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虚游把了半天脉, 也不知该如何表述。陈冀的脉象太残破了,全然不似修炼几十年的剑道高手。
周师叔见他紧皱着眉, 不敢惊扰,在一旁不停地拍手。又将身侧的同伴往后推去, 嫌他喘气声太重, 切莫将这回光返照的一点命火给吹熄了。
张虚游斟酌半晌, 不敢再吓人, 只委婉地道:“没有性命之危, 好好休息, 可以调养。”
“那就好,那就好!无碍就成!”周师叔眼里蓄着的一池泪此刻才敢落下来,今日面子丢大了,也顾不上多这一回,擦着脸笑骂道,“陈冀,你这老小子,一次两次大难不死,光会吓唬我等!再有下回,我当真动手打你!”
他朝边上一瞥,看见自己那不着调的徒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我说你!你这孩子!”
周师叔用长袖甩了下柳随月,斥责了声。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徒弟?
柳随月边哭边笑,脸上的表情就写着“诙谐”二字,顺势捻起师父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大悲大喜之后,脑子里总算能挤进来些新的东西,抽着气问:“那先生呢?”
周师叔怕了听她说话,觉得这孩子今日特别晦气,往日慢半拍的习惯都改了,飞速回了句:“之前先生的真身出现在剑阁附近。绝尘师侄已带人过去查看了。”
张虚游招呼了几人,合力将陈冀抬到塌上去。
先前派出去的弟子也利索地捧着床干净被褥回来了,给陈冀披到身上,并在床榻前生了盆碳火,煮一壶驱寒的热汤。
另一弟子跑来回报说,陈冀山下的那间草屋不幸被一棵倒塌的古树砸出个大洞,里头物品都浸了水,这两日怕是不能住人。也没翻见什么干净衣服,于是找别的师叔先借了两身。
张虚游叫闲杂人等都且退去,不要围在这里旁观,搬过屏风遮了视线,给陈冀换下湿衣服。
众人依依不舍,还想再看看陈冀那张老脸。尤其是对方瞪着双目一副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罕见。那些个积压多年的旧怨,总算有了得报的机会。又因他死而复生的喜悦,更加蠢蠢欲动起来。
方才还凄凄惨惨的师叔们表情一变,各个往陈冀身边贴去,挤眉弄眼地取笑。还是被弟子们半推半劝,才拖到前方的厅堂。
弟子们这才见识到,陈冀当年得罪的人可真不少。能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刑妖司的人都开罪一遍,实属惊人。
这边刚手忙脚乱地处理完,众人正在商议山中善后的庶务,没说两句,那头狐狸抱着面万生三相镜,哭嚎着走进殿来。
众人见状,刚松下来的心便又是一沉,自发给他让出了条道。
狐狸哭得涕泗滂沱,一路过来嗓子都干哑了,近乎要背过气去。用袖口不住抹着泪,坐到一旁的空座上,举起三相镜照了照脸。
看见头上那撮还没长好的碎发又乱了开来,他抬手压了压,没能压下去,便任由它横七竖八地翘着,继续一波三折地发泄起来。
众人听他哭声哀怨,手中拿着三相镜,而白泽又久未回归,自然以为是先生遭遇了什么不测。
端着热茶过来分发的弟子手上一抖,杯盏险些滑摔下去,强撑着把托盘放到一旁的桌案上,眼泪夺眶而出,哀恸地哭了出来:“先生!”
周师叔被他这一嚎,再次头晕目眩起来,今日这番起起落落,将他心绪砸了个稀碎,声音嘶哑不堪道:“怎会如此!妖王虽转走了人境国运,可倾风师侄不是拔出社稷山河剑了吧?先生只要撑得口气在,天道重新赠予的气运,该能叫他续得一命!”
“怕是为助倾风师侄拔剑,先生冒险与妖王跟龙脉抗争,连那点新得来的修为也用了出去。当时剑阁上何等壮阔的动静,我们远隔在山门之外都能有所闻听,先生亦是独木难支啊。”
“如何能担先生这等大恩!”
