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亲有爱,果然痛快。
青梅竹马的情谊,当真就有这样坚定?
——兴许也不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这世上海了去了的青梅竹马忘恩负义,如此情谊,恐怕也不过是看人罢了。
世上总有痴情种,也总有浪客。
“在想什么?”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他顺着明棠的视线看了一眼两人离开的背影,没看出什么新鲜的,便收回了目光,只看着她鸦青的发顶。
这小兔崽子着实是太矮了些,不知道明家的人在乡下是怎么养着她的,好好的一个人养的这般形销骨立,她一个小人儿是能多吃明府几口米不成?
明棠微微笑了一声:“没想什么。”
她如此一来,只觉得累了。
昨日毒发的事情折腾来折腾去,今早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府中,如今见了明宜宓与魏轻二人相携走了,明棠只觉得身心俱疲。
谢不倾却跟在她的后头,比她先一步进了内室。
他眼角余光偏见茶案上摆着的各色茶盏,里头尽是些成色看相都极为难看的茶水,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他耳聪目明,屋中在说什么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听到了明棠向明宜宓求教茶道之事。
回想两人初见不久时,在酒楼之中曾遇见过一次,彼时他便命这小兔崽子为自己斟茶赔罪,那时候他就见过这小兔崽子的茶道。
玲珑剔透,赏心悦目,娴熟从容。
那定是明棠不知下了多少功夫才苦练出的本事,如此纯熟,又怎会泡出这一桌的难看茶水来?
她不过是为了引明宜宓从昨夜那件事情之中先走出来,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不惜装作毫不精通的模样。
这小兔崽子,对自己人倒是贴心无比。
谢不倾才这般思索完,却瞧见这小兔崽子已然一个人扑倒在床榻上。
不过是这样短的功夫,她就趴在软榻上睡着了,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弯小月牙似的阴影,她的呼吸绵长又平和。
到底是累了。
谢不倾走到她身边来,见她脚上还穿着靴子,也不曾盖好被褥,可见是真的累极了,鞋袜都没脱。
这位权倾朝野的千岁爷,手握断人生死的宝剑,又执皇帝批阅奏折的朱批,一双手几乎掌控着半个大梁朝的命运,而如今他却也只是半跪在脚踏边,轻柔地为她褪去脚上的鞋袜。
第192章 解开她的衣扣,与她同床共枕
只是谢不倾的动作再轻再柔,榻上沉沉睡着的人儿也有些被惊着,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念叨:“可烦人,莫要碰我。”
“……玉令……下药……魏轻……总有这么多说不完的事……”
谢不倾看着她在睡梦之中还皱着眉头,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的模样,无端觉得有些可怜可爱。
上京城之中,再是波云诡谲的权势场,那些与她一个年龄的士族贵女们,头上也总有父兄为她顶着一片天,总是无忧无虑,潇洒肆意。
周家那位大娘子周时意,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掌心,还有几个爱她如命的兄长,上回一回京就找明棠麻烦的周亦便是一个。
可明棠从来没有父兄能为她撑腰。
同她一般年纪的女郎们,哪个如她这样辛苦,日日谋划,步步绸缪。
谢不倾并未着急起身,只是这样看了她一会儿,眉目里已有些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软。
而这小兔崽子在软榻上又自己滚了两下,伸出手来迷迷糊糊地好似在摸索什么。
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到,她那精致的眉眼就皱成一团,有些委屈。
谢不倾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自己夜探香闺时,曾见她抱着那件氅衣入睡的模样——柔软,脆弱,像是天街灯市里最平和柔弱的云彩,是人遥不可及的梦。
而梦如今就在眼前。
明棠如此,大抵是在寻那件氅衣罢。
谢不倾记得府中王叔与人闲谈的时候说起,小婴孩出生的时候,因刚离开母体,格外的没有安全感,故而十分依赖从小就用的包被和枕头,要抱着这些物件才能入睡。
于他而言,明棠年纪确实还小,大抵与小婴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平素里如何戴着面具毫无破绽,到了夜里,她也不过就是个失怙失恃的孤身小女郎,茕茕孑立,故而只能从类似的物品上寻求安全,好似这般便能填补心中的空缺。
