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确实是平安说完了没错,可如今又将自己置于险境,羊入虎口。
她心中正这般想着,便有个扫洒的丫头拿着扫把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明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丫头竟然还好似听见了什么声响,探头往里头看了看。
明棠瞬间下意识将头埋进了谢不倾怀中,好似将自己的面孔挡住,旁人便不会发觉她是谁。
谢不倾却当真更不害怕,还挑弄着她鬓边的发丝,露出她那未打过耳洞的圆润耳珠,一下子如同吮吸糖果似的含在口中,让那白莹莹的珍珠染上一层糜糜的水光。
“明世子胆大包天,还有害怕的东西?”
谢不倾低笑。
他所做之事实在骚乱,若是平常,明棠实在忍不住想一脚将他踹开。
可她又记挂着在外头洒扫的那个丫头,生怕自己挣扎反而弄出些动静来,又被人听见,遂一动不动地如同木头似的,懒怠理他,边要抵御谢不倾带来的阵阵酥麻,边要克制着自己不得发出任何声响。
谢不倾见她当真如同塑像一般一动不动,低哑地笑了笑:“她早走开了。”
明棠这才顿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若当真瞧见,大人还要脸面不要?”
谢不倾一面去含她另一边的耳珠,一面毫不在意地说道:“便是看见,本督也不在意。若脸面总是要看别人给不给,那还不如不要。”
歪理邪说!
方才那丫头靠的已经是极近,若非中间隔着两层人高的花架子,有些郁郁葱葱的长青树不曾凋落叶片,加上夜色有些朦胧,恐怕一眼就看见他二人在这抱在一处,行这非礼之事。
“明世子乖觉些,若记得不应当看不应该看的人,也不至于落入如今这般境地。”
他的嗓音之中渐渐染上了些许喑哑之色。
看旁人做什么?
只看着他便是了。
她若当真会些哄人的功夫,便是肯朝他笑一笑,求一求,说不定他昏了头,连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只是谢不倾到底算错了明棠的性子。
她最是吃软不吃硬,更何况谢不倾向来没什么道理。
分明不过只是较真医者来得早晚的事儿,他倒扯得这样歪,明棠一面阻着他接下来的动作,一面咬着牙说道:“为何不可?有何不可?”
见谢不倾没答,明棠那点子牙痒又忍不住冒了出来:“小爷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便是要去那天香楼从早到晚,见惯楼中所有头牌也是见得的,怎么不可看旁人?”
“天香楼之中的女娇娥纵使国色天香,可哪能满足明世子?不如去南风馆长长眼界?”谢不倾阴恻恻一笑。
明棠还要嘴硬:“有何不可?便是看了,那又如何?”
“明世子,好胆气,好骨气,自然不如何。”
只是有人恐怕要为着这些胆气骨气,大半月下不了榻了。
正如这衣裳是他先时一点点为她重新系好的一样,如今他也能如同当初怎么将它们系好的时候一般,再一点点将它们解开。
明棠身上每一寸粉香柔嫩的肌肤,缠缠绕绕的发丝,那双含情却不笑的风流眼,与她娇软至极的唇,皆属于他一人。
谢不倾从来放旷,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
她若当真要这般嘴硬,席天慕地,花间姝色,也不是全然不可。
谢不倾那双玉手原本放在衣扣上,现下竟当真有挑开衣扣,溜到里头去的架势。
明棠不知他竟当真要在四房的花园子里做这事儿,外头甚至还人来人往,高老夫人忽然来此,做足了她老夫人的排场,带来的仆从遍地不知凡几,正堂自然站不下,回头又到院子里廊下站着。
便是有一人走过来瞧见,明棠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紧紧握着谢不倾的手腕,这会儿知道心虚了:“不过玩笑耳,大人何必将小子说的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
“玩笑话?本督可从来不开玩笑。”
谢不倾一只手便能将明棠双手细嫩的手腕子都握在掌中,然后牢牢地禁锢在一边。
他甚至以手指慢吞吞地挑开一颗衣扣,明棠便感觉到一阵夜色的凉窜入衣襟。
如同猫捉老鼠一般的游刃有余,他欣赏着明棠瞪大的双眼里传来的不敢置信,只将这一场声色再往深处推推。
于是他俯下身,以齿尖衔住了第二颗衣扣。
第199章 在花丛野地里要了她
衣扣下,便是触碰不得的软,是明棠紧张跳动的心。
月光如洗素练,明棠的脖颈与散乱的衣襟下露出的肌肤如同上乘的澄心纸,尤其细薄光润。
谢不倾的指尖触碰到何处,一点绯色便沾到何处,就如同笔走龙蛇,在纸上作画一般美丽。
谢不倾有些惫懒地想,彼时他曾随画师学画,技巧皆入了耳,旁的却是半点没学清——但如今他倒生出些作画的欲念。
若是能在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画纸上作画一幅,不知是何等春色无边。
明棠见他动作愈发大胆,死死要挣,却无半点反抗之力,反而被他的唇舌一路向下,解开一排衣扣。
凉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不倾的手便挑进她的外袍,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顺着细瘦不堪一握的腰线一滑,微微摩挲:“冷?这会儿知道冷了?”
