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谈判方式啊!
宫村社长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一个独立的房间,这些话我只能对一个人说。”宫村社长说,“除此之外,我还要喝一点清酒。”
“准奏。”五条悟打了个响指,“伊地知,给他安排。”
银铃般的笑声在春日遥身后响起,又是这种毫无征兆的毛骨悚然。
春日遥手中长刀划向身后,身材修长、额头上有疤痕的和服女人双手拢在袖子中从缥缈的雾气中慢悠悠地走出来。
很奇怪,她本人的容貌清秀得有些普通,但仿佛有一个艳极而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躯壳,点亮了女人平平无奇的五官。
面对春日遥手中可以斩开山岳同河流的刀刃,她的表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笑意盈盈,顾盼生姿。
“遥小姐,你的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好了。”
“你是什么人?”春日遥问, “或者……你是什么东西?”
女人笑了,似乎并不在意春日遥言辞中的无礼,语态闲适, 身体语言松弛。春日遥对这样的态度相当熟悉,在和御三家成精的老狐狸们周旋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任何一点情绪的破绽都可能会成为失败的注脚,恨不得连对方打个喷嚏都能分析出八百个意思来。
在这样的磨砺下, 春日遥自然能分辨出真正的气定神闲和强撑出来的举重若轻之间的区别, 女人此时无疑属于前者。
想来也是, 佐野玲奈不过一个可以随便供她驱策的手下,已经给春日遥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幕后黑手亲自莅临现场,自然不会把个连术式都没有的小喽啰放到眼里。而这个程度的敌人, 也绝非一腔傻勇就能对付得了的。
女人弯下身来,将手掌按在了佐野玲奈的额头上, 她本能地在水中挣扎了一下, 嘴唇张合, 但很快她就安静了下来, 像是被捏住了脖颈的宠物。
“两位想必已经通报过姓名, 也是好几年前就认识的人,不过有些情况大概还不太清楚,我就再次介绍一下。佐野玲奈,是你师傅加茂贺川姐姐的女儿, 他的第一个徒弟,术式名‘饕餮’。顾名思义, 可以通过吞吃他人的肉*体来获得对方的部分术式刻印。她吃掉的第一个人是她的母亲, 然后是移情别恋的恋人, 接下来是你认识的佐野理惠……来自不同刻印的咒力混在她体内,变成了某种剧毒的东西,就算你今天不动手杀她,她也活不了多久啦。”女人轻快地说,似乎并不以自己下属的性命为意,“就像中国传说中那只叫饕餮的凶兽,吃尽这世界上能吃的一切东西,最后吃掉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春日遥沉默了一会儿。
她知道在佐野玲奈身上察觉到的违和感来自何处了,玲奈的确掌握了好些种不同源的术式,而被吞吃进去的恐怕不止是能力,还有对方的部分人格。春日遥曾在她面上见过不合时宜的、少女般的轻盈和娇憨,像极了当年的佐野理惠,但在一瞬间后随即又成了中年女子的沉郁,还有那怪异的半面妆容……
简直就像是和死去的亲人共享了这具身体。
正如女人所言,这样的分享持续不了太久的时间,她打的也想必不是这个主意。
“就算你们要创造一个有琳存在的世界(注1),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春日遥冷冰冰地说。“和其他人更是毫不相干。”
“别着急,今晚还很长,你的问题我都会一个个解释。关于为什么要杀死那三个普通女孩。”女人竖起两根手指,“其实我没有想要杀掉她们啊,让她们面向死亡的不是你本人么?”
“因为不想让自己的老师面对老年丧徒的悲痛,在开枪时选择放过了玲奈;出于对某种狗屁都不是的自由意志的尊重,你放任三个小姑娘来到这危险的绝地;在遇到五条悟后,明明只要请求对方的帮助,这里的大部分事都能迎刃而解,你却因为内心的恐惧什么都没说;到了山脚如果和她们一起上车,以体术系咒术师的身手没准还能救下两个,但你转身就走了,于是她们死掉了。”
女人的语速越来越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疯癫。
“遥,你这一生,想要活着,想要五条悟的爱,想要朋友,想要朋友活着,欲望就像雪球,越滚越大。你才是真正的饕餮啊,什么都想要,所以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我猜猜看,此时此刻,你最想要的是不是杀了我?”
