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还真是做生意的。”闲汉说,指着城外,“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新开了一家茶铺,还有个不能走路的瘸子当跑堂。”
两个店伙计眼都瞪圆了,不能走路的还能当跑堂?怎么跑?
第8章 宣宁城
一队兵马在大路上疾驰荡起烟尘,马上的兵士不知是天热了还是骑马颠簸,兵袍歪歪扭扭,看上去很不严整,不过不管胖瘦,面目锐利凶悍,马匹悬挂的兵器暗沉狰狞带着血腥气,如果在中原腹地见到这样的官兵,民众们会以为是匪徒,会立刻四散逃开。
但在宣宁府这边,路上不多的行人们并没有畏惧,而是利索地避让到路边,看着兵马中飞扬的旗帜,除了北海军旗,还有梁字将旗。
行人的视线又看向奔驰在最前方的将官。
将官年纪三十多岁,面容清瘦,鹰眼犀利,背着一对八棱锏。
“是梁二将军。”那行人说,神情有些惊讶,“他竟然回府城了,算起来有两年没回来了吧。”
“梁二将军回来。”另一个行人有些高兴,“看来最近边境没那么紧张。”
但先前的行人摇头:“也可能是情况实在危急,不得不回来商议对策。”
行人们揣测着,忽地看到疾驰的梁二将军猛地勒马收速,停在路边的一个茶棚前,人马带起疾风,让茶棚前悬挂的茶字旗乱飘。
尘烟中有车轮滚动声,伴着很不客气的询问“兵爷,喝茶吗?”
这语调与其说待客,不如说训客。
这种态度在繁华之地开店也开不了多久,更别说在人烟稀少的边城。
尘烟散去,待客的店伙计呈现在视线里,这是个年纪很大店伙计,但本身很高大,又站在一个奇怪的轮车上,手臂撑着负手抱在胸前,如果不是头发都白了,简直像个打手。
茶铺里倒是有不少人,不过大家的视线都盯着这个店伙计,似乎是被他吸引来的,但此时好奇被震惊取代,不知是震惊这队人马,还是震惊这个店伙计敢这样对兵爷说话。
“是梁将军。”
“是哪个?”
“一对八棱锏,是梁二爷。”
“梁二将军回来了?”
店铺内响起窃窃私语,还有人小声唤。
“外乡人,你不认得,这是梁二将军,不要失礼!”
抱臂的老店伙计似乎听不到,而梁二将军也没有抽出八棱锏,教教他待客之道,只一双眼盯着他的轮车。
“你是个瘸子,这个车让你站起来?”他问。
店伙计皱眉:“喝不喝茶?”
怎么,不喝茶就不答话?茶棚里的客人们心里发出哀嚎,没眼色的店伙计,看来这新开的铺子明天就要消失了。
“兵爷,兵爷。”
站在灶火后烧茶的人走过来了,这也是一个老人,比起老店伙计,他身材矮,胖乎乎,和善又谦卑,手里捧着一碗茶。
“您喝口茶润润口,有什么问的,老儿来答。”
说罢瞪了那老店伙计一眼。
“说了你不会跑堂,别坏了我生意,去烧火!”
那老店伙计哼了声,将扶手摇动,轮车转动向内去了,店铺里的客人们立刻顾不得再看梁二将军,都盯着那老店伙计,兴奋好奇。
“看,就是这样走路。”
“胳膊摇动就行?看起来也不吃力。”
“看,他坐下了,灵活利索。”
“这可是个瘫子啊,太神奇了。”
梁二将军也看着那店伙计,直到他坐下来,开始烧火,再收回视线看着捧着茶的老汉。
“你们这几年竟然还手艺更厉害。”他说。
这话似乎有些没头没尾,但面前的茶老汉只是笑,也不答也不问,只将茶再次递过来:“将军请尝尝茶。”
梁二将军看一眼茶碗,说:“你们的茶就算了。”
说罢催马向前,伴着马蹄杂乱,兵马风一般而去,穿过城门,驶过大街,一直到宣宁府衙才停下,看着他下马,府衙内的兵卫迎上来。
“二爷来了。”
“二将军回来了。”
梁二将军跨过门槛向内:“大哥呢?”