谢不倾微微起身,打算去一旁的衣橱之中寻一寻那件氅衣。
只是今日衣橱之中一件衣裳也未曾留下,想了想今日日头尚好,多半是院子里伺候的使女将其晾到外头翻晒去了。
谢不倾正欲去外头将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鸣琴喊来,回头却瞧见那小兔崽子皱起来的眉头越皱越深,可怜巴巴地又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手一下子落到床边,正碰着他的衣袖。
他平时里穿的氅衣今日给了明棠穿,身上这件是随意取来的,衣袖上正好嵌了一圈毛茸茸的枕手。
兴许是摸到熟悉的毛绒绒,那双素白的手一下就攥紧了他的衣袖,不肯他走开了。
不仅如此,她人也慢慢地挪了过来,似是闻到了上头熟悉的冷檀香气,明棠紧锁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下子将头也埋到了他的衣袖上,蹭了蹭那团毛茸茸,进而试图将整条袖子都抱在怀里。
娇软的像是一只毫无防备的小兽,在狐狐软软的窝窝里磨蹭,不肯走开。
谢不倾尝试拉了拉衣袖,她便发出不痛快的哼声,彻底绝了他将衣袖拉出来,把氅衣脱给她抱着的念头。
罢了,罢了。
磨人精,还能怎的?依了她便是。
索性他也无事可干,那些奏折本就是一团乌七八糟没用的东西,不看也罢。
谢不倾就这般在脚踏边坐下了,由着明棠拉着自己的衣袖。
明棠怀里有了东西,逐渐又沉沉睡去。
谢不倾无事可做,目光便一直停在她的面上,见她眉目安然,禁不住伸出手去轻点她柔软的脸颊,殷红的唇。
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目逡巡,一遍又一遍地摸索,像是捧着极乐佛陀指尖的花朵,不敢多用一丝力气,只怕将她揉碎。
然后他又察觉到她的衣领扣得太紧,如此这般合衣而睡,一会儿醒来恐怕又觉得浑身酸痛,便解开她的衣扣,一面顾念着自己不能把她惊醒,一面悄悄地脱去她的外裳,动作轻轻,如同害怕碰碎琉璃。
她的束胸带总是束得紧紧的,谢不倾也伸手进她的衣襟,将那条长长的锦带稍稍松开。
往日里这番动作也不是没做过,多多少少带着些暧昧情欲交缠,这里挑弄,那里揉捏;
而今日他不过只是纯然为了让她休息时舒坦一些,连眉目里都带着好似被冷檀香浸透的温柔,皆是旁人不曾见过的风景。
潇湘阁之中常点香,大多数都是明棠自己调弄的清心安神的香丸,在平静之中格外地抚人心神。
外头的使女知道他们二人在屋中,没人敢进来打扰,做事也静悄悄的,听不见外头的声响。
偶尔有人说话,另外一人便小小声地说她:“可别说话,小郎君在里头呢,郎君爱静,你们要玩儿去后院玩儿,小郎不管你们。”
于是又安静下来。
这般的安静,与西厂之中因畏惧他而生出的死寂又不同,明明没有一点儿声响,却好似处处带着人气,是人人的关怀与心意。
谢不倾在这般的香、这般的软中静静坐了许久,也逐渐有些惫懒。
人非草木,纵使他再是天纵奇才,身负高深武艺,昨夜批阅了一整夜的奏折,今早又匆忙跟着她去天香楼之中接人回来,身体也到底开始叫嚣着疲惫了。
只是他常常对抗这种疲惫,亦早已经习惯了与一切不合他心意的反应作对——谢不倾早在多年以前便学会,如何遏制一切欲望。
他的时间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永远不曾如同旁人一般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更不能顺应欲望,只能一路都在逼着自己前行。
初时也许痛苦,如今却早已习惯了。
这二十余年,他即便是有这般疲惫的时候,也并不允许自己顺从自己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半阖上眼睛,闭目养神一会儿,便是他给自己的最大宽限。
而这时候,明棠却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她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反而看见谢不倾撑着头在自己的软榻边,半阖着眼,面上有些旁人从未见过的疲惫。
他睁着眼看别人的时候,总是如同一坛深潭冰冷幽幽,好似没有一丝人欲,只如游历人间的恶鬼修罗;
而如今他这般阖下眼,才像是终于落到凡间,有了些人色,带着些人才有的消瘦与倦意。
明棠自然能看出他的疲惫,也能看出他的强撑。
她自己尚且困着,恐怕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可见了谢不倾也这般疲惫,心下第一反应,便是轻轻地拉着怀中的衣袖扯了扯,口齿不清地喊他:“大人,大人。”
谢不倾习武之人,就算是休憩也从来浅眠,这般一动他便醒了。
猛兽就算从困倦之中醒来,也总带着下意识的锐利与警惕。
而谢不倾抬眼看过去,便撞入那一团困意的温润眼眸,那如刀刃一般的锐利也顷刻间化为了温软与平静:
“明棠,是哪儿不适?”
