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其实没有子楚和政儿,我恐怕也只能入秦。当时先主就在长平,他放我回邯郸的时候就知道我会被赵王忌惮,前脚放我离开,后脚就派出了武安君来邯郸接我。”
黄歇嘴角抽搐:“怪不得秦军来得如此快。不愧是秦昭王。”
朱襄不住点头。没错,不愧是战国著名大魔王。白公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朱襄被老秦王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黄歇看着朱襄脸上随和的笑意,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道:“我听蔺卿说,秦王忌惮你,所以将你拘禁在咸阳宫?”
见黄歇开门见山,朱襄知道他在怀疑蔺贽的话了。
朱襄笑道:“是他误解了。其实我是自愿进宫照顾君上和政儿。”
黄歇问道:“这样听来,长平君与秦王君臣情谊很深厚。但长平君为何未在朝中任职?”
朱襄严肃道:“因为朝议需要起太早,影响休息。”
黄歇:“……”你认为我信吗?
朱襄失笑:“我知道你不信,不过确实是我不愿意去朝堂。朝堂上的贤才无数,下地种田的贤才只有我,我当然会留在最需要我的地方。待君上孝期之后,我也会离开咸阳,继续像以前那样四处种田。”
朱襄手指敲了敲茶杯,看着茶水上的涟漪道:“我种田有多有用,春申君应该亲身体会过。”
朱襄说出这句话之后,春申君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的眼睛,想看透这个举世闻名的大贤的内心。
任何听到朱襄名声的人都会好奇,朱襄究竟真的是如传言一般光风霁月的真君子,还是世人过誉。
六国士人都希望朱襄的名声是过誉,否则如何解释朱襄全力支持最暴虐的秦王?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黄歇听了蔺贽口中朱襄被秦王冷落的话后,当时真被骗了。但他回到住处一想,就发现漏洞百出。
秦昭襄王在朱襄入秦后的几年间,行事风格与之前截然不同。
之前的秦昭襄王虽让六国头疼,但他也只是一个能被预测的雄主。
黄歇曾经陪同在秦国为质子的楚王生活在秦国整整十年,自认为非常了解秦国和秦王。
秦国和秦王的确强大,但也未脱离其他六国太多。其他六国国力强盛的时候,雄主也就和秦王差不多。
但朱襄入秦后,暴躁的秦国突然变得安静,这让黄歇感到了恐惧。
安静不代表秦国失去了危险性,反而更加危险。谁都知道野兽在安静的时候是在积蓄力量。
秦国一反常态,背后肯定有原因。
除了入秦的朱襄,还能有什么原因?定是朱襄影响了秦王决策。
从这个结果来看,朱襄在秦国绝非不受宠。他虽不在朝堂,也能参与秦国国政。
当秦国增产的消息传来,黄歇开始劝说楚王趁着秦国安静下来的机会,联合其他国家共同讨伐秦国。
听闻朱襄在赵国时就能让庶民田地产量翻倍,赵王是有多蠢才视而不见?
全国庶民田地产量翻倍,国家能多收多少税赋?多养活多少人口?多培养多少兵卒积蓄多少粮草?
秦王之前打下六国那么多地盘,但没有人认为秦王能统一六国。这就像是楚国灭掉了一百多个小国家,中原和秦国也没有把楚国当回事一样。
秦王现在吞下去的土地,只要局势一动荡,立刻就会吐出来。这几百年间,各国一直都是这样。
可蔡泽协同守卫上党高地,打退魏国和韩国和骚扰的那些并非著名的小小战役,让黄歇看到不一样的地方。
听闻蔡泽守城时,才归属秦国不久的上党高地的庶民自发帮助秦兵。哪怕这样的帮助不会被记入军功,按理说对庶民而言是只有危险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当初秦国攻打上党的时候,上党的民众携家带口逃到赵国。这才过去几年?
