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沉默。
朱襄道:“之前我就劝过你,你当时听了进去。但当夏同成了太子后,你又虚荣起来。吕不韦,你在夏同微末之时雪中送炭,是择明君而投之,而不是奇货可居,明白吗?”
嬴小政阴阳怪气道:“显然,他一点都没明白,我阿父不是货物,而是他的主公。”
吕不韦尴尬:“不,不是这样……”
朱襄又按了一下阴阳怪气的嬴小政的脑袋:“你好好想想吧,趁着现在冷静冷静。从政和从商不同,比起利益,你更要揣摩人心。”
吕不韦问道:“朱襄公很擅长揣摩人心?但世间都说朱襄公不擅长。”
“不擅长就少做少错。”朱襄道,“不过我觉得我很擅长。”
嬴小政这次的阴阳怪气变成针对朱襄了:“是的,舅父很擅长揣摩人心,然后故意反着来。‘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凭什么要顺着你?’这就是舅父了。等你成为举世大贤和未来秦王的舅父,也能这样……哎哟。”
朱襄忍不住把嬴小政抱在怀里揉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舅父还欺负你了?”
嬴小政道:“舅父你现在不就是在欺负我?”
朱襄捏住嬴小政的脸:“当然没有,这是舅父在表示对政儿的亲近。”
嬴小政使劲推朱襄:“政儿不想和舅父亲近。”
舅甥二人不顾有个吕不韦在这里碍眼,玩闹了起来。
吕不韦眼中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他想,当时送姬妾时都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如果没有朱襄,自己就是公子政的仲父,说不定自己也能和公子政如此亲近,就不愁前途了。
吕不韦刚这么想,嬴小政阴森森的眼刀子就射了过来。吕不韦条件反射低下头,心头一慌。
嬴小政在心里冷哼一声。
吕不韦这个人,就像是舅父难得骂人时说的一样,“狗改不了吃屎”,他心底一直在遗憾不能取代舅父,成为自己的“长辈”呢。
他也不想想,他配吗?!
虽然吕不韦现在还没有惹着他,但嬴小政还是决定,等自己当秦王之后,就以吕不韦没有双脚同时踏进咸阳宫为由,让吕不韦回家养老去。
朱襄察觉到嬴小政对吕不韦的排斥。他以为嬴小政只是因为吕不韦对待夏同的态度不够尊敬,所以才讨厌吕不韦。
朱襄对此有些头疼。
吕不韦是个难得的能在战国搞经济建设的人才,对秦国统一天下后的抚民政策有奇效。所以他希望吕不韦能够安稳地当好一个秦臣。
但吕不韦这个商人性格啊,真是很难让政儿接受他。
特别是吕不韦采买姬妾,是春花抛弃朱襄和雪姬的诱因;吕不韦的心腹“勾引”春花,又是春花抛弃嬴小政的诱因。
两者一起,让嬴小政怎么可能对吕不韦印象好?
朱襄很想提点吕不韦,但这些事是不能说的。
现在吕不韦认为自己只能在秦国,是因为他自诩为子楚的恩人,所以将来肯定在秦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他知道公子政深深厌恶他,这种厌恶还很难解决,那么吕不韦就可能另投他国了。
吕不韦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他对秦国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朱襄只能引导吕不韦在嬴小政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并劝说吕不韦改变心态,现在他已经是秦臣,就从秦臣的角度来约束自己。
吕不韦频频点头,他觉得讨好长平君真是太划算了。
长平君这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啊!只要和长平君交好,长平君心软,就会将官场之事倾囊相授。
除了长平君,谁还这么善良?
还好他没有把“奇货可居”的口头禅拿出来。要是嬴小政得知吕不韦把舅父也列入“奇货可居”,恐怕就不是让他回家养老,而是让他回不了家了。
不过这一路的交谈,倒是让嬴小政对吕不韦的恶感稍稍减轻了一丁点。
至少嬴小政不会因为梦境中的大嬴政的偏见,认为吕不韦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小人了。
吕不韦的才华当然是有的,如果他能稍稍收敛,说是当世难得贤才也不为过。嬴小政脑海里已经闪过许多任用吕不韦的法子。
他决定,等他继位后,就狠狠压榨吕不韦。等吕不韦干不动的时候,他就以吕不韦没有双脚同时踏入咸阳宫为由,削了吕不韦的官职,让吕不韦回家养老。
不过封邑还是留给吕不韦,自己又不是什么暴君,这点养老钱还是给他留着。
朱襄故意让吕不韦在嬴小政面前展露才华的时候,也给了韩非和李斯机会。
特别是李斯,这是未来的秦国丞相,现在就给自家政儿安排上。
当嬴小政已经从大嬴政那里得知了李斯的能耐,对亲近李斯表现得兴趣缺缺。
他对李斯已经太了解了,所以觉得没必要再继续去打探。
李斯心都要碎了。
难道自己没有入未来秦王的意吗?是因为他比不过韩非吗?
