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君看着信陵君难得整洁的模样。虽然信陵君眼中还有醉意,但他仿佛看到了曾经信陵君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朱襄送来的与其说是拜帖,不如说是信。
朱襄从好感度系统中得知平原君赵胜离世之后,就一直想送吊唁的礼物。
只是赵国秘不发丧,他不好说自己为何知道平原君离世了。
蔺公是真的给他托梦了,总不能说平原君也给他托梦?所以他在秦王得知平原君离世的时候,才送出吊唁的礼物。
这一来二去,待他礼物到达的时候,秦王柱都要出孝期了。
朱襄本想直接将礼物寄给平原君或者平阳君,但转念一想,他一个秦国重臣给赵国宗室寄礼物,他倒是无事,恐怕赵国贵族又要说三道四,连累平原君和平阳君。
正好信陵君在赵国,又是平原君妻弟,他便将礼物送到信陵君府上,请信陵君转交。
同时,他也有很多话想与信陵君说。
信陵君将这封简短的信交给平阳君后,自己亲自出门迎接朱襄派来的使臣。
朱襄身边的仆从不多,一直用秦王的人。这次他难得让家中寥寥无几的仆从亲自走一趟。这个仆从见过信陵君和平阳君,虽然信陵君和平阳君都不记得他了。
仆从打扮得就像是一个商人,十分低调。
他奉上礼物和另一封厚厚书信后,就不再说话,只在信陵君提问的时候回答。
他这一番言行,表现出朱襄的诚意——朱襄是以友人身份派人来吊唁,与秦国无关。
朱襄送来的礼物除了符合当时礼节的贵重物品之外,还有南瓜种子和种植方法。
这是他给秦王柱打过报告之后,秦王同意的行为。
南瓜能救荒,但不能久放,还不好运输,既能救赵民,又很难成为赵国军粮。所以秦王柱愿意卖这个好,给自己刷一下仁义的名声。
秦国正式准备打天下,秦王柱与秦昭襄王不同,他对荀子“仁义之师”的话较为认可。如果能刷一点好名声,让秦军拿下六国时少遭遇一些困难,为什么不刷?
刷名声又耗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以与备战并驾齐驱嘛。
朱襄在信中委婉地说到了这一点,将南瓜的优劣处都说了出来。
平阳君在兄长去世之后,难得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还是以前那个朱襄,没有改变。”平阳君赵豹想起曾经与朱襄那些不太好的过往,看着南瓜种子的眼中泛起泪意,“即便已经是秦臣,他也记着赵国的庶民。”
信陵君道:“立场区别,不改变我与他的友谊。来看看他劝了我什么。”
信陵君让人安排朱襄派来的使者住下,将其他礼物全部交由平阳君,只拿出了朱襄那封厚厚的信。
平阳君很担心朱襄会游说信陵君入秦,便借口想多得知朱襄的消息,也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信陵君没有拆穿,但没有将自己的信给平阳君看。
他只是告诉平阳君,自己绝对不会入秦。
“因为秦国下一个目标,定是韩魏。”信陵君神情冷淡道,“魏国不要我,我还是魏公子。”
平阳君伏地作揖,心中难受不已。
信陵君来到很久没有去的书房,点燃蜜烛,神思恍惚了一会儿,才拆开朱襄写的信。
朱襄直来直去,没有过多寒暄,说起自己入秦后的一些趣事。
比如对方士的不满,比如李冰治水,比如自己南下种田。
他在信中没有写机密的事,所诉说的事信陵君都已经知晓。他只是从当事人的身份,对这些事进行了详细的主观描述。
比如对战方士,他没有用什么神异手段,只是拆穿对方戏法。
还有与李冰开山铸造堤坝时,朱襄隐藏了火药,但把用热胀冷缩让岩石裂开的事写了出来,然后抱怨根本没有什么妖兽挡路。
伐山破庙也是,就只是剿灭一些借由宗教而起的坏人,没有什么神灵妖魔出现。
“我的武艺泛泛,荀子常常骂我朽木,我哪有那个本事去斩杀妖兽恶神。”
信陵君失笑。
他还真信了朱襄有这个本事,原来真实情况如此“朴实”。
外界以讹传讹,让朱襄这个老实人自己听着都有些尴尬了。