谢不倾第一反应,便是她身上哪儿不痛快了,这才醒来。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微困疲累的沙哑,不曾像平素里一般乖张地吊着声调喊她明世子,伴着如此温和简单的两个字,又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像是已经做过了千百遍一般娴熟。
明棠摇了摇头,自己翻了个身,滚到了床榻的内侧,让出了身边大半的位置。
随后她又酣然地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谢不倾有些疲倦的眼眸之中浮现出些许意外。
她这意思是,给自己腾出了位置?
谢不倾下意识觉得不应当。
他自然清楚,自己常常欺负她,先前初见的时候也多有言语冒犯,她心里恐怕恨自己恨得要命,也不肯和他有半分关系,怎会邀请她与她同睡一榻。
而那小兔崽子兴许是没察觉到人上来,又有些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还要不要睡……不睡便先出去……”
没几分威慑力的威胁,反而惹得谢不倾失笑。
既如此,也罢了。
谢不倾踢了自己的鞋,上了软榻,将床侧的纱帐暂且放下,遮住其内越来越酣然的睡意。
明棠自是困得厉害,她兴许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一切都只是顺着本能而为,等终于察觉到人上来了,自己心中一定,便又睡得迷迷糊糊了。
谢不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心头几乎软得一塌糊涂。
二人真正同床共枕的时候太少,也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温和平静的睡在一起的时候。
往日不是在搅弄情欲,便是在颠鸾倒凤地胡闹。
而如今只是这般看着她躺在身侧,看她抱着自己的衣袖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竟也会觉得满足。
渐渐的,睡意浓浓,谢不倾也睡了过去。
他将人拢到自己的怀里,埋首在她的发顶,沉沉坠入梦里。
明棠做了个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重游故地。
梦见自己尚且在那该死的田庄里。
紫瑶山,紫瑶镇,望不尽的连绵青翠,锁住这乡下田庄的重重佃户,也锁住了小小的明棠。
是夜半时分。
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子敲得窗上的油纸哗啦作响。远处的紫瑶峰隐在雨水和暮色之后,显出几分隐隐幢幢的凄苦之色。隐约闻见紫瑶山上子规鸣,倒像婴孩泣涕,涟涟悲声。
明棠便是在这样的雨水之中迷迷糊糊地醒来。
她听见院子里乱打的雨声,也听见呼啸的风,风吹得门帘子乱摇,湿漉漉的雨腥气儿一下子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儿,也使得那院子里压抑着的抱怨声终于传回到她的耳中。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哗啦一下倾倒的药碗,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尽情地宣泄着她的愤懑与不满。
“狗屁地方,日日就会下雨,下个不停。”
“狗屁郎君,走也不会走,病倒是连天地病。”
“倒八辈子的霉,不就是在老太太院子里打碎了一只茶盏,如今就被打发跟着这病秧子到乡下来!”
“没爹没娘的东西,倒也金贵!病的要死要活了,竟还不吃药。还当自己还是大房的嫡郎君,等着要继承世子之位呢,还要人哄着吃药?”
“也就自己带来的那疯丫头愿意捧着你,还不让我近身伺候。当真以为我乐意伺候?没得将我也克死了,不让我伺候,我还乐的清闲。”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病死了,我也好早些回京,谁要在这田庄里过一辈子!死在这山里也无人知晓!”
