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朱襄真的有权力给秦王说坏话,批评蒙武没好好干活。
蒙武愣住:“啊?索贿?”
朱襄搓了搓手指,把自己一张外人称的神仙脸挤出一个猥琐表情:“不给点东西,难道让我白白为你说好话。”
蒙武又愣了一会儿,在朱襄无语的神情下,回过神朱襄在与他开玩笑。
他立刻严肃道:“你怎么能索贿呢?我现在就给君上写文书状告你……哎哟,你踹我做什么?”
朱襄道:“你这时候难道不是慷慨地让我去你库房,看中什么就搬什么吗?”
蒙武大笑:“你去找李牧,李牧肯定这么说,我不能和他说的一致,不然多没意思。”
朱襄摇头:“不,李牧一定会不理我,然后对政儿说,别学你舅父,回去找荀子告状。李牧就是一只喜欢告状的大尾巴狼!”
蒙武再次大笑。
听到船舱中的笑声,船舱外的人松了口气。
蒙郡守终于不哭了,他们也不用皱着脸了。
蒙武打理了一下仪容后才出来,这次是带着笑意重新与众人见礼,并对雪姬和嬴小政说了声抱歉。
雪姬连忙让蒙武别介意。
嬴小政抱怨:“你和舅父把我晾在这里,我不高兴,我决定要欺负你儿子。”
蒙武拍着蒙恬的背道:“尽管欺负!恬儿没什么本事,就是皮实!”
蒙恬:“?”亲父,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是蒙家最厉害的人,会比大父还厉害。
嬴小政抱着手臂道:“蒙伯父,这可是你说的。将来别后悔。”
蒙武笑道:“绝对不后悔。他被政儿你欺负,是他的福气。”
朱襄接嘴:“福气?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蒙武十分干脆道:“要!”
朱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耻于与你为友!
蒙恬表情一片空白。
亲父你在说什么?亲父你脸不要了吗?亲父你在长平君和公子政面前怎么是这个模样?我那稳重严肃的亲父到哪里去了?
蒙恬第一次发现自己亲父不正经的一面,尴尬地想跳进水里去。
朱襄怜惜地看了蒙恬一眼。
可怜的孩子,我的友人,难道有什么正经人吗?就算是蔡泽,他也得跟着我们一起胡闹!
“蒙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吕不韦,这是李斯。”朱襄道,“我这次南下,除了种田,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具体的事,你问吕不韦和李斯,别来烦我。”
蒙武无语:“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然后就交给其他人做?”
朱襄理直气壮:“对!”
蒙武“呸”了朱襄一下,找吕不韦和李斯私下聊天去了。
他明白,朱襄让他和吕不韦、李斯单独聊天,是故意给他们制造轻松聊天的机会和话题。这两个人要做的事估计真的很大,需要自己全面配合。所以自己与他们有一定的私交,之后会更顺利。
而且,说不定这两人经历此事后,就要在朝堂上高升了。
蒙武就这么抛下朱襄一家三口去谈工作,蒙恬再次震惊。
亲父!公子政和长平君的地位更高,你是不是应该先安顿好他们!
蒙恬想代替亲父向朱襄和嬴小政道歉,但以他的身份,不应该越俎代庖道歉。所以他尴尬得头皮都发麻了。
“我与你亲父为友,我们不拘于这些小节。”朱襄温和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我与你亲父为友,却对你冷淡?”
