罢了。”
“叶氏竟也有份儿?”四夫人更是讶然,随后面上浮起一丝厌恶,“她竟也有脸用阿嫂的东西!”
“彼时我回府当日,叶氏身上所着,乃是浮光锦所制的衣裳。”
明棠一顿,见四夫人还有些困惑,便道:“浮光锦,乃是南边洋行送来的舶来品,当年一共得了二十匹,经海上风浪颠簸带回,损耗六匹,只余下十四匹。
其中十二匹为江南总督进贡给皇室,剩下二匹微微有些瑕疵,花色有些老气,确也是当世无双的东西,为我外祖重金购入,做了我阿娘的嫁妆。
而后来那洋行负债破产,再不曾有浮光锦流入大梁朝,乃是……无价之宝。”
四夫人着实大大吃了一惊,便是在皇室这般的蜜罐子环境长大,她也不曾用过这传闻之中的浮光锦——依稀想起,太后宫中有一浮光殿,正顶凿空,以锦缎覆之。月华落在其上不过小小一捧,那整块儿锦缎却皆亮起,将整个浮光殿映照得一片盈盈光华,如梦似幻。
那,应该就是这价值连城的浮光锦。
连太后都不大舍得用,叶氏这等不要脸的卑贱之人竟敢用来裁衣裳?
而明棠又道:
“叶氏从前腕上常戴的翡翠手镯,乃是温龙大师所做,料子三万两白银,工价乃是八千两黄金。”
“二夫人彼时要迎二哥回府,那菡萏院之中的陈设,十八对黄花梨的老君椅,乌沉木的架子床,红酸枝的罗汉床等等……一应木制家私,也皆是我阿娘的陪嫁。”
“而老夫人的融慧园之中,更是不计其数。她融慧园正房之中那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捧珠像,亦是如此。”
她话语淡淡,到四夫人耳中,却如同一声又一声的惊雷。
明棠不说了,只一捉自己的衣袖,露出她空荡荡的两袖清风,笑道:“而我身上,只有我阿娘病逝时塞给我的两妆奁体己而已。”
竟还有这等事?!
她便终于想起来,彼时明訫世子夫妇婚后从江南归家之时,所携带的行礼不知凡几,何止红妆十里;便是那几座运送家私的画舫,从江南走水路至上京城,在河面上便绵延数百丈,轰动一时。
即便相传世子夫妇北上之时,曾遭江南西道造反的暴民冲散,抢了不知多少财物去,最终抵京的好物却还有这样多,便可见世子夫人究竟带了多少嫁妆入京。
而这些如今,却皆进了高老夫人的腰包之中。
按照大梁朝律法,女妇嫁妆皆为自己所有,任其自由分配;
若无分配便不幸逝去,便为子女继承;
若无子女,则发回娘家,夫家不得侵吞分毫。
明棠生母沈氏出身江南顶级士族沈家,这嫁妆何止用一个“巨富”可形容,高老夫人是当真失心疯了,敢将这些东西皆昧下?
四夫人绞紧了手中的手帕子,只道:“这……这非一笔小数目,怎可任由这些不要脸的拿去,棠儿可有对策?”
明棠抖抖衣袖:“已有对策。”
四夫人见她身形瘦瘦,模样小小,更有几分怀疑:“高老夫人既敢昧下,未必不曾做准备,可要我托我母亲在此事之中出些力?”
明棠早有打算,更何况此事大长公主出面恐怕也不好料理,便只摇头:“多谢四婶娘好意,我已然预备好了。”
她如此坚持,四夫人再怎么好说歹说也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但即便如此,四夫人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在其中运作一二,面上虽不显,心中却已经思忖起来。
二人说罢了这些,四夫人才惊觉夜已极深了,见明棠那小可怜的模样,连忙将她赶回去,叫她好好休息,不必忧心明宜宓的事儿,这儿皆有她守着。
明棠看出她强撑起的疲倦,又想起来她心中担忧的不仅只有明宜宓,还有同样受毒影响的小郎君,想了想,便又回去寻了芮姬,请她有空去瞧瞧那襁褓之中的小婴孩。
芮姬爽快应了,明棠这才觉得一夜的奔波算计带来的疲倦一下子落于己身,正欲回去歇着,却又想起之前叫魏轻着意看着的事情,遂又打算出去寻到魏轻来细细说。
“好了,哪有这样多需要你操心的事情,你自己也尚小,身子又弱,回去好好歇着才是正经事。”
四夫人看出明棠面上不掩疲惫,唯恐将她累病了,看着她这自己都不曾长开的小模小样还要操心这些,很是心疼,半哄半强行地将她拉到院子外头去,不准她回来。
明棠还要同她争:“幼弟尚小,阿姊身边也无个能担事儿的嫡亲长兄,棠自乡下归京至今,多受阿姊与四婶娘照拂,早便如同难以分割的亲阿姊一般,正是棠身为手足男丁应当出力的时候。若如今不出力,等来日阿姊出嫁了,也不需我这无能的手足了。”
四夫人闻言,眼眶着实一酸。
明棠所言,实在戳中她心中软处——明以江瞧着与谁都亲近,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明宜宓也不过只有面上的真功夫;明以渐病残,多年不曾归家,更不与府中手足往来。
算来算去,她的宓儿当真是一个可依靠的兄长都无。
可瞧着要明棠这般病弱可怜的模样还要来为她操心操持,四夫人心中又实在过意不去。
