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使臣接着道:“但现在不一样了,郭卿是赵王宠臣,有的是机会施展才华。”
秦国使臣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只对郭开笑了笑,没有点明。
郭开额头上沁出一头的汗珠。
他当然知道秦国使臣是什么意思。这施展才华,肯定不是让他好好辅佐赵王。
秦国使臣留下大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后,就悄悄离开了邯郸。
他没有给郭开提任何要求,也没有真的拿郭开接受秦人贿赂的事去威胁郭开。
“为什么要威胁?郭开是一个只知道钻营的蠢人,只要他还是赵王宠臣,就足以将赵国快速导向灭亡。”蔺贽跷着腿坐在椅子上,手捧一碗汤药,“药温凉了,快喝。”
感染风寒的子楚给了蔺贽一个幽怨的眼神。
子楚身体一直很弱,当了秦王之后四处奔波,每年过冬时都要病一段时间。
挖出了温泉之后,子楚每年去温泉过冬,身体勉强好过了些。现在秦国重新出兵,秦王只能自己坐镇咸阳城。
打仗需要调配全国的资源,就算蔺贽和蔡泽能做到此事,秦王子楚也不能让他们做。
秦王的权力只能掌握在秦王一人手中。
子楚与嬴小政一个性格,生病时总不爱喝药,宁愿吃些偏方,更不愿意忌嘴。
谁让药太苦,而且喝药一定要忌嘴?
华阳太后没了孙子养之后,就开始关心起子楚的身体。
她常常看着子楚的脸发呆,说子楚长得很像先王年轻时候。
如果再胖一点就更像了。
子楚知道华阳太后深深思念君父,在卧室中一直挂着君父的画像,所以任由华阳太后看着他来怀念君父。
华阳太后去的次数多了,就发现了子楚偷偷不听医嘱的事。
这位太后自己没有什么本事,秦仁文王唯一教会她的,就是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找什么人帮忙,听什么人的劝。
她思索了一会儿后,立刻找到了蔺贽。
虽然荀卿是子楚老师,蔡泽官职比蔺贽高,但蔺贽是能和秦王子楚手拉手在咸阳宫喝醉了跳舞的人,她相信蔺贽更能劝服秦王喝药。
果然,华阳太后通知了蔺贽后,蔺贽立刻拿着华阳太后的懿旨进宫,告诉秦王子楚,秦王病好之前,他就不出宫了。
现在蔺贽亲自为子楚熬药喂药,监督子楚每日膳食。
子楚欲哭无泪,蔺贽你学什么不好,为什么学朱襄!
他以为朱襄不在咸阳,他就不会被逼着喝药了。
子楚艰难地咽下苦药,往嘴里狂塞蜜饯,含糊不清道:“我们已经在郭开心中种下不听秦国的话,他就会从赵王那里失宠的种子,就算他知道秦国不一定会兑现承诺,也不敢赌。”
蔺贽让人把药碗拿走,又吩咐膳夫今日做一点烤肉给秦王解馋,然后接着道:“他若将秦国使臣的话告知赵王,与赵王一同给秦国假情报。待灭赵后,君上可以给他一个官职。”
现在的郭开,就像是曾经的楼昌。
楼昌是赵孝成王宠臣,也曾拿了秦王很多钱,给秦国提供情报,给赵国拖了几次后腿。
但蔺贽并不鄙夷他。
因为楼昌只是能力不够。他收秦国钱的事,赵王知道,他常与赵王一同商议怎么给秦国假情报,并从楼缓那里打探秦国的情报。
只是楼缓技高一筹,把楼昌带进坑里了。
如果郭开能如楼昌一样,也算对得起赵王对他的厚爱了。
子楚吞了几个蜜饯,又灌了一杯水后,扭曲的表情才变得平静:“如果他会将此事告知赵王,在秦国灭赵之后,寡人就见不到他了。”
听子楚在私下时还自称“寡人”,蔺贽知道子楚在生气。
他十分无奈:“君上,你脾气怎么和政儿似的?”
子楚白了蔺贽一眼,骂道:“你逼迫寡人喝药,可有当寡人是秦王!”
