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竖起耳朵认真听,嘈杂顿消,陈十的声音回荡在厅内,凝聚在一起又向两边散去,如泉水一般欢悦流动,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候,梁五子忍不住皱眉,他竟然会有觉得男人声音好听的一天。
“这几年我已经勘察过了。”陈十讲完整张图,已经口干舌燥,他顾不得要水喝,再次举着六尺剑,“一共有十处损坏,最关键的是这五个地方。”
说完这五处,陈十揉着脖子停下来。
安静的人群开始议论,七星待他们议论一刻,再问:“大家都看懂了吧?”
有人说看懂了,有人说只看懂了自己会的,毕竟就算是匠工也是术业不同。
“北堂械师技之巧,今日才是真切领教到了。”更有人感叹,又难过,“当初先圣行走诸国,就是依靠械之巧,我墨者从古至今能守家卫国,也都是因为械技,墨门能传承至今,也是因为械之巧,可惜那一场祸事,毁掉了我墨门半数械师……”
这话让厅内顿时悲伤弥散。
梁五子的眼神也几分暗然。
“无妨。”七星的声音随之响起,“看懂自己会的就可以了,北境长城就是这样不同的手艺一起搭建起来的。”
说罢环视厅内诸人,微微一笑。
“而且,有不会的,我可以教大家。”
陈十按着嗓子嘶喊一声:“对!”
他伸手指着七星,又指着自己。
“掌门是我们北堂的人,她的母亲是我们北堂最优秀的弟子!”
原来如此啊,厅内的悲伤散去,重新欢笑声声。
“有掌门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七星姐姐最厉害!”
还有清脆的童声大喊。
七星含笑抬手:“那现在开始分队。”
随着她的示意,厅中的人们开始逐一分列,梁五子看到这里转身走出来,堡寨里兵将们聚集议论什么,待看到梁五子,大家忙围上去。
“五爷,怎么样?”
“这次可靠不?”
“不是以前那种只会削木头,或者吓破胆子两眼发黑的家伙们了吧?”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梁五子忍不住笑了。
“这次可是梁六子从京城请来的。”他说,“怎么?大家不信梁六子?”
副将们顿时说笑声更大“就是因为六爷找来的,才不更可靠。”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眼神都有些放松,因为很少见梁五子开玩笑,尤其是这几年,现在竟然说笑打趣,可见这件事真的让他放松了。
“放心吧,这次来的是真正的,他们。”梁五子轻声说。
他们,这两个字虽然很轻,但落在副将们耳内很重。
他们是谁,北海军每个兵士都知道。
他们修建了北境长城,虽然是土石木头,但给北海军的兵士们多加了一层铠甲,挡在兵士们身前,甚至能击退夷荒人的进攻。
兵士们不怕死,更不畏敌,但兵士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痛,会流泪,能多一层铠甲,就多一次活命的机会,就能迎战更多的敌人。
所以在北海军,北境长城被视为并肩作战的同袍,而创造北境长城的人们,深刻在心中。
他们消失了很久。
现在他们终于又出现了。
兵士们神情难掩激动。
“梁五将军。”七星走出来,在她身后紧跟着一队人,“我们要去拒马带看一看。”
拒马带吗?那在北境长城在最远处。
梁五子点点头:“好,我安排兵卫护送。”
话音落四五个副将挤过来“将军,让我去。”“将军,我带人去!”。
经过一番乱哄哄争抢,点出一位副将,他高高兴兴奔去召集兵马。
“七星掌门。”梁五子走到七星身前,“你亲自去吗?”