“大爷在待客。”一个兵卫答。
梁二将军脚步一顿,问:“是……”
但话出口又咽回去,加快脚步向内去,进了前厅的院落,就看到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女童在围着院中的大树看。
“鸟窝,很大的那个。”
“有幼鸟,我听到叫了。”
“我要上去看看。”
“不行,会吓到它们。”
梁二将军的脚步再次微顿,看了眼大树,带来的孩子们吗?罢了,这些人的确都奇奇怪怪的,他目不斜视而过,任凭那两人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看,那个人背着铁鞭。”
“是八棱锏啦,不过做得一般,不如孟大哥的胳膊。”
梁二将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拿兵器跟人的胳膊比,孩子们的确会胡言乱语,他迈进厅内,看到坐在正中的穿着官袍的男人……
男人其实还不到四十岁,但因为蓄须,再加坐镇府城,不再奔波领兵,也胖了一些,乍一看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再加上这坐姿,这神态,甚至抚摸衣袖的小动作……
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来的梁二将军脚步一顿,差点脱口喊一声义父。
“老二回来了!”
坐着的男人喊,声音醇厚,并不苍老。
梁二将军脚步一沉迈进来,喊了声:“大哥。”
这不是梁大将军梁寺,是梁卫将军梁大子。
梁大子笑呵呵说:“来来,这是我们家老二。”
这是在给其他人介绍。
梁二子也随之看向厅内侧边,那里坐着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对他一笑摆手,一副熟人的姿态“二爷。”
北堂村的什么陈石头,原本也不熟,这几年北堂村没了人,就他经常在北境长城厮混,也解决不了问题,梁二子视线从他身上滑过,嗯,女子,跟外边玩的那两个差不多,没有多看一眼便滑过去,落在正中男人身上。
原来外边那两个孩子不是胡言乱语,铁胳膊,虽然没有手,但看得出曾经是有的,应该是对战中被切掉了,但犹自能看出这条铁胳膊做工精良。
这就是墨门现在的当家人吧。
“二子。”梁大子的声音接着说,“来见过七星掌门。”
七星,这男人的名字还挺秀气,不过,墨者性格古怪,名字也很多奇奇怪怪,梁二子对着那铁臂男人一礼:“久仰。”
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不还礼也不起身。
墨门的掌门自来都很倨傲,梁二子刚要皱眉,耳边响起女声:“梁二将军客气。”
梁二子一怔,视线看向那边的年轻女子,耳边又响起陈石头的声音“呵,二爷,两年不见,你的眼神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梁二子没理会嘲讽,微微惊讶看着这位女子,墨门选出一个女子,甚至可以说女孩子当掌门,这……是实在没人了?
“你们是来重修北境长城的?”他直接问。
七星点头:“梁二将军一路应该看到我们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是看到了,梁二子点头,又问:“是六子请你们来的?”说着皱眉,“七星小姐,六子这件事做得有些欠妥,北境长城是军防重地,无朝廷之令不能擅动。”
七星微微一笑:“将军无须担心,梁六子已经拿到了修长城的许可。”
梁二子一怔:“真的?”他不由又看梁大子。
梁大子点头:“七星掌门适才说说借着一个机缘,让六子得以面圣,且告知了皇帝,并求得许可。”
他们报了好几次请示,梁六子和五子还亲自去过京城,都毫无进展,陛下的面也没见到,怎么突然……这个机缘是墨门给的?
梁二子再看七星,这么厉害,墨门不仅死而复生,还能左右朝廷大事?
大概是看出他的疑虑,七星含笑说:“按照时间算,梁六子应该快到了,将军可以亲自问他。”
这样啊,梁二子一时心情复杂说不出话。
“就算得到了许可,但等候军费拨付,再采买备料……”他喃喃说。
“梁老二,我们墨门做事一向周全,你去外边看看吧,货商都陆续向北境来了。”陈十撇嘴。
梁二子抬起头。
宣宁外的大路上一队长长的车马,车上的盖布,还有随行的人都蒙上了风尘,可见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路而来。
看到前方的城池,他们互相高声传达“到了到了。”
而城池的民众看到这些人,也惊讶不已,纷纷询问“做什么的?”
为首的男人摘下帽子,拍打上面的灰尘,大声说:“做生意的。”又问围观的民众,“你们这里有库房的地方租用吗?”