蔺贽道:“当啊,你看,我手中有华阳太后的懿旨。如果你还没当秦王,我哪需要这个?直接找几个人把你按住灌药了。”
子楚生气地扔杯子砸蔺贽。
蔺贽侧身躲开,看着地上的碎片道:“小心些,这瓷器可贵了。一个瓷器,就能买通一个六国高官。”
子楚没说话,继续拿起手边够得着的东西砸蔺贽。
蔺贽全部躲开。
蔡泽抱着文书来找秦王的时候,看着满地狼藉,脸色一沉。
秦王子楚和丞相蔺贽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进入工作状态。
宫人们也立刻从隐蔽处涌出,迅速将地面打扫干净,并给相国搬来椅子。
“蒙卿请战后,将军王龁和将军司马靳等老将也请战出征。”蔡泽懒得理睬这两人之前在干什么,开门见山道。
秦王子楚疑惑:“王龁?司马靳?他们二人不是刚生了一场病吗?”
蔡泽道:“正因为生了病,他们才一同上书,要回到战场。”
蔡泽捏了一下眉间,道:“蒙卿出征时,告诉他们自己时日不多,不愿死在家中。他们似乎心动了。”
秦王子楚沉默。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去吧去吧。老将军最后的愿望,寡人怎么能不满足。”
于是秦王子楚下诏,命王龁为蒙骜副将,司马靳为廉颇副将,押送后勤辎重与蒙骜和廉颇汇合。
同一时间,白起向太子政请战。
面对太子政和长平君朱襄的劝阻,白起淡然道:“李牧和王翦还有许多机会上战场,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难道你们想让武安君白起在秦昭襄王驾崩后,一直籍籍无名十多年吗?”
太子政和长平君默然,遂命武安君白起为主将,备战南楚。
南秦开始后勤调动,似乎在备战,南楚国得到了消息,但没有重视。
李牧年年南下练兵,张若和蒙武也看得眼馋,也常常以打猎为名,南下去群山中寻些百越蛮夷练手。
嬴小政成为秦太子后,虽只是吴郡郡守,若朱襄盖印,也有调动三郡军队之权。
他让三郡军队轮换,轮流给李牧带着南下练兵。
王翦见状,也掺和了一手,时不时地离开大别山三关,去楚国南楚国逛一圈练兵。
占据了江汉平原和大别山商道,能自给自足就是这么硬气。
南楚国和楚国最初在南秦频繁调动军队的时候惴惴不安。神经绷久了,就像是“狼来了”喊了太多次,现在他们难免松懈下来。
再者秦国已经与韩国和赵国两面开战,哪来的兵力和粮食与楚国开战?
他们却不知道,经过对江汉平原、云梦平原(两湖平原古称,即洞庭湖-洪湖平原)、彭泽平原(鄱阳湖平原)、长江三角洲平原等地的持续开发,沼泽荒草瘴气密布之地已经有三成变成了稻田。
虽只是三成,也足以让南秦三地自给自足,还能反哺秦国。
楚国内乱的大量楚国流民和李牧南下掠夺的越人战俘,补充了南秦三地的青壮,南秦兵源也很充足。
王翦和李牧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已经将长江北岸被项燕摧毁的城池重建。大量被迫北迁的楚人悄悄回到了故乡。
嬴小政在支援朱襄守城时曾见到一处被项燕剿灭的士人故地,收集了不少未被完全焚毁的家传典籍。
朱襄将项燕和南楚国军队赶跑之后,嬴小政下令秦军尽量收集这些被焚毁的士人故宅中的书籍,给予上缴者丰厚的奖励。
这些书籍被跟随朱襄的学子们誊抄后,分类归档,根据原本属地放在了新建的城池中,张贴告示请南归的士人前来领取。
嬴小政这一手精妙绝伦,原本犹豫的长江北岸楚国士人家族就算不回来,也要派人前来看看秦国有没有收集自己家的传书。
即使有些家族已经覆灭,但亲朋好友总还是有几个。
他们南下寻找故旧族亲的遗物,看到秦人保存的不仅有竹简木牍,甚至还有宗祠牌位,都泣不成声,连连对着东面秦太子政和长平君朱襄的方向磕头叩拜。
南楚君和楚将焚毁他们的宗祠,秦人却帮着他们护住了族人最后存在的痕迹。他们那颗尊楚的心动摇了。
楚王昏庸,南楚国是叛逆之国,楚国有识之士本就对楚国很是失望,只是一直被“楚人”二字束缚。