魏无忌和朱襄只是一面之缘。但有些友谊,就和一见钟情一样,只一面便能让人记一辈子。
魏无忌知道自己对朱襄是这样。现在朱襄回应了他,他很高兴。
可惜秦王不会让朱襄离开秦国,他也不会入秦。他与朱襄大概永远不能再喝一场酒了。
朱襄信中的趣事让魏无忌的心情轻松不少,戒备也放下不少。
毕竟他厌恶秦国,朱襄又是秦王宠臣,他虽敬佩朱襄,也是有些担忧秦王借由朱襄这封信做些什么。
现在看来,朱襄确实很受秦王宠爱,秦王同意朱襄以自己心意写信。
魏无忌见到的朱襄,是那个黑发中已经有了丝丝灰白,面容枯槁的“大贤朱襄”,还未见过那个活泼的朱襄。
朱襄这封信,让魏无忌窥见了朱襄那层大贤光环下真实的内在。
魏无忌曾在朱襄离开赵国后拜见过蔺相如和廉颇,听二老用怀念的口吻谈起过,朱襄私下是一个活泼过头,令人头疼的“孩子”。
看信中的语气,朱襄确实是个很洒脱爽朗的人,应该和自己特别合得来。
魏无忌摩挲着信纸,想象着从心伤中走出来的朱襄的模样。
朱襄啰啰嗦嗦了几页纸,有时候写了后语忘记了前言,车轱辘似的又把讲过的事讲了一遍,看得魏无忌不由轻笑。
又翻了一页纸,朱襄终于如他所想的那样,开始劝说他振作。
身为友人,来了这么长的一封信,怎么会不劝自己振作?
所有与魏无忌有旧的人都来信劝说过,连秦国都有故旧委婉劝他去秦国出仕。
魏无忌看了朱襄说的那些趣事,现在心态很轻松,没有像对待其他人劝他振作的书信那样,将直接将这几页信丢掉。
“你想回魏国但回不去,在其他国家出仕都难以排解心中郁结,与我身边一位后辈很相似。”
魏无忌眉头一挑。还有谁与自己一样?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六国有谁敢与自己并列。
朱襄说的当然是韩非。
韩非虽是韩国宗室旁支,但现在“公子”的称呼已经不仅仅是国君的儿子,只要与国君沾亲带故都称公子,所以嬴小政还是王曾孙的时候也是秦公子。
甚至非宗室的封君也能称一声公子,比如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
如果朱襄厚着脸皮,也能自称一声公子,只是不能叫“公子朱襄”而已。
韩非与韩王有亲,倒是能称一声“公子非”。
朱襄在信中夸赞了韩公子非的才华,写了韩王和韩国朝堂那些相国卿大夫,对公子非的不屑一顾。
看到朱襄在信中写,公子非连续向韩王上书好几年,韩王只觉得烦,直接将公子非拒之门外。魏无忌苦笑。
他不知道这公子非是否真的有才华,但这待遇,确实可以说凄惨了。
朱襄又道,虽然韩王和韩国卿大夫都轻视韩非,但韩非还是千里迢迢来到咸阳拜荀子为师,求强国之策。
魏无忌笑着摇头:“朱襄恐怕是谦虚了。那韩非绝对是向着他去的。”
朱襄似乎知道魏无忌会这么说,特意强调韩非真的是拜荀子为师,和自己无关,别往他脸上贴金。
魏无忌大笑。
这点与朱襄的“心意相通”,让他很快乐。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淡去了。
韩非去了秦国之后,看到了韩国的穷途末路。
魏无忌伸手撑住额头。
韩国的穷途末路,也是魏国的穷途末路啊。
朱襄是委婉地告诉他,魏国已经没救了,让他不要再挂念着魏国吗?
他默默地翻了一页信纸,看到韩非不愿意在秦国出仕,朱襄也赞同他不在韩国灭亡前在秦国出仕。
魏无忌愕然,揉了揉眼睛。
“但韩非会在秦国统一天下,继周朝后成为秦朝后出仕。若他不出仕,韩宗室那么愚蠢,恐怕会沦为庶民。”
魏无忌差点把蜜蜡打翻,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古怪声音:“这朱襄,难道是劝我保重身体,等秦国灭了魏国之后再去秦国出仕,好养活魏国宗室?”
他想骂朱襄,但却又骂不出来,只觉得哭笑不得,又十分悲哀。
朱襄非常狠辣地指出了未来很可能发生的事。
若秦国统一天下,肯定不愿意继续分封,那么魏国宗室就会沦为普通贵族。如果后人太愚蠢,恐怕就会成为庶民。
魏国宗室愚蠢吗?
