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退戈  发于:2023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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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余日飞速朝窗口方向瞥了眼。
林别叙从前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小院里,因两家离得近,他被反锁在屋中时,常会不发一言地站在窗前与她对视。
林别叙自小长了张白玉无瑕似的脸,赵余日见到便心生不忍,偶尔会主动搭话,给他送些吃食,或是为他修改过于窄小的衣物。
“他们都说你跟五叔是死在路上了,我不肯相信,盼着你是真逃了出去。原来你果然还活着!”赵余日压着嗓子,兴奋中语无伦次地道,“你如今好厉害了!方才那是什么神通?你去了人境?拜师学会了大妖的遗泽吗?你真是吓到我了!”
她说着,抬起手想拍林别叙的背,可见对方面容憔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地冒将出来,自己也捋不清楚要先问什么,只顾追问:“你怎会弄得这样狼狈?受了什么伤?这姑娘是怎么了?”
林别叙起身请她坐下:“我一时答不了你,我马上要走了。顶多两日我就回来。劳你帮忙照看。”
“你这孩子!”赵余日急得跺脚,“你就是带着她去闯龙潭虎穴,也比把她独自留在这里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昌碣是个什么鬼地方!”
林别叙说:“我要去少元山,她去不了。”
赵余日闭嘴了。
赵余日再看倾风身上的血衣,只觉触目惊心,不知上面有多少血是别人的,更不知她身上藏了多少伤。
这村庄里是连药材都没有,更别说正经大夫。生了病只能听天由命,留个奄奄一息的伤患在这里,叫赵余日如何照顾?给她挖个深点的坑来吗?
“我知你如今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我是真的照顾不了她。”赵余日张了张嘴,闪过迟疑,将有些话咽了回去,“我不与你说我的为难之处,若能救她,我定也全力救治,可你留她在这里,我能做些什么?”
“喂她喝点水就行。等我回来,她就该好了。”林别叙坐了会儿,身上也稍稍缓过劲来,最后看了眼倾风,提起一口气道,“我走了。”
他前脚刚走,床上的倾风就动了动眼皮,看着是要转醒。
“诶——诶!”
赵余日刚坐下,见状忙想喊人,可惜追出门外,林别叙已不见了身影。
倾风中途醒来过几次,大脑也偶尔清醒,听见了几句林别叙莫须有的污蔑。
满脑子想反驳的话,梦里都在对着他斥责,不知说出来没有。
后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耳边有细碎的谈话声,唯独不见林别叙。这厮像是真把她给丢了。
迷迷糊糊中隐约知道有几个人在轮流给她喂水,但也只是喂水,顶多加些奇怪的稠汤,以至于她疼得如此难受,胃中还是能感到饥饿。
几人时常小声询问她的状况,可惜她提不起太大力气说话,进了妖境之后,此地浓郁的妖气加剧了她长久的恶疾,数日来五脏六腑都在碎裂似地发疼,仿佛有人拿着把刀在她身体里割绞。
照说她这条小命早该绝了,只不知是白泽的妖力还是社稷山河剑上的国运吊着她的生机,她在阎王殿溜达了好几圈,愣生生没寻到门,又飘了回来,继续生不如死地熬着。
意识难得清醒时,她睁开眼睛找过剑,然而不在手边。照顾她的年轻妇人说不曾看见。
反正社稷山河剑这东西偷不走,倾风挣扎了小一会儿,很快又晕厥过去。
睡梦中分不清时日,再有意识时,门外正响动着一阵哭嚎声。

(眼前的光好似千万点的落红)
倾风睁不开眼皮, 光是听那凄哀婉转的哭腔,只觉有种云天晦暗的错觉。
想是人世无常,不知是哪位亲友意外故去了。死的这人在这里大约很有威望, 为他送行的亲朋少说要有上百。
那些细细密密的别离悼词等传到她耳朵里,已成了要断不断、似吞似吐的模糊呓语。倾风零星听到几个字,更多的不待分辨,思绪已然游离。