李斯心中的嫉妒都快把他点燃了。
为何要有一个韩非来抢夺自己的荣华富贵?韩非心不在秦国,他根本不会为秦国所用啊!公子政看我!我才是忠于秦国、忠于秦王的大忠臣!
韩非:“李斯!烤、烤兔吃不吃!还有五香、卤兔头!”
李斯:“吃。”吃完继续嫉妒。
第125章 汉水釜鬵鱼
朱襄带着嬴小政与吕不韦、李斯熟悉后,就将嬴小政丢给了他们,自己与雪姬同乘一车,照顾不习惯长途跋涉的雪姬。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你就是他们的领导者了,政儿努力!在路上好好教导他们。”
嬴小政瞥眼:“舅父,你在对我委以重任的时候,能不拍着我的脑袋吗?”
朱襄长吁短叹:“不行,现在不拍,再过一两年就不好拍了。政儿,你为何长这么快?你还是三头身小肉团子的模样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现在舅父都不能让你坐到肩膀上了。”
朱襄满脸怀念,嬴小政并没有怀念。他恼羞成怒地推朱襄:“快去陪舅母。”
朱襄被“大力士”嬴小政推走,继续不断叹气:“唉,好。政儿长大了就嫌弃舅父了。别推,我自己走。”
“快走!”嬴小政非常不客气道。
朱襄看着嬴小政恼羞成怒的表情,失笑道:“政儿,你脸红了。”
嬴小政咬牙切齿:“朕、没、有!”
“好,政儿没有。”见真把外甥逗急了,朱襄赶紧住嘴。
逗外甥要见好就收,不然以后就没得逗了。
回到雪姬坐的马车上,朱襄收敛起笑容,神情有些担忧:“好些了吗?还晕吗?”
把自己围在棉被里,裹得像个团子的雪姬摇头:“还好。怎么过来了?你该去照顾政儿。”
朱襄道:“政儿已经和吕不韦、李斯很熟悉了,韩非也在。他们三人足够照顾政儿。”
雪姬还是担忧:“他们三人没照顾过孩子,我怕他们有疏漏。”
朱襄苦笑:“政儿也不算普通孩子,放心。若不是你不同意,担心过给政儿病气,政儿早就来照顾你了。”
雪姬道:“照顾我干什么?君上让政儿出门是为了见识秦国的风土人情,他应该多在外面看看。”
“好,是是是,行行行。”朱襄举起双手投降,“我来照顾你,可以吗?”
雪姬嘴硬:“不可以。我就有点晕而已,没什么问题。你在这里说话,我反而心烦,不如独自睡觉。”
朱襄道:“我给你唱催眠曲?”
雪姬摇头:“你唱的不好听。”
朱襄不满了:“怎么可能?我师承荀子,如今天下最著名的大儒。我的‘乐’绝对学得很好。”
雪姬捂住耳朵:“不听,烦。所以让你别来,嘈杂。”
朱襄:“……”我被当作噪音了?
朱襄道:“那你躺下,我给你讲故事。分散一下注意力,说不定你就好受些了。”
雪姬犹豫了一下,想起朱襄以前不忙时讲的那些有趣的故事,点了点头。
朱襄坐到雪姬身边,让雪姬躺在他的腿上,重新整理了一下包裹着雪姬的被子。
马车很大,雪姬个头娇小,足以侧躺在马车上。有棉被作为缓冲,又有朱襄护着,雪姬躺下也不会被颠下座椅。
“今天讲什么故事?”
“什么都可以。”
“总有想听的故事吧?”
“嗯……没有。”
“神仙的故事,还是海外小国的故事?或者是传说中大贤的故事?”