真的很蠢!
“接下来是劝我保重身体,争取活到魏国灭亡后给魏国宗室收拾烂摊子了吗?”魏无忌咬牙切齿又翻了一页,再次愕然。
“但以你性格和以秦国统一天下的速度,你肯定活不到魏国灭亡那一天。”
魏无忌:“……”
魏无忌深呼吸,出门逛了一圈,冷静后才回来。
他相信蔺公和廉公说的话了。朱襄这竖子,有时候真的很欠揍。
“但你就这么郁郁而终,也太浪费了。李牧来了秦国,赵国北方三郡无名将,恐怕胡人就算式微,也会零星南下掠夺。反正你未来也回不到魏国朝堂,何不试试戍边?”
“七国皆是华夏,七国边疆便是华夏边疆。自己人争夺天下打得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让外敌入侵。信陵君守卫赵国北疆,也是在守卫魏国。”
“不过戍边辛苦,信陵君乃是魏王王弟,魏国公子,从小锦衣玉食中长大,不一定受得了这个苦。”
“就当我没说。”
朱襄在信纸最后,画了一个吐舌头的简易小人表情图。
即便这个时候还没有表情包表达方式,但如此直白的小人图,让信陵君立刻手按在了腰上。
待他将手按在腰上后,才发现因为颓废,他已经解下剑许久。
“好你个朱襄!”魏无忌气极反笑,“亏我视你为友,你居然让我这个魏公子替赵国戍边?!你究竟在想什么?!”
朱襄教会了李斯和蒙恬之后,又坐不住,准备离开吴城。
正好雪姬也来了,有人照顾嬴小政,他走得很放心。
李牧将兵交给王翦,让王翦继续南下练兵,自己陪同朱襄闲逛。
王翦总觉得李牧心里又有什么主意,但李牧不说,他也没有追问,只是自己暗自琢磨。
李牧很想说王翦想多了,偶尔他也想放松一些。
当然,与朱襄一起南下描绘吴郡南边的山川河流,图谋在东越内乱被他挑起来之后扩张吴郡土地,算是顺带的事。
朱襄在嬴小政“舅母来了,舅父你赶紧走,朕不需要你了”的告别声中离开。
他骑着小矮马,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对扮作游侠的李牧道:“信陵君应该接到我的信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暴跳如雷。”
李牧好奇:“你在信中写了什么?邀他入秦?”
朱襄无语:“怎么可能,我没有那么惹人嫌。”
李牧配合地继续询问道:“那他为何要暴跳如雷?”
朱襄贼兮兮地笑道:“你离开雁门郡之后,云中、雁门、代三郡没有厉害的将领镇守。胡人经过几年休养又开始蠢蠢欲动,我想信陵君可以补上你的缺。”
李牧:“……”
他深呼吸了几下,语气古怪道:“让魏公子为赵国戍边,朱襄,如果信陵君现在在这里,他揍你,我绝对不拦着。”
朱襄摸了摸鼻子,笑道:“赵国的边疆也是整个华夏的边疆,是周的边疆。他身为周的魏公子,为何不能戍边?无论谁统一了天下,这边疆总是要镇守的。总不能我们在这里打架,那边胡人捡了便宜,我们还得统一天下之后再打一次胡人,把失去的土地夺回来,那多麻烦。”
李牧道:“麻烦归麻烦,但信陵君心中有傲气,恐怕不会做这种事。”
朱襄道:“我只是试试。”
李牧叹气:“你真是……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这里。信陵君看到你的信,恐怕会吓一跳。”
朱襄道:“‘朱襄此人,向来令人诧异。’先主的评价。”
李牧失笑。罢了,他的挚友就是这样的人,他还能说什么?
朱襄这么一提,李牧不由偏向朱襄。
如果信陵君不在乎这些脸面,真的去赵国戍边,他倒是高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一眼。
现在李牧认为,战国四公子比起自己的友人差之远矣,甚至不配与朱襄为友。
孟尝君已经盖棺定论,平原君和春申君他都见过。李牧觉得自己的评价很客观。
至于信陵君,被蔡泽的离间计一举拿下后颓废至今,也算不上多厉害的人。
李牧虽在友人面前谦逊,对待外人傲气十足,并不因为战国四公子的名气就高看他们。
但若信陵君真的放得下身段吃得下苦,愿意到赵国北方三郡戍边抵御胡人,信陵君这个战国四公子算是名副其实了。
秦国也在抵御胡人戎狄入秦,将领轮番戍边。楚国宗室子弟作为秦国朝堂的楚国外戚中坚力量,常常领兵作战,自然也多次在北方戍边。
身为秦国外戚的楚国公子能为秦国戍边,同样算是赵国外戚的魏公子,为何不能为赵国戍边?