恍惚中她甚至分不清那些恸哭的人,是在为陈冀送行,还是为自己送行。
眼前的光好似千万点的落红, 断了人境的春意,也压住了她短短半生的梦。
她在被勾起的悲痛愁绪中,将要重新昏死过去,忽而察觉身下木板微微一晃,有人从床尾爬了上来。
从声音来听,窗口的位置就在床尾,那人该是趴在她脚边朝外头张望。
倾风不惯有人与自己靠得如此相近,何况还是在自己伤重病衰、无力抵抗之际,神智被人从八百里外的云霄猛地拽了下来, 回到了残破的身躯,耳边那些混乱不成句的声音总算变得清晰, 能稍微捋出一二。
脑海中便描出一幅大致的场景:几人扑在裹着草席的尸首上,哭声如潮, 阴风惨惨。
这几日生死弥留, 倾风满腔凄楚的离情倒是沉淀下去了, 反想上前安慰他们几句:诸般苦痛皆是逃不脱的世情, 有人生来劳苦鲜欢, 接受也好, 不接受也好,都无法的。
随即,倾风听见一阵铜锣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错杂的马蹄与脚步停在了屋外的空地。
马上人没有下来,勒着缰绳闲适地绕圈踱步。
众人的哀悼声骤然一止,变成极为压抑的沉默。叫人能轻易从中品出某股深重的怨恨来。
一位青年男性慵懒开口道:“赵杞这条疯狗,自己死了不算,在台上当着诸多老爷的面,还敢使什么阴损手段,害老爷们坏了兴致。主子宽仁,不计较他这番过失。可他死前发狂,砸坏了院中一张桌案以及一套茶盏,这就该赔了,共是一百三十两。加上本月需交的税银,你们光是采石可不够,粮食也要交还一半上来。”
他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有种拿腔捏调的做作,姿态很是倨傲,语气里带着恶意明显的嘲弄,又暗藏着一些恨意得解的畅快。
光是听他说这两句,便成想象到他此刻眼高于顶的模样,浑像那些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撒开绳索便张牙舞爪的恶犬。
倾风不知道妖境的一百两值不值钱,可听到周围人克制不住的抽气声,知是笔能要命的巨款。
有人愤恨回了句:“你欺人太甚!”
青年尾音一扬,阴恻恻地问:“你说什么?”
先前出声的人不知是被同伴按住,还是自己忍了下去,没有回应。
青年冷笑着道:“几条家犬,犯了大错,还敢朝主人狂吠?莫不是赵杞替你们赢过几次,叫你们吃了两顿饱饭,就以为自己有了底气?在我主门下,你们不过是一群养在后院的家畜,叫你们生便生,叫你们死便死!不要以为逗得老爷们高兴,赏你们几分好颜色,自己就不姓奴了。”
长鞭破风之声响起,抽在哪处血肉上。
四面啜泣声起伏,众人如秋日里瑟瑟的落叶,紧抱在一起。
青年兀自抽打,嘴里大声咒骂道:“畜生!畜生!”
他宣泄了心中怒气,才丢下马鞭,不耐烦地说道:“有钱赔钱,没钱赔人,这里的规则你们都懂,我不多浪费唇舌。一炷香后,银钱粮食没上缴齐来,别怪我不客气。”
倾风当这青年是哪个小妖,在外郁不得志,过来人奴的村庄横行霸道。听他句句辱蔑,胸腔内生出一股凛然的杀意,戾气翻腾,恨不能将他一剑送去归西,竟硬生生将自己从半死之人的状态中逼醒,手指轻轻抽搐了下。
倾风心中大喜,争回一点力气来。可惜经脉滞涩,内力稍一运转,全身血肉就出现针扎似的剧痛,疼得她险些又背过气去。
她耳边轰鸣一阵,身上血液似江海奔流,定了定神,勉强从外界窸窣的响动中,分辨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床脚的人慌张地挪了挪身体,带得木床一阵摇晃。
窗外,赵余日小步靠到青年身侧,佝偻着背,语气卑微地讨好道:“阿彦,你赵杞哥……他从前也是待你好过的,你念念旧情,帮着给他留个全尸吧。”
青年没搭理。
赵余日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把零散的银钱,她一手捧着,另一手去抓青年,想把东西交给他。
这举动不知怎么触怒了青年,对方脸色一变,反手往外一甩,重重抽在赵余日的脸上。
散银陡然洒了满地,有的滚远处去。赵余日更是被打得眼前发黑,趴在地上眩晕了会儿,缓过神来,赶紧去捡地上的东西。
青年指着她训斥道:“别碰我!脏了我的手。”
他用手背蹭着衣服,拼命擦拭自己的皮肤,憎恶道:“还有,别再叫我那个名字,我如今是替城主做事,你这贱民少与我攀关系!”