大多数民众怔怔做生意这三个字,真的假的,已经两三年没见过外地来货商了,如今边境这么不安全,夷荒人随时都能冲进来劫掠,当地的人能走的都走了,怎么突然又有人来做生意了?
但也有人听到最后一句话,试探着喊“我知道,西城门三里铺有一家空置的库房,很大很大。”
那生意人便看向他,抓起一个钱袋一扔:“辛苦带个路。”
那人跳起来接住,有些不可置信,又欢喜不已:“好,好,这边请,不用进城。”
那生意人果然随着他调头,向西城门而去。
看着七八辆货车的人马,这边的民众也回过神,甚至还有人大声喊“我也知道一家,价格更低。”追上去。
这边喧闹还未散,又有人跑过来:“青岗的采石场开了。”
这话又引起一片喧哗“瞎说吧,都关了十来年了吧。”
甚至还有人问“青岗那边有采石场?”
这话又勾起一片追忆“有,有,二十多年前开的。”“我记得我爹年轻的时候还去那边干过活。”“后来听说出事了,就关了。”
来人摆着手制止这些议论喧哗:“别说这些了,那边开始招工了,要去的赶紧去。”说罢向城内跑去,“我赶紧跟家里说一声就去,至少这个月吃喝有着落了。”
看着他跑开了,围观的民众神情更加激动,是啊,招工了,就能去挣钱了,说起来宣宁城有些人是为了安全走了,有些人则是因为没了生计不得不走,如果能寻到生计,就算有危险,也舍不得离开故土背井离乡。
现在好了,有新的工可以去做了!
有人更灵活“刚才那个找库房的货商肯定要卸货,先去问问要不要人手。”
民众们四散而去,或者传达这个新鲜消息,或者呼朋唤友去做工,人在城池内如水一般流动起来,站在高高的城门上俯瞰,原本死静的城池宛如在缓缓舒展身体苏醒。
梁二子收回视线再看向更远处。
“还有更多的商队赶来。”陈十抬着下巴说。
七星则说:“修长城的花费我们墨门垫付,还按照当年谢师给你们的合同,一年一还,利钱也照旧。”
陈十在旁说:“二十年前的利钱和现在那可不一样了呢,这是很大的优惠。”
七星说:“毕竟是补,花费不会那么大,让利也是我们应该的。”
听着两人在说钱的事,梁二子左耳进右耳出,钱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也不是钱,而是这件事真的开始了。
他抬手对七星一礼:“多谢七星掌门,我们也会按照当年,一年一还,绝不拖欠。”
七星颔首一笑。
城门下此时有兵卫噔噔奔上“二将军,四将军传消息来了,都察司来了!”
都察司?梁二子一怔,旋即脸色微变,不待说话,耳边响起女声。
“太好了。”
太好了?那可是都察司啊,梁二子看向七星。
那女子在城门上向前一步,抬目遥望。
她含笑说:“是送梁六子回来了。”
送?少说了一个字吧,押送,梁二子想,送这个字用在都察司身上也太客气了。
人猛地被拖出马车,四野的风袭来,不知道是被风沙迷了眼,还是不适应天地间的光亮,梁六子闭着眼呸呸呸几声。
“怎么,到了我们北境了,就不善待爱宠了?”他喊道,“车也不让我坐了?”
从出京城他被关在车里,捆绑着塞着嘴,听着所过之处的议论,都说他是霍莲的爱宠。
霍莲也不解释,就这样把他从京城拉到了北境。
“这是陛下恩赐,免得你擅离职守公之于众。”霍莲骑在马上冷冷说。
梁六子冷笑:“是吗?你这么在乎我的面子啊?我还以为你只在乎你的爱宠,毕竟万一揭露出来,总要解释一下你的爱宠怎么来的北境。”
这样一路行来,人人都知道霍莲带着爱宠赴北境了,谁知道车里的爱宠是个威武雄壮的男人!
霍莲冷冷看他一眼,对都察司的兵卫们摆手:“将人犯上枷锁,马拖而行。”
随着他说话,兵卫们应声是,拿着锁链围住梁六子。
竟然还要让马拖行,梁六子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陛下都说了待审,我又不是犯人,霍莲你这是公报私仇!”