尚且稚嫩的女声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乱骂,好似骂过了,就能摆脱这下不完的雨,摆脱这连绵不绝的深山老林,摆脱这病弱可怜见风就倒的小郎君。
明棠想起来,这是高老夫人指给她伺候的使女,名叫花蕊。
然后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朱花蕊,你少在这满嘴狗屁,咒死了郎君,我第一个杀了你!你还想回京城,我让你给小郎陪葬,你那点骨头烧成灰也回不了京城!”
然后噼里啪啦的,好似打到了一处;
随后哎哟哎哟的,传来花蕊边呼痛边咬牙切齿的谩骂。
明棠想,是阿娘留给她的鸣琴打了花蕊。
朱花蕊是向来打不过鸣琴的,鸣琴力气大,脾气又泼辣。
但鸣琴吵不过花蕊,花蕊就算挨打,就算死了,嘴巴也是硬的。
她似孩童一般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成了个哭脸。
鸣琴姐姐也是秉性温和的姐姐,是自己年纪小又病弱没用,逼得鸣琴要为了自己立起来,故作剽悍。
外头的声音渐渐隐下去,明棠又打量周围,看见自己这屋子倒也宽敞,布置齐整,只可惜物物古旧,书桌甚至断了条腿儿,用瓦片垫着,桌椅等物更是漆雕磨损,寒酸简陋。
自己卧着的软榻前的地上洒落了一滩黑漆漆的药,蹦着几块碎瓷片儿。
凄凉,可怜,就好似没了爹娘的小小明棠,在这田庄里也将会破碎成千八百块,无人收殓。
她的惆怅牵动起胸腹里的疼痛,又卧倒在床榻上,下意识地抱着被褥,咳得昏天暗地。
那时候明棠总想,日子过得这样苦痛,成了鸣琴姐姐的累赘,阿娘爹爹与婉婉妹妹接连病故的时候,又怎生不将自己一同带走?
那时候,她总是爱哭的。
她哭着哭着,泪水不知要将自己淹没到哪。
然后昏昏沉沉的,周遭又变了。
大晴天,风和日丽。
孩童的痛苦好似隔日就忘,明棠病了年余,如今天气渐渐好起来,她的身子也跟着好了些,不再日日卧在床榻上咳嗽吐血,也能坐着鸣琴做的小轮椅,自己走一走。
她问鸣琴,朱花蕊去了何处——朱花蕊虽可恶,可在躺在病里的那些日子里,她那些不重样的谩骂已然成了明棠不可或缺的消遣。
没人来她的院子,没人与她说话,于是朱花蕊的谩骂,也成小小明棠的生动源泉。
只是近日朱花蕊也不来了,不知她去了哪里。
院落里没了人,只有她与鸣琴,和着荒废的花圃里荒芜的野草,一同寂寞生长。
明棠看鸣琴,鸣琴便看窗外。
院子里的红杏花出了墙。
鸣琴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没回答她的话,只同她说镇子上新开了一家油饼摊,很好吃,将话题引开。
她说自己近日帮人编了三双草鞋,卖了几个铜板,正好去买油饼子。
小小明棠动了心思,记挂着油饼子,欲跟她同去。
于是二人雇了辆牛车,慢吞吞地往镇子上去。
油饼子买了。
但终究没吃着,因为小小明棠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个趴在田埂上的黑瘦小少年。
小小明棠问鸣琴这是怎么了,鸣琴便说时年不好,许多流民饿死在各地。
小小明棠不懂流民,不懂时年,只听到人要饿死,便掏出了一直捂在怀里不舍得吃的油饼子,放到他的面前:“你还没饿死的话,你吃吧。”
那人一下子抬起头来,和鬣狗一般凶狠的目光吓得小小明棠差点从木轮椅上跌倒。
他一直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有些害怕,抓住了鸣琴的手,却还是冲着他说道:“你吃吧。”
然后她便奋力地推起小轮椅,快快地离开了。
第193章 春情缱绻
小小明棠推着轮椅,走得也并不太快。
牛车并不会把她们送到田庄门口,从这里到田庄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鸣琴看她推得有几分艰难,遂自己握住了轮椅的后头,帮她推得更快一些。
那黑瘦的少年人看着面前用油纸细细包好的油饼子,又看着那两个身影飞快地离去,很是生硬地勾动嘴角,露出一个毫不意外的讥讽笑容。
好似与之前遇到的人没什么不同。
人人不是算计谋害他,便是厌恶恐惧他。
也许偶尔会有人有一丝怜悯,却也不过是顺手罢了,就好似看到道边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将东西一丢,便走了,不过嗟来之食。
他垂下眼来,面上没半分动容,伸手便欲将那油饼子丢到一边,忽然听得前头传来细嫩微弱的声音。
“那油饼子很好吃的,我平时也吃的少,你要是丢了,多可惜呀。”
原来是那方才仿佛被他吓跑了的人儿,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害怕,她仍旧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躲在使女的身后,探出半张素白的小脸,小小声地说道。
今日的日头好,明亮的日光照下来,那张玉白的小脸如同笼上一层光辉,就好似看过的那些书里曾提及的玉面仙童,犹抱琵琶半遮面,眉间一点朱砂痣,说不清的好看。
身上的衣裳洗得有些旧了,但也干干净净的,瞧得出是个小郎君的模样。
但她唇红齿白的病弱样,一点朱砂痣天生的艳色,瞧着又着实不是小郎君能生的样子。
