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遥心情很复杂……熟悉水上救援的人都知道,救援溺水者时,最大的困难往往不是复杂的水域环境,而是溺水者自己。他们在遇到有人救助时会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不顾一切地将救援者按进水面,以保持自己的头脸露出持续呼吸,这样的挣扎势必会大幅度消耗救援者的体力……但小室辰也在她大吼让他不要有任何动作后,就立刻放弃了挣扎,放松身体,放任春日遥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春日遥的信任已经盖过了人类自身的本能。
而且,在那枚土法炮弹落下时,春日遥紧急避开了油箱这样易燃易爆炸的部位,但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力还是将车辆脆弱的铁皮外壳狠狠拍在护栏上,驾驶座的安全带连着半边车座一起被断裂的铁栏杆削断,于是春日遥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撞开车门滚了出去……
但车也因此和栏杆一起绞死在了山路上形成了相对稳固的三角,也就是说,小室辰也无论如何也不该和自己一起坠崖。唯一的可能性是他眼看自己滚下去,自己也跟着扑了下去。
上一个做这事的人还是峨眉派的郭襄祖师,十六岁的郭襄看着悲痛欲绝的杨过跟着一起跳了下去,风陵渡口误终身,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虽说春日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自己这平平无奇的颜值,何以媲美自带魅惑属性的神雕大侠。
在那么高的地方坠崖,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只是现在他们的车完蛋了,小室的手机也因为进水失去了作用。两个人只好瑟瑟发抖地在雾气弥漫的路边等了很久,才等来一辆载着回东京旅客的自驾车。
春日遥随口撒谎,说自己也是登山的背包客,只不过在拐弯处避让不及掉进河里,车子和行李都没带上来,所以希望对方能带自己回东京。
背包客们纷纷惊叹他们真是大难不死,给他们提供了大毛巾、热水和高热量食品。眼看着他们缓过气来,背包客中的女性还调侃他们是不是出来玩的小情侣,春日遥则无视身边少年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神,诚恳地说怎么会呢,是带着快要高考的弟弟出来的好姐姐啦。
都是进行过登山宿营这样体力运动的人,返回东京的旅途将近两个小时,背包客们也都渐渐睡得东倒西歪,春日遥还在心里盘算着几条离开日本线路的事,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室辰也忽然开口了:
“不知道禅院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春日遥一愣,她是真把禅院直哉忘得干干净净。但想来以特一级咒术师的能力,遇上一两个已经暴露位置的、携带的又是笨重武器的蟊贼,怎么着也不至于丢了命。
“他应该没事吧,毕竟祸害活千年……”春日遥想了想,压低声音,“回到东京,你有什么打算?是去警察局么?记得好好组织语言,关于咒灵的话题就不要随便提起了……”
“悟。”小室辰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这是遥前辈朋友的名字么?”
“……”春日遥眉眼一凝。
“在掉到水里的时候,遥前辈好像喊了这个名字。”小室辰也看向窗外,长长的山路边次序亮起了珠串般的路灯,照亮了他湛蓝的瞳孔,“这里的空气真潮湿啊,第一次遇见遥前辈的时候也是这么潮湿的天气,如果没有遥前辈的话,我大概就会死在那只名为雨女的咒灵手下吧……”
春日遥对这些毫无印象,只能默默地听着。
“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我先遇到遥前辈就好了……”
春日遥心说您真不是《神雕侠侣》的忠实粉丝么?下一刻您是不是就要说要自称大龙女收留无家可归的小杨过了?