蒙恬忙说“不敢”。
朱襄道:“你是政儿近侍,以后将是政儿臣子。若我在你心中还未习惯与政儿的君臣关系时,贸然拉近了你与政儿的关系,对你有害无益。”
朱襄冷眼看着蒙恬在嬴小政身边做事,发现蒙恬现在还很稚嫩。哪怕他比起同龄人已经好许多。
比如他现在仍旧没有将嬴小政视作主人,而是将他自己视作秦王送给孩童的侍卫。
这一点很致命。
蒙恬是自秦昭襄王起便培养的嬴小政心腹,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但他来到嬴小政身边之后,他却没有将位置摆正。
这可能因为嬴小政年龄还小,也可能因为嬴小政连太子都不是。
朱襄希望蒙恬能够快点醒悟。因为他这个小外甥没什么耐心。
现在嬴小政身边的能人太多,那些长辈恐怕能一直伴随着秦国统一,甚至在秦国统一之后还与嬴小政同行许多年,所以嬴小政对“同龄”贤才的渴求并不大。
他估计会等有了孩子之后,才会想着去给这些人机会。
所以蒙恬没有摆正自己的地位时,嬴小政没有去培养和提醒他。
但蒙恬是蒙武的孩子,是蒙家一家人寄予希望的后辈,朱襄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一下蒙恬。
他也希望,嬴小政身边除了长辈,就算不打算要同辈朋友,也该有自己的心腹。
“政儿已经长大了。他都能手刃刺客了。”朱襄这次没有揉嬴小政的脑袋,只是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接下来,他将成为一郡之首。他身边不该只有长辈,也该有自己的心腹,帮他做一些不让长辈知道的事。”
嬴小政皱眉:“政儿没有事不让舅父知道。”
朱襄道:“现在没有,但以后应该有了。不是舅父会害你,也不是让你不相信舅父。只是人都该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是我们打牌的时候,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才能叫底牌。最好己方也不全知道,这样才能出其不意。”
嬴小政嘟囔:“那舅父有不让政儿知道的秘密?”
朱襄点头:“那可多了。”
嬴小政虽然知道,但还是不满地抿紧了嘴。
朱襄道:“比如,政儿你知道每日舅父拿出来,政儿最喜欢吃的糕糕,藏在哪个箱子吗?”
嬴小政:“……”
嬴小政脸色一垮:“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把白翁廉翁送给我的武器锁在哪里了!”
朱襄笑道:“还有你最喜欢看的故事书,你也不知道在哪里。”
嬴小政有些生气了:“舅母!”
雪姬忍笑道:“好了,别逗政儿了。”
朱襄严肃道:“我没有逗他,是实话实说。”
他干咳一声,把走偏的话题拐回来:“所以,我希望你早点蜕变,端正心态,成为政儿第一个左臂右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他语重心长道:“别看你阿父说什么你只是皮实,其实私下里他经常夸奖你,说你是蒙家的麒麟子。”
蒙恬的脸色不断变换,又是羞愧又是羞赧。
“恬谨遵长平君教导!”蒙恬拱手作揖。
朱襄道:“别对着我作揖了,去对着你的主父作揖吧。现在你就是政儿第一个家臣。”
朱襄这次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虽然政儿年纪小,但也是你的主父。”
嬴小政把朱襄作怪的手打开,嘟囔:“我还没认可他是我家臣。”
朱襄道:“那蒙恬,你就更该努力了。”
蒙恬:“唯!”
嬴小政冷哼了一声,不断打量蒙恬。
梦境中的大嬴政很喜欢蒙恬。但大嬴政喜欢,自己就要喜欢吗?
不一定。
现在他就不喜欢蒙恬,因为蒙恬轻视他。
不过既然舅父都这么说了,看在舅父和蒙伯父的面子上,嬴小政准备给蒙恬一个成为自己家臣的机会。
若蒙恬抓不住这个机会,这个大嬴政的宠臣,他就不要了。
蔺伯父的孩子,蔡伯父的孩子,还有老师李牧的孩子……他将来的宠臣替补这么多,蒙伯父的孩子还要使劲靠后站。
蒙武与吕不韦、李斯聊公务的时候,不忘关心儿子这里的情况。
他得知朱襄提点儿子后,给了儿子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得蒙恬脑袋都快低到了胸口上。
“给你机会,你要是抓不住,以后别说是我儿子。”蒙武严厉道。
蒙恬一句话都不敢驳斥。
蒙武找到朱襄和嬴小政道歉,说如果儿子实在是不成器,就换人吧,他丢不起这个脸。
朱襄失笑:“你家恬儿没那么差。他对政儿毕恭毕敬,为人处世在他同龄人中算不错了。政儿对他不满,只是因为他内心还未认政儿为主。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心态问题不是想调整立刻就能调整。”
这就像是初上班的人都知道对上司越恭敬越好升职,但能做到的人很少一样。
蒙恬上行为上没出错,只是看见嬴小政年幼,心态上难以将嬴小政当做“主父”。若换个其他秦公子,蒙恬这行为其实没问题,感情慢慢培养就好。
嬴小政心高气傲,对人要求太高,朱襄也纵着他。
朱襄对嬴小政身边的人就像是宠溺熊孩子的熊家长,“我家政儿万般好,若他不满意你,那你就改”。
他将这句话玩笑似的说出来后,嬴小政没有感动,还用眼睛狠狠地瞪朱襄。
蒙武忍俊不禁:“确实,政儿不会有错,让恬儿改。”
他知道,朱襄是委婉告诉他,嬴小政的性情与先主类似,是个天生当王的人。蒙恬伺候嬴小政,越提前学会和“秦王”相处,将来前程越顺利。
秦王对臣子不满意,当然要么臣子改正,要么卷行李走人,难道还能反了这个王不成?
