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你……”
在场的人都明白夜蛾正道的顾虑在哪里。这艘船上集中了东京一半的顶级权贵,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中都举足轻重,如果有什么闪失都会引起上层势力的大幅动荡。
在得知他们被咒灵围困的消息后,首相和官房亲自调度此事,整片海域的船只在一个小时内就被清空,国土省、厚劳省的各级官员和顶级科研专家被他们指挥着彻夜未眠。如果有要求,驻扎在横滨港内的美国舰队说不定也能杀过来……但和如此倾尽国力的资源调配相应的是,这艘船上的人但凡有一点闪失,内阁都会承担他们身后的家族和政党无穷无尽的怒火。
咒术师群体毕竟是人类中的少数。
“没问题,”五条悟说,“之后出具的报告中我会承认,这是我一人独自作出的决定。为了避免整个东京都沦陷,我发动了术式,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写所有人一拥而上全力阻止我什么的。”
五条悟从口袋中摸出一枚纹章戒指,造型拙朴的黄铜色戒面上刻有五条家的家纹,显然这东西是一件代代相传的贵重信物。他随手将这小东西抛到夜蛾正道的手中。
“以五条家主的名义。”
五条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相当平淡,甚至还带一点上挑的轻佻意味,但只有在他怀中的春日遥从略微加速的心跳和升高的体温知道他没有看上去这么轻松。五条悟绝不会畏惧承担后果,可毕竟一念之间就将可能导致数千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但这似乎又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不,这当然不是唯一的办法。一个声音在春日遥的心底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个答案你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吗?唯一的、所有人都不会受到伤害的办法。
春日遥忽然打了个寒战。
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蜘蛛丝困住的猎物,无论怎么挣扎,还是免不了被一重一重又一重的白色蛛丝无情地裹住;无论怎么样在错综复杂的弯路中徘徊,最后还是会走向命中注定的、绝望的、悲剧的最后一条路。
她闭上眼睛,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胡思乱想驱逐出去。
“是要在不伤害被这东西捆绑住的人类前提下消灭它吧。”春日遥伸手抓住脖子上的项链,环顾四周,“我可以做到这件事……只要把这东西松开。”
“即使作为‘最强’而言, 当代的‘六眼’也展现出了太强的攻击性,这是我等咒术师家族以数千年的时间建立而成的体系,仅仅二十多岁的五条家主却妄图想要以一人之力摧毁么?”苍老的声音从透光的白纸门中传来。
这位老人的腔调中还有着京都贵族推崇的古雅, 但过分急切暴怒的心情显然对他的健康非常不利。老人因此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形纤细的美婢随即上前轻抚他的脊背,然后跪立起来捧着痰盂服侍他打扫喉咙中的痰液。
“强大与否和年龄没有关系吧?深田家主的家中如果有这么出色的后辈,想必已经得意洋洋地做起了在整个咒术界耀武扬威的春秋大梦,哪里还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千里迢迢来到仙台,又何至于当着大家的面说几句话就差点把肺都要咳出来了呢。”年轻一些的男人讥讽地挥舞着自己的折扇说道。
“你!”深田家主被气得不轻。
打圆场的人出来说话:
“两位大人何必在此起口舌之争呢?毕竟我们聚集在这里也不容易, 有好些家族更是在那位大人的攻势下近乎苟延残喘, 大家来到此处, 也是为了商议出一个章程……”
年轻的男人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在座各位中, 是谁有本事去杀了五条悟么?就凭你们这些连提及他名字都畏首畏尾的人?难怪开始的时候要成立什么盟约共同抵抗五条家的攻势,但真等到五条家的忍者和律师团同时上门时, 却又做了一团和气的缩头乌龟。”
场面一下沉默了下来, 即使都是被五条悟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大大损害了家族利益的人, “杀死五条悟”这个话题听上去也实在太禁忌了一些, 四年之前, 禅院家的“天与束缚”禅院甚尔携天逆鉾捅穿了五条悟的大脑、脖子又贯穿了胸腹,在这样的伤势中五条悟都上演了一波死而复生的戏码,“反转术式”对他肉*体的刷新程度已经使这个人近乎不死。
举止文雅的男人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侍立在一旁的里梅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羂索大人, 您为何突然发笑?”