他的掌心火热,明棠被寒风吹着有些发凉颤抖的身躯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往他的掌心凑过去,又被她的理智牢牢抓回原地。
“若是怕冷,便扑到本督怀里,脸皮子这样薄做什么。”
谢不倾戏谑地笑。
见明棠倔强不肯,谢不倾便压着她的腰窝,迫使她往自己的怀中一扑,扑了满怀的暖融,又要笑她:“明世子真是好大的脾气,还要本督亲自请。”
诚然,他的氅衣宽大,将两人笼罩其中也不令人觉得冰凉;
但明棠着实深恨他这浑身好似用不完的精力,到了这般时候,竟也能压着她调风弄月。
谢不倾见她状似乖巧地垂着眼眸,知道她眼中实则藏了不知多少骂他的话,微微一笑,拧了拧她腰间的软肉,使得她一下子软了身子扑在自己怀中,而自己的手却已然顺势落在她的衣襟系带上,竟是作势要解开的样子。
明棠只在心中长骂呜呼哀哉,恨恨地想着,若能此刻手边有刀,定然要将这谢老贼捅个对穿——如此不管不顾,当真是要玷污四房的花园子?日后她都不知该如何见人。
正在这时,不知是不是魏轻得了什么消息要寻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他的喊声,正朝着他们二人站着的位置过来。
明棠一下子涨红了脸,死死抓住谢不倾的手腕,道:“大人!着实不可!”
谢不倾见她当真是羞窘惊惧了,手指在她裸出来的锁骨上轻轻一点:“为了他拦着本督?”
“什么为了他!为了我自个儿的脸面罢了!”明棠压着嗓音,丝丝火气溢出,几乎被他气昏过去。
她与魏轻哪有什么这样那样,谢不倾怎么这般的飞醋也要吃?
明棠只恨不得直接一口咬在他咽喉上,将他就地咬断气得了。
谢不倾看出她眼中冒火,知道她素日里最喜欢缩在壳后做一副虚假模样的假面也端不住了,唇角不禁一勾。
他本就是吓唬吓唬她,逗逗她,并无那当真要在这花丛野地要了她的念头——即便当真是有,也不应当在这四下皆可能有人瞧着的地方。
便是他在乎,他也舍不得她被其他人瞧去。
只不过西厂禁地,他自己的私宅云云,倒也不错。
那脚步声倒是越来越近,见明棠气得当真恨不得踹他了,谢不倾便按下了她略抬的腿,惩罚性地在她脖颈上轻轻一咬:“既然怕了,下回便乖觉些。”
说着,便松开了她的手,将她凌乱的衣裳一拉,竟是当真一颗颗替她重新扣好衣扣。
他分明也就替明棠穿过那几回衣裳,替她扣衣扣的动作倒娴熟的很。
因他比明棠高上不少,要为她重新系好衣扣笼好腰封,便得微微弯腰躬身——一贯以下巴看人的千岁爷,如今也舍得为她折腰,却丝毫不见谦卑姿态,从容至极。
明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方才都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想,要不便出言挥退魏轻,不拘寻个什么理由,就算会引起魏轻怀疑,也总比被他看个正着要好,却不想谢不倾居然有这样好说话,竟放过她了?
明棠旋即又想,好说话个棒槌,她方才怎么求他,也不见他有半点动容;
她是被这不要脸的狗东西折腾多了,竟然还会觉得他“好说话”起来?