蒙武给秦昭襄王当过护卫,对这一点看得很通透。
“你儿子还是有些天赋在的,不用太操心。”朱襄安慰道,“他也年轻,还是个孩子,不必太苛责他。”
蒙武叹气,半开玩笑道:“孩子?和政儿相处久了,很难不苛责‘孩子’。”
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道:“那没办法了,政儿就是厉害。”
嬴小政甩了甩脑袋,心里略微不满。
他想早点束发,不想被舅父当小孩似的摸脑袋了。
见嬴小政甩脑袋,朱襄又摸了摸。
嬴小政继续甩。
朱襄继续摸。
嬴小政用脑袋撞了朱襄一下,抛下烦人的舅父,去找舅母玩。
朱襄叹气:“政儿这么早就要进入叛逆期了吗?”
蒙武大笑。
得到朱襄和嬴小政的真心话之后,蒙武不再提让蒙恬离开,悉心将自己当秦王护卫时的心得教给蒙恬。
给王当近侍,最重要的就是小心谨慎和察言观色。蒙武之父蒙骜入秦后,便得到了秦昭襄王重用。蒙恬是蒙家入秦后第三代人,平日里也是傲气的贵族子弟。
但他若想更进一步,就必须把自己的傲气按下,心甘情愿成为王的“奴仆”。
对秦王而言,就算对卿大夫们再宽容,所有卿大夫也都是秦王的“臣妾”。若没有认清这一点,蒙恬还是寻求外放,对他本身和家族更好。
蒙恬心里其实知道这一点,只是从被人伺候变成伺候人,他年轻气盛,难免别扭。
但他将来能成为秦始皇的宠臣,调整心态的速度很快。
只不到十日,嬴小政就从对他挑眉毛竖眼,就到了分他一半自己不爱吃的水煮蛋。
然后,朱襄给嬴小政补了一个水煮蛋。嬴小政便再也没有分给蒙恬水煮蛋。
“舅父真可恶。”嬴小政对蒙恬抱怨,“小时候我不爱吃水煮蛋,舅父会变着法子给我做蒸蛋煎蛋荷包蛋。现在就是,‘政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挑食’!”
蒙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当一个合格的近侍真难,亲父也没教他,当主父抱怨亲密长辈的时候自己该怎么接话。
他如果顺着公子的话说“啊对对对”,恐怕公子第二日就会让他滚蛋;但如果不顺着公子说……蒙恬冷汗都冒出来了。
还好朱襄就在附近,听到嬴小政的抱怨,拯救了蒙恬。
“没错,政儿已经长大了,不准再挑食。”朱襄把嬴小政的脑袋按在怀里挼,“别欺负蒙恬。你向他抱怨我,让他怎么接话?”
嬴小政一边挣扎,一边道:“身为臣子,当然要赞同我!”
朱襄道:“身为臣子,应该对君王不合适的言行进行劝诫。他这时候应该板着脸说,公子,长平君说得对!”
嬴小政气得嗷嗷叫,然后被朱襄用一块梅子酱蛋糕堵住了嘴。
他立刻不挣扎了,双手捧着蛋糕,像是仓鼠一样腮帮子鼓鼓。
朱襄看着大仓鼠外甥,心里十分有成就感。
看,我把始皇崽养成了只要投喂好吃的就满足的小吃货,后世人谁不说一声牛逼!
朱襄对蒙恬眨了眨眼。
蒙恬会意,趁着嬴小政的嘴被蒸蛋糕堵住,赶紧离开,避开嬴小政的抱怨。
嬴小政吃完一个蒸蛋糕,舔了舔手指:“他真无趣。”梦中的大嬴政为什么会宠爱一个闷葫芦?