赵余日侧脸红肿了一块,蓄着泪水,视线模糊,跪在地上用手掌摸索。
边上人帮着捡了一些,交还给她。
赵余日数了数,还是少了两个铜钱,急得要哭。抬眼见对面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正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鞋底正踩住了半枚,不敢过去,只能落寞地坐在原地,用衣角将铜板上的泥擦干净。
唾弃自己没出息,又抬起手,将脸上的血和泪一并擦了。
“娘!”
床脚那人低低叫了一声,两腿轻蹬,试图翻出窗去。许是响起父母的嘱托,刚站起身,又趴了回来。
原来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那女童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从床尾爬了过来,躺在倾风身侧,蜷缩成一团。扯过倾风盖在身上的一角薄被,将脸埋在里面咬牙啜泣。
倾风咳嗽一声,被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心中越是愤慨,身体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支着副枯死的骨架,又从九泉下不甘地爬了出来。
这次是半边身体能动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
孩子察觉到倾风在颤抖,哭声一滞,这才发现她脸上汗涔涔的一片,贴身的衣服都快被打得湿透。忙用手给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在她耳边叫道:“喂?姐姐?”
倾风拼着口气,想醒过来。额头上的青筋狰狞外凸,看得女童心生胆怯,朝后躲避。
院中又是一阵喧哗,女人细长的尖叫声刺破长空,众人纷纷上前阻拦,围成人墙挡在前面。
为首的男人嘶声道:“哪里能马上筹得一百多两!粮食也没有了,这月发的粮食本就不到往常的一半,哪里还有能剩下?你行行好,先宽恕我们一段时日,我们定还,定还!”
青年不为所动:“我体谅你,何人来体谅我?我不过是奉命过来取钱,你们不给,等上面的将军亲自来讨,能由得你们好果子吃?少来害我!要怪就怪赵杞求死都不安生。”
他连番的打压,又冒出这通恬不知耻的话,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他鼻子唾骂道:“杞哥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呢!这一百多两是要进谁的狗肚,你拍拍胸脯你敢认吗?!”
青年脸色骤然阴沉,冰凉的眸中烧起一团火。说话的人尾音没落,便被身后的亲友扯了回去。
人群簇拥在一起,带着惊恐的神色不住朝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靠上后方的院墙。
一片可怜的叫声里,青年将人抓了出来,揪着对方的头发按在空地上,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又往他身上啐了一口,伸出手狠毒地道:“给我拿把刀!我今日非割了他的舌头!”
不待他发难,路上又来一批人马。
这次来的该才是真正的小妖,倾风察觉到了从窗口飘进来的妖气。
修为很是粗浅,也可能是血脉不纯。许是人与妖通婚生出来,又觉醒了妖性的小妖。
妖族们一出现,原先那暴戾恣睢的青年立马收敛了脾性,不说杀人了,扯起张假笑的脸躬身相迎。
为首小妖看也看不他,用刀尖指向仍横躺在地的尸体,大笑着道:“赵杞与人拼斗,不幸死在台上,照理,他的尸首是该丢去喂狗的。可我念及你们还在忍饥挨饿,所以特意送还给你们。你们怎么还不生火架锅,好好庆贺?平日难道能吃得上肉吗?”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连怨憎的视线也不敢直白落到他们身上。深低着头,攥紧的五指在手心抠出一块血肉。
见着周围众人皆是与自己一样,心中顿觉一片悲凉,比死了还要不堪。
狗只需要摇尾乞怜,真被扼住尾巴,还会暴起反抗。可是他们呢?被欺凌到这地步,却只是闭目塞听,当一副徒具形骸的活尸首。
人生一世,不过求口气在,怎么就那么难?
小妖想来曾在这个叫“赵杞”的人身上受过气,对此仍不满意,握着马鞭,挑起边上一人的脸,挑衅道:“低着头做什么?给我笑啊!莫非你们不高兴?”
青年谄媚地跟腔道:“听见没有?苦着张脸给谁看?你们这帮煞风景的腌臜东西,连笑也不会?”
众人熬了他两鞭,强忍着没作声。
小妖叹道:“我说你们,种地不行,采石不行,挖渠也是慢慢腾腾,比不过别人。好不容易出个手脚麻利的,去给老爷们逗逗乐子,还坏了几位官爷的雅兴。叫我说什么好?”