七星没有像其他工匠那样背着各种工具,依旧只拎着六尺剑。
她点头答:“但凡危险之所,我必须亲自去。”看了眼工匠们,“我把他们带去,一定也要把他们带回来。”
梁五子站在北境长城上,看着一队工匠骑马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奔驰,前方隐隐能看到旷野尽头的密林,密林后就是夷荒人的所在,或许正有夷荒人藏在密林中用冷箭寻找着猎物。
不过很快有两队兵士越过工匠们奔驰在最前方,他们从两队渐渐变成一字横队,宛如一道墙挡在工匠们前方。
宣宁城一大早就开始了喧嚣,拉货卸货,招呼上工,甚至还有叫卖声。
“客官尝尝我们这里的羊乳糕吧。”
“我家祖传的面茶,孙氏面茶。”
坐在院墙深厚的府衙内,梁大子似乎也被吵得睡不着,一大早就坐在厅内,还让兵卫也去街上买了面茶来。
“那姓孙的小子两个月前还天天在大街上躺着晒太阳。”兵卫说,“现在就成了面茶传承人了。”
看着桌上油乎乎点缀着黑点点的面茶,还闻了闻。
“能喝吗?这小子是不是专门骗这些外地人?”
梁大子没有丝毫疑虑,端起来呼噜噜喝了一大口。
“嗯,他倒也没说谎,当年他爷爷的确买过面茶。”他说,“当初和义父巡边回来,如果是早上的话,就会在街上买一碗喝。”
他说着微微眯眼,咂咂嘴,似乎在品味过往,然后摇摇头。
“这小子比不上他爷爷的手艺。”
虽然如此说,但还是将剩下的喝完了。
不过义父当时说,他爷爷的手艺一开始也不好,做多了时间久了就好了,希望这小子也能做长久一些,把手艺练出来。
梁大子将碗放下,微微出神。
因为适才提到了义父,老梁将军,兵卫也沉默了,梁寺也是北海军这些年不能提的禁忌。
正凝滞间,梁二子走进来,喊声大哥。
“好香。”他说,不悦看着桌上的空碗,“大哥你又背着我们偷吃好东西。”
梁大子瞪眼:“什么好东西,一碗面茶而已。”说着看兵卫,“看到没,家里兄弟多就是这么麻烦,当老大的吃点什么都被盯着,这都多大年纪了,一闻到味道就吵闹。”
兵卫笑起来:“街上买的面茶,我去给二爷买一碗。”
梁大子摆手:“不用理他,买了又不吃。”
兵卫笑着拿起碗退了出去。
梁二子坐下来:“那边进展很顺利,短短一个月,已经修好了一处,遇到一次夷荒人,被五子他们解决了。”
梁大子点点头:“五子在那边我很放心。”
“虽然只是一次夷荒人出现,但接下来夷荒人肯定会大动。”梁二子说,“我带着六子过去,到时候让他替我驻守,我带着兵马随时回来支援。”
梁大子再次点头:“六子这脾气,的确不适合在这里,我们现在不要跟霍莲再起冲突。”
听到霍莲二字,梁二子沉默一刻,问:“他还是闭门不出吗?”
一个月前霍莲带着都察司兵卫进了宣宁城,先是将梁六子在街上拖行示众,然后入驻府衙,但并不接管军防,梁大子让人送过去的历年军务桉卷也都被扔回来,也没有到处巡察,只占据了半边府衙,都察司兵卫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也不见这里的任何人。
梁大子嗯了声:“还是人鬼勿扰。”
梁二子手在桌桉上抚了几下:“他不是来寻我们过错的?不闻不问不出门怎么寻?”
梁大子笑了笑:“他是霍莲,他到哪里,哪里就已经定罪,还寻什么,只等着就是。”
等着时间差不多了,等着面子都做足了,就可以砍下他们的头了。
砍梁寺义子们的头而已,还需要什么定罪?
梁寺的义子本就是罪。
梁二子一拍桌桉站起来。
“朝廷的日子是太好过了,如果不是我们北海军,这么多年哪有安稳疆域!”他说道,眼中浮现阴翳,“大哥,或许这北境长城不修也罢。”
待边境战火纷飞,夷荒人步步紧逼,看是否还顾得上惦记砍将官们的头。
梁二子牙齿咬紧,一字一顿。
“如果当初我们北海军真要谋反,义父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杀,今时今日坐上皇位的也不是他!”
梁大子一拍桌桉,砰一声,半边桌子被拍散,门外捧着新买来面茶的兵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去。
“混账!”梁大子喝道,“跪下!”
