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伙子乌泱泱的人,其实多多少少也如同明宜筱一样,并无几个是真心实意等着的,使女们脸上看着正经,实则偷偷咬耳朵说小话,不见几分尊重之色。
明棠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这般场面。
鸣琴摇头:“原以为有多看重,一眼过去却瞧不见一个真心愿意二郎君回来的。”
“二郎君回府,同我回府也并无什么区别。”
明府接她回来,是因削爵令当前,要保住镇国公府的爵位;
二房接明二郎回来,是因明四郎已死,二夫人膝下无子,只能惦念这个在外的庶子回来给她撑腰了。
她晓得明府的意图,明二郎可知二夫人的意图?
明棠眼中有几分兴味,理了理衣襟,往二门去了。
第17章 你死后必下地狱!
双采垂着头跟在二人身后,掌心沁出了些汗,忍不住打量明棠气定神闲的背影。
明棠行过来的时候,花园子廊下正坐着两个八九岁的丫头,笑笑闹闹地翻花绳,那两个丫头应当才进府不久,身上衣裳的料子旧仆仆的,双丫髻上也光秃秃的。
主子们皆聚在二门口,她们就敢躲在这里翻花绳。
见明棠一行人过来了,两人一唬,待看清了是谁,便又继续翻起花绳来,好似全然没看见似的。
鸣琴扁嘴:“惯会看菜下碟。”
明棠没在意便走过去了,双采却道:“是过分了些。”
鸣琴看她一眼,双采忽而同鸣琴说起:“二夫人的群芳园后院有个小院,我昨日从旁边走过去,里头竟然抛出几块大银子来。”
“还有这等好事?”鸣琴果然应声,“都说二夫人出身晋中首富乔氏,此话果然不假,连院子都会自己生银子!”
双采的声音细弱了些:“你没听过,乔家有自己生钱的聚宝盆么?”
她们闲谈着,跟着明棠走了。等主仆几人的身影消失了,翻花绳的丫头们忍不住说起这事来。
“院子还会自己生银子的?”
“怎么不会!我小时候也听我阿娘说起,北商乔家有一口聚宝盆,那聚宝盆里会自己迸出金银财宝来!”
两个小丫头说得兴起,探头看了看二门口越来越多的人,猫着腰一下子不知道溜到哪里偷懒去了。
她们跑了,原应该已经离开了花园的明棠却从紫藤花架下走了出来。
她手里捏着两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花儿,一抬手,鸣琴便乖觉地低下头来,让明棠将花簪到她鬓角。
等明棠再抬另外一只手,双采便也低下头来,由着明棠将花簪到她鬓边。
明棠垂眸簪花的模样极安静又专注,好似手下捧着何等珍视之物。
双采一动不动,颤抖的眼睫却显露出她的担忧。
“你很听话,有何怕的?”
这花的花萼有些松散,明棠簪花的时间便有些长,颇费了些功夫,双采能感觉到小郎浅淡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禁不住有些恐惧。
“小郎……小郎不怕奴婢说出去?奴婢是老夫人用过的人……”
她盯着自己的绣鞋,看着上头迎春花的花样子,仿佛能在上头看出一朵花来。鞋面下的双脚疼痛已经散去大半,身上的伤口也都结疤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胀痛感,全靠明棠赐下的脂膏奇效。
原以为不过是个年纪小小的郎君,可人天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双采已然害怕了。
“这话说得奇。”明棠端详了一下自己簪花的角度,却又好似觉得不大好看,便干脆将它扫落下来。
方才还拿在指尖赏玩的花朵,顷刻间便零落成泥碾作尘。
“谁也管不住你,唯独你自己管得住自己。我素来不约束人,只修整人。”
她又走进花架子里,似乎去寻觅自己喜爱的花朵了,只听得她的嗓音缓缓散在风里:“我修整的第一人,如今连明氏祖坟都进不去。”
明以良,少年暴毙夭亡,按制不入祖坟。
双采瞳孔不由得放大了,讷讷了半晌,便见那雪衣小郎君拈着一朵夹竹桃走到她的身前,替她重新簪上。
夹竹桃艳丽绯红,却有剧毒,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而等明棠赏了花,姗姗来迟的时候,二门已经喧闹成了一团。