一老者赔着笑脸,走上前道:“几位官爷,明年粮食的收成定能上来,届时便将欠的账目都还上。”
小妖说:“明年?那是因为妖主夺得了人境的国运,与你们有何干系?这是天道垂青我妖族,自然不能算作你们的劳力。往常是老爷怜悯你们,花着大半银钱养着你们这帮废物。如今天时顺正,五谷丰登,明年的税赋自要加收三倍,你还得上吗?”
人群中传来几声凄怆的哀鸣。
小妖不管不顾,勾勾手指,身后几个走狗立即上前,上手去抓人群里的年轻姑娘,女童也不放过。
还有的直接冲开紧闭的房门,要挨家挨户地搜寻。
“不——不——”
“娘——”
“放手!”
“狗贼,我跟你拼了!”
哭叫声连成一片,吼声喧天。人群彻底爆发,拥攘上去,紧拽着那些人的手不放。
一些孩子被两边用力撕扯,哭得接不上气。
这畜生!
倾风睁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急促地呼吸。
边上的女童想要冲出门去,被倾风一把拦住,拖了回去。
女童吓得大叫,声音被外面的嘈杂盖了过去。
一墙之隔的屋外,赵余日衣衫凌乱,长发早不知被谁给抓散了,长发覆面,还顶着半边高的脸,声音沙哑,活似女鬼。手里抓着一个,自己又被对面的壮汉抓着,绝望中哭喊道:“我有——我有!我们可以还钱!”
为首的小妖冷冷睨她一眼,没当回事。
赵余日用尽力气,腾出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高举在空中:“我有金子!我们能还钱!这里够了吧!”
金色的扇骨在日光下显得尤为刺眼,尤其是周边都是一群灰扑扑的人。
对面的差役们下意识停了动作,那奴颜媚骨的青年率先冲过来,劈手夺过,两手恭敬呈给小妖。
“这是真金?”小妖翻看了两遍,手上掂量着重量,没觉出问题,狐疑道,“你是哪里来的?”
赵余日嘴唇翕动,面上已无人色,被边上人用力抱着,哆嗦半天说不清楚。
“是你偷来的。”那小妖笃定地道,“贼赃也想拿来抵债?掉在昌碣城的东西,本就是我主之物。你要么是偷窃,要么是欺瞒,总归都是大罪!呵。”
他将扇子收进自己腰间,单手抽出刀,朝赵余日走了过去。
边上有人横扑过来偷袭,小妖眼也不眨地一刀砍去。
那人敏捷地躲了下,手臂被刀锋扫到,伤口入骨,一时血流如注,躺地痛嚎。
小妖抖了抖刀上的血,冷漠地道:“还敢来拦?这样的暴民,全给我杀了。如果都不听话,整村的都杀了,尸体挂到外面去,叫附近的人奴来看看,这就是敢忤逆的下场。”
倾风用左臂支撑着坐了起来,翻过身,想要下床,不料直接摔了下去。
她刚从长久的昏迷中脱离,眼前一片昏花,如蒙着厚重的水雾,唯能看见大片的白光。
边上的女童滚下来扶她,被倾风摇摇手挥开。
倾风踉跄地爬起来,摔了两下,已能摇摇晃晃地站稳。她摸到大门,朝外推了推,再朝里拉开,赤脚走了出去。

(这里到处是陈腐烂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倾风的衣服被赵余日换过一身, 而今罩着的宽□□衣该已是对方最新的一件了。随她这一动,那些没好全的新旧伤口复又崩裂开来,自粗糙的布料中渗出数道交错的血痕。
透过那几条细长平直的线段, 可以轻易辨识出倾风的伤口大多出自于刀剑锋锐的余劲。
她顶着一身沉疴,呼吸间都似乎带着衰微的病气,不出一声,不具威胁,但陌生的面孔惊得在场众人都静了几分,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赵余日忘了对准她的那把刀尖, 在众人尚且失神之际猛冲过来想推开倾风。
岂料倾风看着步履蹒跚,她这仓促下奋力的一撞,竟未能撼动分毫。
倾风直挺挺地站着,肌肉紧实而有力,如同一棵扎根破岩、顶风抗雪的松柏,虽不是凌云木,却峭拔而坚忍,还反手托了赵余日一把。
赵余日惊愕下泄了力气,虚脱地滑坐到地上。
仰起头, 看着倾风的脸,只觉对方的眸光清透且平淡, 冷冷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此间所有的人影物形, 倒映在她瞳孔中, 都不过是随意着墨的一笔。
唯有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指节绷紧、肌肉轻颤, 暴露出她平和下隐忍的怒火。
“这人是谁?”小妖的刀锋与步伐同是一转, 目光从众人脸上迅速掠过, 绕了一圈,最后兴味地落在倾风身上。
见农户神色中都有些难掩的迷惘,不待人回答,便知晓倾风是个不速之客。
“看来不是你们村庄的人,连不明身份的外客都敢收留,难保你们没起反心。这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小妖说着,手中宽刀下悬,擦着踩得坚硬的路面,带着与细小石子碰撞发出的沉沉响声,朝倾风踱步过来。
那双眼睛不住在倾风身上打量,眉眼神色俱是猥琐地道:“倒是个清秀可人的漂亮姑娘,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从哪里来?该不是哪位老爷家中私逃的美妾吧?”