“神仙的故事。”
“好,那今天我们就讲《封神榜》。这个故事要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
朱襄清了清嗓子,讲的是正统《封神演义》的设定,不是网络小说“洪荒演义”。
洪荒中加入了后世许多思想,神仙也与现在的不同,比如现在的上帝是东皇太一,也是人类先祖之一,洪荒里把他给妖族了,还从一把手变成了二把手。
这个时代对祭祀的态度非常严肃,他要是这么讲,嬴小政都会跳起来敲他的头。
所以讲《封神演义》的时候,他都尽力将这个时代被官方祭祀的神灵名字模糊化,比如纣王给女娲庙题诗,就不能说是女娲。
虽说是“正统”,其实也夹杂了许多影视动画小说,只是“设定正统”。有时候想不起来具体情节了,朱襄就闭着眼睛华夏上下五千年中乱找故事胡诌。
比如他想不起西周和商朝那些数量繁多的神灵,就随意把历史中的人名糊弄进去。
朱元璋、朱棣父子二人与西周大将李世民在黄河阵前比拼法宝,刘彻带着卫青和霍去病三英温酒斩吕布……胡扯着胡扯着,朱襄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编到哪去了。
“政儿打了龙王三太子,然后呢?”朱襄口若悬河,马车都停了下来。雪姬越听越精神,真的不晕了。
嬴小政从马车门探出个小脑袋:“舅父在讲什么有趣的故事?舅父!你居然背着我讲故事!”
朱襄道:“是你舅母不让你坐这辆车沾染了病气,不是我。”
“我不管,我要听故事!”嬴小政跳进马车,“我怎么了?什么龙王三太子?”
朱襄干咳了一声,道:“传说嬴政乃是镇守钱塘关将军嬴子楚的儿子。”
嬴小政笑得嘴里的牙齿洞洞展露无遗:“舅父,我阿父还能当将军?”
朱襄道:“只是故事而已,别打断我。”
嬴小政道:“好,舅父继续说。”
吕不韦、李斯、韩非,以及没有存在感的嬴小政的侍从蒙恬站在马车外,竖着耳朵偷听。
朱襄将哪吒的故事改头换面,按在了嬴小政身上。
最后说到龙王水淹钱塘关,嬴小政要割肉割骨还父母的时候,朱襄感到有点不吉利,便话锋一转,嬴小政的曾大父和大父从天而降,镇压了龙王,然后把嬴小政他阿父揍了一顿,为嬴小政好好的出了一口气。
“原来嬴小政英明神武的舅父朱襄见势不对,赶紧跑到天外之天,请来了正清修的方外大神仙嬴稷和嬴柱救嬴小政。”朱襄洋洋得意道。
雪姬先是捂嘴笑,后来忍不住了,差点笑得从朱襄腿上滚下来。
嬴小政也笑得肚子疼:“舅父,原本的故事绝对不是这样,你肯定把别人的故事按到我的身上。”
雪姬道:“怎么又出现了天外之天?这你之前可没说过。”
朱襄笑道:“反正是编故事,怎么编都行。”
雪姬道:“那也不能编了后面忘记了前面。良人,你这《封神榜》可不好听。”
朱襄无奈:“好好好,我仔细琢磨琢磨,给你们编一个我记得前面的故事。”
长篇小说真的记不住全部剧情啊,朱襄想了想,只好给他们讲聊斋的小故事。
这次雪姬和嬴小政没有再挑剔了,听得入了神。
当马车重新出发的时候,嬴小政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病气就病气,他就要听故事。
雪姬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同意。
马车外的几人无奈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真想继续听下去。”
“其实我觉得之前的故事更有趣。”
“也只有长平君才敢如此编排太子了。”
“是啊,恐怕太子在这里,也会跟着一起笑。”
蒙恬在外面骑马。吕不韦、李斯、韩非三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中,聊着聊着,就从聊故事的内容,变成了诉说对朱襄的羡慕。
特别是吕不韦和李斯,那语气真是酸透了。
还好他们只是羡慕和酸涩,不敢嫉妒。韩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朱襄公大、大才,理应被人尊敬。不服,你们也编故事让公子、笑一笑。”
李斯不服气道:“你就能编故事?”
韩非挺直胸膛:“我现在不能!所以不羡慕!”
李斯:“……我只是羡慕,羡慕而已。”
韩非挺直胸膛:“羡慕,不如学习!”
吕不韦见李斯和韩非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韩非说得对,与其羡慕,不如趁着与长平君同行,向长平君多学习。”
韩非道:“没错!”