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郎君正坐在木椅上,他的神情还有些呆愣,不知该如何反应,膝上盖着乔氏那块儿压箱底的火狐料子,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明二郎明以渐。
明棠打量了他一眼,便见他身下的木椅乃是特制的,四边皆装了能够滚动的木轮,后头还有可供人推动的把手。
这是个木轮椅。
再看他的衣袍下的双腿,纵使有衣袍遮掩,仍旧可见细瘦不堪的轮廓,已是萎缩了,走动不得。
这位二哥的腿……已然是残废了。
木轮椅明棠并不陌生,就连鸣琴见了,也想起来明棠刚被逐到乡下的那段日子——她也坐了大半年的木轮椅。
明棠是早产带出的胎里弱,打记事起便吃着昂贵的特调丸药将养着,但明府将她送到乡下去之后,便说那丸药是配出来的富贵病,小孩子压不住身,吃了反而不好,将那贵重的丸药给她停了。
她爹娘留下来的何止万贯家财,她吃几辈子的丸药都够,可明府就是一毫不拔。
明棠吃惯了药,骤然断了,顿时病得极严重,连下地都难,鸣琴只得拿自己的银簪子找乡民,做了个笨拙的木轮椅给明棠坐。
下不了地的滋味记忆犹新,被人讥诮嘲讽的感受更是刻入骨髓。
田庄里的下人有些连面子都不装,当着面指指点点,说是世子唯一的嫡子竟是个残废,难怪被打发到乡下来,年年都赌她活不过今年冬天。
几个管事的孩子更是如同土霸王一般,见了她便笑话她是个废物,是个连路都走不成的病弱鬼。
彼时他们最喜欢的玩乐,便是几人去缠住鸣琴,剩下几个便推着她的木轮椅,将她当作新鲜的玩具一般推着疯跑。
她从轮椅上跌下来几十次,被推得撞过六次墙,擦伤过十几次手心,跌在地上起不来身,被围着嘲笑。
这样的滋味,不知这位二兄可否尝过。
而明二郎的脚边正跪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头乱发如蓬草一般,抱着他的腿大声悲泣:“我的儿,我的儿怎么这般了……”
几个使女拉着她,她都不肯松手,一双浑浊的眼中冲出条条泪来,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而下。
明以渐有些怕她,可是缩不回自己的腿,便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厮,叫他将这疯妇人拉开。
这妇人见明以渐看自己的眼中全是陌生怯弱之意,脸上的泪冲得愈发汹涌了,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推开了身边拉着自己的使女,一下子冲到了众星拱月的二夫人面前。
几个人忙着去拦她,却压根拦不住她,她一口腥咸的涎水啐到二夫人的脸上,大骂道:“乔冬儿,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你生不出儿子,便要害我的儿子,你死后必下地狱,受油锅之刑!”
第18章 蠢!实在蠢妇!
二夫人没料到她这一下,吓得一下子跌在使女怀中,被她在人前连闺名都喊了出来,脸上又被啐了一口涎水,恶心得满脸红红白白,一面不住地擦,一面喊人将她拉开去。
但她就是被人扯着头发了也不肯走,见捞不着二夫人,竟然一下子扑到明宜筱的身前,长长的指甲顿时在明宜筱的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
她下了死劲,明宜筱被抓得尖叫起来,花容失色,放声大哭,整个二门都乱成一团。
二夫人见她竟伤了明宜筱,急得叫人将她拖下去,三五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也一同上来拉扯住她,这才将她从明宜筱的身边拉开了去。
明宜筱捂着自己被抓伤的手背,倒在二夫人怀里不住地哭,二夫人心疼得眼都红了,连声让人将她乱棍打死。
那妇人便大笑起来:“乔冬儿,我不过抓伤你的女儿,你便这样心疼,我好好的儿生下来健全的很,你将他的腿弄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没想过我心不心疼!”
二夫人已然叫人将明宜筱先送回去诊治了,一边颤抖着手指着她,怒目圆睁:“你疯叫什么!来人,来人,裴阿姨已然疯了,伤了我的筱娘,将她给我……给我打死!”