边上一群人奉承地哄笑。
倾风眼前的天光云影一阵摇晃,酸涩中生出的水渍将她视野中的茫茫白雾洗刷下去,刚能看清一些景色,便对上小妖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对方眼中的轻浮更是令人生厌。
见小妖抬起一只脏手,朝她下巴轻佻地伸来,倾风连“滚”字都不屑得说,唇角抿成一线,出手如电,骤然劈在小妖的手腕上。
小妖全无防备,倾风这一招也确实没使什么力气,并未觉出疼痛,可自穴道中生出麻意迫使他直接松开了手。
小妖目光飞速下移,五指抽搐地曲张了下,再想去抓刀柄时,那刻着花纹的长柄上已有了一双修长白净的手。
那只手操着刀刃朝上倾斜,止住下落的趋势,向他脖颈贴来。金属的刀身反出道灼目的白光,一闪而逝,刀锋便已滑似地割开他的皮肉。
倾风这一记上削干净利落,如虹的利光消逝后,众人都没见到她是怎么出的手,甚至觉得自己连眼睛都未眨,下一瞬,空中凭白有血液飙溅出来,洒在黑黄的土地上。
小妖也大睁着眼,不知自己已经死了,错愕地愣在原地,良久后,才在声浪的推动中倒塌下去。
倾风抓着刀,依旧是半敛的眸光,微凉的眼神,这回脸上身上都沐了血,便有种格外阴邪的煞气。
随行的走卒们总算是回过神来,被倾风侧目一扫,两股战战,转身就逃。
倾风挑中个同样骑马来的小妖,纵身要追,却拔不起腿了。
终究是虚张出的声势,自己也不敢露出破绽来,她定在原地,手腕轻转,腰身一拧,用全身的力气将长刀从空中掷了出去。
刀锋擦着小妖的头顶飞了过去,削去他一缕头发。那獐头鼠目的青年心中恐惧,下意识便勒紧手中缰绳。
马匹本就因突如其来的兵刃受惊,再一吃痛,发起癫来,嘶鸣着抬起前腿,将马背上的人甩到地上,后蹄还重重蹬了一脚,疾驰而去。
边上的村民亦从错愣中惊醒,没空权衡什么利弊,见领头的小妖都被杀了,这帮人方才还放言要屠尽他们村庄,何其歹毒,哪有什么好再忍?
抄起一旁的家伙,打断了那个叫“阿彦”的青年的腿。
有人带动,其余人跟着要打。
可惜那帮狗腿别的没有,见风使舵最是擅长,等众人反应的功夫,早已逃没了影。
现场除却“阿彦”,只有被抹了脖子的一具尸体,以及那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妖族。
倾风将喉咙涌上来的一口血咽了下去,调整了呼吸,才走上前去。
村民们看着那疼得满地打滚的妖族,常年来深入骨髓的压迫,到底是不敢动手,只拿着农具围成一圈,不安地等着倾风过来。
倾风挥挥手指,青壮们自觉散开。
小妖被马踢中胸口,不知肋骨断了几根,疼得两眼发黑。见倾风出现,却是连嚎叫也忍住了,捂着胸口往后退去。
倾风抬脚踩在他的腿骨上,没有施力,那小妖自发停了下来,不敢再动,好似压在他身上的是什么镇山用的巨石。
倾风上身前倾。脸上染着的血此时已顺着皮肤滑落,连带着单薄的衣服猩红了一片,遮掩住她面容里的憔悴跟疲惫。
好似一只刚饮过血的凶兽,冷酷的眼神越看越是邪戾。
她脑海中转过诸般念头,在杀与不杀间短暂思忖了遍。
如今已有不少小卒逃走,杀这妖族灭口无用。
整村百姓的命都系在她身上,而她连把剑都握不稳,不能凡事图求一快。
猛兽被拔去了爪牙,面对万千的敌手,又能怎么办?