朱襄掏出帕子给嬴小政擦手擦嘴:“他和你还不熟悉。我当初和你阿父不熟悉的时候……”
嬴小政仰起头:“不熟悉的时候?”
朱襄露出回忆的神色:“不熟悉的时候,我因他算错账,扣过他的工钱。”
嬴小政“扑哧”,扑进朱襄怀里大笑,让舅父多说些阿父的黑历史。
朱襄便带嬴小政去找雪姬,夫妻俩一起悄悄说子楚的坏话。
朱襄:我实话实说,怎么能叫坏话?
蒙恬不小心听到一次,赶紧离开。
蒙武知道之后,毫不客气地搬着小板凳在一旁坐好,听未来秦王曾经那些引人发笑的小故事。
蒙恬看到自己亲父如此做派,震惊不已。
亲父,说好的当近侍要谨小慎微呢?
蒙恬再一次感到,自家亲父的言行不一,不堪为榜样。
朱襄这一家三口的轻松愉快,让吕不韦和李斯再次羡慕不已。
韩非的心情也忍不住有些低落。
他想起韩王和韩国宗室,无论是现在的韩王还是未来的韩王,自身天赋和生长环境都连公子政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他要保存韩国,真的只是奢望。
还好当船停靠后,他被朱襄指使着忙碌起来,很快不能胡思乱想。
此次前来南秦,朱襄主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贸易战,但现在只是建立纺织工坊,为贸易战做前期准备。
朱襄和雪姬商议后,朱襄发现雪姬完全可以胜任这件事,便让雪姬和吕不韦去招工和做生意。
因战国时男丁多被征发去从军,民间多女子为养家从商。纺织一事又是女子最为擅长,吕不韦对此很配合。
朱襄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指导春耕,这也是他的本职工作。
这次南下指导春耕与上次不同。上次朱襄是推广手中水稻、小麦良种,这次朱襄反过来,指导农人种传统的菽和粟。
朱襄推广的水稻、小麦产量很高,因蒙武和李牧在南秦推广石磨,现在南秦收税时也收麦和稻,所以出现南秦农人只种麦稻的情景。
但这样的种植结构十分不科学,抗自然灾害能力极差。
华国古代的农人很少只种一样作物。哪怕是唐朝后期出现了北麦南稻的格局,南北的农人也会在田地上兼种杂粮。
他们有时轮更,有时选择不同的田种不同的作物。
这是农人通过祖祖辈辈耕种经验得来的智慧。除了担忧土地劣化之外,单独一种作物如果出现病虫害,就会全面减产。只有兼种杂粮,就算一种减产,也能吃其他粮撑过去。
朱襄推广的作物虽然高产,但种子会劣化,病虫害也难以免除。即便比现在的作物产量高,也可能面临绝收的危险。为了粮食安全,在农人已经知道新作物高产的情况下,再引导农人兼种以前的粮食,十分必要。
现代种植结构单一,是因为现代科技技术大幅度减少了病虫害的危险,并承担了优良种子培育的责任。现在只能农人自己承担这些风险。
朱襄要改变南秦的种植结构本来应该很容易。
《秦律》非常细致,连农人种什么田,耕地时挖多深都有规定,只要做不到就要被罚。所以朱襄只要改变当地律令就行。
朱襄将韩非带在身边,韩非就对《秦律》赞不绝口,认为这件事很容易。
但朱襄只是笑了笑,让韩非去田地里推行一阵子,看究竟是否真的合适。
韩非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去当了田吏,不到一旬,他就皱着眉头找朱襄解惑。
朱襄正蹲在田边和农人聊天,见韩非来了,没有起身,只仰头笑道:“听说你抓了很多人,县里的牢狱都住不下了。”
韩非立刻满脸通红,拱手:“请朱襄公指导。”
朱襄摆了摆手,道:“你先在一旁等我一会儿。”
韩非乖乖垂首立在一旁。
朱襄继续和农人聊天。
他与农人聊的,正是病虫害和土地劣化。
他问农人是否遇到过这些事,如何解决,然后赞同农人的智慧,再说出自己的见解。
韩非等了一刻钟,朱襄身边的农人越围越多。
待聊完之后,农人们纷纷感慨,还是得种些杂粮保收成。
“我从北方带来了一些优良的粟米种子,等我培育了更多的种子,就分给你们。”朱襄道,“在田间种菽、土豆、南瓜之类的作物,又高产,又能轮种保土壤。若再种一些辣椒、蒜、姜、棉、麻,还能换些钱财给家人做一身好衣服。对了,王正在南秦招纺织工。”
朱襄又说起雪姬和吕不韦在南秦开办的工坊,说如果农闲的时候,妇人可以去工坊赚点钱财布匹和粮食。
农人纷纷记下。有的人转头就往村里跑,呼唤人来听这个消息。
朱襄笑道:“很快就有官吏来张贴告示,会将这些事告诉你们,不用急,我只是提前告知你们一声,让你们做好准备。”
农人们对“提前”的消息都很感兴趣,人越围越多。
待天色擦黑的时候,朱襄才离开田地。
见朱襄神情很疲惫,韩非没有立刻提问。
待第二日,朱襄睡醒用完早饭后,韩非才来请教。
这时朱襄昨日去过的村庄田吏来报,农人皆愿意改种。其他邻近村庄听到消息,也有所意动。
田吏十分激动。
按照这个情况,他恐怕一个人都不用抓,今日春耕就能完成改种的命令。
朱襄点头:“有效果就好。之后我会将告示交予你,你交给县令,让他在乡里张贴。”
田吏退下后,韩非道:“为何县令不、不来见朱襄公?”