这三个字,便是死了,揉碎成灰了,恐怕也和谢不倾没有半点儿的干系。
谢不倾见她又是愣神,旋即又是生气,只觉得生动活泼,终于有了几分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生气,禁不住微微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
而下一刻,魏轻便越过花架,走了进来。
他走的急又匆忙,似是没瞧见明棠身后还站着个大黑影,边走边说:“方才宓娘浅浅地醒了一会儿,说是想见你,还请明世子同我一同进去。”
明棠听了这话,有些牙酸:“怎么还同你一块进去?这儿难道是世子的家不成,我去看我阿姊,想去就去。”
谢老贼将她潇湘阁当自家的后花园乱逛,他魏轻便将四房当他的王府乱逛?
他这一伙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想着,明棠便咬着一肚子火气,逃也似的跑了。
魏轻看出她的急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明棠记挂阿姊急切确实应当,却倒也不必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着一般。
他正要转身跟上去,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以为是花丛子里藏着大黑耗子,正在夜里觅食攒动。
却不想身后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哂笑:“她们手足要相见,你一个外人进去凑什么热闹?”
魏轻浑然不知还有人在侧,这声音一响起来,几乎吓得他直接跳了起来:“谁!”
“你那心上人一病,将你的眼与耳也带走了,你便连人也认不出来了?”
谢不倾从夜色笼罩的暗里走出,理了理自己略微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袍,看了一眼那小兔崽子逃跑似的背影,只在心里点她是个小白眼狼——
给她将衣裳伺候好了,自己身上的倒没整饬齐全,她倒是溜的比谁还快。
魏轻这才认出,被自己当成大黑耗子的,原来是那位千岁爷。
他心中还有些奇怪,千岁爷来此做什么?
总不会因为他罢——想必是因为那位明世子。
这位千岁爷素来是毒舌的很,但今日好似格外的不同寻常,这话说得好似嘴里吃了个炮仗,开口就炸得魏轻满地找头。
但他平常被损也不止一次两次,方才明宜宓已然醒了一次,芮姬说无甚大碍定能保住性命,他这心里才终于放松一些,遂下意识地嘴要花花两句:“哪比得上千岁爷您,明世子不过在这儿花架里同我说几句话,您倒也到这儿来了。”
谢不倾平素里听他的嘴花花也不止一次两次,鲜少同他计较这些,今日却说道:“倒也不瞧瞧自己身上穿的什么,这衣裳破破烂烂的,手上还跌伤了,头上还有灰,你这是跌到哪条沟渠里去了?还是说你跌到沟里头去的时候,将你的眼耳一同跌进去忘记捡回来,只拼凑了个囫囵的人样出来?”
“你若有这般不健全,明家大娘子跟着你怕是有委屈受。一家女百家求,上京城之中海了去了的世家子弟排着队等着做大娘子的夫婿,哪时候能排到你一个眼耳都没用的人。”
谢不倾轻飘飘几句话,却如同重拳出击一般。
魏轻只觉得这话一句比一句炮仗,终于察觉出这位爷兴许又是有哪儿不痛快了,不知是不是自己惹着他了,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中好似缠着冰凉刀。
魏轻遂不敢再反驳他,只能陪笑:“回去请芮姬的时候,路上跑马急了些,穿了庶民的近道,因着不大熟悉,确实是跌进了沟里,沾了一身泥,脏了大人的眼。”
谢不倾却没再同他说这些。
他自然是看到了魏轻带着医者匆匆而来,彼时心有猜测,如今听他亲口所说,得知他请来的果然是芮姬,眉头禁不住微微一皱。
魏轻不察,心中还记挂着明宜宓,大着胆子请辞:“大人若无别的吩咐,我还是想回去守着宓娘。”
“慢着。”谢不倾一顿。
魏轻敏锐地从他这两个字中听出些不对劲。
他心中那些吊儿郎当的心思一下子放了下去,隐约察觉出两分不对。
谢不倾的目光方才还停留在跑进正厅去的明棠背上,等她那娇小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便一下子收回了目光,面上那一点浅笑也隐了下去,语气忽然一转,冷若冰霜,只道:“你今日贸然带芮姬来,铸下大错,你可知晓?”