“……如果我就是春日前辈的那个朋友就好了。”少年轻声说。“如果……”
春日遥正准备说点什么,七座客车忽然驶入了长长的山间隧道中,昏暗的甬道和厉风的尖啸一下子吞没了黄昏时分明灭的光线。
到了东京,小室辰也去公共电话亭投币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辆宝马7系低调地开着双闪停了下来。春日遥感慨了一句原来穷人只有我自己,远远地看见一身书卷气的男人降下了车窗,冲着小室辰也微笑,小室辰也朝着她的方向张望着挥手。
春日遥闪身躲在了门柱后。
不知是否幻觉,春日遥似乎在那个书卷气男人细碎的额发下,看到了一道狰狞的蜈蚣状伤疤。
接下来她就是独自去银行保险柜中拿到了自己的证件和现金,独自在路上和迎面冲来的咒灵发生遭遇,然后再次昏迷和苏醒,这套流程她几乎都要娴熟起来了……
隔着厚重的布料,她听外面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知道自己被转移到了更安静的室内,嘈杂的人声和踢踏凌乱的脚步声随之也退了出去,一只手伸了过来,抽掉了布袋上的绳子,春日遥赶紧闭上眼睛装死。
“遥,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男人慢悠悠地说,大概是注意到她的尊容,他叹了口气,走到稍远的柜子处翻找出什么东西。“你这是刚去泥巴坑里打了滚么?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这是你自己上次落下的衣服,先去洗个澡吧。”
--------------------
作者有话要说:
遥妹瞳孔地震中
春日遥满心满眼全是震惊。
什么落下的衣服?这是可以说的吗?如果说小室辰也那边还可以推脱说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沉迷于姐姐的魅力不可自拔, 是雏鸟情结的升级版本,您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啊?咱们从前什么关系我才能随便就在您这落下可以换洗的衣服啊?难不成从前我真是个到处留情的海王?
但再装死也不现实,春日遥只好慢吞吞地爬起身来面对现实, 她拨开湿漉漉贴在眼睛上的黑色额发,和已经抱着膝盖蹲下身的男人对视。
男人有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痕迹深长,深色的眼珠里好像永远带着隐约的笑意,嗯……属于那种光凭眼波流转就能把小姑娘哄骗得五迷三道的类型。但同时他又穿着件把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僧袍, 看上去有股禁欲系的迷人气质。
春日遥惊疑不定, 心说难道从前自己的道德水准已经低下到了连宗教从业人士都不放过的程度了?
还有他拎过来的衣服, 米色毛衣、驼色半身裙和长款风衣,的确是自己做社畜时喜欢的装束。每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熨烫折叠得平整,散发着洗衣液和柔顺剂的清香……
春日遥甚至有种错觉, 自己是在面对什么大和抚子贤内助,对方优雅得体的微笑下是你在外面妖艳小贱货那里玩累了总要回到老娘这平静温暖港湾里来的自信和笃定。
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只好接过衣服, 僵硬地点点头, 起身去浴室了。
等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浴室中, 夏油杰也站起身来拉开纸门, 菅田真奈美正坐在长椅上等他,一起的还有美美子和菜菜子,对这对双胞胎养女,夏油杰向来没有隐瞒的习惯。准确的说, 对于“盘星教”中的教众,他视为家人的人, 夏油杰一向是随和又温柔的。
见他过来, 三个人齐刷刷扭头, 眼中盛满了求知欲……一个随便打路边捡来的姑娘,证件上有和夏油杰相同的姓氏,又恰好是咒术师,还让他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在意和谨慎,这件事实在是够离奇的了。
“春日遥,是我的同级。”夏油杰没有隐瞒。
美美子和菜菜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没办法,虽然美美子和菜菜子和春日遥有一面之缘,但那时她的发色和打扮同如今都截然不同,而且手持长刀横刀立马,因为在世间飘荡百年而生出灵智的假想怨灵雨女在她手中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虽然因为对她们敬爱的夏油大人说话不客气而使姐妹俩很是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柔美的外表下是刀剑般的凛冽……怎么也不该被约为二级咒术师水准的真奈美打包带回来。
菅田真奈美则有些不安,她知道夏油杰出身于咒术高专,从那里面来的……可都是咒术师呀,她这行动往小了说是捡错了人,往大了说可就是里通外国是无耻的奸贼,哪怕夏油杰对教众相当宽和,不加责怪,她也难得逃出自己良心的谴责。
“你是怎么遇见她的?”夏油杰问。
“嗯……”真奈美回忆说,“我是在追一只二级咒灵的路上遇到那个姑娘的。她独自一人,素面无妆,灰扑扑地混在人群里面,平平无奇。如果不是我追踪的咒灵像是看到了什么珍馐美味,生生地扭转方向扑向她,我大概都不会注意到她……那个姑娘能够看到那只咒灵,但丝毫没有展现出咒术师的攻击力,她在无人的小巷里晕厥了过去……您也知道,哪怕是咒术师,第一次见到那么形状可怖的咒灵,晕过去的人也不少……”
“哈?”美美子忍不住质疑,“她没有从裙子底下或者长柄雨伞里抽出一把刀把那只咒灵给祓除么?”