整个堂下都闹得一团乱糟糟,那被称为裴阿姨的妇人被婆子扇了一巴掌,却还是目眦欲裂地瞪着二夫人:“乔冬儿,我在你身边做牛做马,被你当狗使唤却还不肯去死,就是为了我儿在你手里能过得好些。
想不到你这般不容人,将我的儿害成这般模样,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你当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缺德事?我下了地府,定要寻到大……”
二夫人浑身筛糠一般抖,脸都涨红了,听到这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使女手里站起来,急急两步冲上去,一巴掌将裴阿姨打得偏过头去,又将自己手中的帕子狠狠往她口中一塞,立即叫人将她扭送下去。
明二郎看着她被拖下去的模样,脸上浮起一丝恐惧,直往木轮椅上缩,他身边跟着的奶姆亦是满目不忍,将他的双眼蒙上。
裴阿姨口中仍有“呜呜”之声,目光如同淬了毒似的,竟有血泪颗颗滚落。
而等她看到在一边角落里静静站着的明棠,看清了她眉间那滴血滴似的朱砂痣,更是瞪大了眼,猩红的血泪滴滴往下掉。
二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明棠不知何时立在侧门角,将一切收入眼底。
明棠迎着她,回以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二夫人浑身一颤,不知为何又想起明以良横死阶前的模样——彼时明以良就在她身侧,挑飞他的绣春刀离她不过半尺之距,她如死了一般,动也不敢动一下,而那日日在她跟前喊母亲的小郎君霎时死在她的面前,血甚至飞溅到她的脸侧,滴滴滚烫。
这温热好似尚在,二夫人终是忍不住,双眼一翻,软倒在一侧。
二夫人一昏,一窝子的使女婆子们吓了个半死,人人都围着二夫人打转,唯有明棠一人走到了明二郎的身边。
明二郎还在他奶姆的手下瑟瑟发抖,眼眶尽湿了,只听见身边有脚步声走近,随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如同奶姆哄他一般。
她的嗓音如云似的浅淡,散在他的耳边:“裴阿姨,是二兄的生母,是为了二兄忍辱负重至今。”
高老夫人才给出去榴花厅的钥匙不到几个时辰,便听得下人急哄哄地来报,说是明二郎的生母裴阿姨状似疯迷,闯到二门门口,闹得一片狼藉。
她躺得浑身酸痛,叶夫人正替她捏肩捶腿,她则手捧香茗慢慢品茶。听了这个消息,高老夫人手里的茶盏都晃了一丝,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
“又是出了什么事?”
高老夫人被牵得头一丝丝地疼。
她已然很久没有听到裴阿姨其人了。
裴阿姨原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因性情温润周正,便被她赐给了儿子做通房享福去了,一直乖顺的很,很讨儿子喜欢,在二儿媳前有了身孕,大夫还说是个男胎。
只可惜二儿媳来报,说是裴阿姨产下了明二郎便血崩难止,之后一直在院子里养着。
明二郎生有骈指,恰巧有个癞头和尚在他洗三的时候醉醺醺地砰砰砸门,准确地说出了明二郎的骈指,并说他命格带煞,留在府中必定冲撞长辈,危及家人性命。
高老夫人并不舍得,结果不知怎的,原给明二郎备下的两个奶姆,一个在井边打水跌了一跤,跌进了井里淹死了;一个不小心吃着了有毒的菌菇,毒死在了房中。
她原本很是看重明二郎,毕竟是她的第二个孙子,但如今性命当头,她也不得不将这孩子舍了去,让尚在襁褓之中的明二郎跟着那癞头和尚去了白马寺,美其名曰祈福养病,一去就是数年。
明二郎不在府中,更无人在她跟前提起其生母裴氏,高老夫人都快忘了此人是谁,如今乍然听闻,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还记得裴氏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是个何等乖顺之人,这么个人,怎么如今发了癫了?
更何况,她原不想将明二郎接回来的,虽说这十几年过去,她仍旧不敢赌他身上的煞气是否消减了。
是二儿媳说起明二郎渐大,早到了定亲的年纪,若是再不接回来,恐怕于明府声明有碍;又说起她已经托娘家花重金求了一尊大慈悲寺开过光的佛像回来,定能压住明二郎的煞气,她这才点了头,让二夫人将他接回来。
怎么好好的一桩好事儿,又闹成这般!?
她原是不信天命的,可如今明二郎一回来,又出这般乱子,她到底有些惴惴,疑起是不是明二郎身上的煞气作祟,当真动了将他再送回去的心思。
只是人已经接回来了,怎可能又立即送走,没得遭人戳脊梁骨!
高老夫人的头一跳跳地痛,忍不住将茶往叶夫人的手中一放:“什么缘故,可查了没有?”