魏轻浑身一凛。
谢不倾鲜少同他论对错。
既论对错,便定然是他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好了。
魏轻不敢反驳,只抱拳低问道:“属下知错。只是不知属下错在何处,是何处安排不周,还是思虑不周全?”
谢不倾眉头皱起,搭在腰间佩剑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剑柄:“芮姬是什么人?”
“伏灵宫旧人,医术高超。”魏轻答道,却还是不曾想通,难道是请她不妥当?
“你请她来,是为了什么?”谢不倾心中确实有怒,但他嫌少朝自己人宣泄怒气——若能想清错在何处,也不失为一种长进。
“属下听闻噩耗,便立即策马进宫,以景王王府的帖子请太医为宓娘看诊。却不知宫中有刺客潜入,满宫皆锁,又有小人拦路为难,属下难以请到太医出宫。
芮姬医术高超,既能替明世子解毒,属下是想着情急为上,先请她过来为宓娘看诊……为宓娘先保住一条命来。”
魏轻彼时着实是急昏了头脑,若是寻常有人这般指着他的面皮侮辱于他,他定要与这人打个面红耳赤才罢休,但彼时情况实在焦灼,他也不忍将明宜宓的性命浪费在这些置气赌气上,只得忍着心中的怒火,翻开自己最后一张底牌芮姬。
“诚然如此,但你手中是否并无任何可看诊的人可用?你思虑事情若只能想到这个层面,也难怪你在景王府之中蹉跎这些年华,与你爹那个废物,到如今也不曾决出胜负。”
谢不倾的嗓音平缓,淡淡说来,何等从容不迫的语气,话语却何等尖刻锐利,却如同巴掌一般扇在他的面上。
魏轻心中下意识地有些羞恼的火涌了上来,但旋即又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
若是旁人同他说的这些,他年轻气盛,到底要争辩一二。
但同他说这话的人不是旁人,是谢不倾。
是不过弱冠之年便能权倾朝野,将满朝文武上下弹压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九千岁。
朝野上下,又何止一个景王府之乱?
但他却能在这污垢之后重重逆行,以一介下九流的白身问鼎巅峰——他,是远不如谢不倾的。
格局手段,皆不如他,他之眼界,确实在自己之上,
于是魏轻也只能先将这些不理智的气压了下去,诚心地深深一躬身拜下:“属下愚钝,还请大人赐教。”
“这些话也只是因你跟了本督这些年,同你点拨一二,若是旁人,本督理也懒得理会。”
谢不倾的嗓音微微有些凉,融在夜色之中,好似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又好似一块重石砸在他的心中。
“为人做事,向来不可只凭意气行事,若本督不曾料错,你彼时听到大娘子突发恶疾,登时心中焦灼,第一念头自是去宫中寻太医,这原没错。”
“只是你错就错在,后头的事情,一步两步皆踏错。”
谢不倾说到这里,手中不知何时便已出现一张新的字条。
魏轻都不必看,自然知道,那必是有人将他在宫门口之间与人生出冲突的事情尽数转述给谢不倾阅过。
魏轻有些叹息。
论养人布局,他在景王府绸缪多年,也不如谢不倾手腕。
谢不倾对事情的掌控力总是如此精准地令人发指,他的年纪比己也大不过几岁——而自家景王府的烂摊子,他到如今也不曾料理清楚。
谢不倾的话却虽说得叫人难堪,却是事实。
“第一,错便错在,你心中毫无大局观。既然已经知道宫中出了刺客,寻常人等不得进出,不得入宫请太医,却在门口与那小卒周旋。
若是平常,你以利益打动这些人原也没错,只是时局特殊,小皇帝如今愈发如同惊弓之鸟,在刺客入宫之际,他必然不会放任何人走。”
魏轻心中却想,是那小卒与他有旧日的仇怨,不肯放他进去,故意为难。
谢不倾一双凤眼却好似看穿他心中念头,只哂笑道:“本督晓得,你定是在心中想,是小卒素日来与你有怨,不肯放你进去。你自是以为如此,但你却不知今日换了任何一人守门,也不得放你入宫。小皇帝忌惮之心日重,多疑,胆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再求他,也不过浪费精力,图伤脸面。”
第200章 剑有剑鞘,他却依旧无心。
“须知,今日情形,寻常人等皆不能进宫,你再百般求他,也不过浪费时间。”
谢不倾弹了弹一片落到剑柄上的花叶。
魏轻好似听懂了,细细想来小皇帝这一年来所作所为,身上忽然一凉。
小皇帝早有忌惮之心,对士族更是百般刁难,守门的士卒不会不知道小皇帝的喜好,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当真放他进去,即便是黄金万两,也比不过自己项上人头。
魏轻拱手:“属下受教。”