这一番发言同佐野理惠对她说出的话何其相似。
成年后春日遥偶尔也会回想起那一幕,佐野理惠的说辞疯癫古艳,那绝不是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该说的话,反倒像是在世间孤独千年的老妖怪的口吻,满心都是搅弄世间风雨的恶意——现在她知道原因了,这个女人就是当年在佐野家背后蠢蠢欲动的影子,她主导了这一切的悲剧。
“真是个疯子啊。”春日遥摇头,“针对你上面的发言,我做三点答复吧。第一点,你们杀死了优子、千穗理和唯,却说是我的责任,这是诡辩论,是典型的偷换概念和循环论证,陷入了相对主义的误区,夸大了主观认识能力的相对性——如果你去读点马克思主义的话,就该知道相对和绝对是对立统一的。第二点,因为成长的环境影响,我确实存在一定心理问题,但我那不是欲望越来越大,而是在基本物质条件满足后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是马洛斯需求层级的递增。”
“第三点,”水流里的佐野玲奈忽然察觉到温热的水流落到了脸颊上,锋利的刀刃已经穿透了女人纤细的身体,从断裂主动脉迸射出的猩红血流四处飞溅。
作为刀法来说,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记直刺,但它不同于任何流传于世的名家刀法,事先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且速度奇快,快到穿胸而过后,因“妙法莲华经”封印箴言破碎而苏醒的斩切之力才彻底苏醒,隐约轰鸣就像是狂龙的嘶吼般萦绕在寂静的深潭上空。
“我现在……的确是想要杀了你。”春日遥喘息着说,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
特级咒术师。春日遥丝毫不怀疑对方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那么就是绝对的越级作战。
但一个刺客天生就是要越级作战的。
这是春日遥毕业那天钉崎贺川教授给她的刀法。某天春日遥像往常一样独自练刀,在葡萄架下扇着蒲扇喝酒的加茂贺川忽然开口说,亲爱的徒弟,我的本事你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但唯有作为刺客最绝世的一刀你还没有学到你可愿意学习。春日遥点头说弟子愿意多学多占,加茂贺川点头说好然后就拔刀刺了她,虽说是把弹簧伸缩刀,但出手前没有预兆没有肌肉动作甚至没有所谓的“杀气”,在刀尖压进皮肤之前她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加茂贺川很平淡地说,所谓刺客最绝世的一刀,就是在图穷匕见之前别人察觉不到你的意图。
春日遥终于刺出了这一刀,可她面沉如水。
虽然被贯穿了整个胸膛,但女人的表情和被刺前几乎没有区别。
另一个全新的术式被激发出来,手中刀剑几乎重达千钧,春日遥被迫后跃,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而几乎在刀刃从她胸口抽出的瞬间,血流就止住了,然后是皮肉收拢、愈合,甚至没有结疤的过程。
反转术式。
某个重力相关的术式。
“很快的一刀。”女人点点头,以一种略带挑剔的眼光评估自己的伤势,“这一代的六眼居然容忍你成长到这种程度,这要是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啊。不过也要感谢他的放任……全新的世界将会因你而诞生。”
“什么冷笑话?”春日遥冷冷的问,“你们给我在新世界的定位是夏娃吗?”