正吵闹着,有都察司兵卫斥候从前边疾驰而来,高声报:“都督,梁二将军来了。”
霍莲的视线看向前方,不远处尘烟滚滚,人马已经可见。
被捆绑的梁六子听到了顿时挣扎更厉害:“二哥——我二哥来了——二哥——都察司的人欺辱我!”
他嘶声大喊,似乎是委屈,又似乎嚣张。
随着尘烟滚滚,除了前方,四面八方也都冒出兵马,他们马匹毛色不等,兵袍陈旧,跟一身黑压压金灿灿的都察司兵卫们相比,宛如野鸟野兽。
但队列严密,气势汹汹,宛如一张大网瞬间将都察司的兵马围住。
梁六子更是大笑:“哈,哈,我的兄弟们来接我了!”
这是他的兄弟们,这是他的家,哪怕被绑着锁链,站在自己家的地面上,气势十足。
霍莲看着围来的兵马,神情木然。
曾经这也是他的家。
他一语不发看着奔近的将官,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兵器,陌生的,冰冷的,阴森的,以及仇恨的视线铺天盖地。
但就在此时了,熟悉的八棱锏后出现一柄长剑,下一刻有女子催马越过那将官,撞进他的视线。
“霍莲!”七星喊,扬手一笑。
确切来说,此时此刻在这里,她对他来说算是不熟的人,但看着她的笑脸,霍莲握紧缰绳的手松开了。
他没有说话,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梁二子驶近。
第9章 有相迎
“北海军卫将军梁二子见过霍都督。”
梁二子俯身礼拜,比起梁六子,他的动作态度非常虔诚恭敬。
他的副将们跟着礼拜,但兵士们围在四周没有下马,战马喷着气,躁动。
霍莲亦是骑在马上,高高在上俯瞰梁二子。
“霍都督,差不多得了。”被都察司兵卫已经绑在马后的梁六子大喊,“在我们北境,面临的都是生死大事,少些规矩吧。”
霍莲倒是没有喝斥梁六子,更没有为难梁二子,只淡淡说:“卫将军免礼。”
梁二子这才起身,神情淡然看着霍莲,或者说,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霍莲身上,锐利的鹰眼空洞而过。
“都察司奉皇命。”霍莲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查北海军是否懈怠军防,畏惧避战。”
梁二子再次俯身:“北海军不敢懈怠,请霍都督明察。”
霍莲颔首。
至此算是结束了见面的礼仪,梁二子上前一步:“府衙已经备好,请霍都督入住。”
霍莲没有说话催马向前,都察司兵卫们齐齐跟随,正冷笑挑眉的梁六子猛地被马匹一拽向前栽去,他发出一声骂。
“二哥——”他又喊。
梁二子似乎这才看到他,瞪了一眼,看马匹拖着梁六子向前,他再次对霍莲一礼:“霍都督,愚弟擅离职守,国法军法都不可饶恕,请都督允许我们先对他处置,以儆效尤。”
霍莲看他一眼,忽地笑了,说:“二哥还跟以前一样,弟弟们犯了错闯了祸,只能你来罚,其他人不行。”
这一声二哥,似乎让梁二子神情茫然,但下一刻他俯身施礼:“都督说笑了,某绝不姑息。”
梁六子冷笑:“霍都督,我二哥当不起你这一声二哥。”
他再也不是他们的兄弟了。
霍莲神情木然,说:“梁六子擅离职守,为将者大罪。”他环视四周,“尤其是在你们北境,更要游街示众,以儆效尤!”说着又对梁六子一笑,“一路上你享福享的是不是忘记自己还有罪在身了?”
说罢一摆手,绑缚着梁六子的那匹马的兵卫疾驰冲到最前方,梁六子瞬间被拖走,他怒吼一声跟着快跑,才避免摔倒在地,否则不知多狼狈,但人的腿脚再利索,也比不过马匹,很快前方的梁六子就变的踉跄,用不了多久就要摔倒在地。
霍莲也催马,带着都察司兵卫向前去。
看着这一幕北海军的兵士们神情愤怒,马匹躁动,隐隐展开了阵形,似乎瞬间就要将这群都察司兵卫踏翻倒。
“二爷!”一个副将握住了腰刀,咬牙低声,“他这是故意的,羞辱六爷,羞辱我们北海军!”