“没有。”真奈美不解其意,继续说道,“我原本打算等咒灵吞掉她后再动手的……”
真奈美用掌心搓了搓手臂,即使只是回想那一幕,皮肤上还是因为兴奋而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在咒灵的血盆大口即将把女孩整个吞进去的那一瞬间,晕厥在尘土中的女孩忽然坐起身来,额发遮住双眼,素白脸颊上全无表情。
温润的气幕从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推进,缓慢柔和却蕴藏着无限杀机,炮弹般撞上来的咒灵像是陷入透明的凝胶般,动作陡然迟缓了起来。
“时间系术式?空间系术式?”菜菜子问。
“不对,都不是。”真奈美摇头,“她……在分解那只咒灵身上的咒力!”
构成咒灵皮肤、血肉和骨骼的咒力像洋葱的外皮那样被一层一层剥开,被粉碎、被分解,化沙、化烟,而在此期间,咒灵没有做出任何挣扎的动作,神色平静宁洽,如蒙神的恩宠和召唤。
这一幕太过奇幻,以至于真奈美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气幕还在继续扩大,猛然从女孩头顶滑翔过的燕子,在阴暗下水沟中悄无声息地溜走的老鼠……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那片气幕的作用之下发生改变,体温升高、心跳过速、血液奔腾着流过血管,名为“咒力”的力量在它们的每一个细胞中肆无忌惮地流淌。
等菅田真奈美意识到不对劲时,自己也被凝胶般的气幕包裹了起来,咒术师的身体强韧程度远超常人,但身体的变化程度已经超过了术士承受的阈值。但比起肉*体的变化,更可怖的是她失去了对情绪的管理能力,全新的力量侵入了她的身体,无情地压榨着咒术的回路,全力往外输出咒力——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她突然看到女孩脖子上一点柔和的蓝光亮了起来,随即她再度陷入昏迷,恐怖的压力骤然消失,真奈美靠着墙壁缓缓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惊魂未定地一拳打在墙壁上,惊讶地发现墙壁上出现了一层蛛网般的裂纹……真奈美这才意识到,刚刚只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女孩带来的强绝压力在全力压榨她身体内咒力之余,同时也拓宽了术式的回路,提升了她的咒力总量。
“我知道了。”夏油杰说,他沉默片刻,没有对真奈美描述的景象做过多的评价。“对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他很少用这么郑重其事的请求语气,菅田真奈美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您说。”
“美美子和菜菜子今晚和你一起回家去吧。”夏油杰抬头看一眼清冷的月色,“今天晚上,我要招待一位客人。”
春日遥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上合适的衣服,在做足心理建设后,她还是握住了浴室的门把手。
男人此刻不在这里,不过她没打算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作出贸然逃离的举动……春日遥很浅地叹了口气,她之前曾经预料过她的出逃不会顺利,但怎么也没料到会波折成这个样子。
只不过是在银行拿个证件的功夫,还能遇上只对她很感兴趣的咒灵,属实是人倒霉连喝凉水都会塞牙缝儿。
不过好消息是这位看着温婉贤淑的黑衣僧侣没打算噶了她,坏消息是她对他也毫无印象。迄今为止她见到谁都没印象,他们对她描述的那段往事就像在水面上倒映的光影,带着水波扭曲的纹路。
春日遥把一缕短发别到耳朵后面去,环顾四周,之前还没注意,这里似乎是某人的房间……很大程度还就是刚刚那个男人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集中精神观察四周,有些受过训练的人能在别人面前长年累月地伪装自己,但在他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就难免留下各式各样生活的痕迹,从而投射出这个人的性格和爱好来。