他好似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后才回过神来,重新低下头,并不与她直视。
而小小明棠见那如同鬣狗一般的少年人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冲上来伤人,心中的恐惧微微淡了一些,又从鸣琴身后多探出了一点头,叮嘱也更复杂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带着些孩子的稚气与口齿不清。
“如果你饿了,就把那油饼子吃了,好歹能够果腹,不至于饿死……要是你觉得油饼子太油了,那便从这儿转到右边去,再走半盏茶的功夫,那儿还有一个山泉眼引来的井,你能喝些甜水解腻。”
说着话,她那张如同仙童一般的玉面菩萨样终于染上了几分人色,眉间的朱砂痣也似乎染上了几分鲜活,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软乎下来。
没半点攻击力,似乎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一般的柔软,少年人又开始皱眉。
他凶巴巴地皱眉,远远看去其实有些威慑力。
却不知这威慑力对小小明棠已然没用了,她也不怕他冷脸的样子了,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些:“油饼子很好吃的。我鸣琴姐姐每次做活计都买油饼子,很好吃的,你尝尝。”
像是个卖油饼子的小商人,不遗余力地推销她的油饼子。
他的思绪紧绷着,却也不知怎的想着她这副模样去卖油饼子的样子——但着实想不出来。
这般金尊玉贵,沾不了半点烟火气的模样,就应十指不沾红尘土,像是供桌上常亮常新的玉瓶花。
“活下去有什么好。”少年人看小小明棠一眼,似是被那光所灼烫,手里捧着那油饼子,到底没有丢下,而是垂下了眼眸,“你面色青白,一看便是身负绝症,年年苦痛。如此病体,你觉得活着痛快么?”
小小明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她先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如今忽然被他问起,自己的面上也有些困惑之色。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病痛孤苦的时候,小小明棠自然也常常会想,阿爹阿娘这样爱自己,为什么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婉婉,没将自己也带走,徒留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可除却那些时候,小小明棠也会想,阿爹阿娘果真是爱自己的。他们将自己留在世上,是因这世上还有许多她没见过的、可留恋的东西。若当初将她也一同带走,她便瞧不见那么多别的好物了。
譬如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紫瑶山边连绵不绝的火烧云;
譬如春色烂漫里,墙外长过头伸进来的花枝,打一枝头的花骨朵儿;
譬如秋意浓浓里,院子的角落里秋虫的鸣叫,如野趣丝竹之声绕耳;
又譬如,今日在道边看到个黑脸小邋遢,竟也能说出这些满嘴之语。
每一日,这尘世间也总有新鲜处,小小明棠也能从其中找到些许乐趣。
就算是在田庄之中待着,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日日就只剩下苦痛。
活着,总比死了痛快。
故而经过了仔细思索的小小明棠,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病痛虽然不痛快,但活着总是痛快的。”
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小小一捧脸儿都是沉思之色,会下意识地微皱着眉,牵动了眉间那颗朱砂痣也动一动,好似一卷工笔精丽的花卷。
少年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那一点朱砂痣上。
“活着有什么好?”他好似在喃喃自语,又好似在问对面遥遥相望的明棠。
“有什么不好?”小小明棠已然学会了反问。
她的目光有些依依不舍地落在他手里的那个油饼子上,说道:“只要活着,好好挣钱,日后就能天天吃油饼子,这也算是活着的好处。”
小小明棠自然是不懂得那些道理,也说不出什么规劝之语的。
她只晓得,就像是油饼子一样,只要有个盼头,日日便能活得更舒坦些。
油饼子多好——就算是为着油饼子,她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病逝。镇子上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她都不曾去吃去玩儿过,她不能死。
也正是这样一股子念头,才支撑着她从那般缠绵病榻里,能活到今日走出房间的时候。
少年人又皱眉问她:“就这些?除了油饼子,还有旁的吗?”