他并不担心外面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这里的每一个包间都是相对完全独立的, 整个包间都被波浪棉隔音材料包裹了起来, 看似轻薄透光的纸门内侧实际上也是多层隔音玻璃, 确保包间里的人在交谈时外界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在需要向他人阐述自己的意见时,只需要切入对讲机的公共对话频道就好了。
“我只是想起来,五条悟大概还在东京港的上空吹着冷风,纠结要不要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解开他心爱女孩身上的封印,这群同样号称世界保卫者的人却在私底下议论怎么杀死他,这样的反差让我不由自主的就笑了出来。”
里梅沉默片刻:
“强大本身就是令人畏惧的事。”
“说起来,里梅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咒术界关于‘平衡’的命题?”
“略有耳闻,譬如在五条悟出生的时候,前所未有的强大咒灵前赴后继地涌现出来,像这样的人咒术师们就会公认他是改变了咒术界的平衡。”
“很主流的说法。”羂索点点头,“但实际上,每个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都会改变世间的平衡,一花一叶一只蝴蝶,皆是如此,只是他们本身的分量太轻,引起的改变不足以让我们察觉到而已。”
他随手拨弄着小几上的茶宪,面露微笑:
“这些人也实在太不敏锐了,就在最近这段时间,强大咒灵的涌现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说实话,即使是我,也没有想到春日遥可以成长到现在这个程度……照现在她所引发的剧变来看,她的强度或许会超过千年前春日一族的始祖。”
羂索低头思索起来。
“……诸位,并不是我们无法杀死五条悟,而是‘六眼术士’太特殊了,比起强大术式的持有者,他们这些人更像是被天命所眷顾的神子,我等不过凡夫俗子,如何弑神?”在一段漫长的寂静后,终于又有人发声了。
“是啊。”这样的说法让颜面无光的家主们都好受了些,纷纷出声附和。
“数百年前,就有一位六眼和禅院家的‘十种影法术’持有者同归于尽了,当代可也有一位十影术师。可惜啊,禅院家留不住人,让这样可以杀死他的利器落到了五条悟自己的手里。被他所抛弃的未婚妻还是那孩子的养母吧?”
“听说五条悟自己还是那孩子的老师,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位十影术式是不可能为我们所用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索性我们就坐在家中等着五条家把我们全都碾死好了。要不然这样吧,最擅长嚎啕大哭的那几位,现在去五条家的宅院里哭泣着求饶,说不定五条悟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你!”
“‘六眼’响应着命运而生,确实无法杀死,但是五条悟却未必。”一扇纸门訇然中开,一身书卷气的男人缓步走了出来。从前术士们各自为政,但又有这样必须聚在一起交谈、达成一些隐秘合作的场合,于是就设置了这样相互独立的包间,隐藏在黑暗里的术士蒙面而行。
时间到了当代,虽然大家都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但这样的会议形式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在这里达成的见不得光的交易不会被捅破到明面上。
就如同西方的假面舞会,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们带上面具在舞会上翩翩起舞纵情淫乐,有时候丈夫和妻子在舞会上擦肩而过,却当做素不相识。
但这个人却公然打破了大家默认的规则,把自己的面容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你是什么人?”
男人推了下金丝框的眼镜,笑容和煦:
“小室早纪,是一名人类基因学家。”他慢慢地说,“这么介绍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在仙台进行的‘定向术式后代培育计划’,就是我来主导的。”
“……是小室博士啊。”家主们窃窃私语了起来。对方虽然看起来只是个纯粹的人类,但既然主导了让所有家族趋之若鹜的计划,也值得让这些自命不凡的术士们低下高贵的头颅。
“那么,您骤然现身,是要给我们一些有益的见解么?”年纪最大的深田家主狐疑地问道,“您说六眼不能杀死,而五条悟未必……又是什么意思?”