“第二,你行事不够机灵。
即便你当真以为小卒有意为难,买通不了他,既得知他的由头是宫中有刺客,陛下旨意不让进出,便应当去寻能破此法的人。
宫中再是难进,也不是全然无人可进。”
魏轻猛然明白过来,下意识说道:“大人自有进出宫禁之权,我不能进,便应当请大人替我去寻太医。”
谢不倾点了头。
“第三,你行事太过意气。那般情形紧张,纵使那人轻贱大娘子,你便是揍了他一时出气,却耽误这半点功夫。若当真大娘子的性命只在这一时刹那片刻之间,回头铸成大错,你又该如何悔然?悔之晚矣。
谋事切忌意气,将这一口气咽下,回头来要如何治他皆在你掌中,何必争这一时气恼。”
魏轻被他这三连说的心中自愧难当,面上有些惭然之色。
“此乃你断事之错,但排兵布阵,谋势布局,到底是你阅历不够,日后多多行事,自会增长。
但今日之事,你还有行差蹈错之处。”
谢不倾说到此处,一双凤眸眼底点点寒芒。
魏轻此时更是冷汗夹背,听着他这话,想起来方才他开口问的便是芮姬,下意识说道:“可是芮姬请的不好?”
“自然。
你请她来,是为她医术高超,关心则乱,心中记挂你的心上人。本督能明白彼时你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你可曾想过,此人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的医师,更是余孽留下之人。
伏灵宫,何等江湖遗毒,你却堂而皇之带她登堂入室,甚至不曾蒙上她的双眼,阻绝她的五感。
先前数次为明世子看病,你皆奉本督之命,以银针之法断绝她探查周遭的可能,这一回却如此着急,不曾想过已将明世子,甚至是整个镇国公府,皆暴露在此人眼下的弊病。
医者自然灵敏,对于自己诊治过的病人皆有所感,见不到时还好,可若当真见到,定有察觉。
你今日如此行事,那先前为叫她不洞悉明世子身份之种种努力,皆付诸东流。
可曾想过,西南一处分崩离析多年的江湖教派所做之毒,为何会如此离奇古怪地出现在一个自小被打发在乡下,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弟身上?”
谢不倾眸中的锐光如同剔骨刀一般,看着魏轻浑身发冷。
“倘若这下毒一开始便是一场局,更甚至今日大娘子所中之毒也在这一场局之中连环相扣,你便敢保证她与布局之人没有半分联系?
你一心为大娘子何等赤诚热心,却可曾想过,倘若当真是一场局,那岂非是将大娘子与明世子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谢不倾甚至还有别的话不曾说。
明棠身份特殊,而医者自然能够通过脉象看出男女。
芮姬先前几度为明棠诊脉写方,也皆是以体弱女郎的分量所下,她自然知道自己曾诊治过几次,身上带着他们教派情毒的人,不是那须眉汉,而是女娇娥。
明棠最要紧的秘密无非便是这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如今这个秘密,只是因魏轻这一段关心则乱,将芮姬带来,便有可能泄露出去。
谢不倾心中有些发沉。
芮姬,恐怕是留不得了。
此人着实有些用处,若是不曾引起这些事端,留着此人将来定也有大用,但如今被魏轻这一手走到这一步,芮姬便几乎已成弃子。
魏轻应明白自己走了一步何等愚蠢之棋。
若是毫无退路,明宜宓的性命与芮姬两项权衡取其重,那也罢了;可他手下又何止芮姬一个能人异士,却非因这关心则乱,自废一棋。
他微微垂下了眼眸,遮住眸中昂藏的杀气。
而这些话寥寥数句,却如同醒世警钟一般,一下子将魏轻脑中方才还不曾想通的那些迷障驱散,背后的冷汗瞬间将衣裳都浸湿了。
“属下惭愧……行事着实思虑不周全。”
魏轻此时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虽算不得绝世天骄,却也算得上是聪颖多才,能在景王府这的龙潭虎穴之中混得如鱼得水,还能在这位九千岁的身边谋一份职位,大有进账。
而如今看来,自己与他简直差之远矣。
谢不倾一时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便顿时冷凝下来。
魏轻不敢接口,也不知该如何接口,于是便只剩夜里寂寥的风绕过花墙花架,吹得二人的衣襟微微摆动。
“魏轻,且长点儿心吧。”
“你我二人皆在血海行舟,逆行而上,不进则退,已不是可随意意气之龄。”
不知何时,谢不倾已将自己腰间配剑出鞘。
那乌沉的剑身瞧不出半分光亮,不知是否被鲜血浸得太透,隐隐透露出一股子叫人看了便觉得心底发冷的煞气。
“此剑,曾斩本督母亲腰腹,曾杀本督血亲,若是交到你的手中,你可握的紧?”