“不,那种因为偷吃果子就被逐出伊甸园的女人怎么能和你相比。”女人微笑着说,“一定要类比基督教神话的话,你至少也是孕育神子的圣母玛利亚啊。”
“哈?圣母玛利亚?”五条悟看着喝了点酒后神情悲怆的衣冠楚楚老男人,满脸问号,不知为什么话题突然从诅咒和咒灵作乱跳到了神学频道。
“如您所见,我妻子因病去世后,我一直在寻求可以将她复活后治愈的方法,但人死如灯灭,至少现有的科技无法达到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地步。”宫村社长说,“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那位大人……她虽然是一名面貌普通的女性,但展现起死回生的能力,被杀掉的小鼠和猴子都能在她手中复活。”
“喔。”五条悟耸肩。在反转术式的加持下,他本人的肉*体刷新程度说是死而复生倒也不为过,在这个已知的前提下,如果真有某个强大的咒术师能做到这一点,也不算什么太耸人听闻的事。
“但我的妻子……她已经死去六年了,躯体已经真正的死亡,这时候就需要将她魂魄从死亡之国唤醒。那位大人提出要启用宫村家的暗线在世界范围内寻找各式各样的明器,有些仅仅只是在传说和神话中出现,而那枚传说中最早出现在埃及法老女儿木乃伊上的项链也是其中之一。这枚项链坠据说能沟通最深的地狱内景,让人类也看到自己死亡时的景象。”说到这里,男人甚至有些老泪纵横,“身为一名要对民众负责任的企业家和公众人物,我对我自私的做法深感愧疚……”
“在台上鞠躬道歉那一套政治家的把戏就免了,”五条悟淡淡地说,“说人话。”
“那枚项链坠,上一位主人是19世纪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的牧师,靠着这枚明器,他获得了大量拥趸。但这位德高望重的牧师,在历史上有个臭名昭著的外号,叫开膛手杰克,他以残忍的方法杀害了五名以上的妓*女,但他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变态欲望,而是这枚法器的力量要靠女性腹中的活体胎儿才能开启,而胎儿的力量越强,能给项链带来的力量就越强……为了我的妻子,我明知道那些事情都是在加深我的罪孽,但我也不得不去做。”
“那仙台地区残忍杀害数十名育龄女性的研究,在背后需要的大量资金也是你在资助?”
“是。”
在一旁做笔录的伊地知有些不忍地抬起头来,这件事因为五条悟的干涉他并没有全程跟进,但他也曾见过那些女性的遗体。
“而那位大人说过……让死人之国的灵魂重返现世,是连创世神伊邪纳岐都做不到的事,我们也需要一位真正的神明引路,那位神明,将从那位女性的腹中诞生,只是注定将成为神的母亲的女性尚未觉醒,必须要让她遍历地狱,才能真正有诞育神明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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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宇智波带土
“……你在说些什么?”
虽然已经知道对方是反派大boss, 但春日遥的表情还是有些匪夷所思。作为咒术师,她当然不信教,但全世界都知道耶稣他亲娘玛利亚处*女生子的故事, 春日遥甚至还会唱几句河南梆子版本的《耶稣降生选段》。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她去邻国河南出差,导航错误把她引去了个小村落。春日遥倒是略通中文,但面对热情洋溢的、夹杂着不少当地方言的中原官话,她简直是一眼抓瞎。
那会儿她又冷又饿,天上还下起了小雪, 不知不觉她被一处灯火辉煌、热热闹闹的所在吸引了。在门口接待的是个返乡大学生, 普通话不错, 告诉她这是主的布道场所。
看到她饥寒交迫的窘迫样子,好心的学生妹还将她拉到喜气洋洋的彩色塑料大棚下,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和油馍, 叮嘱她这是主的血和肉,赶紧趁热吃了……
于是春日遥坐在红色塑料小板凳上, 和村里的大爷大妈们一起唏哩呼噜地喝汤。戏台上锣鼓喧天, 收束整齐扮相精神的大天使加百列抖擞精神向老婆未婚生子心情郁闷的约瑟夫一摆手, 提着气唱道“约瑟公你坐下, 听俺说说心里话……”
身旁大妈喝完一碗汤忽然扭过头看着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春日遥努力听了半天才听懂她说的是自己不学好学着村口街溜子染了个红毛,大概是看她吃的香,过了会儿大妈又款款走过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给她多塞了个油馍。吃完两个油馍喝完一整碗胡辣汤春日遥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正好有辆去县城的巴士经过门口, 春日遥三步作两步奔上大巴,车辆发动时台上已经唱到了“这本是上帝的旨, 休要怀疑玛利亚……”
但这个女人口中的玛丽亚显然不是那个穿着碎花棉袄扎着两根小辫儿眉眼朴实的青年农村妇女, 腹中孕育的也不是点亮一个时代还有接下来几千年的启明星, 而是足够毁灭世界的超级怪物。而且扪心自问,迄今为止也没有什么大天使款款从云层中降临人间给春日遥神启让她从此之后修身养性等着生下上帝他老人家的大儿子,她终究也只是个贪恋世俗温暖的普通人类,会高兴、会难过、会愤怒。道德水准虽然一般,但也有绝对无法妥协的事。
即使面对的是术式和领域未知的、有反转术式的特级咒术师。
几乎没有胜算。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按照五条家的说法,你是因为稳定情绪能力被作为‘六眼’新娘候选家族的末裔,这个家族听上去像是六眼们世世代代的后宫团,但事实并非如此。” 女人含笑看着春日遥,就像是看着对长辈的话撒娇撒痴的女孩子。“你听说过伤寒玛丽吗?”