李斯:“……我又没说不学习。”
韩非拍着李斯的肩膀道:“一起学。”
李斯无力:“好……”
他好想骂韩非,但不敢骂。现在闹起来,被朱襄公听到,会不会误以为自己嫉妒他,品行不端?
韩非这人真是……不能和我们一起聊,非要做出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吗?
李斯暗暗生气,晚上睡觉前都不与韩非说话。
当要入睡的时候,韩非撩开了李斯所住的帐篷,献宝似的将一册书递给李斯:“来学习!”
李斯:“什么?”
韩非将灯笼凑上去,翻开自己拿来的画着简易小人图案的书籍,结结巴巴向李斯解释。
听到今日朱襄讲故事,韩非想起荀子曾说过,朱襄给嬴小政启蒙的时候,写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引导嬴小政学习。朱襄到了南秦后,也写了不少关于神仙的故事教化庶民。
韩非不抱希望地询问朱襄身边是否有已经写好的故事书,没想到朱襄还真把自己写过的故事都塞进箱子里带走。
朱襄随身带着这些东西,一是行李不需要他搬运,二是他亲笔写东西太辛苦舍不得丢,三是他认为这些故事可能对教化庶民有用。现在韩非问起,他就随意挑了一本送给韩非看。
韩非认真道:“朱襄公说,这叫寓教、寓教于乐。朱襄公亲笔写的书,一起看!”
“好。”李斯心情复杂极了。难道韩非没有发觉自己在生气吗?还是他不在乎?
李斯决定,看完这本书后再厌恶韩非。
有了朱襄路上开的故事会,雪姬的晕车好了不少。
坐上船后,雪姬终于能起身行走了。
她不由叹息:“我在咸阳享受了多年富贵,身体娇气了。以前我从邯郸到咸阳,便没有这次难受。”
朱襄道:“是我们年纪不比以前了。看看政儿都多大了。”
雪姬点头:“也是。政儿长大了,我和你都老了。”
朱襄失笑:“我们也不过而立,算什么老?我们还很年轻,能活很多年,活到给政儿带孩子绰绰有余。”
雪姬无奈。良人一会儿说我们年龄不比以前,一会儿又说还年轻,什么都被良人说了。
雪姬不理睬胡言乱语的朱襄,拿着鱼竿陪嬴小政钓鱼。
好不容易恢复精神,见到在咸阳城见不到的美丽景色,雪姬可不想待在船舱里。
见雪姬恢复了活力,朱襄松了口气。
雪姬出发前一直担心不习惯坐船,没想到却是坐马车身体不适。
朱襄说“年纪不比以前”是真话。雪姬年轻时吃的苦太多了,虽说在咸阳养得脸色红润不少,但人的身体到了三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朱襄担心雪姬吃不消。
早知道,他就让雪姬留在咸阳。
不过看雪姬现在开心的模样,哪怕路上受点罪,她也更想与自己和政儿一同出门吧。
朱襄晃了晃脑袋,琢磨今日如何吃鱼。
子楚说他随老秦王南下的时候,吃鱼都要吃吐了。他可不能吃鱼吃吐。
朱襄看向汉水两岸飞速后退的风光,突然想到,老秦王站在船头,看着大秦瑰丽山河的时候,心情是不是如自己一样畅快。
他呆立了半晌,回船舱取出琴。
雪姬和嬴小政在船尾垂钓,朱襄盘坐在船头,轻轻拨弄琴弦。
“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桧风·匪风》,有人解读为被迫东迁的桧国士大夫怀念周朝,但更多人用他表面上的含义,仅仅表达思乡的含义。
朱襄所唱的,也是字面的含义。
他先借此诗回望西方之意,怀念安葬在老秦王;然后“愿为烹鱼”是借子楚说老秦王非要吃鱼的往事,说想为老秦王做鱼;最后希望有人能向已故的老秦王捎去一切安好的消息。
“朱襄公在唱什么?”李斯小声问道。
韩非道:“思念咸阳?”
吕不韦道:“可能只是感觉这一首诗很适合现在?或许长平君只是取‘烹鱼’之意。”
李斯和韩非都用无语的眼神看着吕不韦,颇有些不想与吕不韦说话的意味。
蒙恬道:“说不定真有可能。长平君不是说他行事背后没有那么多深刻含义吗?”