不舒服,春日遥得出的第一反应是不舒服。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套小小的桌椅,桌子上面放着一沓没有写字的草稿纸和一只钢笔,隐约能看到垫在草稿纸上的东西留下来的内容,那似乎是一份格式严谨的公文,内容似乎是签订的某项合同,字体很端正,书写习惯也很好,可见在少年时期这个人受到过不错的教育。
春日遥坐在椅子上,皱眉,以她的身高,这张桌子都有点太矮了,何况以刚刚那个人的身高,他要写点什么都得弯下腰来。
还有那张单人床……床板硬邦邦的,垫着的被褥也很薄,虽然不排除有些人喜欢硬一点的床,但它无论是长短还是宽度都和男人的身材不相匹配,比起会安置在家中的床它显然更适合出现在宿舍……
对,春日遥好像抓住了点什么,比起磨练自我的苦行生活,她更倾向于房间的主人将这里刻意打造成一个宿舍……一个高中学生的单人宿舍。
春日遥注意到单人床靠墙的一边有个小小的床头柜,它大半被掩盖在深蓝色的窗帘下。春日遥拉起窗帘,原木色调的柜面上是一个相框和一把漆黑的小太刀,刀柄光滑,刀身嶙峋宛如密集的鱼鳞折射出一点淡薄的光来,看着是件古物了。
床头留有武器并不奇怪,很多人包括春日遥自己从前都有这样的习惯,还是在和五条悟一起住后在他“每天早上本来想过来抱着可爱的女朋友结果脸压到冷冰冰的刀刃虽然身体不会受伤但心灵却饱受摧残”强烈的抗议下放弃了这个习惯。
但照片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这个人很在意和留恋这张照片里的人和事。
但偏偏同时照片又被压在小太刀的下方,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个人把这张照片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克制自己从来不去看它。
春日遥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落灰的相框。
那是一张四人的合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都穿着花里胡哨的cos服,虽然情态各有不同,但至少在落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是欢欣喜悦的。如果不是看到这种照片,春日遥都想不到,自己能露出这么陌生的、纯粹的、快乐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春日遥的眼角微微抽搐,她心底有什么在轰鸣,有什么要冲破束缚跳出来。那是一只啼血的杜鹃,在嶙峋的怪石间垂死鸣叫,仅存的一点力气却不够它发出最后一声啼鸣……可是,那究竟……
厉风的声音如割裂丝绸般传来,仓促之间,春日遥下意识地抓起手中的小太刀格挡。刀刃略微偏斜,向上挑起,如果有懂刀法的人在现场,就能看出她用出的是名为“牙突”的立刀法,这种刀法在瞬间突刺中能够减轻肘部和腕部的伤害,称得上是高明的应对。
但春日遥根本没能握住那把刀,即使是无论是质量和长度都远小于她曾经惯用长刀的小太刀。沉重剧烈的疼痛以手心为起点迅速蔓延到整条手臂,刀剑从她手中滑落下去,“嚓”地一声插在木制地板上。
男人的手掌擦过她的脸颊,落到她身后的墙壁上,簌簌地震下来一层墙灰。春日遥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话缓颊一下,譬如少侠息怒大家以前都是好同学您看这照片上也有我看看应该无伤大雅吧……之类的。
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明白了。”夏油杰低头看着她,他眉目间似乎还有一点模糊笑意,又好像没有。 “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纯爱党,正文没有不该有的东西,放心食用。
照片就是第四十章那张照片
“值得吗?”