我挚友这信写得没毛病。
魏无忌在书房端坐一宿,反复看朱襄的书信。
门客担心魏无忌的身体,几次来提醒他入寝。魏无忌只摇摇头,只要了一壶温水,放在小火炉上,困了就喝一口。
第二日,平阳君赵豹得知魏无忌熬了一宿,赶紧提着袍角匆匆来寻魏无忌。
他还等着魏无忌在赵国为相。魏无忌若是出事,他可怎么办。
魏无忌见平阳君赵豹跑进来,一手捏着朱襄写来的信纸,仰头看着赵豹。
赵豹看着魏无忌眼中的那一团火焰,关心的话在喉头一梗。
朱襄公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让信陵君居然一夜之间,精神气仿佛恢复到了被魏王猜忌前?
“朱襄让我为赵国戍边。”魏无忌似乎看懂了赵豹心中的疑问,似怒似笑道。
赵豹惊愕:“什么?!”
魏无忌低头看着信纸上的字迹。
蜜烛已经燃尽,但天光已经乍现,信纸上的自己依旧清晰可见。
“朱襄说,无论这天下今后究竟是谁的天下,总要有人戍边抵御胡人南下。这不是为了哪一国,而是为了整个华夏。”魏无忌低头道,“他还真敢说。”
赵豹惊讶了许久,结结巴巴道:“这、这……朱襄公真是……信陵君别放在心上!”
赵豹哭笑不得,明明他不是当事人,居然生出了尴尬之心。
让魏公子为赵国戍边?就是赵公子,也不会去边疆那么寒苦的地方。
魏无忌没有抬头,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在邯郸,好歹还是衣食无忧,养得起门客三千的贵公子;若我去了赵国北方三郡,恐怕门客会散去大半。”
在赵豹身边的魏无忌门客神色平静,没有回答。
“朱襄这人,不愧是庶人出身,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魏无忌轻叹一声,将信纸小心翼翼叠好,放入信封,“平阳君,你说是不是?”
赵豹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他虽然赞同魏无忌的话,但朱襄现在是举世大贤,还是差点被赵王害死,被迫出走的大贤。他可不敢说朱襄的不是,哪怕是私下。
魏无忌起身,正了正头冠,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备车,我要入宫。”
赵豹眼睛一亮。信陵君终于肯在赵国当相国了吗!
魏无忌的门客替代仆从,亲自为魏无忌备车驱车。
魏无忌庭院中或沉寂,或与魏无忌一样醉生梦死的门客们像是惊蛰一般,都动了起来。
已经七十多岁的信陵君上客侯嬴将双手兜在袖子里,轻笑着摇摇头。
“侯公,你说公子是要当相国,还是要去北边?”他身后,被他推举跟随魏无忌的勇士朱亥抱着长剑,好奇地问道。
侯嬴被信陵君打动成为信陵君的门客之后,就向信陵君推举屠夫朱亥,但朱亥从未回应信陵君。
直到五国联军抵御秦国,信陵君成为联军主帅时,朱亥才报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与信陵君同往战场,立下不菲功劳。
侯嬴虽然年老,也以幕僚的身份伴随信陵君左右。
信陵君军权被夺,无奈逃到赵国时,两人也一同来到了赵国。
“这就要看朱襄公在主父心中地位如何了。”侯嬴慢悠悠道,“你想留在邯郸,还是想去戍边?”
朱亥道:“我仅有一身武力可以报效公子。公子若在邯郸,我对他无用;公子若去北边,我对他才有用。但侯公的身体恐怕吃不消北边的苦寒。”
侯嬴白了朱亥一眼:“我们去了北边也是住在郡城内,雁门郡难道没有高寿老人?”
朱亥挑眉。看来侯公是想去北边了。
不过信陵君的许多门客都是追随富贵而来,如果信陵君真的去戍边,有多少人会跟随信陵君?