春日遥当然听说过伤寒玛丽的大名。玛丽·梅伦,移民美国的爱尔兰裔女子,职业是厨师。当地卫生官员发现她所在之处都会无缘无故地爆发大规模伤寒病。经检测玛丽身体内有高浓度的伤寒杆菌,但她本人不会被感染,再加上她的职业属性加成和那个年代颇为简陋的卫生习惯,此人简直是一枚活体生化武器。
“玛丽·梅伦这一生直接传播了52例伤寒,并导致其中7人死亡。但这和你的祖先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女人说,“咒力的来源就是极端的情绪,你必须通过皮肤接触才能略微影响别人的情绪,但你的祖先仅凭自己的念头就能做到。那个女孩出生时家族还相对富有,因此童年时期还算是平安喜乐。但等到她十几岁时,父母去世,家道中落,她本人也被家人逼迫着嫁给祖父年纪的老头子,那位富商在当地有猥亵幼年女孩的恶名。在她出嫁之后不久的某一天,就将整个城市的人类都产生了和她同样的绝望情绪,离她最近范围内的几条街道上千人直接咒灵化,源源不断的咒力一起在整个城市的上空汇聚成巨大的咒灵。相比起来,你送回仙台的孩子身上寄寓的咒灵女王简直不值一提。”
“……”
春日遥没有吭声,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因此很难判断真假。
“所以说谁说人和人不能感同身受,你们家的女孩子要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全村人都可以见到她的奶奶。”女人笑吟吟地说,“当然,那个时代也有伟大的六眼术士存在,他出手费了很大的劲儿杀死了女孩和被她控制的咒灵。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只是偶然出现的强大诅咒,在咒术师的历史上也并非罕见。但他们都想的太简单了,在那位六眼术士活着的年代里,有相同能力的女孩再次出现了……于是咒术师们追根溯源,发现凡是在有六眼降生的时代里,有这种能力的女孩如影随形出生,只是她们过的比较如意,没有引发这么大规模的暴动。”
“涉及到所谓‘命运’的东西,就算屠尽一族也没有意义,为了人类的福祉,咒术师们想出了一个办法。不是这一族的女孩都伴随着六眼出生么?那就让六眼负责看守她们就好了,这世间互相折磨时间最长的看守和囚徒就是丈夫和妻子,没有什么比枕边人更能胜任这个职责;不是情绪不稳定就会作乱么?那就用锦衣玉食、用华服美宅来让她们情绪平静,用三纲五常的戒律驯化她们的精神。做一个每天都在窗边等着丈夫归来的贵妇人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要真要出了什么变动,六眼术士也可以方便地杀死自己的妻子。在这样一代代的驯化下,我想想看……大约千年之前,这一族的女孩甚至都不再能觉醒咒力了。”
这是一个和她听到的版本截然不同的故事,但从逻辑上来说比她听过的故事更加顺畅……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春日遥的童年和锦衣玉食不说是息息相关,至少也是毫无关联。那时连吃饱穿暖对她来说都是个很大的难题。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女人神色坦荡自若地直视她的眼睛:
“在大约两百年前,上一代的六眼术士和禅院家十种影法术的持有者同归于尽……这件事倒是没有导致他温驯的妻子当场暴走,但是他没来得及像每一位六眼一样在死前把这个秘密流传下去。于是当代六眼出生后,五条家只是循旧例让你成为了五条悟的未婚妻,却没有给你相应的待遇。在这么野喳喳长大的过程中,你遇到那么些糟心事,居然都没有让你真正精神崩溃过,只能说你神经坚韧了。但丰富多彩的童年经历让你觉醒了咒力,还有了未完成版的咒术刻印……你的强度还在不断增加,以当今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县的人口密度,你能汲取的咒力量……”女人没有接着说下去,眸中滑过一缕淡淡讽色,“你一生都在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想要拯救别人和自己,不断地想要走出自己的路来。但殊不知只是徒劳,就像是在罗网中的鸟,你越挣扎也只是被锋利的网缠绕得越紧,谁又给你可选择的权力了?”