夏油杰的双臂把她死死地困在墙壁之间, 他略弯下腰,和她平视,眼皮撩起, 深色的眼珠被月光映出慑人的亮度。
“直到见到你,我才知道为什么悟会为了仙台的事情在咒术界掀起风雨。为了几只愚蠢的猴子,你把过去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连自己的刀都握不住了……就为了那种东西,真的值得么?”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相同的话说了两遍, 而且, 虽然语气始终竭力保持平稳, 但话说到最后,还是不自觉露出了一点阴烧的怒气。
夏油杰第一次见到春日遥的时候,她才十五岁。
那天天气很好, 春日遥来得很早,坐在教室的前排, 正在收拾课本和书包。咒术高专的制服可以个性化定制, 但她选择的是最原始的款式, 衬衫扣子严严实实地扣到最上一粒, 从头发丝到方口小皮鞋, 全都收拾得一丝不苟。
比起初次见面时就把“老子天下第一”写在脸上的五条悟、第一天上学就带了烟盒的不良JK家入硝子,春日遥显得那么保守、平庸和无聊。这种类型的学生夏油杰在国中念书时见过不知凡几,甚至连他自己都在很长时间内用这样的形象包装着自己。如果不是那头罕见的、火焰般跳动的绯色长发,她几乎不会在夏油杰心中留下任何记忆点。
何况她甚至没有自己的术式, 虽然咒力量足够,但没有咒具她甚至无法对咒灵打出伤害。
这在咒术师的进阶之路上几乎是致命的缺点。
很快他就知道了五条悟和春日遥之间的婚约, 无论是在咒术师群体还是普通人中都该被视作封建主义残留的关系, 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和大小姐, 夏油杰在心底给初次见面的同级盖了个章。
春日遥弯下腰来把手中的点心盒子递给他,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夏油杰猝然睁大眼睛——就在他们接触的瞬间,因为早上吞吃掉咒灵而产生的附骨之疽般的恶心和不快烟消云散。一旁把脚跷到课桌上的五条悟随意地解释道:
“很舒服对不对?这是遥的小技巧啦……”
春日遥可以通过接触对方皮肤调整对方体内不同激素浓度,达到调整对方情绪的目的,无法用来对敌,但在生活中是相当实用的技巧。据说她就是因为这样的能力才成为“六眼”的未婚妻,可五条悟用自己的态度身体力行表达了自己对这段婚约关系的不屑:
“等我到十八岁的时候就会把这段婚约关系解除啦。”
春日遥没有对这句话表现出任何反应,她始终那样静谧地微笑着,眼睛里跳动着雨后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样的光泽。
夏油杰很快发现,对她的初印象是完全错误的。
这是个绝代的女剑豪,拿起特级咒具·妖刀村雨时的战斗力和没有武器时压根不是一个等级,所以她总是长刀不离身。
虽然没有术士评级,但春日遥的任务成功率远远高于她的同级们,据她本人说是因为她会有意识地避开大型咒灵扎堆等自己不擅长的任务场景。
虽然在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长大,但她的童年生活简直是相当不幸,全靠自己在刀术上的惊人天赋才被家族看重起来。
以及她其实很害怕无保护的高空飞行,夏油杰初次获得特级咒灵·虹龙时曾邀请同级们一起上天飞着玩儿,春日遥的表情还是那么淡定又温和,但她的一只手在不易发觉的角落抓紧了硝子的裙摆,用力之大连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她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如此之好,所以直到四人组第一次的集体任务结束时,五条悟把才从玉藻前幻境里醒来的春日遥从水池子里抱上来时,夏油杰和家入硝子才意识到她原来是真的非常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
进入三年级后,四人一下子变得聚少离多起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夏油杰惊讶地发现春日遥的年度任务量只有三个。借着家入硝子的酒局,喝得有些神志不清的春日遥想了好久,才告诉他们说她是在五条家进行新娘修行。
为了她心爱的青梅竹马和未婚夫,女剑豪要收起自己命中注定的长刀,在深深的宅院里做高贵雍容的贵妇人,一个完美童话的结局,蓝色眼睛的神子和红色长发的女剑豪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惜男主角喝了点酒在空中放了个礼花后已经处于呼呼大睡的状态。夏油杰说啊今天好像是盂兰盆节吧?不如放个百鬼夜行?本该对约束他们行为的春日遥迷蒙地说好啊好啊,事后他们集体写了五千字的检讨。
再后来,他们经历了星浆体事件,再后来,就是那个漫长而苦涩的夏天。在村民们仅仅因为“是咒术师”这个理由就要杀死双胞胎姐妹菜菜子和美美子的瞬间,夏油杰面无表情地发动了咒灵操术。
数以百计的咒灵从他身后的虚影里扑向了他曾经费尽心思保护的普通人,将整个村庄化作了修罗地狱。
“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他在遍地的血色中弯腰抱起了两个小女孩。他没有发动“帐”,因为能看到这一切的人都死了,除了随行的辅助监督。