倾风陡然想到禄折冲,又想到林别叙。甚至连狐狸有时候也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这帮人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清,这样才更受人忌惮,叫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少元山上异象频出,听狐狸所述,妖境各族之间并不平和,趁着池子的水正乱,她该往里多扔几块石头,将它彻底搅浑。管那帮心思比蚂蚁窝还绕的人能从中推敲出什么阴谋来。
倾风考量着,扯起唇角,冲那小妖温和一笑,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小妖被她笑容激得寒毛卓竖,不敢不答,怔怔摇头。
倾风顿了顿,表情微沉,左手抬起。
妖族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朝自己逼近,当即惊惶万状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是故意得罪!真不识得大侠!请大侠……求求姑奶奶绕我一次,我不过也是听人办事,受人差遣,图口饭吃!”
说得眼泪鼻涕一成把地流,为了活命,什么可怜的模样都摆出来了。
倾风定定审视了他片刻,才垂下手,放在膝盖上,接着道:“我在此地修养,你们非得过来叨扰,不留我安生。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你的主子是谁来着?”
小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吓得大脑发空,血液退尽,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道:“不、不知大侠问的是哪位?”
倾风用手背拍打着他的脸:“我不管他是谁,回去告诉他,我在此地暂歇两日,叫他少来烦我。我不想多生事端,可尔等若非要求死,我也愿意全你们心意。”
那妖族不躲不避,甚至还将脸凑过去些,频频点头。
倾风退开身,将手背在赵余日肩上擦了擦,睥睨着道:“滚回去,好好传话,我这人耐心有限。”
小妖此刻顾不上她的羞辱,见她肯放自己离开,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前还朝她弯了两次腰,俨然在谢什么救命的大恩,随后才忍着被马蹄踩踏的痛楚,屁股尿流地跑了。
倾风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心中无半点笑意,胸腔被沉沉的悲哀压着,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这世道终生皆沙尘,谁又能笑谁?
苟活于世的弱者在强者刀下乞怜求存,再提刀向更弱者。挣扎万般,也都不过是权势者手上用以逗笑的一只丧家犬。
林别叙说得对,妖境是个祸结衅深的地方。这里到处是陈腐烂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倾风抬起头,转过身,脚步挪动间,身形不由朝侧面一歪。
赵余日穿过人群紧跟上来,一把抓住倾风的手臂,从边上撑住了她。
这个女人浑身战栗不止,连眼神也空洞一片,三魂七魄不知还剩下多少,脆弱得如一盏风中残烛,却在一干摇摆不定的火焰中,坚强地挺立住了。
带着自己都未察觉过的韧性,把一身的脆弱,从蒲草生生拧成一股绳。
只有她知道,倾风是从鬼门关里一脚跳上来的,完全不如众人以为的那么厉害。
倾风要是这时候倒了,整个村庄里的百姓,都跟着要倒。
赵余日心神一念间,浑身的力气都迸发了出来,倾风挣了挣,她才意识到自己力道失控,赶忙松开些,硬邦邦地道:“女、女侠,我先送你进去吧。”
百姓们茫茫然站在原地,见倾风肩背笔挺,果然未察觉出她伤重。此刻平静下来才感到后怕,看着手中的农具,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自出生起便是人奴,哪怕天性里刻着不屈的血骨,也被世代的奴役埋得太深。分明对活着没什么深切的愿景,可却古怪的,那点想反抗的锐气稍一露头,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恐惧重新覆盖下去。
大抵是行尸走肉地在痛苦中煎熬,没有活过来的勇气。
这里只有一个人与他们不同,于是众人都将所有的目光投向了倾风。
哪怕不知她的来历、底细、善恶,还是期望倾风能为他们决断,帮他们处理这无从收拾的狼藉。
倾风按住赵余日的手,停在原地,朝众人回望过去。
最先动手的一个青壮指着地上的“阿彦”问:“请问……侠士,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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