秦太子政对楚国士人的仁慈高义,让他们纷纷对秦太子政归心,愿意南下投奔秦太子政。
至于朱襄,他已经在长江北岸屯田分地。
南楚国立国之后,立刻就要大肆分地给功臣,才能让这个从楚国分裂出来的叛逆之国稳固。
几次人为造就的饥荒后,自耕农的地被吞并,大量楚人要么沦为佃农,要么南逃。
只是长江天堑,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
当项燕将长江北岸原本的势力摧毁,秦国以广陵城为据点辐射,彻底掌控长江北岸之后,楚人再南下逃荒,就不需要跨越长江天堑。
于是长江北岸几座城池也不缺青壮劳力了。
长江北岸都是一年两熟。一两年过去,长江北岸各座城池都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军械作坊和纺织作坊也开办起来,每日热火朝天地开工着。
秦兵悄悄地从各个城池运粮聚集,明明相隔不远,南楚国却毫无知觉。
白起已经来到了长江北岸。
此次出兵,王翦单出一路,蒙武给白起当副将。
李牧会在长江三角洲练兵,吸引南楚国和楚国的注意力。
当一切准备妥当后,秋收开始了。
北边,张良已经来到了陈都,但楚王并不接待张良。
虽然张良的父亲没有死几年,李园已经不给张家面子了。
何况李园铁了心要趁着韩国之死吃点尸体,扩大自己的封邑面积。
张良一个黄毛小儿,别说楚王接见,他自己都不屑接见。
张良等候了几日之后,冒险买通了一位为楚王炼丹的出身韩国士族的方士,扮作方士的童子前往楚王宫中。
张良来到楚王宫中时,楚王正跟着宫殿里的巫婆乱舞。
据说他在与神灵沟通。
屋内烟雾缭绕,熏得张良头昏脑涨。
他用袖子掩住口鼻,看向那个状似癫狂的楚王,心中悲哀。
楚王继位后虽然被秦国夺去了许多土地,但听曾经出使过楚国的父亲说,楚王还算个不错的君王。
楚国衰落,非楚王之错,只是因为秦王是虎狼之君。
现在的楚王和父亲口中判若两人。
这仅仅是因为逼死了春申君吗?
还是说秦国夺南秦与南楚国分裂两件事,彻底打垮了这位楚王的心智。
楚王看着一位童子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自觉不对。
他晃了晃有些昏的脑子,问道:“你是何人?”
张良拱手道:“小子张良,韩相张平之子。”
楚王一屁股坐在地上:“韩相张平?”
他想了许久,想到了这个名字。
对于张良扮作童子来见他,他没什么反应。
张良见楚王发呆,恭敬道:“请楚王出兵救韩国。”
楚王道:“韩国为何派一童子来?”
张良道:“因为韩国已经想要投降秦国,成为秦国的属国。”
楚王嗤笑:“韩王既然要投降,你为何来寻我?”
张良道:“韩王不想降,只是韩国士人想降。如令尹李园得了秦国的好处,想要坐实韩国被灭,好扩展封邑;如南楚君趁着秦国压迫自立,无视楚国和楚王利益一样,韩王如今也陷入如此绝境。”
楚王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张良。
张良毫不畏惧地直视楚王:“楚王,唇亡齿寒。若没有了韩国抵挡秦国的进攻,秦国大军可在韩国屯兵屯田,直接南下攻打楚国。那时楚国危矣!”
楚王沉默良久,道:“世人都言寡人已经被令尹夺权,你为何不去寻令尹,要冒险入宫寻寡人?”
张良道:“因为良相信,春申君宁死也不肯背叛的君王,一定是一位有为之君。即便受了他人蛊惑,只要楚王愿意,就能立刻重新掌握楚国。”
楚王响亮地嗤笑了一声,然后仰面朝天躺到了地板上。
张良没有继续催促楚王,只是保持恭敬的姿势,垂首等候楚王做决断。
半晌,楚王道:“好,寡人出兵。”
张良紧捏的手心松开,手心全是汗。
楚王摇摇晃晃站起来,派人去传李园。
“张平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会很欣慰。你师承何人?”楚王问道。
张良本想说自学成才,又想到还未谋面的韩公子非。
但他张口时,却低头道:“我暂无师承,只是在咸阳受过长平君几月指点。”
楚王微愣:“是长平君?”