“十八年前,五条家进行了名为‘量产六眼’的人体实验,虽然这个将人类基因和咒灵结合的实验最后被叫停了,但最后确实获得了同样能容纳六眼的容器——根据五条家的绝密资料,‘六眼’持有者的大脑发育和骨骼和普通人乃至术士都有一定的差异,也只有这样的身体结构才能容纳‘六眼’信息流对身体的强大压力。实验叫停后,这个容器本该被销毁,但被鄙人的妻子,当时还叫五条悠的次席科学家带走养育长大。”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您的养子是么?”深田家主将信将疑地说。
“是。”
“您要以不具备术式资质的身体来容纳六眼来达到欺骗因果的目的?”
“没错。”
“哈哈,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啊。”还是那个跟所有人唱反调的年轻人,他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您提出这样的要求,五条悟就立刻把自己珍贵的双眼剜下来双手奉上,等着您严丝合扣地安到您养子的眼眶中去?”
他语气中满是嘲讽,但男人不以为意,他看向说话人的方向,声音温和。
“当然不是了。”名为小室早纪的男人这样说道,“或许曾经没有能杀死他的人,但现在有了。”
会议室的投影被放了下来,大屏幕上身着制服的女孩红发红瞳,笑容温和。
“春日遥?”立刻就有人认出了这个女孩的身份。“这不就是那个被五条悟抛弃的……”
“您的消息太过滞后了,事实上,五条悟之所以在仙台事件后在咒术界掀起这样的波浪,就是为了这个女孩。她是阿喀琉斯之踵(注1),五条悟的弱点,无下限的术式对她不会设防。”
“好吧,就算五条悟的术式不对她设防,但人家郎情妾意,小室博士您还能操纵着她对五条悟动手不成?”
“在仙台事件中,有一件来自埃及的咒具,那东西的效果是让人看到未来,春日遥在看到自己注定死在五条悟手中的未来启动了大脑的保护机制,她失去了记忆。但她已经快要醒来了,潮水般的记忆冲刷大脑,痛和恨远比爱更加深刻,她将重新目睹自己所爱之人杀死自己的画面,不必怀疑,那时她会动手杀了对她毫不设防的五条悟。”小室早纪说,“这女孩全新的术式将会将反转术式的效果无限削弱,由她刺出的致命伤就一定是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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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原指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因是其身体唯一一处没有浸泡到冥河水的地方,成为他唯一的弱点。阿喀琉斯后来在特洛伊战争中被毒箭射中脚踝而丧命。现引申为致命的弱点、要害(引用自百度百科)。
“我不同意。”五条悟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儿没法谈。”
夜蛾正道非常惊讶。以春日遥的性格,哪怕丧失了过往的记忆,也绝不可能信口开河。而五条悟的性格虽然恶劣, 但也并非刚愎自用之辈。在自己的同伴明确提出有更优解决方案的前提下断然回绝,更是从所未有的事情。
“那么不妨就在这里回答我之前提出的疑问,我究竟有什么问题,值得当代最强小心翼翼地拿我当囚犯那样捆上锁链又关在隔绝人烟的地方?”春日遥仰起头问。
“因为你太弱了。”五条悟几乎是一板一眼地说,“这么下去直面这只特级会死。”
“就为了这种理由?”春日遥简直要气得笑出来, “那你自己呢?非要一个人把这件事扛下来?‘以五条家主的名义独自承担为了保护东京而将领域作用于五千人的罪责’?当着你的同伴、师长和……说这样的话, 你的嘴是刀子做的么?这是你一定要成为老师然后能示范给自己学生看的东西吗?”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 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春日遥的瞳孔深处好像结了一层薄冰,而五条悟从来湛蓝如晴空的眼底深不见底。
终于, 五条悟冷冷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五分钟。”他简洁地说, “我只留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后不管你有没有解决那家伙, 我都会发动领域。从现在开始计时。”
五条悟的手指绕到春日遥脖颈后侧, 随手一抹, 那条春日遥费尽心思也无法取下的项链瞬间脱落。他又从伊地知手中接过伞包,弯下腰,给春日遥系好:
“你要知道的那些事,等你回来, 我会讲给你听。”
“少给我立Flag了。”春日遥说,“这么说吧, 我要是回不来……”
她捧住五条悟的下颌, 嘴唇碰在他在晨雾中凝结了细小水珠的睫毛上, 短暂又温柔地亲吻过他的额头和眼睛。随后,春日遥退后几步,从机械和术式结合而成的鸟翼边缘仰面坠入稀薄的雾气里,在背后偶尔扫过的射光光线里,女孩年轻的脸颊两侧有些细细的绒毛,短短的发丝则在凛冽的海风中飞舞起来。
“我要是回不来……就允许你改嫁!”