即便国家腹地的城池被攻打的时候,也是谁胜利了庶民就给谁交税,黄歇可没见过哪国普通庶民为国家赴死。
为国家赴死的除了兵卒,就只有品德高尚的士人。庶民如家畜,家畜不会在意自己归属于哪家主人。
这件难以理解的事,让黄歇产生了恐惧,就像是一枚种子一样埋入了黄歇心中。
待李牧占据南楚之后,这枚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黄歇是楚国最激进的贵族。秦国占领了南楚,即便楚王和大贵族都按兵不动,黄歇也在自己权力范围内派出了人。
就算不能一举夺回南楚,他也要为秦国占领南楚制造麻烦。
黄歇本以为这很容易。
楚国占领南楚之地那么多年也没能收服旧国遗族。只要稍稍一挑拨,南楚之地的旧国遗族和蛮夷土著一定会发生叛乱。留在南楚之地的楚人们一定想回归楚国。
但事与愿违,黄歇所有挑拨的手段都石沉大海,那点涟漪还没有大海本来的波浪大。
他派去的人报告,失败的原因是朱襄公来了。
朱襄公先派人核实了当地人的田,然后以庶民已经占有的田地为基准,均匀地将未开垦的野地和从贵族手中收缴的田地分给了当地的人。
有了田地之后,无论是楚人、遗民还是迁徙来的秦人都不愿意生乱,还向秦兵举报他们领取赏赐,害得他们损失惨重。
黄歇愤怒地问道:“秦人狡诈,他们怎么会相信秦人真的分给他们田地?!”
下属回答:“因为是朱襄公为他们分田。”
黄歇很茫然。
朱襄公的名号再响亮,也不会传到南楚去吧?这天南地北,南楚的人怎么会知道朱襄公?怎么会信任朱襄公?
下属也说不清楚原因。他只知道南楚的人一提起朱襄公就是满口赞词,好像对朱襄公十分了解,仿佛他们见过朱襄公一样。
黄歇更加茫然。他身为楚国名震天下的四公子之一,也只在士人中扬名。若是问非他封地的庶民春申君是谁,庶民大多都会很茫然。
别说春申君,那些无知的庶民可能连楚王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里是楚国,统治他们的是楚王。
他自然不知道,南楚的庶民们原本确实不知道朱襄是谁,但当朱襄伐山破庙,并行走田间亲自指导他们耕种的时候,“朱襄公”的名声就传开了。
南楚许多农人,确实亲眼见到了朱襄,甚至还与朱襄说过话。
朱襄现在的话,让黄歇心中那棵因为难以理解而越发壮大的恐惧的树变得更加高大。焦躁灼烧着黄歇的心,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就像是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大贤也罢,如果太过超出常理,那也是怪物。
“朱襄公,你种田的本事的确很有用。”因为恐惧,让黄歇的声音变得尖锐,语气仿佛像在质问,“但我一直以为,你的本事是让国库更加充盈。”
朱襄看着黄歇的表情,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李牧曾经抓到春申君派来扰乱南秦的探子。从缴获的信件来看,探子将自己任务失败都归于“朱襄公”。
蔺贽出使楚国时特意收集过楚国贵族关于他看法的信息。春申君黄歇对“朱襄公”特别关注,并和楚王提起,“朱襄公有惑民之能,上党与南楚庶民自发帮助秦兵一事,与朱襄公有关”。
再加上楚国重鬼神,自己曾伐山破庙,楚国士人中出现了自己是“鬼神”的谣言。
不过一般他们不说自己是鬼神,而是“怪物”。
朱襄听到蔺贽如此说后,愕然许久。
然后,他对蔺贽笑道:“楚人没说错,我确实是怪物。”
蔺贽以为他在开玩笑。朱襄其实没有开玩笑。
物之反常者为妖。妖不就是怪物?他在这个时代就是怪物。
听了蔺贽的计谋,见到了黄歇对他的试探,朱襄便想到了此事。
或许他可以利用此事。
“种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粮食不仅能充盈国库,还能填饱人的肚子。”朱襄道,“我知道你曾派人来南楚之地做的事。你一定很疑惑为何楚人不帮你。这有什么好疑惑?他们相信我能让他不饿死,他们就愿意当秦人。”
黄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堪。
他没想到朱襄会如此直接地说破他的心事,他与贵族交锋多年从未遇到过这个局面。
即便与最厉害的谋士交锋,他们也是旁敲侧击迂回论战,朱襄却像是粗野之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提问和回答,丝毫不顾及脸面。
是因为朱襄本来就是粗野之人,是庶民吗?