哭声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片。
“你们哭什么?”狐狸抽了抽鼻子,一脸的莫名其妙道,“我哭是因为我回不去妖境,先生又没死,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众人今次酝酿出的情绪屡次被打断,闻言瞪向狐狸的眼神都带了点凶恶。
“先生没死,不过确实重伤,侥幸被山河剑保住了半条命,目下需要闭关修养。”狐狸浑然未觉,再次举起三相镜,观察了下自己的仪容,“谢绝尘背他去后山了。刑妖司诸多事宜,今后转由陈冀负责。”
张虚游侧耳倾听外面的谈话,听到这句,才跟活过来一般又有了反应。稍稍转动身体,便感觉四肢仿佛注了铅,连关节都变得滞涩。忙放下端着的滚烫姜茶,扶着床榻小心坐下。
他长长叹了口气,暗道类似的情形再来几回,他娘胎里的旧疾都要跟着复发。
张虚游缓了缓神,眼皮困倦得快睁不开,使劲揉了揉脸,重新端起陶碗要给陈冀喂药。
见陈冀嘴唇翕动,以为他要说话,立即附耳过去,听了半天没听见声音,才一拍额头直起身来,去读陈冀的嘴型。
张虚游伸长了脑袋,对外面问:“小狐狸,那倾风呢?”
“不知道啊!”狐狸大声回道,“我当时被禄折冲的鹰犬追得满山跑,等回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这个问题戳到了狐狸的伤心处,他嗷嗷叫嚷着道:“还能去哪里?社稷山河剑尚在,证明她好好活着,无故没了踪迹,定然是到妖境去了!她去妖境,竟不带我!亏我冒死回来帮她,她却不想着捞我一把!”
这次不仅回不去妖境,连能说话的倾风也不见了,庇佑他的先生更是闭关深眠,不知何日出山。留他一只从妖境来的小狐狸,在这浊世泥潭里打滚,说到茕茕孑立、孤苦无依,指的便是他了。
他可怎么办啊?
狐狸思到悲愤处,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也是不和善的,都夹枪带棒,恨不能把他按着揍上一顿,分明是将其视为异类。
而今先生不在,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唯一还能算得上半个依靠的,也就是陈冀。
狐狸霍然起身,冲到屏风后面,推着陈冀的手臂可怜道:“陈冀,陈冀你快点好起来啊!倾风她不孝,丢下你跑了,往后我来给你做徒弟!”
众人手上还有一大堆的琐碎杂务,懒得搭理他,整理好各自心情,复又聚在一起商讨,指派任务。
弟子们需沿着刑妖司远近几十里的山道详尽搜寻一遍,登记损坏的建筑与塌堵的山道,安排人手前去清理。并帮着附近的农户泄水救洪,搭建临时的居所。
禄折冲身边有几位擅长迷惑的大妖,众人此番清点人手,才发现失踪了几名弟子。拨开后山的草丛一阵搜查,果然从中翻出十几名巡卫弟子的尸体。
怀着悲痛将人都搬到前殿去,通知了他们的亲属,等着挑选吉日将他们好生安葬。
朝廷那边收到消息时终归是晚了一步,天上暴雨已至,差役与士兵们行动间颇受掣肘。
好在这场大雨收歇得快,伤亡不算惨重。只是城中一片大乱,人心惶惶,熬到第二日清晨,主事的官员才抽出一点空来,亲自到刑妖司询问昨日的战况。
陈冀被张虚游灌下几碗药,确见成效,已能勉强起身。倚在床头听谢绝尘说了玉坤与望登两座城里发生的事,沉默点了点头,让他扶着自己出门,与朝廷的几位大臣互通有无。
陛下失踪,纪钦明又已亡故,而今朝廷无主,全靠一帮老臣支撑,有枯木将倒之势。
纵是纪钦明离去前早有布置,也挡不住朝中生出蠹虫。
所幸禄折冲掀起的这番血雨将那帮宵小吓得够呛,没敢生事。先前御史公等人因顾忌白泽不敢大刀阔斧地处置,趁此机会连敲带打地震慑了一番,连夜收拾了几名包藏祸心的贼子,在朝局动荡之前,便将其稳定下来。
御史公擦着额头冷汗道:“幸有山河剑现世,免于饥馑,百姓暂无粮米之忧。否则怕真是祸端难除,颓势难挽啊。”
昨日看着那暴雨,几人淋在雨中,是连战火燎原,手足相残的局面都设想了一遍。无望中甚至生出点死志来。
不料下午放晴,傍晚时分积沉的水流便尽数退去。几人相会之时,禁不住泪眼婆娑,执手相望,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冀平静听着他们讲述,跟了一句:“我等也是如此。”
张尚书一直缄默,临离去前,才感触万分地对陈冀说了一句:“纪先生……可惜了。”
陈冀五指攥紧,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
这几日,刑妖司弟子俱披缟素,为亡者送行。
待刑妖司安定之后,陈冀乘车前去望登,面见陈氏族人。
夏初时节白日已长, 清晨鸡鸣报晓,日正东升。
陈冀走入望登城时,就见城中纸钱翻飞, 百姓身着素衣跪在街头巷尾啼哭,于昏晦的光色下为陈氏族人祭奠。
陈冀是带着狐狸,轻装简行过来的,一路打听,找到位于城西的刑妖司。
陈疏阔恰巧站在门口与人交谈,一手撑着竹杖, 一手拿着个油饼小口地吃着。
陈冀走过去,在他边上站了会儿。
陈疏阔打量他几眼,没认出来。待说完了话,才转身面向他,好声好气地问:“老哥儿,有什么事吗?”