朱亥想了想,最后懒得想,反正他是要去的。
听说雁门郡牛羊多,他说不定还能显摆一下屠夫的手艺。
朱襄和李牧行进到吴郡南边边界,碰巧从山匪手中解救了一个商队。
李牧弯弓点杀,朱襄在后面叫好
李牧差点弓箭拐弯,一箭扎朱襄骑的马腿上。
带山匪逃走后,李牧笑骂道:“你就算不帮忙,好歹也别干扰我。”
朱襄笑道:“我在为你叫好,怎么叫干扰?”
商队领头者拱手,向朱襄和李牧道谢。
朱襄扮作商人,头上扎了头巾,将显眼的头发包住,看着就不像个中原人;李牧扮作游侠,身为赵人,他见多了游侠,那一身散漫的气质,说他是秦军都没人相信。
这次李牧带来的人中,秦军和原本的赵军老卒各一半。秦军也被这群赵军老卒带坏了,演得有模有样。
奇谋常常会用到演技,身为李牧的亲兵,没点表演天赋怎么行?
至于相和和许明,就是本色演出了。
他们演技这么好,商队领头者没有发现朱襄等人的真实身份,只盯着朱襄的头巾看了几眼,心里琢磨着这奇奇怪怪的头巾看久了还蛮好看,不知道销路如何。
商人是越人,做着从越地到楚地的生意,会楚国话,就是口音有点重。
朱襄也会楚国话,但听着还是很费力。
不过这种事,朱襄早就习惯了。他和商人比比划划,就能开心地聊起来。
商人从越地贩卖东珠去楚地换漆器,再将漆器带回越地卖给贵族。
楚国贵族和诸越贵族都热爱奢靡,诸越的海水珍珠和楚国的漆器,都是对方贵族的最爱。
朱襄一听对方贩卖的主项,就明白这个人的背后绝对有贵族支撑。
楚国精美漆器大多是官窑出品;现在没有上规模的珍珠养殖场,采珠耗时耗力耗命,肯定也被贵族把持。
吕不韦当初囤积居奇的时候虽也碰这些奢侈品声音,但都只能做转手生意。这位商人做的却是第一手的生意,朱襄立刻就窥见其背后的势力。
朱襄心思一转,下马笑道:“巧了,我这次带着人南下观察诸越市场交易,也是想做一做东珠的生意。”
那商人见朱襄身边这么多好手,就知道朱襄背后之人绝对也不简单,才干净利落的透露出了自己背景的一星半点。
他见朱襄立刻会意,就知道自己没试探错。
那人笑道:“在下名唤根茂,恩人何名?你是我的恩人,我可以匀一些东珠给你。”
朱襄拱手道:“我名为夏礼。”
正接过部下从山匪身上拔下来的箭,擦拭后放回箭篓的李牧手一抖,给了朱襄一个无语的眼神。
“你唤我夏礼即可。”朱襄热情的介绍道,“这位是我兄长,名为夏泽。”
李牧:“……”他们之前约定的假名好像不是这个?罢了,可能朱襄忘记了,临时用友人的姓名凑一凑也行。
李牧对商人抱拳,然后继续闷头擦拭箭枝。
他不知道朱襄忘记了什么,又要重新编些,少说少错。
朱襄道:“我就冒昧叫你根茂兄了。根茂兄,你可知秦国有一种叫做棉的新布料?”
根茂眼睛一亮,忙道:“不敢不敢,恩人直接唤我根茂就好。这棉……难道恩人是秦国人?”
朱襄神秘道:“我是楚人,但做生意的时候,我可以是秦人。”
根茂立刻会意。据说楚国宗室在秦国朝堂势力庞大,这人恐怕背后就是与秦王结亲的楚国宗室。
“我此次南下只是想看看南边有没有能买下秦棉的贵人,只带了几匹棉布来送礼。”朱襄为难道,“东珠虽好,但我带的棉布不够啊。”
根茂立刻道:“诸越贵族皆是越王后人,怎么会买不起秦棉?只是这棉,我也不知道贵人们喜不喜欢。”
朱襄笑道:“根茂你既然常常接触诸越的贵人,大概了解一些贵人的喜好?我便赠你一匹……”
根茂赶紧阻止:“恩人可别这么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为你掌掌眼,怎么还能收东西?如果恩人愿意,我可用东珠与恩人换布。”
朱襄道:“换不换,先看了再说吧。”
朱襄挥手,让人打开马车上车厢,拿出一匹雪白棉布。
他没有对棉布进行任何染色,让棉布呈现出他原本的色彩和触感。
根茂见着这批貌不惊人的棉布,立刻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还未上手触摸,他就从视觉上能感受到棉布的柔软,仿佛用毛呢织造而成似的。
后世在春秋战国的南方墓葬中出土过毛呢织品,古人并非只会用毛皮,也会动物毛捻线做衣服。只是因为没有大规模养殖,动物毛做成的衣物十分金贵。
根茂听说棉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与麻类似。地里长出来的植物织成的布,居然和金贵的动物毛捻线织成的布看着一样柔软?