五条悟镇定自若地、像喜欢沿着格子线走路的小学生那样踩着咒骸骨鸟的脊背,慢悠悠地走回自己老师和后辈的身边。
“悟,你脸红了啊。”夜蛾正道说。
“虽然看着像是玩弄女孩子真心的坏男人,但意外展现出了纯情少男的品质。”七海建人以加班社畜的平静面容一针见血地评价。
“喂毕竟是被可爱的女朋友亲了。”五条悟满脸理直气壮。“不过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的大叔和社畜没办法理解也很正常啊。”
“那当着老师和后辈的面就说自己可爱女朋友弱得会死掉的男人不是糟糕得应该下地狱了么?”对于五条悟说话方式已经习惯的老师随口吐槽回去。“还有囚*禁和锁链是怎么回事?这已经完全涉及违反犯罪了吧?”
五条悟没有回答。
夜蛾正道看向专注地凝视下方动态的学生,下落数秒后,春日遥背后绽开了一朵小小的伞花,为她缓冲下落的加速度。
章鱼形咒灵的敏锐度非常高,任何形式的接近都会被攻击,所以夜蛾正道的咒骸骨鸟还盘旋在离海面数百米的空中,而这个高度差不多就是跳伞的最低极限安全距离了。
“遥的新术式是什么?”夜蛾正道问。对咒术高专的师长同窗而言,春日遥没有自己的术式这件事算不得什么秘密。“没有缘由就拒绝她踏上战场的选择可不是你做的事啊。”
“不知道,”五条悟说,“毕竟……我也只见过一次而已。”
这句话对于六眼的持有者来说实在是一个太没有说服力的回答。
“我在大约一个月前曾见过春日前辈。”七海说,“在东京的街头,她那时既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新术式。她的状态算不上很好,但提及关于你的话题时,她对于你的定义仍是‘咒术之路的引路人’,不管其中涉及的感情纠葛,我想那也是一个很高的赞誉了。我想,作为引路人,你应该对她的成长表示肯定和赞赏,而不是一味的阻止。”
“她本来可以不走上这条路的。”五条悟把墨镜拉起来一点,轻声说,“她就算不走这条路也能过得很好。在正常情况下变强是很好,但如果因为没有及时赶到的男朋友陷入绝望困境这件事而觉醒了术式就太糟糕了不是么……何况……”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遮蔽在纯黑材质的墨镜下,简直像是站着睡着了。而他的老师和后辈们也没有追问的打算。
即使相隔数百米的空间,他们也察觉到一个从所未见的强大术式爆发开来。
春日遥在极速的下坠中闭上眼睛,不通过眼睛去看,任由身体感知到的一切直接反馈到颅脑之中,在这样黑暗的视阈里,世界反而变得无比清晰。
她看到了滑翔的海鸥,散开的颗粒状的雾气,坠落的水滴,还有……交织的、错综的、延绵不断的咒力。它们由不同的情绪组成,每一缕咒力中都有一个声音在倾诉着自己的情绪,或是憎恶,或是恐惧,或是狂笑,或是痛哭……
这就是咒力的本源,人类的情绪。
亿万的声音跪伏在泥土的地面,倾诉着它们的愿望,而春日遥高倨通天的王座之上,冷漠地俯瞰这一切。
现实之中,春日遥随手解开伞包,狂烈的海风一下子带着伞花飞走了,她本该立刻坠落下去,但温润气幕从她身体的四周不断向外推出,她却稳稳地停留在了狂风和晨雾之中。
章鱼状的咒灵挥舞着数十条可怖的腕足,却无法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原本在她牢牢掌控之下的人类。
包裹在钙质外壳下的纯黑双眼中闪过恐惧的光,原本平滑的身体上突然生长出无数凸出的芽体,这些芽体迅速地膨胀、发育,显现出张牙舞爪的幼小胚胎形态来,这是海绵和水螅等海生动物的生殖方式,这东西的智慧让它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了,想通过这样繁衍后代的方式求得一缕生机。
但很快,它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动弹分毫,构成它身体的每一个元素都在眼前这个柔美纤细女孩的牢牢掌控之下。她的唇边始终带着一缕浅淡微笑,但在这只咒灵的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死神向它挥舞着巨大的镰刀。
“术式名,万籁俱寂。”
春日遥的嘴唇嗡动。
术式的含义一下子先于文字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无师自通地“理解”了自己所掌握的术式。
在春日遥所掌控的范围内,亿万种不同咒力所带的繁杂声音被同时抹除、消融,在空间内,春日遥的话语就是绝对的神谕,而那些被抹除了自我特征的力量,都将成为构成她手中所握权杖的一部分。