她心中百转千回,一下子不曾看住,明棠便又窜了回去,寻魏轻安排事情去了。
四夫人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终于在这冰凉的镇国公府之中察觉到半分暖意。
她以手帕压了压眼角沁出的泪滴,只打定主意,阿嫂嫁妆一事,她定要帮忙谋划出力。
自然,也不仅仅是嫁妆一事她欲多出些力,明棠己身,她也想好好出些力气。
这病根终究是要除去的,她一个十几岁的小郎君,身量却实在太娇小了些——四夫人自己在心中想着这些,自然想的漫无边际又大胆,只觉得自己虽是听闻明棠房中收用了人,可看她这模样,着实是瘦弱了些,都不知能不能成人事。
身子一事,到底要好好调养,否则日后成婚,又是一桩棘手麻烦事。
且她如今与齐若敏终于退了婚,婚事上却还没有着落,这又是另一件大事。
原周家那位大娘子对她一见倾心,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但不知是不是周家与三夫人有旧,亦或者是什么旁的缘故看不上她们棠儿,以这结干亲的法子来还恩情,终究遗憾。
四夫人边走边想,自己定要为明棠寻一房上好的妻室。
如今明棠在府中,高氏那个老东西半点为她谋划世子之位的意思也没有,恐怕还记挂着她的凤凰蛋明以江,明棠若想要继承世子之位,恐怕还有多了去了的功夫。
她若能为明棠寻一门强有力的婚事,妻子母族强硬,便也能在世子之位上多些助力。
四夫人心里打定了主意。
而明棠却不知这些。
等她终于同魏轻说完,欲打道回潇湘阁之时,她才刚刚走出四房的院门,走到早无人往来的小径上,便被一抹黑影直接搂入怀中。
明棠在惊呼出声之前已然闻见他身上的冷檀香气,知晓是谢不倾。
他还在此?
九千岁诸事繁忙,听魏轻与她言谈透出的意思,似乎还言及今夜宫中出了刺客,闹得一团乱七八糟。
如此情形,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料理,怎生还在这无趣的镇国公府之中候着?
明棠心中一惊,下意识问出心中疑惑。
谢不倾目不斜视地揽着她飞快地回了潇湘阁,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这大梁朝没了本督便要风飘雨摇,那干脆早些倾颓罢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陛下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本督跟着为他提鞋,他还乐意的很。”
明棠听出些意思,心中不禁腹诽——若当真按照前世里来发展,谢不倾重伤之后,大梁朝便确实愈发没落,后来连南陈都难以抗衡。更别提没了谢不倾弹压后,举国上下冒出来各路魑魅魍魉,将这大梁朝折腾得四分五裂。
只是谢不倾却又话锋一转:“国事如何没趣,亦不如在明世子身边偷这半日闲。”
他的声音散落在寒凉的夜里,却又如同春夜之中静悄悄滋长的嫩芽一般,带着些暗暗升腾的意味。
明棠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心跳漏停半拍。
她听他话锋一转,以为他又要和平素里一般气死人不偿命,开口便是“本督若是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不过片刻就被人杀了吃了”,亦或者是“本督若不盯着你,你转眼便死了”等等辛辣之语,却不料是这般一句。
国事如何没趣,不如在你身边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明棠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问道:“什么?”
只是还不等他再次说起,明棠那心头的片刻动摇很快退去。
她刹那间便想起那一日,他以剑尖挑着她的下巴,暧昧却又无比凉薄地笑她,她与那些出卖皮肉的妓子也并无任何分别。
而她与他如今的关系,也好似不过就是床榻间的那档子事。
兴许他所言的这所谓浮生半日闲,也如同那些寻欢作乐的恩客一般,不过是在这等花钱便能得到的玩物身上寻找片刻安宁欢愉,那自是比回去处理那些繁杂的正事要松快得多。
于是那片刻的动摇,很快变成了自嘲,明棠没接话。
谢不倾察觉到她突然扬起的心绪,却又猛然平静下去,正欲与她说些什么,却已然瞧见潇湘阁就在前方。
拾月与鸣琴各自做完了自己的事情,皆在门口等着她回来,而明棠看见拾月,又下意识地想起另外一件正事,挣脱了他的怀抱,一下子落了地,便匆匆忙忙地往拾月面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