张良道:“是。”
楚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又是长平君。这个长平君啊。”
楚王摆了摆手,道:“你目的已达到,赶紧走吧。若你不走,李园必不可能放过你。”
张良听着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浑浊的楚王对他关切的话语,心中有些疑惑。
但楚王说得有道理,他立刻乔装离开了陈都。
果然如楚王所说,张良前脚离开陈都,后脚恼羞成怒的李园就派人前来追杀。
李园派人拦住北上的要道,想要把这个破坏他计划的黄毛小儿留在楚国,然后扮作是强盗劫道。
他杀张良还有一个理由。
如果张良死在楚国,那么韩国肯定会斥责楚国。
这时他再义正辞严地这和楚国没关系,明明是你们自己不小心。楚国都出兵帮韩国了,韩国还出言不逊,撤兵!
李园想得很好,却没料到张良没有北上,而是南下。
楚王料到了。
他还送给张良一块令牌,可以扮作楚国使臣,顺利通过南楚国地界,前往南秦拜见朱襄。
扮作楚王使臣的当然不是张良,而是张良带去的家仆。张良扮作家仆的书童。
坐在马车内,张良把玩着楚王赐予的令牌,神情惆怅。
楚王现在的表现,可不像是一个昏君。
可楚王如果不昏庸,为何会逼死春申君?
张良想不明白。
张良还想不明白,魏王因为信陵君魏无忌的死病倒,现在似乎快病死了。既然魏王对信陵君感情如此深厚,为何在信陵君生前却不好好对待信陵君?
还有韩王。
韩王听信外臣的话,内不修政治,外不整备军务。韩国宗室应该是韩王最信任的人,但韩公子非的劝诫,韩王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又是为何?
张良在父亲辞世前,都认为自己天资聪慧,才华不比成年贤才差。
现在他被迫成长了,过早成熟了,真的可能算得上贤才了,心中疑问却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贤才。
“公子,前面就要过南秦的边防关卡了。”驾车的家仆有些担心,“若秦人拦住我们该怎么办?”
张良道:“我有秦太子的信物,不须担心。”
家仆应了一声,继续驾车。
他摸了摸横放在腿上的长剑,长叹一口气:“太子政若见我来投,定会嘲笑我。”
小张良脑海里浮现出太子政那面目可憎的嘴脸,心里就有一股火气往上冒,想立刻调头回韩国。
可恶啊!为何太子政不留在咸阳?真是不想见到这个人。只想一想,小张良就想拔出剑砍点什么!
“阿嚏。”嬴小政揉了揉鼻子,道,“舅父,我一嘲笑张良就打喷嚏,他肯定正在诅咒我。”
朱襄无语。
嬴小政听闻韩国国都被围,大笑三声“竖子张良一定吓得瑟瑟发抖”。
张良怎么你了?不是你一直在欺负他吗?
嬴小政与张良初见时,嬴小政刚到中二叛逆期,张良还是个七八岁的熊孩子。
叛逆少年遇上熊孩子,那简直是天雷撞地火,瞬间噼里啪啦,炸开了。
如今嬴小政十七岁,快要度过漫长的叛逆期了。张良也到了后世小升初的年龄。嬴小政还记得那个聪慧的熊孩子。
那是嬴小政第一次主动送给同龄人礼物,并发表“若他与我为敌,我必杀之”的宣言。
朱襄只能说,留侯不愧是留侯。
即使还没有看到秦末生灵涂炭,从一心复韩艰难转变成支持汉承秦制,孩童时代的张良已经显示出他过高的天赋。
天才从小就是天才。
听闻子楚重举统一天下的大旗,第一站就是灭韩,嬴小政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张良那桀骜不驯的嘴脸。
朱襄听着嬴小政对小张良的嘲笑,不由扶额叹气。
政儿,你幼稚不幼稚?