“……你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春日遥握紧自己的刀,膝盖在发软,她已经很虚弱了,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滑落,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水。
“没关系,你只是情绪还没抵达崩溃的阈值,在真正的绝望面前,容不得任何人再嘴硬。”庞大的咒力在女人身体周围激发开来,那是术式的极致,春日遥握着刀伶仃地站在灭世的风暴之间,就像是在暴风雨之夜航行的一叶扁舟。“领域展开·胎藏遍野。”
“那么……您所说的那件明器在什么地方?”伊地知洁高将宫村社长疯癫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抬头问道。
“在……”宫村社长的唇角忽然溢出一丝血痕,伊地知大惊之下立刻扑上去要为他催吐,五条悟拦住了他,“没用的,伊地知。在见到我们之前他就吞下了胶囊中的药剂,只是现在发作了而已。”
“那……”伊地知的手机响了一声,有信息进来,“是更新的情报,说那件明器在……”
“看来我们的高层中,还有不少人和这件事相关啊,那群早该进棺材的老头子给了错误的信息,他们特意用这老头子和他夫人的遗体做烟雾弹,把我引到这里来,都只是为了他们正在做的那件事。”五条悟一脚踹开舷窗跳到甲板上,总带一丝轻佻气的英挺面容上像是笼罩了一层寒霜。
“等等,五条先生!”
伊地知不是擅长体术的术师,只好气喘吁吁地改从楼梯往上跑。等他抵达甲板,五条悟已经不见了,很明显他使用了基于“赫”的超距离移动术式,他没有给严令他前往宫城的高层一点面子。
冰冷的夜风把奄奄一息的宫村社长“我和塔子会在新世界相会”的疯狂呼号吹了过来,伊地知看着手机收件箱,本想回复点什么。但他想了很久,还是摁熄了手机屏幕,垂下了手臂。
“居然是个开放式领域……”春日遥跪在齐膝深的水中, 呕出一口血来。
湿漉漉的红色长发遮住了脸颊和眼睛。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到处都是翻卷的伤口和血肉,左小腿已经断掉了, 也许胸口还断了好几根肋骨,腰腹上有贯穿伤。她这幅尊容,委实是送去殡仪馆整理遗容都要高价收费的那种。
在最后的时刻,她也不想用这样狼狈的姿态面对敌人,但她已经没有可以支撑身体的东西了。
在开放式领域强烈到无处不在的攻击中, 她手中的刀和以刀为中心设置的简易领域一起彻底崩坏……看着缓缓沉入水中的、光秃秃的刀柄, 春日遥眼中滑过一丝淡淡的哀戚。
“特级咒具·妖刀村雨, 据说是以诅咒之王宿傩的术式为灵感的、漂亮的斩切术式,即使在特级咒具中表现也相当不俗啊,有好几次都伤到我了。是青梅竹马的男孩子赠送的珍贵礼物、又被你师父加茂贺川加强的版本吧, 就这么碎掉,附加在上面的术式也就这么消散了, 真可惜啊。”
女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她身上也有几处伤口, 但在反转术式高效的修复下迅速愈合了, 看上去就像只是刚在山间慢跑了一会儿, 被多刺的树枝刮破了外衣。
“明明现在还只是普通人类的身体,逞什么强啊。以前乖顺一点,可以等着继续做六眼金尊玉贵的夫人;现在乖顺一点,就可以在孕育神祗前少吃点苦头。”
“其实, 你刚刚本来是准备拖延时间吧。咒术界高层那些蠢货拖不了太长时间的,等五条悟本人到来就可以上演打败恶龙的传统剧场了。”
女人缓步走到春日遥身边, 粗暴地抓住她的头发, 强迫她抬起头来。
“但刚刚你刻意打断了我的话, 因为你内心已经动摇了,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没有猜错,虽然没有觉醒术式,但你对人情绪的调控能力已经无可逆转地在提升了……这个进程到最后,你会像你的先祖一样变成介于人类和诅咒之间的怪物,而你势必要和当代的六眼兵戎相见。为了人类的福祉,他一定会杀了你,就像历代的前辈一样……这一点是否属实,你待会儿就能直接验证了。哈哈,真可惜啊,一个人只能看到本人的结局。”
春日遥仰着头,嘴唇张合,眼中仍是一片深红,只是此刻这曾经明亮如蔷薇花瓣的瞳孔已经黯淡,死亡的灰败浮现在素白的皮肤上。
“眼里还有杀气啊,可是你连杀人的刀都没了。”
女人索性蹲下来,像真正的母亲或者长姐那样为她整理鬓发,以清水洗去她脸上的血污。又温和地凑在她耳边发问。
“在作为人类最后的时刻,你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想说……少看不起人了!”春日遥的声音嘶哑,简直就像是破败的风箱或者玻璃片在地板上粗粝的刮擦,“去你*的圣母玛利亚!”