春日遥猛地睁开眼睛,章鱼形咒灵的皮肤、血肉和骨骼寸寸消解,便如同在坟墓之中停留千年的遗体和曾经华贵绚烂的丝绸,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化作了逸散的烟灰。
被咒灵具象化的漆黑咒力雾气散去,在轮船的上空化作了一场滂沱而短暂的大雨。
豪华游轮上,舞池里丝毫不知自己经历了何等危机时刻的主人和尊贵的客人就在犹自在交谈和起舞,劳累了一天的女仆和厨师在厨房里小声地抱怨主人们黑白颠倒的作息,甲板角落里年轻的大家小姐和她心仪的年轻船长正在偷偷地接吻,船上仅存的几名咒术师为了这突然解除的危机而暗自庆幸……所有的情绪都尽收眼底,只要她想,这些人随时也可成为她手中摆弄的、情绪的傀儡的一部分。
春日遥静默地悬浮在半空中,新生的、狂暴如大江大河的咒力源源不断地萦绕在她身体的周围,高速旋转着,如千军万马般任她驱策。
与此同时,颅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裂开了。
春日遥瞪大双眼,潮水般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之中,所有被扭曲、被改变的记忆同时被修正。
她看到了自己灰暗的童年、无望的少年和甘于平凡的青年,看到了自己的挣扎,自己阴暗的侥幸,看到了历经的苦痛和快乐,不甘和眼泪,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刀剑和手臂……人生之中的种种都像是排列有序的默片镜头,从她两侧的的视角里迅速地滑行过去。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身后是飘荡着雾气的、黑暗的水域,鼻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耳畔是疾风吹过的呼啸,干枯的草木和人体断裂的肢体偶尔在术式光芒的闪烁中从她脸颊两侧滑过去。
她在下坠。
与此同时,身材颀长的男人从她的正上方向她扑击,他矫健得就像一只给猎物垂死一击的雄鹰,银色的短发在绝对的黑暗中仍闪动着月光般皎洁的光芒。春日遥无声地尖叫——她此刻已经无法发声了,先男人而至的是他引以为傲的术式,如匹练般的蓝光将她的喉管和心脏一并切开,炸裂的血花镶嵌在她的胸口。
疼痛,巨大的疼痛让她几乎难以呼吸,迅速超过一半的失血量则让她的意识迅速溃散。
但她还是努力的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最后杀死自己的人的样子。
在模糊的视线和咳出的鲜血中,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俊美的、坚硬的、面无表情的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看到他那双迢迢如晴空的蓝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动。
这是她一生之中投注感情最多的人,她对他的爱贯穿了她短暂的一生,无论是童年、少年和青年。
五条悟。
“她的术式溃散了。”夜蛾正道皱眉说。
对刚掌握术式不久的人来说,这算不得稀奇,脱力或者断胳膊断腿都是平常事,回去好好修养几天,或者请反转术式持有者家入硝子过来治疗一番,过几天又是在高专里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但此刻春日遥还在半空中,虽说在那个高度掉进水里不会造成致命后果,但要是在虚弱的情况下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而他身边的五条悟已经一跃而下,术式顺转·苍的蓝光推出的空间压缩和瞬移让他几乎立刻转移到了春日遥的身边。
五条悟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春日遥,女孩躺在他的臂弯里,呆呆地、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久别重逢,又像是电影里缓缓打出字幕和鸣谢的Happy Ending,一切都那么美好和温馨。
这一刻,连海风的呼啸都温柔了起来。
本该如此。
但在场的咒术师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整个空间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那是空间系术士才能造成的效果。