梁二子看着眼前黑黝黝似乎吞没了光亮,但又隐隐透出刺目金光的人马。
“要不然,他来这里做什么?”他淡淡说,“直接把六子在京城砍了就是。”
那到底是在京城砍了梁六子好,还是将梁六子带回北境羞辱好?副将闪过这个念头。
正凝滞间,有女声问:“你们的事说完了吗?”
梁二子回过神扭头看去,见站在兵马中间的七星,这个女子是跟他们来的,适才好像还跟霍莲打招呼了,然后他们与霍莲见礼,她便退开,一时间倒忘记惊讶她认识霍莲,也忘记她的存在。
“七星小姐。”梁二子神情凝重,低声说,“你们的身份,你与霍莲……”
不待他问完,七星含笑点头:“我与他认识,他也知道我们的身份。”
要说清这件事,就要涉及到霍莲不愿意公开的晋地事真相,七星也并不多说。
“详情以后再说,梁二将军请放心,我们墨门来修北境长城,朝廷不知,皇帝不知,但霍莲知道。”她说,说罢催马向前。
朝廷不知,皇帝不知,霍莲知道?梁二将军还在震惊这句话,然后看到那女子穿过兵马到了霍莲身后。
“你们官面上的事说完了?”七星问。
就算不回头,听着肆意的马蹄声,霍莲也知道她过来了,什么叫官面上的事说完了,难道他来这里还有别的事?
他只看着前方没理会。
“你怎么亲自来了?我倒是有些意外。”七星接着说,“我以为你会让朱川来。”
霍莲转头看她:“你看看这些人,你觉得朱川来能镇住他们?”
七星回头看了眼神情阴沉的梁二子,散发着凶悍以及不善气息的北海军兵卫,再看了眼前方被马匹拖着跑的一边喘气一边骂骂咧咧的梁六子。
马匹并没有真的将梁六子拖行,保持着不会让他摔倒又不会停下的速度。
她一笑,收回视线,说:“还真不行。”
看到她笑,霍莲转开视线继续看前方:“这里的事,只能我亲自来做。”
义父的头是他亲手砍下来的,那么义兄们的头,必须,也只能由他来砍。
他握紧了缰绳,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池,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越来越多的兵马涌出来,民众也渐渐聚集,视线里宛如乌云聚集,黑压压。
耳边再次响起女声:“你以前住在这城里吗?”
废话,霍莲心里说。
女声却没有停下继续废话。
“你多久没回来了?应该很久了吧。”
“我前几天也回家看了看,我也很久很久没回来了。”
“都已经记不得了。”
霍莲吐出一口气,从黑压压的乌云上收回视线,看向身旁跟着的七星,说:“我记性比你好一些,什么都还记得,但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不同?”
记得的也回不来了,现在跟以前再不会一样。
七星再次一笑:“你说得对,没有什么不同。”
哪还这么多话,霍莲看她一眼:“也有不同,掌门看起来比在京城高兴。”
七星哈哈一笑,说:“只要做想做的事就高兴,不管在哪里。”
或许是因为分心与七星说话,凝聚而来的乌云般的视线都变得混沌不清,又似乎被说话声吹散,威严的城门安静地呈现在眼前。
只要做想做的事,在哪里都一样,霍莲催马示意他要走在最前方,拖着梁六子的马匹让路,放慢速度退后。
梁二子等人快马跟上靠近。
“六爷,你还好吧?”副将急声问。
梁六子已经急喘无法说话,但还是啐了口表示咒骂。
梁二子没在意梁六子,只看着前方的霍莲和七星。
“就算霍莲知道她是墨门,但她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跟霍莲……”他说,“说说笑笑?”
两人说得还挺热闹,笑得很开心,这场面怎么看都匪夷所思。
“就不怕被传到朝廷和皇帝耳内?”
听到梁二子的滴咕,急喘几口气的梁六子再次啐了口,嘶哑声音说:“他们怕什么?那女人可是霍莲的爱宠,满京城的人包括皇帝都知道!”
爱宠?!梁二子神情更震惊了,这更匪夷所思了!