陈冀张开嘴,几句打好腹稿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了:“季酌泉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上京来的师兄。”陈疏阔忙抱拳问了声好, “三位师侄已无大碍了,这几日总急着要回京。只是大夫说他们暂且不宜赶路, 所以小弟留着他们多修养几日。书信已送出过两封,想是耽搁在路上了。”
陈冀应下后, 便没了话说。
狐狸仰着头, 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见他们生疏至此, 拽着陈冀衣袖, 挑眉叫了声:“喂?”你们没毛病吧?
陈冀才扯起嘴角笑了下, 状似滑头地道:“认不出我了吧,疏阔师兄。”
他的身上带着股沉沉的暮气,拨开后才能模糊窥见年轻时的那种莽撞与恣意。
陈疏阔愣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眼中泪水翻滚,面上是明显的无措跟懊悔,觉着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陈冀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试图将老旧布料上的褶皱抚平。可惜岁月熨下的折痕,是种看似轻柔却深刻的烙印,并不能随他意愿变得平整。
陈冀玩笑道:“师兄也老了,以前总看不惯弟子们衣冠不整,抓着我们教训,如今自己都无暇摆弄这些了。”
陈疏阔转过身,想去叫剩下的那几位兄弟出来。刚迈了一步,又不舍离去,唯恐这是自己的一场白日大梦。
随即不顾手上还捏着半个油饼,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陈冀,当街失声痛哭道:“师弟啊!”
陈冀用力回抱着他,小声叫道:“师兄。”
陈疏阔狼狈地痛泣,颤声道:“驭空师弟走了,你没见到……”
陈冀忍着哭腔道:“我听说了,听说了。”
二人抱着发泄了一番,才艰难压抑住汹涌的情绪。
这会儿再看,都觉得对方瘦骨嶙峋,吃了太多苦。
陈疏阔用袖口擦擦眼泪,挤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是切实的带着高兴,只是尚沉浸在方才的感伤之中,导致笑容里仍夹着莫名的苦涩:“我见着倾风了。她说要给我们陈氏的人扶灵。你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京城传来的消息不大清楚,说是倾风执掌山河剑了?我当日劝她回京时,还以为望登城要失守,不想她真能一夜得悟,免万民丧乱。好啊!我便说她身上有股韧劲,不畏千磨万击,遇挫而强。”
陈冀神色一沉,阴郁地道:“她被带去妖境了。否则今日该随我来见你。”
陈疏阔勃然失色:“她一个人吗?”
陈冀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补充说:“还有一个……不过是个累赘。”
狐狸一直在张头张脑地四处望,见二人哭得动情没有插话,可本性是只安分不了的狐狸,老想着开溜。脚步偷滑出一段距离了,听不下去,又跑回来叫道:“什么累赘?他可是白泽!”
二人倏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林别叙是白泽啊!”狐狸往后跳了一步,惊诧道,“他是白泽啊,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陈疏阔当他是在胡说,不解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不管你觉得有没有,反正他就是从少元山里蹦出来了。”狐狸拍拍胸脯,自吹自擂起来,“他虽是妖境的白泽,但是无根无基,此番又得罪了妖王,自然是没有我厉害的。倾风若是带着我去,我能领着她吃香喝辣,可惜如今得跟着林别叙四处逃窜,若是遇见我父亲……”
陈冀听得耳朵发痒,打断了他,认真地对陈疏阔说起正事:“我想重建一支部伍。陈氏已经人丁凋落了,我打算昭告天下武林,凡是有志之士皆可入伍。我来助他们领悟蜉蝣。师兄,军中庶务,还要劳烦你们。师兄愿意与我,复兴陈氏,重铸荣光吗?”