梁二子噗通跪下来。
室内一阵凝滞。
梁大子坐在椅子上,并没有怒气冲冲,一如先前。
“我说你混账,是你提先前。”他说,“先前的事,受害的人还少吗?义父,北海军,墨门……”
他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一下。
跪在地上的梁二子忍不住抬起头,看到梁大子的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下一刻一拍扶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对我们都不用这个理由了,你为什么还要揪着,非要再掀起一场浩劫吗?”
梁二子垂下头,攥着手没有说话。
“但我让你跪下,却不是跪这句话。”梁大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你对陛下不满,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但你竟然想为了对抗朝廷不修北境长城,甚至要边境陷入战乱,这是对不起天下黎民百姓,对不起你这一身兵袍,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梁二子原本挺直的嵴背瞬时如山崩塌,整个人俯在地上,声音哽咽:“大哥,我错了。”
梁大子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怨,不止你有,大家都有,但民无辜,兵士也无辜。”
梁二子再次呜咽:“我知道,我错了,我绝不会懈怠军防。”
梁大子点点头:“知道就好,起来吧。”
梁二子依言起身。
“现在我们眼前的事,就是把北境长城修好。”梁大子接着说,又轻叹一口气,“比起我们,墨门难道不更恨更怨,他们还背负着罪名,却不顾危险聚集而来,二子,你不能连个女孩子都不如。”
梁二子神情羞愧将头低下,再次道:“我错了。”
梁大子笑了笑:“好,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失言,并不真的会让北境陷入战乱。”说罢对着门外扬声,“阿成,把面茶拿进来吧。”
适才退开的兵卫捧着面茶急急进来了。
“二爷,不凉不热,刚好能喝。”他笑呵呵说,对厅内碎裂的桌子视而不见。
梁二子接过碗,大口大口喝完,皱眉说:“不怎么好喝。”
梁大子瞪了他一眼:“就是这个毛病!”
兵卫笑着接过碗,梁二子也笑了笑说告辞,要转身又停下,皱眉看着梁大子:“我说大哥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学义父,怪不得老三老四都不想见你。”
梁大子呸了声,要说什么,有兵卫快步跑进来。
“大将军,那位七星小姐来了。”
梁二子神情有些凝重:“怎么,可是北境长城那边有什么事?”
梁大子整理了一下衣袍,刚要说快请,兵卫又开口了,神情还有些古怪。
“将军,她去见霍莲了。”
“没被赶出来?”梁大子问。
先前他们也去拜见了,但通报进去,都察司兵卫说霍莲不见。
兵卫摇头:“她直接走进去了,连通报都没有。”
梁大子和梁二子不由对视一眼。
“你说六子先前怎么说的?”梁大子问,“说霍莲与这位七星小姐,关系不一般?”
梁六子说得可没这么好听,说七星小姐是霍莲的爱宠,还骂陈十是霍莲的大舅子,还说什么霍莲对七星小姐言听计从,之类的冷嘲热讽胡言乱语。
梁二子直接让人堵住他的嘴关押起来了。
那现在看能径直去见霍莲,再回想宣宁城外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或许,真不是胡言乱语?
不过霍莲来了,没有驱赶右衙的梁大子,而是占据了左衙。
七星来的时候看到右衙外督查司兵卫,就径直过去了。
她认出其中一个督查司暗卫,笑问:“你来了,朱川没来,是不是很羡慕你?”
那兵卫僵硬着脸不知该先回答还是先挤出一丝笑,又想朱川是挺羡慕他来,但他现在不知道该不该羡慕朱川。
“霍都督在吧?”七星接着说,不待兵卫答话,“那我进去了。”
说罢径直进去了。
那暗卫松口气,然后看到四周兵卫都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没好气说。
“这位小姐你就这样放进去了?”一个兵卫问,“不通报询问一下吗?”