魏轻看了看自己的手,只叹自己无能。
谢不倾看了看魏轻这一身狼狈的样子,微微有些心下松动,知晓他是为了心上人才这般失了分寸,不知心下该作何想法,只觉得好似有些触动。
正当魏轻还沉浸在一片自愧不如之中的时候,才听得方才那句句将他自尊打得稀碎的九千岁叹气:“罢了,大娘子既然醒了,一会儿恐怕也是要见你的。你身上这般难看,如何去见她?
回头四夫人又挑剔你行事举止不妥当,身上也不检点,去洗漱换件衣裳再来罢。”
魏轻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样体贴提醒的话,竟是这活阎王讲的出口的?
只是那声音做不得伪,魏轻知晓自己也不能再问是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想了半晌也想不通为何如此,只当他是心血来潮,今日饶了自己这一回,便欢天喜地点头哈腰地先下去换衣裳。
女为悦己者容,他亦如是。
谢不倾看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全然不隐欢欣鼓舞之色,只觉得这男欢女爱当真能叫人如此着迷?
魏轻从前,倒也不是如此的。
他依稀记得,魏轻能生出从景王府那等腌臜之地挣脱出来的念头,正是悄悄认定了明宜宓之时。
彼时尚且蛰伏年少的谢不倾问他,何以如此重获新生一般,不过是认定一人,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竟好似面前一切皆成了坦途。
彼时魏轻也不过是个愣头小子,傻兮兮地挠头笑。
他道,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有明宜宓在眼前,他不想将明宜宓拱手相让给任何人,他便必须要从眼下的困境之中脱身而出,纵使前路千难万险,想着明宜宓,他也能走到彼岸。
谢不倾不曾理解过。
他复又低头去看掌中的剑。
月光下,剑身不见半点剑芒。
他与这把剑,相依相伴数年。
这把剑其实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是小皇帝赐予他的尚方宝剑。
这是他在江湖之中,曾从一铸剑大师手中得来的机缘。
彼时他从谢家离开,也有如江湖浪客一般行走江湖,躲躲藏藏之时,也曾见过江湖风浪,卷过江湖纷争,遇一铸剑大师,与他有些往来恩情,那大师便将此剑相赠。
这剑乃是他少年时的得意之作,仅此一把的孤剑,连匹配的剑鞘都不曾有一,世间所有金石或是木材,皆不能做此剑的剑鞘,皆为它无上的锐利所伤。
谢不倾问及为何以剑相赠,而非金银珠宝钱财,那大师便言及他与此剑相似,却亦言之过刚易折。
道理皆懂,谢不倾不置可否。
锻金铸玉之剑,总容易被摧折,人却不如同剑,怎会轻易催折。
但那大师却说,剑无剑鞘,剑气外露,日益消耗,不过年余便成一堆破铜烂铁,轻易便可摧折;
而他亦如此,身如剑,心无鞘。
他无心无情无欲,心无归处,便如无鞘的剑,看似浑身毫无软肋,却处处皆是软肋,时间日久,便可摧折。
大师嘱咐他,需为剑寻一剑鞘,亦为己身寻一剑鞘,谢不倾却年少轻狂,嗤之以鼻,终日带着一柄无剑鞘的独剑招摇过市。
直到剑碎。
那曾经锐不可当之剑,碎在一十九流的末等武器之下,一刀两断,片片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