小小明棠便倒豆子一般说:
“有窗外叽叽喳喳、共同奏乐的鸟群;”
“有紫瑶山后,每日兢兢业业乍破天光的日头;”
“有那无人打理的花圃中,悄悄冒头的不知名小花草。”
有许许多多那样微小的东西,却每一样都还在努力的活着。
小小明棠觉得自己说的没错,面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便好似在发光。
那黑瘦的青年人衣衫褴褛,看着明棠的模样,不禁有些嘲弄——没见过这世间种种的腌臜污垢,才能说出这般天真之语。
但诚然,她却也没说错,少年人也有些自相形惭。
他不说话,明棠也一口气说了太多,正细细地喘气,鸣琴便拿着随身带的水囊给她喝水顺气。
没人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只是不知怎的,这少年人看见鸣琴背着的小包里还有两个油饼子的空袋子,忽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说来说去,三句话不离油饼子,你还是舍不得这油饼子。”
小小明棠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知道他的话怎能跳跃得这样快,亦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本能地说道:“我没有,我若是舍不得,我怎么还送给你吃?——而且,我们说的又哪里是什么舍得不舍得?”
“那既如此,你可不能反悔。”
少年人的话又话锋一转,随后将那油饼子攥在了掌心。
“这有什么可反悔的,不过就是个油饼子的事。送你了,你便拿去吃就是了,怎还有什么反悔?”
小小明棠挠了挠头。
这时候正好有风吹来。
风中带来了淡淡的油饼子香气,小小明棠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脸上便有了些可怜巴巴的遗憾之色,只说道:“你还是快把那油饼子吃了吧,趁着我还没饿到立即要吃的地步,赶紧将它吃了,否则我怕我一会要反悔。”
才说过不反悔,又立刻说起自己反悔。
这话说的,连一边跟着的鸣琴都有些失笑摇头。
小郎君还是小郎君,心思变化,孩童稚气。
那黑瘦的少年人不知想了什么,方才一直绷得紧紧的唇角也终于松了些,好似有一点点的笑容,但很快又瞧不见了。
他狼吞虎咽地将油饼子吃完了,包饼的油纸也被他一下子揣到怀里,随后朝着小小明棠躬身行了一礼:“多谢。”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小明棠看着他形销骨立的背影,撇了撇嘴:“还挺多礼节。”
她调转回去,慢吞吞地在夕阳里与鸣琴一同回住所,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意地与鸣琴说闲话。
说起紫瑶山的气候多变,说起镇子上的摊位越发多了,也说起那黑瘦少年。
鸣琴说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会有好报,又笑着问她,怎生舍得自己的油饼子出去。
而明棠听不懂这些佛家的谒语,只是摇头晃脑地说,她救不了每个人,而那人就躺在路边上,是她能救的。
她自己开自己的玩笑,笑眯眯地说道:“油饼子常有,人命却稀。若我的油饼子给了他,救了他的命,也总比给我这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病秧子吃了好,你说是也不是?”
鸣琴不许她乱说,拧了拧她的面颊,只为自家小郎的良善一片心软;可看着她苍白无色的面颊,也在心中生疏地向漫天神佛许愿。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不求自家棠棠儿能造什么七级浮屠,只图好人有好报,若日后当真还有危急时,也望小郎君逢凶化吉,一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