“春申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贵族交锋,多不会直抒胸臆。你是想,我简直不像个贵族,不愧是庶民。”朱襄笑道,“但春申君,这不就是我的优势?谁为国家耕种?谁为国家徭役?谁为国家征战?正是一个个的庶民啊。”
黄歇问道:“朱襄公,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完全不能理解朱襄为何要说这些话。
他心中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更多了。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炫耀。”朱襄为自己和黄歇添满茶水,“我在炫耀我的才能,也在炫耀我在秦国得到的荣宠。”
黄歇心中更加不理解了:“为何你要向我炫耀?朱襄公难道是虚荣之人?”
朱襄道:“虽然我确实是虚荣之人,但此番炫耀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春申君想要用离间计逼杀我,但或许逼杀一个贤才会让春申君犹豫,我替春申君打消犹豫。”
黄歇心中越发恐惧:“这又是为何?”
朱襄笑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我想看看楚国能在秦国动用多少力量,才好将其一举拔除。”
黄歇道:“你想以自己为饵?但你已经告诉我此事,我怎么还会动手?”
朱襄将黄歇的茶杯推到黄歇面前,轻笑道:“所以我向你炫耀我对秦国的用处。春申君,秦国有我之后,只要它能打下多少地,就能获得多少地。不仅如此,四公子不过是让天下士人来投,我能让天下庶民来投。”
他喝了一口清茶,双手捧着茶杯道:“他们会成为为秦国耕种的农人,成为为秦国作战的兵卒。太子子楚是我的挚友,公子政是我的外甥。我不慕权不入朝,不招门客不交朝臣,他们永远不会忌惮我。”
“商君能处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若你能炮制一个确凿的罪名,太子子楚和公子政也护不住我。”朱襄笑道,“你能杀我的时机已经不多了。回陈都之后,好好和楚王说说此事吧。”
黄歇深呼吸,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朱襄先如人间仙人,后如爽朗士人,现在又图穷匕见。性格转换如此之快,怪异得让黄歇毛骨悚然。
黄歇能以普通士人做到战国四公子的位置,能将被秦国囚禁十年的楚太子送回楚国,自己留下来为楚太子替死还未死,成功游说范雎劝服秦王将他送回楚国。他当然是非常有才能之人。
但朱襄实在是太怪异了,怪异到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去对付。
就算朱襄说出了动机,黄歇也不能理解朱襄为何如此做。是什么让朱襄拼上了自身,也要让他动手?
就为了暴露楚国留在秦国朝堂的暗手?
这并非什么紧要的事吧?即使楚国留下的暗手仍在,也不能左右秦王的决定,否则楚国包括旧都和旧陪都在内的一大片土地就不会丢掉了。
再者,朱襄就不怕玩脱吗?
就算他名声再大,国君杀人的时候不一定会在意这一点。否则秦国就没有三良殉葬,赵国也没有三良入秦了。
正如朱襄所说,现在他的护身符只是秦太子。一个太子没什么用,说当质子就当质子,说废除就废除。
秦昭襄王的太子就是去魏国当质子身亡;他的主君当太子的时候也被扣在秦国十年,差点与王位失之交臂。
现在的秦王可是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儿子都想置太子子楚为死地。
“看来春申君这盏茶喝不下了。”朱襄端起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时候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黄歇明白了朱襄的意思。
朱襄挥挥手,他身后的仆从将放着茶叶,和刚研制出来的陶瓷茶壶杯盏的漆盒端出来,赠送给黄歇。
他亲自送黄歇到了池塘边,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他已经和黄歇成了朋友。
待黄歇离开后,朱襄身后的侍从一个拽掉了假胡子,一个拽掉了假眉毛,一个拽掉了假头发。
蔺贽疑惑道:“你为何吓唬他?”
子楚揉着眉毛:“这胶粘得脸疼。”
蔡泽仰天长叹,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放下繁重的公务陪他们做蠢事”的表情。
“蔺贽,你签订的贸易协定,是想用我当初和你说过的粮食贸易战吧?”朱襄背着手,看向湖水。
蔺贽装傻:“啊?你说什么?”
朱襄盯着湖水,平静道:“夏同,你去刺激一下你的兄弟们。不管楚国人是否动起来,都给他们一种他们中已经有人在针对我的感觉。楚人各自为政,使用离间计也各自为政,他们只看结果,不会去深究谁做的。”
“好。”子楚揉着眉毛,“这和你说的什么贸易战有什么关系?”
朱襄道:“管子衡山之谋,你可记得?”