你这一笑损失的功德,你舅父要在心里为你敲十年电子木鱼才能赚回来。
听闻被溺爱的孩子叛逆期中二期会特别长。朱襄担心十七岁不是嬴小政中二叛逆期的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嬴小政嘲笑小张良的时候,没料到小张良已经在寻他的路上。
小张良见到了秦军设防的关卡之后,拿出证明自己是韩国世卿张家之子的身份凭证,又拿出嬴小政赠送的长剑。
他若只想通关,拿出身份凭证即可。拿出秦太子赠送长剑,是希望秦军能派人带他去拜见秦太子,以免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秦太子肯定知道他素未谋面的老师韩非在哪。
秦国官造的武器会镌刻铭文,写上监造的名字、锻造的年月。嬴小政所佩戴的宫中珍藏宝剑,还会铭刻工匠的名字,和宫廷御用记号。
后世也一样。所以御赐的物品不能变现,有些大臣才年年接赏赐还仍旧贫穷。
驻守秦兵不识字,但事关太子,立刻禀报驻防队长。
底层将领大多是识得几个字的士人。他认出了铭文,派人护送小张良去寻找更高一级别的将领,一层一层地上报。
小张良见秦军有条不紊地将自己行程安排妥当,联想韩军的混乱,心里难免有些抑郁难解。
小张良从韩入楚,又沿着南楚国官道一路南下时,看到了南北环境和风俗的颇大差异。
但小张良对这些差异并不是很在意。
他离开咸阳时说到做到。即使还是个孩童,他也在张家家丁的帮助下,用稚嫩的双脚踏遍了韩国不大的土地,亲眼看到了从未入过他眼的韩国庶人——为国家提供衣食住行赋税兵源的根基。
他也终于明白朱襄所说的,只要去看一眼韩国的庶民,就知道韩国已经到了灭亡边缘。
韩国的自耕农少之又少。大批庶人要么被束缚在贵族的庄园,要么逃离韩国。
收不到赋税征不到兵,韩国用什么来强国?
以那些仍旧醉生梦死的世卿贵族吗?
若治国如烹饭,公卿是膳夫,庶人就是五谷。
无五谷如何烹饭?
在小张良不太宽阔的视野里,满目疮痍。
南下后,楚国也罢,南楚国也罢,和韩国差不多。
楚国和南楚国更多热多雨多植被,庶民能果腹的食物更多,看着比韩国庶民过得稍好一些。
但本质是一样的。
能吃糠皮谁愿意吃树皮草根,能吃粮食谁愿意吃糠皮。
小张良看到沿路都有衣衫褴褛的楚人穿行于山野,时常与抓捕他们的楚国兵卒起冲突。
那些应当是活不下去的楚国流民。
进入南秦之地后,小张良仍旧习惯性地往车窗外张望,去亲眼看那些平日看不到的庶人。
时值秋收。
稻田已经变成金黄色的海洋,风一吹,仿佛金子做的海浪像是要扑面而来。
在起起伏伏的海浪中,有不少人埋头收割。
许多人的穿着打扮,看着不像是普通农人。
小张良想起春申君被赐死的原因——居然以士人之身甘心下贱,去替农人收割粮食。
小张良问马车旁骑马护送的秦兵:“那些田地里忙碌的人是秦国的士人吗?”
秦兵先是疑惑:“田地?”
他看向稻田,才明白车中贵人问什么,回答道:“是兵卒。农忙时将军会派我们去帮忙收割稻田,以收割面积行赏。”
他想了想,补充道:“年年都这样。”
另一个秦兵听到这话后,道:“帮地里干活既不危险,还能多拿一份粮饷,是肥差。”
为小张良驾车的家丁疑惑转头看了秦兵一眼。
耕地种田又苦又累,怎么还是肥差?
小张良想起韩国兵卒在军营中的生活,点头了然:“确实是肥差。”
亲自带领士人帮农人收割,不过是一时办法。南秦将兵役徭役和帮助农耕相结合,形成了可以持续下去的制度,才能彻底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这也算是另一种兵卒屯田?
小张良思考着秦人的制服,一个农人扛着镰刀与自己的马车擦肩而过。
那农人见到贵人的车架,驻足低头行礼。待马车驶过后,他就抬起头离开了。
农人没有诚惶诚恐地下跪,没有将脸埋在土里。
这在任何一个国家,贵族都可以以此找碴鞭笞他。
但见农人那平静的模样,小张良猜测,见到贵人的车架只需要驻足行礼,恐怕是南秦的规定,并非农人不懂规矩。
小张良问道:“庶人见到卿大夫车架不需要跪地行礼,是朱襄公的要求吗?”
秦兵道:“是太子的命令。太子发布了多道命令,若农忙时有农人向士大夫下跪耽误耕种收割,就要罚农人徭役,罚士大夫钱财。”
小张良面色一僵。
他以为这是朱襄公对庶人的仁慈,结果是太子政那个未来暴君?