朱襄笑道:“是我让他别来。昨日我在田间时,让他去了另一处地方宣扬改种的好处。”
韩非眉头紧皱。
朱襄指了指椅子,让韩非坐下后,对韩非道:“我知道你的困惑。明明律令很详细,惩罚也很严厉,结果民众并不支持,办事效率很低,对吗?”
韩非点头:“难道、他们不怕吗?”
朱襄道:“当然怕。但他们更怕饿死。在关系切身利益的事,就算明知道会受罚,他们也会做出阳奉阴违的事。何况官吏稀少,没有精力检查每个农人的田地种了什么。他们有侥幸心理。”
韩非仍旧皱眉,似乎不满意朱襄的回答。
朱襄道:“人是有感情的生物,不是木偶。就算有严格的律令,严苛的刑罚,他们如果对律令不理解,也会反抗。特别是南秦原本是楚地,楚人散漫惯了,不习惯《秦律》的严苛。”
朱襄见韩非仍旧眉头紧皱,心中苦笑。
他知道,韩非肯定认为,如果刑罚吓不到庶民,那就加重刑罚;如果管理的人不够,就增加管理的人。
这就是法家。
但现实并没有这么容易。
朱襄先从培养官吏说起,又说到官吏的俸禄和官吏需要做的事,让韩非知道,官吏不是增加得越多越好。
官吏太多不仅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秦国也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然后朱襄又提起繁琐的律令,在执行过程中的危害。
比如《秦律》规定,耕地必须挖多少尺。但现实中,官吏哪有可能去盯着每个耕地的人挖了多少?
平时这条律令就是废文,但如果遇到想要折磨人的时候,就能拿出来了。因为耕地的人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挖的足够深。
如果律令太细,就没有可执行性,最后会变成官吏欺压民众的工具。
“律令是底线,换在耕地上,就是规定农人需要缴纳多少田赋。”朱襄道,“剩下的事只能用道德和习俗去约束。比如让农人勤劳耕种。”
“详细的耕地措施也是需要讲明的,因为许多农人并不了解如何更好地种植。但这应该是用鼓励的方式去教导,而不是惩罚。因为最好的耕地方式,农人因为各种客观原因,并不容易做到。”朱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这就是一个国家,既需要法,也需要儒、道,以及百家的原因了。”
韩非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少许,拱手道:“学生受教。”
朱襄道:“你自学法家,又师从大儒荀子,应该是最能接受这一点的人。我希望将来你不偏向于任何一家,而是兼修法儒。以你的天赋,一定也能做到这一点。”
韩非道:“朱襄公更能做到这一点。”
韩非每次和朱襄聊天时,就会慢慢减少结巴。
朱襄笑道:“我当然也行,但我将来也很难出现在朝堂上。”
韩非不解:“朱襄公才能,为相国绰绰有余。”
“可能是?”朱襄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我之前和先主说过,秦国能当相国的人很多,但能指导农人种田的地位高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在田间比我入朝堂,对秦国、对天下人更好。”
“在先主时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朱襄道,“所以秦国朝堂的未来,得看你、看你和李斯等后辈。”
韩非低着头:“我不一定会进入秦国的朝堂。”
朱襄笑道:“不,我相信你一定会。或许你现在不会,待秦国统一天下之后,你就会出仕了。”
韩非抿了一下嘴,双手攥紧袖口:“我这样,是不是……”
朱襄戏谑道:“有些别扭?”