子楚皱眉沉思。
蔡泽道:“衡山擅锻剑。管子派人高价收购衡山剑,他国见状,纷纷前往衡山购买衡山剑。衡山剑价格暴涨,衡山国人皆弃田锻剑;管子又高价向他国购买粮食,让他国之粮尽入齐国。在夏收之前,存粮已经快吃完,新粮还未成熟,齐国突然向已无兵器又无粮草的衡山国出兵。”
子楚也想了起来:“衡山国虽然有钱,但其他国家的粮食也全卖给了齐国,所以他们就举国投降了。”
朱襄道:“这就是贸易战。秦国粮食增产,但人口不会迅速增加,所以会积压陈粮。楚国各自为政,楚王难以直接控制国人。秦国低价卖给楚国陈粮,再向楚国输出棉花种植,高价收购棉布桑麻。不出几年,楚国土地尽种桑麻棉。”
蔺贽见无法装傻,按压着眉头道:“然后秦国再禁止向楚人卖粮,楚人粮价恐怕暴涨十倍不止。李牧就能轻松派兵北渡了。朱襄,你是想吓唬楚国,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忽视秦国使出的贸易战。”
朱襄低声道:“嗯。”
蔺贽装作愤怒道:“你……你不是说此计恶毒吗?我都已经把此事揽下,难道你信不过我?”
朱襄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友人:“此计是我出的,你既然用了,我就要对此负责。赶紧成功才能尽快结束,楚民受到的伤害才最小。没有人比我更懂粮食安全,我才是最适合主导这个计谋的人。”
蔺贽原地抱头蹲下,一脸挫败,口吐脏话。
蔡泽叹了口气,蹲下了身体,拍了拍蔺贽的肩膀:“你小看朱襄的敏锐了。”
子楚还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问又担心显得自己很蠢。
你们别光顾着长吁短叹,谁来为我解惑?
朱襄见子楚强忍着焦急的模样,干咳一声,主动解惑道:“这计谋虽然可能迅速拿下最难啃的楚国,但缺粮对平民伤害极大。蔺贽便想自己偷偷扛下,不告诉我。”
子楚疑惑:“既然你不喜欢这个计谋,为何要说出来。”
朱襄认真道:“首先,我当时喝醉了。你知道的,我喝醉后嘴把不住门。”
子楚:“……”了解,他太了解了。否则他怎么知道朱襄是大贤?
“第二……”朱襄顿了顿,“快速统一,死的人更少吧。”
子楚心头一沉,然后一脚踹到蔺贽屁股上,把蔺贽踹了个狗啃泥。
你一个人逞什么能!要瞒住朱襄,找我们一起商量啊!看吧,没瞒住,朱襄责任心这么强,自己跳进去了!
自以为自己能行的蔺贽爬起来继续抱头蹲守嘤嘤嘤:“我不活了!”
朱襄:“喂喂,不至于吧?有这么严重吗?身为秦国长平君,我对楚国用个计谋不是很正常吗?”
蔺贽:“呜呜呜,我不活了!”
子楚:“别活了!”
蔡泽:“好好反省。”
朱襄无语:“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贸易战而已,难道你们认为我脆弱到连使用个计谋都要闷着被子哭几天?”
蔺贽:“别哭,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好好瞒住你!”
子楚:“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脆弱吗?”
蔡泽:“朱襄,放宽心。”
朱襄跟着蔺贽一同抱头蹲守了:“你们这样保护过度让我很尴尬啊!我真的没这么脆弱!我和楚人又不熟!善心没到那程度。”
蔺贽:“不信。”
子楚:“呵。”
蔡泽:“放心,没事,我会请君上下诏接引楚人来秦国耕种。楚人见快没粮了就会来秦国。”
朱襄:“……谢谢。”
好吧,这个脆弱他认了。
第111章 糖炒板栗子
朱襄将春申君吓唬了一番的事被教孙儿的秦王柱得知后,他对朱襄突然表现出来的谋略没什么反应,只是对和蔺贽、朱襄“学坏”的子楚很忧心。
你一个秦国太子,变装扮作仆从去偷听朱襄和楚国春申君的谈话,若传出去,秦国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政儿啊,你要好好说说你阿父。”秦王柱对着端正坐在椅子上,帮他圈点文书的嬴小政道,“他现在已经是太子,需要沉稳些。”
嬴小政放下毛笔,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这就只能让舅父和蔺伯父别处于一地了。连蔡伯父都被迫一同跟着胡闹,我也没办法。舅父伯父他们连荀子的戒尺都不怕。”
秦王柱叹气:“还是太闲了。”
嬴小政道:“接下来就不闲了,舅父不是说他要亲自出手对付楚国吗?”