李斯和韩非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朱襄公真的是因为今日吃鱼,所以想唱这首诗?
朱襄的歌声传到了船尾,雪姬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捧着腮,听着朱襄低沉的歌声。
嬴小政回头朝船头看了一眼。
舅父难得认真唱歌,歌声中有怀念,有怅然,是想到了谁吗?
朱襄仍旧在唱歌,滔滔江水为他打着拍子,让他低沉的歌声多了一分昂扬。
当年老秦王站在船头的时候,应该就是带着几分昂扬的。
朱襄收起琴,心中郁气一扫而空,乐颠颠地准备烹鱼。
从汉水到长江,这一路雪姬都没有晕船,朱襄彻底将心中巨石放下。
因嬴小政被“刺杀”一事,朱襄此次南下的阵仗有些大。
汉水中游属于汉中郡,郡守都有带兵的权力。秦王柱下发诏令,朱襄走到哪个郡,郡守就要派兵护送。
浩浩荡荡,仿佛秦王出巡。
汉水还未走完,蒙武的大船已经在江边等候。
见到朱襄,蒙武先哭了一场。
他镇守汉水和长江交汇要道,不能回咸阳为先主送行。已经过去这么久,蒙武本来悲伤心情已经缓解不少,见到朱襄从北方而来,他又忍不住想起先主,痛哭起来。
蒙武想起当初秦昭襄王南下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此次离别,居然是永别。
朱襄重走秦昭襄王人生最后阶段走过的路,本来心情也有些惆怅。听蒙武痛哭,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哭了一场。
嬴小政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哭。
他虽然在秦昭襄王死前悲伤了一会儿,但他与曾大父的感情并不是很深厚,还被曾大父试探过。
可见到舅父和蒙武抱头痛哭,他不知为何也鼻头一酸,脑海中浮现出曾大父离世前慈祥的模样。
嬴小政皱了皱鼻子,背着双手,扭头不去看朱襄和蒙武。
两人哭了许久,又向北边拜了又拜后,才止住哭声。
他们如此真情流露,让船上的人都稍显尴尬。
这时候,他们应该露出同样悲伤和怀念的神色。但他们没有料到这一幕,所以没做好心理准备,也没有备好沾了姜蒜的帕子,只能皱着脸装怀念。那模样,别提有多别扭。
朱襄擦干眼泪,环视周围,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拉着蒙武进船舱。
怀念先主无事,但如果有人小心眼,觉得自己没哭出来很尴尬,就诬告蒙武怀念先主不满如今秦王,那就不好了。
蒙武虽然没有再哭,但心中悲伤的闸门仍旧没合上。
还好,他还记得护送的职责,将权力暂时交给副将,然后与朱襄回到船舱继续哭。
完全被亲父忘记的蒙恬表情复杂。
亲父是因为悲伤而忽视了我,还是真的完全忘记我也来了?
蒙武到了船舱,又对朱襄哭了许久,怀念秦昭襄王的好。
秦昭襄王在世的时候让臣子们喘不过气,但离世后,他提拔的臣子们就只记得这是一个英明的雄主了。
朱襄这次没陪着哭。他一边安慰蒙武,一边说起新的秦王登基后的一些趣事。
比如蔺贽错失相国之位,蔡泽成了相国,蔺贽补上了蔡泽的丞相之位;比如嬴小政猎不到兔子,猎到狐狸都猎不到兔子。
蒙武成功被朱襄逗得破涕为笑。
“蔺礼那性格……他故意的吗?”蒙武抹了抹红肿的双眼,“他若想当相国,绝对不会让太子……让君上认为他不可靠。”
朱襄叹气:“蔺礼明明是仗着君上性情宽厚,故意恃宠而骄。他本就不注重权力地位,这些都比不过他自己过得舒服。”
蒙武想了想蔺贽的性格,觉得朱襄说得也可能有道理。
蒙武道:“丞相也是高位。唉,当年迎你们入秦,谁想到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厉害。”
朱襄促狭道:“你这话可就虚伪了。你当日迎我们入秦的时候,先主亲自迎接我们,你还不知道我们厉害?”
蒙武:“……还真是。好吧,那时你们就已经很厉害。让先主亲自出城迎接的贤才可不多。”连应侯都没有这待遇。
朱襄拍了拍蒙武的肩膀:“擦一擦脸,你儿子也来了,好好和他叙旧。”
蒙武愣了一下,疑惑道:“儿子?”