陈疏阔低头忖量许久,迟疑地道:“是好事,可是难免人心不古啊。听闻先生重伤闭关了,你要代为打理刑妖司,若由此生出什么变故,怕是捉襟见肘。”
陈冀拎起狐狸的后衣领,将他提到面前来,说:“我将这小狐狸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能调用先生留下的万生三相镜,以真我相辨识人心的善恶真伪。”
陈冀说:“师兄,而今人境大劫虽侥幸化解,可忧患未绝,强敌仍在,尚不能消沉怠惰。那妖王不是等闲之辈,此次谋划险将人族逼入绝境,不定哪时又会卷土重来。陈氏这把剑断了十五年,若不重铸,终究只能是他刀俎下的鱼肉,随人宰割。”
陈疏阔肃穆点头。
狐狸挥舞着手脚抗拒道:“什么!你平日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凭什么我要无故为你做事?!你别是忘了,我可是妖境的狐狸!”
陈冀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语气慈祥地说:“现下两界通道已重新闭锁,你一时半会儿可回不去。别管你父亲是谁,你是哪里人,往后都要在人境讨生活。权衡好了再回答。”
狐狸动作一僵,嘴里无声骂了几句,最后委屈地为自己抗争了下:“要给钱啊!”
陈疏阔对这活泼的狐狸倒是喜欢,将陈冀的手挥开,略弯下腰,笑着说道:“我不仅给你薪俸,还给你排个职位,叫你往后能在陈氏、不,在刑妖司横着走。你要不要来?”
狐狸眼睛骤然发亮,激动道:“真的啊?!”
他拍着手叫好,顿时也不觉得人境的日子难熬了,大笑着畅想道:“等倾风回来,是不是也得尊称本狐一声大爷?不过她现下该还在妖境吃着苦,待她面黄肌瘦、落魄地逃回家,发现本狐君替她连陈氏大军都整顿好了,可不得哭着对我道谢?”
狐狸捏着下巴,难得替倾风忧愁起来:“陈倾风,她可千万别落在昌碣城,否则真可能会没命回来。不会那么倒霉吧?”
陈冀问:“昌碣是什么?”
“那是一座邻近边地跟少元山的大城。”狐狸半只脚已踩进陈氏的门槛,又与陈冀同是白泽的学生,当下看他们的感觉都是自己人,便慷慨地介绍道,“昌碣也是妖境几座大城里,唯一一座还在蓄养人奴的城镇。我对他们城主不大了解,只听我父亲草草提起过,说那是个性情凶戾的大妖,沾点上古大妖的血脉,可惜打不过其他城主,只能占据边地那等荒凉疏落的地方装个大王。哦,昌碣比你们界南还要贫瘠得多,涝旱无常,鲜有丰岁,粮食得跟别的大城买。每年饿死的百姓一车车地往外运,城外的荒邻都快埋不下。受我狐族唾弃,从不与之往来。”
他说着,一脸高深地勾勾手指,示意二人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领悟龙脉遗泽的那位人族,就是从昌碣出来的。从此叫昌碣城的城主成为满妖境的笑话。那大妖可不似我狐族那么仁善,对你们人族最是厌憎,本性暴戾嗜杀,凶残阴毒,落到他手里的人,过得比牲畜还不如。因他固守在那不毛之地,也无其他妖族乐意管他。倾风要是去了那里,不定得被剥层皮。”
陈冀面沉如水,低声呢喃了两遍:“昌碣。”
刻着昌碣两个大字的巨石,横亘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间,字体颜色暗红,带着种阴祟的诡谲。
林别叙从少元山下来,只瞥了一眼,继续背着倾风向前。
倾风在剑阁上一连捏碎了几枚妖丹,筋脉正受反噬,没死全是山河剑的生意反哺,还能喘气已属奇迹。
少元山上的妖力浓郁而躁乱,让她多留两日,人境短命剑主的名册上不定又要再添一人。
林别叙亦因镇压龙脉内伤严重,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将倾风带出来,只觉自己一闭眼就要晕厥过去,化成一滩烂泥。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浅滩,停在岸边,想舀捧水来解渴。刚一弯腰,膝盖撑不住力气,重重磕在了石头上。
他闷哼一声,身形歪斜,让倾风从背上滑落下去。心头一紧,立即伸手去捞,在半空接住了人,将她缓缓放到地上。
林别叙半跪在地,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倾风,眸中的光色似边上那条清微的溪流,浅浅缓缓地流动。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闻见倾风身上干涸了的血气。连同对方眼睫的颤动与鼻腔间的呼吸也感知得一清二楚。看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人的脸变得不太真切。
林别叙抬起手,轻轻扼在倾风的脖颈上。
指尖下的皮肤沁凉。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那奔流血液中的脉搏更是微弱。
只要他稍稍用力,倾风这口气就能断在他手上。
林别叙自嘲地想。
他又不是真的要求死,缘何要留这样一个人在世上?