秦王柱犹豫:“他真的没事?”
嬴小政道:“舅父不会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秦王柱笑道:“那寡人就相信他。你该回去休息了。”
嬴小政看着面前堆积的文书皱眉。
秦王柱将嬴小政面前的文书合上,道:“朱襄有句话说得很对,你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健康长大。好好休息,不要劳累。”
嬴小政道:“好,我先去休息了。大父也要好好休息,早些睡。”
嬴小政帮秦王柱整理好书案之后才离开。
看着嬴小政的背影,秦王柱微笑着道:“朱襄将政儿教得真好,又聪慧又孝顺。寡人有几十个孙儿,只有政儿能入寡人的心。”
秦王柱面前没有能与他说上话的人,他说这话也不是让人回答。他只是告诉身边的宫人,让宫人将这句话传给会向他打探消息的人。
他可不像君父那样只剩下自己一个儿子,得时时刻刻敲打。
嬴小政回到所住的宫殿时,雪姬已经为他备好了加了鲜奶和果脯的甜粥。
“舅父还没回来?”嬴小政吃完夜宵后问道。
雪姬道:“回来了,又被蔺礼拉走了。今日大概不会回来。”
雪姬身份提高之后,对蔺贽不再尊称,不过语气仍旧一如既往的尊敬。她谨记着自己和良人能有现在的生活,都是蔺家救了他们的命,所以对蔺贽是当恩人对待。
嬴小政无奈:“蔺伯父又要做什么?”
雪姬道:“我没问。但蔺礼总不会害你舅父,政儿放心。”
嬴小政更无奈了。他当然知道蔺伯父不会害舅父,只是担心他们凑一起又闹出什么让大父忧心的事。
蔺伯父知道原本曾大父让大父拜他为相国,因为他最近的荒诞行为,相国的位置飞了吗?
或许蔺伯父知道了也不会收敛。
嬴小政虽然担心,但有舅母监督着,他也只能按时睡觉,期盼明天能见到舅父。
哪知道,朱襄居然整整三日都没有回咸阳宫。
嬴小政只好询问秦王柱,舅父哪里去了。
秦王柱道:“应侯病了,朱襄正在照顾。他没和你说?”
嬴小政摇头。
秦王柱道:“他大概不想让你忧心吧。”
嬴小政在心里嘟囔,我忧心什么?
虽然嬴小政和范雎相处了一阵子,范雎对他很好,教导了他很多事,他也曾甜甜地叫范雎“范翁”,但他对范雎的感情还没深刻到听到范雎生病会难过的地步。
但显然,朱襄和雪姬都认为嬴小政是个孝顺重情的好孩子,一定会为了长辈的生病而忧心,所以故意瞒着他。
秦王柱能理解朱襄和雪姬的心情,不过他可不认为这位很适合当秦王的孙儿会为这点事忧心,所以将真相告诉了嬴小政。
范雎虽然在秦国当了多年权臣,但因为是客卿,所以家族在秦国并无太大势力。当范雎离世之后,他的家族就是无关紧要的普通贵族,若自己有本事,可能能继承范雎的政治遗产。
不过范雎似乎没有厉害的子嗣,所以范雎让他们在封地安身,不要来咸阳。
将来他死后,子嗣会带着他回到封地安葬,然后留在当地当一个富家翁,等待后代中有厉害的人出现后再重新进入朝堂。
虽然范雎的封君之位不会继承,但他得到的田地和宅院的赏赐会继承下去。现在他没有像历史中那样出错,后代享受几代富贵还是没问题。
秦王柱对外打造的是一个宽厚王者的形象,他当然会亲自去探望范雎。嬴小政想念朱襄,秦王柱便把嬴小政也带上了。
雪姬没有回去。
华阳夫人初次养孩子,有些焦头烂额。虽然选了乳母,但华阳夫人不放心让仆从带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雪姬。
雪姬怜惜成蟜刚出生不久就离开生母,便陪着华阳夫人一同养孩子。
她虽未生育过孩子,但政儿来家中的时候不过刚满周岁不久,与现在这孩子也差不到哪去。
嬴小政本来心里有点吃味,但看着傻乎乎弟弟满脸口水的痴傻模样,他默默收回了心里的别扭。
还是让舅母照看吧,否则成蟜真被养成了一个傻子,还不是自己心烦。
朱襄出宫本是听蔺贽炫耀儿子聪慧,去证明蔺贽的儿子蔺大郎绝对没有自家政儿聪明。