根茂不敢置信道:“可以摸一摸吗?”
朱襄道:“当然。”
根茂洗干净双手后,用丝绸擦干手上的水珠,在棉布上轻轻抚摸。
柔软的触感让根茂爱不释手。
“真的仿若用羊腹的绒毛织成的布。”根茂赞叹不已。
朱襄轻笑:“过誉了。”
棉布比起羊绒织成的布当然差得远,但棉布确实是非常舒适。后世有许多合成高档材料织物,人们的贴身衣物仍旧选择棉。
现在的织机所织造出的土布触感可能比不上后世,但在这个时代,也足够令人沉醉了。
丝绸虽好,但过于轻薄,当寒冷的时候,穿着丝绸总有些不得劲。
更何况,越地盛产丝绸,对于贵族而言,他们穿腻了。
“根茂,这布,越人贵族会喜欢吗?”朱襄得意地笑道。
根茂眼睛中透露着贪婪:“喜欢,当然喜欢。”
朱襄道:“现在只有秦人会种棉,会织棉。”
根茂道:“不知道越地能不能种棉?我可以用一箱和人一样重的东珠换棉种。”
朱襄笑着摇摇头:“我又不会种地,只会经商,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种?即便能种,我也懒得卖棉种。你去了秦地之后,随意给农人一些钱财,他们就会卖给你。”
朱襄抚摸着棉布:“棉布如丝绸一样,也分三六九等。我只卖贵人穿的棉布。”
李牧再次抬头瞥了朱襄一眼,低下头开始擦拭刀。
在战场上用过刀之后,在需要动手的时候,李牧就用不回去剑了。
根茂收起眼中贪婪,笑道:“的确如此。唉,恩人居然连一箱子东珠都看不上。”
“若买卖做起来,何止一箱东珠?”朱襄摇摇头,“所以有的事农人能做,我不能做。根茂你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商人要遵循的道理,和做官一样,与别的商人不同啊。”
根茂收起脸上笑容,深深看了朱襄一眼。
李牧立刻拉了朱襄一把,将朱襄护在身后,皱眉看着根茂。
他身后的亲兵立刻剑拔弩张。
根茂立刻拱手:“恩人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
李牧淡淡道:“你最好没有。”
朱襄从李牧身后探头道:“都听说越人凶狠,我兄长有些担忧过头了。我们既然是你的恩人,你肯定不会因为几匹布就起什么歹心。”
根茂连忙道:“自然。只是现在越人都防着秦人,恩人为秦人做事,恐怕……”
朱襄道:“正因为越人防着秦人,我想诸越的贵人们应该会更乐意与我做生意。”
他笑了笑,道:“不信,你遣人回去问问?我也遣人回去多拿些色彩各异的布,你卖的东珠我收了。”
根茂沉思了许久,问道:“夏礼是假名吧?”
朱襄好奇道:“你为何如此说?”
根茂道:“阁下是否是吕不韦?”
李牧本来有点紧张,听了根茂的话之后,给了根茂一个“鄙视”的眼神。
朱襄哭笑不得:“我可不是吕公。不过我的确和吕公有些联系,我的货是从吕公那里拿的。吕公虽然被贬谪,好歹也是秦太子的人,他会站在这里与你心平气和地聊天?”
李牧:“呵。”
根茂看着李牧嘲讽的表情,有些下不了台。
他倒是忘记了,吕不韦虽然以商人闻名于世,但已经当了许久的秦国大官,又是秦太子的门人,恐怕已经将自己当做了贵族,不屑于亲自经商了。
根茂心中很是羡慕。谁不想成为第二个吕不韦呢?他们这群为贵族做生意的商人,各个都想着主父赏赐个一官半职,从商人变成士人。
根茂得到信息后,没有立刻同意。他邀请朱襄去前面的城镇休息,生意的事慢慢聊。
朱襄完全不惧,踏入了诸越的地盘。
李牧本来想把朱襄绑回去,但见朱襄似乎有正事要做,便相信了朱襄,与朱襄一同进入了东越的城池。只让人去给王翦传消息,让王翦随时来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