那暗卫脸色再次一僵:“朱川也……”
他想说朱川也不在,谁去问,但又回过神这是句废话,还会把自己搅进去。
他便回头向内看了眼。
“里面的人会通报的。”
以前也都是这样嘛,他们外边是不拦的。
霍莲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用刀凋刻一根树枝,听到兵卫小声说七星小姐求见,都督见还是不见?然后抬起头就看到那位说求见的小姐,正站在院门外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她还含笑摆摆手。
这还有什么见不见的,人都杵到眼前了。
“七星掌门很闲吗?”霍莲问,也不看走过来的女子,低头继续削木头,枝叶木屑在他黑金衣袍上铺了一层。
“很忙呢!”七星说,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看了空荡荡的石桌。
“真应该带朱川来。”她说,又唤住正向外退去的兵卫,“你去拿茶点来,衙门肯定有。”
兵卫看了眼霍莲,得不到回应,也不敢询问。
“记得要那种加了羊奶的茶。”七星还在继续说,兴致勃勃,“这是当地常喝的,很好喝。”
说到这里又看霍莲。
“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你喜欢吃什么?还有什么好吃的?”
兵卫心里拭汗,也只有这位小姐敢对着都督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其他人都不敢提半句,而这里每个人单看眼神也知道,他们也不把霍莲当本地人。
他站在原地未动,不知道是想等着都督一声令下把人拖出去,还是等着都督说什么最好吃……
“你费心费力费钱,提着脑袋来这里是为了吃吗?”霍莲握着手里的刀,抬眼看七星。
七星一笑:“既然费心费力费钱提着命来了,当然也要吃好喝好。”
她说着话对呆立的兵卫摆摆手。
“我们修缮的进度很快,你不信就来看看。”
听着这女子眉飞色舞又说起其他的事,都督也没有再说话,兵卫便退了出去。
钦差上官来了,送茶点对府衙是常见的事,很多时候金银珠宝都是跟着茶点一起送过去的。
但这一次府衙有些难办,报给梁大子这边,一个将官还摔了茶杯“他也配!”
另一个将官倒是嘿了声:“给他啊,正愁没机会呢,点心茶里加点料!让他好好享受一下!”
听到这句话厅内的将官们七嘴八舌加什么料。
梁大子轻咳一声打断嘈杂。
“不要挑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说,“耽搁修北境长城对我们北海军有什么好处?”
将官们垂头应声是。
“去,给他送去吧。”梁大子吩咐,又道,“也不用特意采买,有什么就送什么吧。”
兵卫应声是退开,听得内里有将官还是冷哼一声。
“他倒是能吃得下!”
这府衙曾经是他的家,在这里从一个将死的弃婴,被梁寺一羹一饭养大,长大的他杀了梁寺,现在再吃这里的东西,他不恶心吗?
“……还见到了夷荒人”
七星说,看着兵卫在石桌上摆开的茶和点心,红红黄黄两碟,还有一碟圆熘熘似乎新摘的果子,她伸手捏起一块糕点吃了。
“这些人身材很高大,但动作很灵活,的确很厉害。”
“不过你们北海军更厉害,快刀斩乱麻,没让夷荒人讨到半点便宜。”
先前她说话,霍莲并不理会,一直在专注地削木头,一根圆木渐渐被他削成竹竿,听到这里时候,他抬起头。
“大周的北海军。”他纠正说,又反问,“难道你不是大周人?”
七星一笑,说:“我不是人。”
还学会自嘲了,霍莲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刚要低下头,七星用叉子叉起一块糕点递过来。
“你尝尝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奇奇怪怪的味道。”她说。
霍莲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嫩嫩黄黄,说:“豆子做的。”
从小看到大的东西,不用尝就知道。
“豆子啊,原来也能变成这个样子。”七星说,借着他说话张嘴,将糕点直接塞进他嘴里。
霍莲眉头皱起来,但最终没有吐出来,在嘴里慢慢地嚼,一开始有些陌生,渐渐融为一体,似乎滋味复杂又似乎什么滋味都没有。
“喏,你的茶。”七星说,将茶推给他,又拿起一个果子塞给他,“这是什么?”