出宫之后,他回到别庄去探望了一下长辈,结果发现范雎病得起不了床还瞒着不说,便待在别庄不走了。
范雎的身体本来不错,秦昭襄王离世后,范雎哭丧时哭得晕厥过去,大病一场。
太医说范雎是心病。
朱襄劝说,现在的君上刚继位,正需要老人辅佐。范公应该替先主好好照看君上,不能病倒。
范雎那场大病才痊愈。不过痊愈后,范雎的身体就不比以前了。
现在天气渐凉,范雎便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你回来作甚?快回咸阳宫照看君上!”范雎见朱襄来照顾他,半点不领情,还扔药碗砸朱襄,要把朱襄砸走。
朱襄蛇形灵活走位:“君上身体很好,不需要我照顾。范公,看你骂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我就放心了。”
范雎被朱襄气得胸口闷,翻身不理睬朱襄。
朱襄让人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后,走到范雎身边坐下:“太医说范公应该吃些肉糜,只喝粟粥身体撑不住。即便要为先主守孝,按照礼仪,病中也是能吃肉的。”
范雎继续不理睬朱襄。
朱襄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范雎铁了心要为老秦王严格守孝,怎么也不肯吃肉,他本来身体就虚弱,现在病了之后身体消耗更大,病怎么好?
后世谁都知道,发烧时一定要补充蛋白质。
“不吃肉,奶制品总可以?”朱襄道,“我给你做饭。君上都能吃的东西,你必须吃。你不吃,就是说君上对先主不孝。”
“朱襄!”范雎暴怒。
朱襄道:“范公,别逼我请君上下诏让你吃肉。”
范雎气得抽出枕头砸朱襄,朱襄接住枕头,塞回了范雎头下。
范雎气得两眼发黑,躺在床上之哼哼。不过当朱襄端来羊奶后,他还是喝了。
白起来瞧了几次,见范雎扔东西砸朱襄,吓得心惊胆战。当范雎妥协后,他松了口气。
虽然他与范雎关系算不上好,甚至范雎还因为嫉妒而试图拖他后腿,但老秦王崩逝后,与白起能随意说起当年那些风光的、郁闷的往事的人,也只有范雎一个了。白起希望范雎多活几年。
不过朱襄也太……君上对先主不孝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吗?白起忧心不已,教训了朱襄许久。
朱襄一如既往地低头听训,保证不再犯。
白起更忧心了。
荀子和廉颇来探望范雎的时候,白起分别向两人诉说了自己的忧心。
朱襄被荀子和廉颇分别揍了一顿,白起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这种程度的教训,朱襄应该会懂事一些。
朱襄照顾范雎时,他的三位友人自然也来帮忙。朱襄很快将他们赶走,让他们别添乱。
而且自己是个闲人,可以每日待在别庄,这三人是国之栋梁,得去干活,别想偷懒。
范雎听到这话,又丢枕头砸朱襄,骂朱襄应该去朝堂好好做事,不能这样每日懒散度日。
黄歇能回楚国,多亏了范雎向秦王进言。明面上,范雎算是对黄歇有恩。所以听闻范雎生病后,黄歇也来拜访范雎。
他一来,就听见范雎骂朱襄没志气,不肯好好做事。
朱襄给范雎喂饭,一边喂一边“嗯嗯嗯”敷衍点头。
“春申君稍等一会儿。”朱襄见黄歇到来,对黄歇点了点头,继续给范雎喂饭。
范雎瞥了一眼黄歇,大约是有外人在,给朱襄留了些脸面,没有继续骂朱襄。
朱襄喂完饭,又给范雎擦嘴梳理头发,然后又把范雎背后的靠枕正了正,才端着碗碟离开。
黄歇看着朱襄这一副熟练的动作,心中再次生出了许多不理解。
“朱襄很会照顾人,先主还在世的时候,担心我和白起的身体,便让我和白起住在朱襄家中。”范雎淡淡道,“春申君应该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