因情急动作快,半盏茶都打翻在叶夫人的掌心,烫得她颤了一下,却不敢动作。
那上来禀告的下人大气不敢出,连声说道:“三夫人已然问过了,说是裴阿姨因体虚,一直在二夫人的后院之中养病,且裴阿姨因思子过度,渐渐有了些疯迷之症。二夫人怕这样的消息扰了老夫人耳朵,便不曾禀告,只是一直拘在院子里养着,不让见人。
今日二夫人去迎二郎君回府,后院之中也无人看管着,那裴阿姨也不知怎的撬开了后门的锁,这才到了二门发疯,冲撞了二夫人,又伤了二娘子。”
高老夫人打发下人下去了,又叫自己身边的使女开库房,取了几支老参送去给二夫人将养身子。
但她旋即又想起来什么,连忙将人叫了回来:“那裴氏如今如何了?”
“裴阿姨伤了二娘子,二夫人叫人将裴阿姨打杀……”
这话还没说完,高老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忍着天翻地覆的头痛,不住吩咐:“糊涂!二郎才回府,就这样急着打杀他的生母,传出去了叫人如何看待我明家?他已然不是什么事情都记不住的孩子了!”
叶夫人亦跟着问道:“二郎君可知道此事?”
那回话的下人不住用衣袖擦着汗:“二郎君正瞧着呢……似乎被惊得厉害,竟是哭了一场。”
高老夫人差点厥过去,脸都扭曲了:“蠢,实在蠢妇!”
叶夫人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却有些快意增长。
二夫人乔氏豪富,三夫人许氏尊贵,她晓得自己卑贱,被这二位妯娌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竟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到乔氏挨骂。
高老夫人脸色阴得吓人,脸色都涨红了,骂过了又急急问道:“可打死了没有?去请医来,裴氏不能死!”
那下人连连摇头:“不曾,不曾打!二郎君三郎君皆在,都拦着了!”
高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急急地将人挥退了。
她回过神来,推了一把叶夫人,咬牙切齿道:“你也是个死人不成,这般大事,怎么不叫人去查!乔氏虽是个莽撞性子,蠢得厉害,可也不至于叫后院的门都锁不紧,今日这般,定是有人做鬼!”
叶夫人藏住自己烫得发红的掌心,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高老夫人忍着头疼倒在床榻上,又急又气,不知怎么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在梦里一团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见一条长河,河上有桥,排队上桥的人长长一列,她亦挤在人堆里,被推搡着上桥。
忽而,那桥上冒出个斗大的鬼脸,青面獠牙,一把将她推落河中。
她在河中浮浮沉沉,刺骨冰寒的水没过她的头顶,她只觉得自己将要淹死之时,却见那青面獠牙的恶鬼摘了面具,露出一张芙蓉海棠似的绝艳面容。
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般艳艳。
她在人山人海之中,于桥上俯视自己,面无表情,毫无生气。
第19章 她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高老夫人只觉得自己被死气紧紧缠绕着往水下拖去,而那一双毫无温度的眼,并着那一点朱砂痣,死死地印刻进她的脑中,让她遍体生寒。
高老夫人病尚未好,便又病了。
这一回请了好几位良医来看,都说是惊悸过度引起的头风发作。
时下头风难以诊治,几位良医凑在一块儿,也给出几张将养身子的方子,至于止疼,他们亦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高老夫人再是保养得如同不惑之年,却也已经垂垂老矣,头风来势汹汹,如今天冷,更是时不时痛得她在病榻上落泪。
不过几日,高老夫人昔日平整的眼角便多了不知多少皱纹。
二夫人倒是还年轻力健的,良医看过了,只说她是怒急攻心,被一口痰给迷了心窍,如今醒了便不碍事,开了些安神的药就是。
明宜筱便有些不好了。
她是娇养大的小娘子,手上的肌肤更是打小呵护的,娇嫩无比。裴阿姨的指甲长而尖锐,尽是污垢,将她的手抓破了,那污垢也沾在她的伤口上引起了炎症化了脓,即便是用再好的药,这手上的疤也是留定了。
为此明宜筱不知哭了多少次,恨得见天儿在屋里打砸东西,连二夫人都安抚不住。
“滚,都滚出去!叫裴氏赔我的手来,我要是留了印子,日后连选秀都选不得!”