机械和咒力结合的骨鸟迅速地降落下去。而在视线降低后,他们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抹浓重的红色从五条悟的心口流淌下来,沾染在白色的衬衫上,显得异常惊心动魄。
而这个造成伤势的人正是他怀抱着的女孩,她手中握着断裂的金属碎片,锯齿般的断面割裂了她的手掌心,粘稠的血液顺着臂弯流下来,但她却仿佛无知无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怨恨和……绝望。
“悟!”咒术师们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过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过来查探情况。
在此之前五条悟已经一掌切在春日遥的颈动脉处把她打晕了过去,然后从口袋中摸出项链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腾出手来观察自己的伤口。
“伤口不算太深。”说这句话的时候五条悟的语气冷漠得就像是旁观别人的伤口。
违背了所有的急救常识, 五条悟把随手拔出来的碎片给他们看,见血的地方不到一寸,虽说刺入的地方是心口,能让普通人瞬间失去意识,但这对五条悟来说大概率不算什么。
他掰开春日遥尤且紧握的拳头, 皮肤被大面积切开,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可见她当时握住这东西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五条悟看向伊地知洁高:
“船上有医生吧?”
这样的豪华邮轮,船上配备的医疗设备和随行医生基本上可以支撑一场小型手术,处理个外伤自然不在话下。伊地知点点头:
“有的, 我现在就去联系。”为了平稳地消灭咒灵,伊地知在此之前已经和咒术师们确认过邮轮上的各项相关事宜。
不过一通电话的事, 伊地知已经联系好邮轮上的咒术师, 骨鸟降落在甲板上, 随即有医生背着医疗箱赶过来为春日遥处理外伤。
她的伤口看着吓人, 但其实说到底也只是皮肤的切割伤而已, 医生为她冲洗创口清理异物,又做了包扎处理,前前后后也只不过用了十几分钟。
期间五条悟走出医疗室解打了几个电话,他的老师和后辈们则坐在长椅上隔着布帘看着医生处理伤口, 神色沉默又复杂。
“注意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医生提着医疗箱站起身, 却在看到五条悟时吓了一大跳, “这位先生, 您的伤口不用处理一下吗?”
“见鬼……反转术式没有生效么?”夜蛾正道愣住了,站在门口的五条悟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衬衫上的血斑已经由胸口的一小块浸润到了整个胸腹,活像刚把受害者开膛破肚的杀人魔……或者刚从凶案现场原地复活的尸体。
五条悟低下头,随手解开扣子,布料已经被部分干涸的血液黏在皮肤上了,他粗暴地扯开衬衫,胸口分明的肌肉线条间有一道清晰的疤痕,这道新伤恰好是覆盖在原来已经黯淡的疤痕上。
而原本以他反转术式的恢复能力,这么小个伤口没准还没等到出血就自动愈合了。但现在它像所有普通人身上戳出来的窟窿那样,汩汩地往外淌着鲜血。
“对。”五条悟点头,“反转术式没有生效,是来源于她那个新术式的效果。”
明晃晃的无影灯下,手术重开。
这次医生比之前给春日遥处理伤口时要慎重得多了,他叫来了好几位护士,麻醉,给氧,控制外出血,补充血容量全都安排上,在确定没有积气和积血后,又立刻进行了清创缝合。和四年前和伏黑甚尔一战几乎致命的伤势相比,这或许不算五条悟生命中最重的伤,但绝对是为此进行过最多医疗措施的。
咒术师们被请出了医疗室,改蹲在门口面面相觑,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真是幸运啊。”做完缝合后脱掉防菌服的医生一边擦汗一边感慨着说,“位置太凶险了,离心外膜只有不到两毫米,离动脉血管也很近,只要刺得再深一点,伤口就不是能在这里能处理的了,致死的风险相当高……”他有几分意犹未尽地说,“刺入的角度甚至还刁钻地避开了肋骨的阻碍,只能说下手的人有一双比外科医生都要精准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