不过就在震惊间,见那女子催马调转,对着霍莲挥挥手:“走了。”随后从前方奔来。
梁二子忍不住勒住马:“七星小姐,你——”
“我去北境长城了。”七星说,拉起脖子里的围巾裹住半边脸,“梁二将军,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其他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要跨进城门的霍莲回头看了眼,快马如闪电般向更北而去,在大路上划出一道影子。
与此同时,宣宁城池四面八方都有人,车,马奔驰,渐渐汇集在那道疾驰的影子后,宛如溪水翻滚。
从宣宁城一直往北,渐渐就体会到什么叫荒无人烟。
看不到村落城镇,旷野无边无际,但突然有一道起伏的山峦横立,宛如一道屏障,将天地间截断。
疾驰靠近就能看清这是一道长城,城墙不算高厚,甚至有些简陋,宛如胡乱堆堆砌而成,贴着城墙竖立着很多堡寨,兵旗飞扬。
这就是最北境的一道岗哨,也是大周疆土面对夷荒人的第一道防线。
此时除了兵卫,还有很多普通民众。
“七星,七星。”陈十站在城墙上招手,又指着身边的将官,“这是梁老五。”
相比于其他几位将军,梁五子带着几分书生气,神情说话都很平和,对七星这个新掌门没有任何质疑,也不多问,只抱拳一礼:“大哥二哥已经传令,让我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危。”
“五子哥最可靠。”陈十搭着梁五子的肩头说,又热情介绍,“五子哥,这是小女,我燕姑姑的女儿,小女,小时候也来北境长城玩过,大家都是见过的,喊哥哥就行。”
梁五子将陈十的手拉下来,含笑说:“论辈分,我称呼燕阿姐,你们都该喊我一声叔叔,不过,此乃国事,不论故旧。”
陈十撇嘴,七星一笑颔首:“那就辛苦梁五将军了。”
梁五子郑重说:“是辛苦你们了,因为你们,才能免去我们来日辛苦。”
陈十再次拍着梁五子肩头:“还是五子哥最会说话,不像梁六子那个傻子只会大喊大叫。”
七星一笑问陈十:“人都齐了吧?”
陈十开心地撇开梁五子:“第一期能来的都到了。”
七星点头,沿着城墙走下去,来到紧贴着城墙而建的堡寨,这里有通往地下的台阶。
“北境长城其实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地面下。”陈十说。
随着他的话,走下台阶,首先入目的是竖立的黑色石柱,它们撑起一座大厅,大厅并不宽阔,而是狭长,弯弯曲曲蔓延两边,似乎永无止境。
此时石柱上点燃了火把,厅内有数十人聚集说话。
“掌门来了。”陈十一声喊。
数十人都看过来,大多数人没有见过七星,看到这个年轻女子,视线有好奇有激动,但没有陌生和质疑,七星掌门的事已经在幸存的墨者中传遍了,更有几人举着手中的工具,火把的照耀下,能看到工具上标刻的七星两字。
“见过掌门。”
齐齐的声音在地下的大厅里回荡,再向两边蔓延,回声无数,令人震撼,跟着走进来的梁五子眼神都微微变动,他也进来过,也在这里见过很多次争吵,那回声除了让吵闹更嘈杂惹人心烦,别无其他。
原来齐声之势如此不同。
站在入口台阶上的七星微微颔首,抬手示意:“把工造图展开。”
人群中的雷叔和惠婆走到对面的石壁前,左右按动一处,坑坑洼洼不平整的石壁缓缓裂开,露出其后工造图。
工造图就凿刻在石壁上,长近三丈,高一丈,火把映照其上,线条颜色不等,熠熠生光。
厅内的人们发出惊叹声,很多都是第一次见到,但也并不陌生。
“当年我师父来修过北境长城,他只负责了一部分,原来整体是这样的啊。”
“我父亲珍藏着一角图纸,我看不懂以为是父亲臆想的!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横臂可以做这么长——”
厅内再次响起议论,回声让厅内喧嚣嘈杂加倍,但梁二子还是不觉得吵闹,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神情激动,声音里满是振奋。
陈十摆手制止大家议论,拿起扁担要指着工图,又发现扁担在工造图前有点短。
“这个。”七星手一扬,手中的六尺剑飞过去。
陈十放下扁担双手接住,再举起指着工造图:“我来给大家讲解一下北境长城,除了大家目之所及的,更多的机关都在地下延伸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