女人的第一次露出了直达眼底的惊诧。
春日遥凶狠地撞上了女人的身体,一只手刺破胸腔抵住心脏,另一只手则洞穿了她的喉咙。虽说是毫无预警的出手,但人类的肉*体强度显然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只有某种斩切一切的术式才可以完成——
难怪春日遥的手始终沉没在水面之下,并非因为她已经筋疲力尽到靠手臂才能支撑身体,而是在特级咒具·妖刀村雨破碎的瞬间,她就将两块碎片插*进掌心,以自己的手臂为载体,强行发动了术式。
附加在咒具上的术式和咒术师天生的咒术刻印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从未有人考虑要将咒具中的术式以人类的身体为刀具施发。但春日遥可以,这把刀她已经握了长达十五年的时间,她熟悉这个术式便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
只不过……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你的手。”女人做出这样的口型。在切进她喉咙的瞬间,声带已经被毁掉了。
春日遥没有动,她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慑人的神光,浑身骨骼以超越人类极限的力度收紧,以确保术式死死地停留在女人身体里运转,直到彻底毁掉咒术师强健的心脏和大动脉,斩断她的头部和肩部连接的骨骼、肌肉和皮肤,把这具身体重创到反转术式都无法复原的程度。
反转术式是有极限的。
头颅被完全斩落、整个心脏被粉碎,即使反转术式也很难治疗。
只要是人类,就可以被杀死。
“做得不错。”女人的头颅在落地前,做出了这样的口型。
春日遥的双手从对方身体内撤出,后仰着摔倒在水中。
人类的身体毕竟还是太脆弱了,承受那样狂暴的术式,只坚持了几秒钟。以肩部为界限,手臂的皮肤和肌肉肉眼可见的朽坏干枯,然后连着骨骼一起寸寸崩裂。
以双手发动术式的代价是春日遥的一双手臂,即使以反转术式治疗,斩切术式彻底毁掉的咒术回路也不可能复原。
付出的代价是陪伴自己十多年的长刀和能握住刀的双手啊。
巨大的月亮破云而出,但连月光在她的眼中都带着重影,春日遥终于昏死过去。
她身体早已经到极限了,之前不过是在强撑着。
为鲜血染红的潭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层薄冰。
白色妹妹头、裹着黑袈裟的少年默默地站在冰面上,他扭头看了一眼佐野玲奈的尸体——她静静地躺在潭边丰茂的水生植物中,不知名的淡紫色和白色小花簇拥着她白净的脸颊,恰如约翰·艾佛雷特·米莱的名画《奥菲利亚》。领域·胎藏遍野发动时她就处在范围之内,虽然发动的领域并不是针对她,但她被卷进去而无力抵抗,于是就这样死掉了。
“里梅,你是对佐野玲奈感兴趣么?”女人坠落在地上的头颅忽然发声,并不是刚刚的声音,而是介乎男女之间的声线。
“不,我已经警告过她再这样继续下去就会死,迎来这样的结局也很合理。”里梅冷漠地说,“如果在她活着的时候,我还偶尔考虑下她的肉味道究竟是怎样的,但她已经死掉了。”
里梅弯下腰,捧起女人在水里沉沉浮浮的头颅,仔细观察颈部的切面,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波动:
“据说是模仿宿傩大人术式的咒具啊,虽说只是赝品,但就效果而言还真有几分接近。”
里梅沿着女人头顶的缝合线屈指一弹,物理意义上掀开了她的整个头盖骨,暴露出里面的东西来——从外观上来说那团粉红色的组织就是人类大脑,可偏偏还长出了眼睛和嘴巴,不属于女人身躯的声线由这张嘴一张一合发出,看着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