韩非的头垂得更低了。
朱襄道:“没有。你这么做才正常。你是韩公子,不帮秦国灭韩国是正确的行为;你是心怀天下的韩非,待秦国已经统一之后出仕也是正确的行为。”
朱襄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也不会帮秦国攻打赵国。”
韩非猛地抬起头,看着朱襄的笑颜,他的眼眶不由泛起热意。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非常拧巴,知道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蔑视他。
但朱襄公却真心诚意地理解他,并说“我也如此”。
“好好做,在秦国统一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学习你不足的东西。待秦国统一后,再展露你的才华。”朱襄轻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你现在不足的地方,就是对基层了解太少。学识难以用于实践。”
韩非使劲点头,站起身,对朱襄深深作揖。
韩非心里还有很多疑惑,但他毕竟也是学儒的人,决定用荀子教导的学问,再试一次。
虽然《秦律》严苛,但朱襄来到南秦后,秦王给了朱襄足够的权力去更改律令和惩罚,所以朱襄随意找了个借口,给了韩非抓起来的人一些小小的惩罚后,就让他们“立功”,释放回家了。
封建时代是人治,朱襄此举很正常。
不过朱襄是以“秦王宽和,给还不习惯《秦律》的南秦人一个机会”为理由,把民间的欢呼声都对准秦王,为秦王柱在南秦拉了不少好感,自己隐藏幕后。
朱襄此举,让吕不韦的脑袋终于开了一点窍,让他开始思索,如何正确地当一个臣子。
朱襄正在南郡干得火热,一月后,李牧黑着脸乘船过来,把朱襄从田间拎了起来。
“朱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李牧怒气冲冲道。
朱襄疑惑:“忘了什么?”
李牧骂道:“你连你要替代我成为吴郡郡守一事都忘记了吗!”
李牧被束缚在吴郡中,一直等着朱襄来解放他。
他已经把刀枪磨亮,等朱襄一来,他就南下练兵。
春耕是重中之重,为了忙春耕,李牧卸下了兵甲,已经埋头文书许久。连王翦也拿起了笔,与李牧一同忙碌郡中庶务。
两人都盼着朱襄赶紧来。
听到朱襄已经到达南郡时,他们十分高兴,终于要从郡守的庶务中解脱了。
结果一等二等,等了一个月,他们都没等到朱襄。
王翦以为朱襄有什么秦王托付的重要任务,所以暂时留在南郡。
李牧打探了一下朱襄最近的行为后,立刻亲自乘船来逮朱襄。
“他根本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就是种田种忘记了!”李牧咬牙切齿,“他是嫌弃吴郡的田地没有云梦泽的好吧!”
王翦哭笑不得。朱襄公应该不是这种人。
朱襄还真是这种人。
他叹气:“李牧,不就是当郡守吗?你多当一阵子怎么了?吴郡的春耕已经差不多妥当,你干得很好,不需要我多插手。南郡开发程度没有吴郡高,民众也不服管教。我当然要留在这里。”
李牧咬牙切齿:“君上任命你为郡守,你这是玩忽职守!”
朱襄见把李牧气急了,讪讪道:“我错了,我立刻去吴郡和你交接,把政儿交给你。”
李牧:“……”
李牧轻轻踹了朱襄一脚,把朱襄踹倒在地之后,拎着朱襄的领子把朱襄拽起来:“你别什么事都压在政儿身上。”
朱襄道:“这可不是我压的。君上决定让政儿暂代吴郡郡守,同时他还能协助你处理军务,锻炼处理政务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幌子。我有诏令,不骗你!”
李牧深呼吸了几下,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将政儿赶紧送来?”
朱襄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道:“忘记了。”
李牧撸起了衣袖。
朱襄撩起袍子就跑:“喂喂喂,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你那力气,揍了我,我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吗?”
李牧道:“你就该在床上躺几天,否则没有记性!”
朱襄道:“不就是一月而已!”
李牧道:“站住!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