朱襄也很疑惑:“你不知道蒙恬已经成为政儿近侍,和政儿一起南下吗?”
蒙武摇头:“不知道。”
朱襄无奈:“你都不关心一下咸阳的事?就算不关心,家书呢?没收到?”
蒙武挠挠头:“咸阳离南郡这么远,这点小事我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朱襄想了想,道:“也对。蒙恬刚成为政儿的近侍,我们就南下了。你的家书应该还没有我们行进的速度快。”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嬴小政在狩猎中遭遇的事告诉蒙武。
蒙武道:“难道咸阳出了什么事?和恬儿有关?”
恬儿……虽然这么称呼没什么问题,但朱襄不知道为何觉得有点怪异。
“蒙恬卷了进来,确实应该告诉你。”朱襄道,“君上即位不到一年,秦公子就有了争夺王位的势头,试探了政儿。”
蒙武眉头一挑:“太子之位乃是秦王所定。既然太子之位已定,谁来争夺就是冒犯秦王的威严。”
朱襄道:“确实如此。他们大概认为当今君上为人宽和,不会怪罪他们吧。”
朱襄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但隐藏了自己对秦王柱的谈话。
这些话他能和子楚说,但对其他人最好还是隐瞒。不是他信不过蒙武,隔墙有耳,知道得越多,传到秦王耳中的可能性就越大。若是秦王知道自己乱传与他私下之话,肯定会与自己疏远。
就算秦王柱对他太好,也是君臣有别。
“政儿果敢。”蒙武松了口气,“还好他足够机警,没有让刺客近身。”
说是玩笑,但若那人扑上来之后真的刺杀政儿该怎么办?就算他没有武器,以成年人的体格,也可能伤到政儿。
蒙武恶意地想,说不定那些人就心存以玩笑之意刺杀政儿之意。
朱襄没有这么想。若他们真的刺杀了政儿,涉事的秦公子至少也是个驱逐。子楚不仅还是太子,还有一个儿子养在华阳王后身边,地位并没有被动摇。
子楚又不是因为政儿这个“好王孙”才被看重,他自己也有秦王之才。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出手的人并非这群愚笨之人。他就等着你们两败俱伤。”蒙武恶意揣测道,“如果政儿出事,你与太子关系也会脆弱不少。”
朱襄本想说,子楚可以与春花再生一个亲外甥。但这种玩笑,他开不出来,对子楚和春花都不尊重。
而且他也知道,外甥和外甥也是不同的。
不提政儿在他原本历史中的地位,和政儿本身的聪慧。他与政儿相处的这些经历不可复制,只有政儿会成为他和雪的孩子,无关血缘。
“他们不会有机会害到政儿。”朱襄斩钉截铁道。
蒙武道:“在南边,你和政儿绝对安全。君上让你们南下,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朱襄笑道:“说来,虽说君上任命我为吴郡郡守,其实还有一道政令,政儿才是吴郡郡守,我负责监察南方,快,南郡郡守。”
朱襄伸出手。
蒙武不明白朱襄动作的含义,犹豫地把手放到了朱襄的手中。
朱襄:“……”
蒙武:“?”
朱襄把蒙武的手甩开,骂道:“我是向你索贿!你这个南郡郡守不给我送礼,小心我回去说你坏话!”
秦昭襄王在人生最后时刻,将新占领的南秦土地新划分出南郡和吴郡两个新郡,蒙武就是南郡郡守,李牧暂代吴郡郡守。
郡守负责一个郡的军务政务。李牧被秦王拜为将军,掌管整个秦国舟师,能自由地攻打南方不属于秦国的任何地方。他本不应该兼任一郡之首。
李牧本来是推举王翦担任吴郡郡守,但秦王柱思来想去,觉得王翦和朱襄不是很熟悉,怕朱襄会束手束脚,就让嬴小政当郡守了。
王翦对此并无异议。新秦王不认识他,肯定不会立刻对他委以重任。何况比起当郡守,还是跟着李牧将军训练舟师更为有趣。
他的价值会在战场上展现。
战国时已经有“监察”的官职,国君和相国也时常巡视国土。
秦王柱给朱襄的任命,就是代替秦王巡视南秦,监督南秦官吏和将士,顺带指导种田。
当然,在朱襄这里,就是南下种田,顺带巡视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