这人心里装了太多事,什么陈氏、苍生、山河剑,满满当当,唯独不可能有妖境白泽的位置。
几次三番为她破例,当是好奇。可这阵虚无缥缈的风已能掀起千尺浪,而他的枝梢已伏斜到地上,难道来日倾风对他刀锋相向,他也甘愿解落残叶,碾作尘泥吗?
是该杀了她,断了这份执迷。
明澈的朝晖点亮了溪流的水面,一片粼粼的波光潺潺地投映到倾风身上,婉约流转。
不知是不是躺着气喘不顺,倾风咳嗽了声,痛苦地皱了皱眉。
林别叙将她脖颈上的手收回来,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又抬起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待你好,你亦不会承我的情。”林别叙撕下一角布料,在一旁的水里打湿,手指肌肉不住颤抖着,动作轻缓地给怀里人擦去脸上的血渍,声音低沉地道,“我若遭了什么难,你怕是第一个丢我而去的。”
他自己思量着,控诉道:“陈倾风,你这人的大义,是不是对我太凉薄?拿我当妖,不会将我放在心里,也不会在乎我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还会来杀我。”
他说着,怨愤道:“把你丢了算了。”
(她在阎王殿溜达了好几圈)
这条溪水大约是妖境吸取了国运后新生出的水源, 林别叙印象中附近没有这样一条清流。
等他为倾风粗糙冲洗了遍伤口,远处晨雾初散,露出一片苍茫的野色。举目望去, 寂凉冷落,寥无人烟,连同野兽的足迹也几不可寻。
林别叙顶不住滔天的倦意,抓着倾风的一只手,半是晕厥地躺下阖目休息。
这一觉睡得昏沉,仿佛带着万石的巨石沉进了泥沼里, 除了五指紧紧握着,外界的任何响动都闯不进他心神。
等他醒来时,耳边是一阵时近时远的水流声,空中的水气比先前丰沛了不少,洒在地上的一片衣角已被漫上来溪流打湿。
林别叙倏然支起上身,顺着手臂看了眼倾风,见她倒是睡得安稳,没被这阵涨水波及,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再看日色, 睡了其实才不过一个来时辰。
林别叙生于昌碣,曾随养父在人奴的村庄里生活了十多年, 知晓周遭并不安全。
城中时常会派遣几只驯化过的鹰隼在高空梭巡,以便劫掠过路的人族, 即使是少元山的山脚, 亦不是能久留之地。
可他背着倾风, 就像棵折断的蓬草, 在这坎坷不平的路面上走得脚步都要打晃, 如何能带她绕开昌碣的管辖, 找到她那素未蒙面的谢师叔?
林别叙出了会儿神,眼底多出一丝迷离,又把了把倾风的脉象,只觉得她如今的身体就是个千疮百孔的风箱,一口气进去胸膛,能吐出来的半口不剩。自己走得稍颠簸些,不定会将她这仅余的半口气也给抖落出去。
林别叙艰难地起身,重新将倾风背到身上去。
对方的下巴分明就搭在他的肩窝,可他几乎察觉不见活人的生气。体重也是轻飘飘的,贴着他的皮肤一片冰冷。
林别叙滚动着喉结与她说话:“倾风师妹,我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曾听你叫过几声师兄,却要替你去趟什么水火。”
他声音一停,周围就静得他喘不过气来。
舍不得杀她,又舍不得不救,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林别叙心中虽有千头万绪,可定下目标来,那些纷纷杂杂,都干脆地弃置不顾。
他温声说:“我为你去少元山找那人族,叫他渡你一股龙息。你纵是只剩一点火星,也得给我继续烧着,别在我回来前就成了把灰烬。听着了吗?”