霍莲看着塞进手里的果子:“没名字,野桃子,遍地都是。”
府衙后院也种了。
不能说是种了,是他们兄弟小时候吃完随手丢在那里,长出来变成树,然后被思婉打理,说花园里也有花了,就这样长了一大片。
思婉还像模像样的邀请过府城的女子们来赏花,果实成熟的时候,管事也顺手从这里摘待客用,又省钱又省事。
其实不好吃,就是图个味道。
咯吱一声,对面的女子拿着桃子咬了一口,原本安静的五官顿时挤成一团。
“酸。”她说。
霍莲没忍住一笑,活该,谁让她什么都吃。
笑容一闪而过,他垂目继续削木头,虽然酸,但耳边咯吱咯吱的声音没停。
霍莲深吸一口气,将长刀在地上一顿,看着七星:“看来掌门的确不急修北境长城,既然如此……”
“怎么不修,修长城跟我守不守着无关。”七星打断他说,“掌门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只在那边盯着。”
说罢将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放下。
“我是有件事想问你。”
霍莲看着她。
“你先前说过,我母亲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我跑了,是你找到我。”七星说,迎着他的视线,“那时候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能带我去看看吗?”
霍莲皱眉:“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七星笑了笑,看着他,“想看看。”
她虽然在笑,但眼神很忧伤,就像那一次说晋地事,表明他认识她,且见过她母亲,她要走的时候,突然回头问他“我母亲有没有提过我”
霍莲到嘴边的话停下来。
“霍莲出门了?”
听到兵卫报来这个消息,梁大子有些惊讶。
自从进了宣宁城,霍莲都没有出过府衙,甚至没出过院门,更别提到处逛。
怎么突然要出门了?
兵卫的神情也很紧张,点头:“对,刚刚出去的,带的人不多。”又迟疑一下,“那个七星小姐也跟着。”
七星小姐也跟着……梁大子摩挲着扶手,问:“去哪里?北境长城吗?”
兵卫摇头:“倒不是北境长城的方向。”他看了眼梁大子,“是老帅营的方向。”
老帅营啊。
梁大子摩挲扶手的手一顿。
老帅营,顾名思义,曾经有一个老帅驻扎在这里。
宣宁城最初就是兵马驻扎之地,后来渐渐凝聚人气建城,有了民众聚集之后,为了不妨碍民生,驻兵便退开了散落四周。
梁寺当初作为大将军,在宣宁城也有官邸,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军营里。
浓夏时节,旷野上绿草茂密,不远处的兵营宛如被草丛淹没,只露出一个个帐顶,军旗在上呼啦啦翻飞。
但其中没有梁字军旗。
以前除了梁寺的大将军旗,义子们各色写着数字的军旗也在其中,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现在梁大子住在府衙,负责与朝廷军务往来,不悬挂军旗,也几乎不出府衙,其他义子们都离开宣宁,分别驻扎在边境各处,梁氏军旗在民众眼里很少能看到,也竭力不让看到。
“你以前的军营吗?”
女声从风中传来,伴着马蹄疾驰,人也冲过来,裹挟着旷野的风围着他们一阵乱转。
霍莲收回视线,说:“整个北境都是北海军的军营。”
七星顺着他的视线看那边:“但这个对你来说肯定与其他地方不同,你当初就是在这里见到我母亲的吧。”
“这里是梁寺的驻营地,任何人来拜访他,都要来这里。”霍莲说,只回答七星最后一句。
七星哦了声没有再问,与他并立遥望,看认真又专注。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能透过现在看到过去?
“我母亲那时候什么样?”她忽问。
霍莲皱眉:“你自己的母亲什么样你自己都不记得?我怎么记得。”
七星转头看他一笑:“我那时候还小嘛,你比我大一些,记性好。”
记性好,记性好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记得,记性好,有些记忆也不想去看……霍莲看着前方的兵营,那时候也是夏天吧,记不清了,反正这里总是刮着风,人站在旷野里,衣襟飘飘,更何况那个妇人有些瘦,似乎随时能飞走。
“很瘦,脸上带着笑。”他说,“但提到你……”
他看向七星,嘴角弯了弯。
“一副很发愁的模样。”
七星也笑了,看着前方的军营,似乎真看到了有个女子蹙眉而立,向这边望来。
她轻叹一口气:“儿女是债啊。”
这话,还有这老气横秋的样子,霍莲皱眉:“从哪里学来的?”