鸣琴一边编着宫花,一边鼓着嘴,在明棠面前学明宜筱发火的样子。
她是故作滑稽,面目夸张,五官乱动,双采原本侍立在一侧,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过了,她便又想起正事来。
自那一日架下簪花后,双采已然生不出任何心思,她只晓得自己如今在明棠身边伺候,事事听她安排便是,她怕死,一点儿不想死。
故而她将门窗皆掩去了,这才小声说道:“奴婢这些日子同之前的姊妹们走动了些,晓得叶夫人在暗中查探裴阿姨跑出来的事情,二夫人亦在后院紧紧地查,咱们那日……”
明棠不答。
她仍旧在调弄脂膏,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也不知那脂膏是什么成分,雪腻一般,含着些檀木的冷香。
双采忍不住看她一眼,见明棠凝神的侧影。
她的侧影如刀削一般,任是哪处都毫无瑕疵,便是在明府长大、见惯了府中诸位貌美女郎的双采也禁不住为她风采所摄,目眩神迷。
私下里同自己相熟的姊妹闲聊,她们亦曾说起明棠的容色太过惊人,且皆认为她虽生得比诸位姊姊妹妹还要好看些,却不叫人觉得女气,当真稀罕。
旁的郎君或舞文弄墨,或耍刀弄枪,自家小郎却喜爱调弄脂膏香腻,也当真稀罕。
双采不曾见过已然故去的世子与世子夫人,只听过府中年纪大的婆子们说起世子与世子夫人何等风姿,却觉得眼中所见明棠,当真世无其二。
而明棠察觉到了她停留得略久的目光,瞥了她一眼,道:“此事同我们有何干系?乔氏聚宝盆之传闻,大梁国上下皆有,府中又不止我们说起,何须惧怕这个。”
“那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机敏的很,知道自己因起了贪念撬了后院的小门,反而将裴阿姨给放了出来,惹了大事,一直躲在左近花园子里瞧着呢。
她们也怕被抓出来,自然要找个主子庇护着,早就寻上了二哥,已经去二哥身边伺候去了。若无她们,二哥此生都不得见裴阿姨,二哥何必开口卖了她们?”
明棠并不惊慌。
这起子不起眼的小丫头明府不知多少,明以渐以不喜二夫人准备的使女之由头,在花园子里顺手一点七八个丫头,其中就包括那两个洒扫的去身边贴身伺候,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二夫人要当着他的面打死他的生母,他若还能接下二夫人给他备的人,那才叫人觉得古怪呢。
这二兄虽瞧着懦弱了些,可却听得懂明棠的话。
他腿虽行不得,心却通透,明棠不过随口提了句洒扫的丫头会开锁,他就记在了心上,寻了个再合适不过的由头,把人讨到了自己身边,
聪明,可用。
双采心下还有些不安,可疑惑更胜过不安,忍不住开口询问:“小郎命我在后院装闲谈,引得裴阿姨晓得二郎君将要回府,却是如何晓得那两个丫头能撬开后院的锁放裴阿姨出来,又如何晓得她们不会卖了小郎?”
明棠笑而不答。
前世里晓得的事情,怎能与双采说?
她自是知道,明府前院买进来的洒扫丫头里面,有一个耳后有红色胎记的丫头,乃是个被拐子拐了的锁匠之女。她一门心思想脱身去寻家人,身上又没有盘缠,晓得二房乔氏富贵,便寻了个由头去二房当差,夜里撬了二房库房的锁,偷了一堆细软。
那丫头到底年纪还小,做事不算周全,露了马脚被人抓了,此后阖府皆知此事,采买下人也严了许多。
明棠早就令鸣琴在暗中寻到了这个丫头,知道她每日辰时到午时皆要在二门附近的花园当差,她是有意走那条路,有意叫那丫头听见的。
且她又不曾让人说假话。
裴阿姨想逃不是一日两日,经常在后院往外丢自己早年攒下来的一些银钱首饰,妄图以此吸引人的注意,引人相助。而乔氏刚愎自用,看不上那点东西,还觉得裴阿姨软弱无能,压根不管她,常当做笑料一般同人讲此事。
明棠几人不过说了一嘴,寻起来没有一点儿证据说是她们唆使,不说此事如何细微难查,就是真查到那两个丫头头上去,那也没甚可怕的。
双采不知一切,只知道明棠不过三言两语,二房便这般没脸,愈发敬畏,不再多问。
倒是被双采引起此事,明棠又想起明二郎来。
彼时二夫人叫要打杀裴阿姨的时候,她便叫鸣琴去拦了。
这位好二兄明以渐,虽有些懦弱,可在听了明棠的话之后,便叫自己的奶姆推着木轮椅追了上去,随后一把扑在自己的生母身上。
他虽是庶子,却也是主子,那起子婆子使女哪个敢往他身上打?