身后无人回应,他说完这句,溪边倒是起了阵杳然的风。
那风低软柔和,吹过他额头泛出的细汗,拂去些烈日带来的热意。
林别叙笑了笑,脚下又生出些力气,晃颤着往前走。
待他走到那座熟悉的边陲村庄时,暮霭沉沉,深路渺茫,已近黄昏。
林别叙快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回妖境。故地重游,全无什么惦念之情,循着记忆一家一户地找过去,最后停在一间老旧木宅前。
林别叙将倾风从背上放下来,抱在怀里,从后院翻了进去。
此时大多村民仍在外劳作,院中仅剩下一个年轻妇人。
林别叙走进去时,她正背对着院门低头缝补衣物,听见声音,下意识想回头查看,却不料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僵在原地。
林别叙从她身边缓步走过,进了屋门,将倾风平放在靠墙的木床上。
那木床冷硬,底下只垫了层薄薄的蒲草。林别叙脱下外袍小心盖到倾风身上,又顺手合上不远处的木窗。
几间屋宅建得紧密,并排列在一起,彼此遮挡了光线。
窗户一关,室内便陡然昏暗下去,连近距离的人脸都看不清楚。
妇人手中握着针线,心下一片骇然,慌乱地想要呼救,无奈只能从喉咙口发出几道嘶哑的抽气声。惊恐的快哭出来时,手臂不自觉地抬起,带动着双腿,自发朝屋内走去。
老旧大门带着摩擦的噪音轰然合上,黑暗中亮起一簇幽绿的妖火。林别叙如鬼魅般站在床前,一张苍白而明秀的脸静静注视着她。
妇人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胸口的惊惧莫名减退下去,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脑海中一遍遍地自我劝解,认为林别叙该是个好人,对她没有恶意。
她目光涣散,嘴里无声呢喃,心绪彻底平静下来之后,眸中才又恢复神采,同时出现的还有那消解不掉的惶惶不安。
林别叙说:“你可以说话,但是不要叫喊。”
妇人屏住呼吸,乖顺地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等他吩咐。少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能动作,匆忙朝后退去。
仓皇间撞上一旁的桌椅,险些摔倒在地。手臂及时撑了一下,勉强站住,但指尖捏着的粗针不见了踪迹。
她一路退到墙角,顺手抓过边上斜靠着的一根扁担,吓得满头都是细密冷汗。
林别叙见她已全然认不得自己,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伸长了手臂,平和道:“这个给你。”
妇人死死抱着怀里的竹扁,哆哆嗦嗦地摇头。
林别叙将扇子抛进她怀里,说:“你帮我照顾她几日。等我回来,可以带你们一同离开昌碣。”
妇人手忙脚乱地去接,没接住,蹲下身捡起来,对着妖火打量两眼,发现是黄金做的扇骨,顿时觉得烫手,想还回去。
林别叙在床沿坐下,碰了碰倾风的脸,低声说:“她是个人。前两日少元山上的异象你该有所耳闻,她是从人境过来的。”
妇人小步挪动着靠过去,远远朝倾风脸上扫了一眼,见是个面容清隽的漂亮姑娘,着实不像个坏人,方壮起胆子说一句:“这位小郎君,我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可我还是劝你一句,昌碣不是什么养伤的地方,这里更不是什么好住处,你们趁早走吧。”
对林别叙说的什么人境,倒无太大感触,想是太过遥远,只当是句妄言。
她两手握着金扇,不敢直接递还,蹑手蹑脚地放在了床边,用手指往前推了几许。
先前被她靠回到墙上的扁担忽然倒了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一响,激得她一个寒颤,嘴里跟着低呼出声。怕惹怒林别叙,立即抬手捂住,瞪大了眼用力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故意。
林别叙叫出她的名字,轻声笑道:“余日姐,以前你曾为我补过两件衣服,你还记得吗?”
赵余日心下大惊,略微凑近了点端详他的五官,从记忆中对上几分相似处,却是不敢认,只道:“不知小郎君是谁?我从未出过这村庄。”
林别叙点点头,说:“是我。我而今有了个新名字,叫林别叙。”
“真是你?”赵余日一手掩着唇,犹自不敢相信,惊愕道,“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可是你……”
赵余日印象中的林别叙,不过到她腰间高,是个看着极为愚钝的憨傻幼童。常年被他父亲关在屋里,不见外客,便是受人辱骂,也从不多吭一声。若非后来能开口说话,她要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