七星哈哈笑了,问他:“你在哪里找到我?去看看!”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霍莲不解,但离开这里也罢,在这里看久了,兵营里气氛越发紧张,兵马都在躁动。
他心里冷笑,怎么?想跟他对战吗?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七星立刻催马向那边奔去。
霍莲调转马头跟上,但他还是再次回头看了眼兵营。
夏日的风卷草丛摇摆,期间似乎有熟悉的军旗飞舞,有高高大大年龄不等的兵将们聚集说笑,他们也向他看来,下一刻随风消散。
霍莲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女子。
“带路啊!”七星回头对他喊。
霍莲催马,黑马一声嘶鸣如闪电般向前,瞬间越过了七星。
七星看着风一般的黑影,笑说:“朱川说骑术非常好,倒是没说大话。”
说着也催马扬鞭,向霍莲追去。
“可惜他没在,要不然就会知道我也很会骑马。”1
你追我赶的两道身影在夏日的草原上,与风同流动,与草共摇摆。
“在老帅营外站着?”梁大子听着兵卫的回禀,“没进去?”
兵卫点头:“老帅营的兵马都做好了准备,但他一直不进来,就盯着看。”
梁大子沉默不语。
梁二子皱眉说:“在寻找时机?老帅营那边叮嘱过不得轻举妄动吧?”
兵卫点头:“将军放心吧,都吩咐过了。”
“现在他去哪里了?”梁大子问。
“他和那位小姐,在老帅营西边骑马。”兵卫迟疑一下说。
梁大子和梁二子看着兵卫,在等他接着说。
兵卫看着他们,眨眨眼,说:“就,骑马。”
就骑马这是什么意思?梁大子梁二子愣神间,厅内响起梁六子冷哼声。
“真是想多了。”他歪坐在椅子上,冷笑说,“那小子就是陪爱宠玩乐呢,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霍莲跟那女人关系不一般。”
陪,玩乐?
梁大子和梁二子对视一眼,不可能吧。
“就是这里吗?”
七星问,环视四周,这里草更深更茂盛,远处山峦起伏,宛如墨线勾勒,再回头甚至看不到老帅营的帐顶。
“那……跑得还真够远的。”
怪不得母亲会担心会焦急。
霍莲说:“大概吧,过去那么久,谁能记得住,你自己都记不住,我大几岁也没空记这些。”
七星笑了笑,看向草丛深处:“现在还有兔子洞吗?”
她说着跳下马,拿些背负的六尺剑拨开草丛,认真地寻找,神情带着几分雀跃。
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乐趣,霍莲骑在马上俯瞰。
“你抓兔子干什么?”他问。
不知道是问现在的七星,还是当年那个蹲在草丛里的小女孩儿。
七星站在草丛中回过头,同时将手中的六尺剑一挥,利剑出鞘,草叶纷纷落,一只肥灰兔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被刺中举起来。
日光下,血沿着剑身流淌。
“饲剑。”她说,微微一笑。
饲剑……霍莲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他点点头,不错,现在和过去一样是奇怪的小孩。
“剑饮血,人吃肉。”七星说,“当初没有抓到兔子,现在抓到了,请你吃肉。”
说罢将剑一挥,肥兔子飞向霍莲。
霍莲拔刀,兔子稳稳落在刀尖上滑落。
再看七星翻身上马,原地转了转,催马向来时的方向奔去,扔下一句。
“多谢你,我走了。”
霍莲看着疾驰而去的身影,再看看手里刀上的兔子,这算什么,时隔多年她做完了小时候没做完的事,而他则收到了她的谢礼。
这个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然后做什么?”
梁二子的询问间隔一段便响起,兵卫们间隔一段奔进来回禀。
“在骑马。”
“似乎是赛马。”
“停下来看草原。”
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梁二子来回踱步,“再去问!不行就去问问那个陈石头!”
这边兵卫跑出去,然后带着一个兵卫跑进来。
“七星小姐来了!”
伴着通报,他们身后出现那女子身影。
梁二子脚步停下,梁六子也猛地坐直身子。2
七星迈进门,因为听到最后一句,便问:“二将军找陈十有什么吩咐?”
梁二子略有些尴尬:“没事,就是想问问他有什么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