夏油杰很清楚监督应该会立刻向高专方报告,不过无所谓,想必他们会因为他突然的叛乱手忙脚乱,也根本无法猜出他接下来的行动。
夏油杰来到了自己的家中,既然立志要斩断作为术士和普通人之间最后的束缚,那么就一定要杀死身为普通人的父母。
这个举动实在太疯狂了,即使是或多或少都有些疯癫的咒术师们也难以想象。
但夏油杰扑了个空,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点一定会在家中午休的父母不知去向,在使用了擅长追踪的咒灵查探后,才发现在一个小时之前就有人匆匆将他们带离了这里。有一个人预判了他的行动,带走了他们。
最后夏油杰烧掉了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那座房子,他平静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舌吞没了整栋房子,忽然想到了某个低调又敏捷的身影,这太像是她的做事风格了。
后来听说她肄业离开了东京,夏油杰和五条悟在品川站远远地送走了她,再后来,他又在池袋的街头见到了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但这些和春日遥都没有关系,她去了京都,夏油杰没有机会去求证这件事。
直到今年立春前的一天,2月3日,他们在街头重逢。
后来,他又在自己父母在盛冈的新家中证实了四年前那一瞬间她所做的决定,虽然这个涉嫌包庇的故事,已经因为主角的刻意隐瞒被咒术高层们所遗忘了。
这是她为了自己走上不同道路的同级和朋友准备的、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一条退路,一个惨淡又无奈的祝福。
春日遥作为咒术师却选择融入普通人生活,这样的事情本该被已经下定决心要杀光世界上的普通人的夏油杰嘲笑,但他却意外地觉得这样还不错,这样就算他们都湮灭在滔天的血海中,春日遥还能活下来,在回忆里能想起他们每一个人最好时候的样子。
直到雪鬓霜鬟,白发苍苍。
但她忘记了,就为了区区几个普通人,把过往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才会那么愤怒和……悲哀。
“那你呢?”
春日遥垂下眼睛扫过掉落在地上的小太刀,她的手臂还在发麻发痛,那种感觉就像是强行用断掉的骨头去抬举重物。
但她的手指还是握紧了冷硬的相框,好像那东西能带给她一点不一样的勇气。
“我们四个人以前是同学和朋友,对么?按照硝子的说法和照片上四个人的年龄,大概是高中时期,也就是距今四到五年前。”春日遥说,“你虽然穿着僧侣的衣服,但从这张照片来看,性格却未必是真的苦行僧。你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跟个高中宿舍一样,又常年累月地把以前的合照放在床头,就是在缅怀过去的时光,人类只会缅怀自己永远不再能得到的东西。东京都立咒术高专是一所培养咒术师的专门学校,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远比一般学校紧密,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结合你说话的态度,我可以尝试猜测一下,是……叛逃?因为叛逃所以失去了原来的老师、同学和朋友,这样你会后悔吗?”
理智告诉春日遥不该把这番话说出来,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激怒一位实力和态度都不明的陌生人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真奇怪啊,明明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是基于获得信息的推断而已,她的语气却透着惊人的笃定,笃定得……好像过往的时光全部历历在目。
夏油杰先是一怔,然后慢慢地、捂着眼睛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那么夸张癫狂,却又透着蚀骨的空洞、悲凉和……虚弱。
春日遥站在翻飞的窗帘和跳跃的月光里静静地看着他,把镀在相框中的照片捧在胸口,好似在追悼会上捧着纪念某人的遗照。
“不愧是你啊,遥。”过了很久,他终于不再笑了,“没错,叛逃,四年前我手里就留下了114个人的人命,特级诅咒师的悬赏一定相当惊人吧,可惜,能拿到的人没有来拿。你说得没错,我从来没有怨恨过高专相关的人和事,我甚至还很怀念那个时候,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但为了大义,任何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那就值得。”春日遥说,“虽然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但我想当时我下了那样的决定,就一定是有意义的,我也一定为要付出的代价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