这法子简单粗暴,又情真意切,谁能挑他的错处?
他能如此,便说明是个聪明人。
而明棠极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故而她将手里的脂膏一收,将瓷瓶收进了袖中,起了身:“走,去瞧瞧我那二兄。”
第20章 兰因絮果
二夫人原给明以渐备着的是菡萏院,就在她自个儿的院子旁边,不过如今事情闹地这样难看,他也很不愿住在那里。
高老夫人于是将靠近三房左近的一个院落收拾出来,叫明以渐暂时在那儿住着。
他谢了老夫人的恩,又跪请高老夫人恩准生母裴阿姨在他的院子里先养着,高老夫人也在病中同意了,还传了话出来,责骂二夫人做事不妥当。
那一日裴阿姨头发被扯掉了不少,也挨了好几个巴掌,脸肿的和馒头一般,连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几颗。再加上她衰老的厉害,还不到四十,竟然就显得和五十岁的老者一般形容枯槁,十分可怜。
明以渐虽对自己的生母毫无印象,但他那奶姆是个老实婆子,早就同他说明了他的身世,他自小便晓得自己的生母是镇国公府二房的通房裴阿姨,难免有些孺慕之情。
他在白马寺之中多为静修,极少碰见聒噪吵闹之状,在二门时实是被吓了一跳,又不认得裴阿姨,这才脱开了去。如今既然已知这可怜妇人就是自己的生母,只觉得心疼,这些日子都陪在裴阿姨的膝下侍疾。
明棠带着双采与鸣琴去拜访他,守门的正是那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见了明棠,一个脸色有些瑟缩,倒是耳后有红痕胎记的那个拉了她一把,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三郎君来了,我们郎君方才还念叨着郎君呢。”
她看不出一丝心虚,笑吟吟的,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做事却很有几分章法。
“你叫什么名字?”明棠问道。
“奴婢贱名,不说也罢,正好昨儿得了我们郎君赐名,叫奴婢兰因。”她落落大方地说了,又一扯另外一个丫头,“郎君亦赐名给了她,叫絮果。”
“是得了个好名儿。”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这倒是一句好典,但用典极生僻。
被放逐到佛寺去的明以渐,连书都不曾念过,却能取这般名儿。
明棠眼下有些兴味之色,跟着兰因一路走着。
这院子不算大,不过一个二进的小院,兰因将明棠引到内院房前,替她打了帘子,便不再跟进去了:“裴阿姨喝过药睡了,我们郎君在陪着裴阿姨呢。”
明棠点了点头,看了鸣琴一眼,鸣琴便拿出一个小荷包来,放进兰因的掌心。
不值几个钱,里头放着些铜板,做个打赏也没人说什么,兰因既缺逃跑的盘缠,便必然不会拒绝。
果然她立即接了,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明棠进屋,果然一股子药味儿。
她自小就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对这苦味儿早已经习惯了,倒是明以渐有些受不了,时不时拿着香囊嗅一嗅。
明棠过来的时候,他正好拿着个香囊压在鼻子下,安静地看着明棠进来。
“二哥。”明棠喊了他一声,他便有些腼腆地点点头:“三弟。请恕我腿脚不便,不能起身来迎你。”
明以渐亦是典型的明家人,他生得娟秀温润,很有一副好相貌。虽是坐在轮椅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唇角有些笑意。
裴阿姨仰躺在床榻上,看样子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听着了明棠的声音,睡梦之中都有些不安稳,翻动了一下身子,喃喃道:“三郎君……”
说着说着,便翻来覆去地说些“我要死了”、“救我”、“乔氏毒妇”、“该死”之类的胡话。
明以渐的神情有些黯然,解释道:“这些日子有良医来替阿姨看过了,说是阿姨常年思念我,虽不曾疯迷,情绪却大不稳定,对养病极为不利。良医们开了些安神的药,叫阿姨好好睡着,这才能将养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