好吧,这确实很符合太子政的性格。
农忙时常有官吏在田间来来往往巡视。如果农人见到官吏就跪着不能动,那岂不是耽误农活?
在太子政这个暴君眼中,士人和庶人都是他秦太子俯视的人,耽误农活的都该罚。
小张良先脸皮抽搐了一下,然后不由笑了。
他道:“我自韩国南下,途径韩楚南楚三国,只有南秦农人脸上少凄苦。”
秦兵听到此话却很不能理解:“今年我们这风调雨顺,楚国和南楚国也应该差不多。楚国和南楚国今年未有兵乱,丰收在即,农人脸上怎么还会有凄苦?”
小张良一愣。
良久,他摇头:“我不知道。”
今年楚国和南楚国也应该是一个丰收年,农人的脸上应当有喜悦的。
为何没有?他真的不知道。
朱襄公知道吗?
小张良再次望向金黄色的田野。
田野中已经有一部分金色海浪被收割,有秦兵和农人正在休息。
农人从腰间拿出竹筒递给秦兵。秦兵喝水时,从怀里摸出一张饼,掰了一半后与农人分吃。
农人又拿出一个小瓦罐,用瓦罐旁绑着的小木勺挖出黑黝黝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
秦兵把半张饼掰开,农人把勺子中的黑黝黝食物塞进秦兵的半张饼里,然后又将黑黝黝食物塞进自己的半张饼里。
小张良看到他们把饼塞进嘴里时,车已经驶过了那一片田野,看不到他们吃饼的表情了。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着马车车顶,两眼视线放空。
此时他在想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情太过复杂,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秦兵又上报了更高级别的将领,有出身咸阳的将领确认这把长剑确实是太子之物,亲自护送小张良去寻秦太子。
秦太子政此时正在广陵城附近监督秋收。
小张良只带了一个壮硕家丁,让其他家丁与装着礼物的马车去广陵城寻找暂住的地方,自己跟着那位小将骑马去寻找秦太子政。
“原来你就是张良?”那小将自我介绍道,“久仰。”
小张良没想到居然有人知道自己的姓名,忙道不敢,询问那位小将的名字。
能认出太子之物,还知道太子在哪,并听过张良名字的小将,当然是蒙恬。
蒙恬前几天才听太子政说起张良。
“韩国要灭亡了,张良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啕大哭。”
蒙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太子你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吗?那个张良与你认识时应该还小吧?而且听说是他在你这里吃了亏。怎么听着好像你在记他的仇似的。
蒙恬不明白,蒙恬也不敢问。
现在居然见到了当事人,蒙恬十分好奇,所以特意丢下手中的事,亲自带小张良去寻找太子。
他想亲眼看看太子见到了前几日所嘲笑的当事人,会是什么表情。
张良听过蒙恬的名声。
广陵城一战中,蒙恬夺项燕和南楚君的旗帜,一战成名,名声从楚人那里传到了韩人那里。
张良还知道蒙恬之父是朱襄公的好友,南郡郡守蒙武,也是公卿之后。
张良对蒙恬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恬的祖父蒙骜,正在领兵攻打赵国,阻止赵国救援韩国。
蒙恬本以为张良会和他聊起来,没想到张良听到他的名字后就开始发呆,不由疑惑。
张良不和他聊,他也懒得主动起话匣子。
反正他只是来看热闹的,不是与这个垂髫小孩结交的。
蒙恬除了是小将,还身兼太子政的近侍。他自然立刻就找到了太子政的地方。
快到地方的时候,蒙恬下马步行。
小张良也跟着下马步行,并让随从与蒙恬带来的人一起停留在原地。
他知道只能自己去拜见秦太子。
小张良在步行时,想了许多与秦太子重新见面的情景。
他与秦太子第一次见面十分狼狈,吓得嚎啕大哭,至今想起来仍旧尴尬。
在他印象中秦太子十三四岁时就已经颇具暴君之相,连走路时都带着龙虎之威,连每一根发丝都一丝不苟,十分严肃。
现在几年未见,秦太子的威严一定更加可怖。
小张良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千万别被秦太子的气势吓到。
他以后要随侍老师公子非左右,与秦太子见面的时间很多。若此次被吓到,秦太子肯定瞧不起他。
蒙恬停下了脚步。
小张良从自我打气中回过神,疑惑道:“到了?秦太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