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叔的表情从急躁到惊骇再到颓然,眼睛用力地睁着,像是就地化为一尊泥塑,好半晌才虚弱地一晃肩膀,苦不堪言地道:“老纪,他糊涂啊!”
柳随月扑进院子,恰好听见这两句,惊得咋舌。身体一软就近在花坛边的石块上瘫坐下去,觉得自己再站不起来,扶着一旁的栅栏叫道:“什么?!纪师叔……陛下失踪后,他可是朝廷倚仗的股肱啊!”
后头的张虚游同是变了脸色:“此事我得马上回去告知我父亲!”
柳随月:“我也得告诉我父亲!”
肩膀上停着一只鹰隼的师叔抬手拦道:“你二人亲自去来不及了,也不知路上是否会有人设伏,我来传信!”
陈冀一声不吭地往殿上跑去。
周师叔不放心他独自去,对两个小辈吩咐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待着,听师叔的安排!”
柳随月忙不迭地点头,不等师父走远,忽然屁股底下一空,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好好的一块青石,竟无缘无故地从中碎成了两半,要不是她及时用手撑了下地面,不定还得见血。
张虚游也愣住了。
柳随月慌忙从地上起身,当即改了主意,颤声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她说着就往外跑。结果左脚绊着右脚,平地又摔了一跤。且这次是结结实实的一顿重击,边上人想拦都没来得及,听见一声闷响,手心被茶杯碎片割出一道深口子来。
张虚游赶紧上去扶她,瞠目结舌道:“喂!你可别吓我啊!”
柳随月再次起身,已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弱弱地往外吐气,说:“完了,我没这么倒霉过。看来整座山都不安全。”
周师叔与几位同侪见此情形也不敢大意,对视两眼,周师叔道:“虚游,你马上去,联络山上巡卫的弟子,叫他们帮忙,将所有年轻一辈的修士都召集起来,赶他们下山!到随月能觉得安全的地方去,别在山上碍事。通知其余师叔们,先生恐怕出事了,都到殿前会合。”
张虚游也只剩半口气在,等他说完,运起内劲,借由耳鼠的遗泽低飞出去。
周师叔拉着柳随月道:“你去山下守着,有什么情况,给山上发个信号。”
柳随月按着裂开的伤口,想不到自己这样的气运之子居然也有要以身试法的一天,可怜地道:“师父,给点钱吧,我不能光靠摔啊。”
几位师叔拼拼凑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兑给她,随即火急火燎地往大殿赶去。
陈冀纵身一跃冲出长阶时,迎面开阔的视野中,一抹光色正从天际透出。
似灰非灰,似金非金,渐次的色彩轻点在天幕边缘,照出了山与楼连绵的轮廓。
他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识朝山线低矮的方向瞥去,足尖要落地时,一道金色的妖力出现在他脚下,张牙舞爪地朝往窜起。
陈冀看也不看,长剑下刺,身体腾空翻了一圈,避开那处陷阱。身形一个起落,如同背后生出一对翅膀,稳稳当当地落到了一侧的石柱上。
殿前或坐或站的,多出了十几道身影,俱是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妖魔鬼怪。
为首一青年道:“陈冀,你来晚了。”
“杀你,何时都不嫌晚。”陈冀斜过剑身,半阖着眼皮语气森凉地问,“先生呢?”
对面那妖笑道:“先生在里面休息呢。你来得这么早,他自然是不见客的。”
陈冀五指捏得骨骼作响,身上怒火再盛装不住:“看来你们——是不想多活。”
剑随影出,话才说了一半,陈冀手中那黯淡的木剑便已前方刺了出去。
他招式快得惊人,纵是木削的剑刃也变得极为锋锐,木剑上剑光不显,可他的剑势凌厉如天河倒冲,带着潇潇嘶鸣,滂沱而至。
被他针对的大妖不挡其势,连连后退,抽不了身,只能暗暗惊叹,不愧是以剑证道的陈冀!
天下用剑之人何其多,能在剑之一道声名鹊起的,无一个能小觑。
陈冀这一击势如破竹,眼看着那大妖就要化作地上的枯草被他的剑风所卷杀,他的几名同伴总算追了上来。
陈冀的剑势太密集,几人插不进手相助。一位魁梧的中年大妖只能从侧面一掌拍出,轰在青年身上,再将陈冀的攻势挑了过去。
青年虽避开陈冀致命的一剑,但被掌风所伤,重重撞上身上的殿门。
“哐当”一声巨响,连带着室内的家具都被跟着震颤了一下。
狐狸正在做梦,梦里他与妖王交手,被对方倒提着抽打,愤慨难当之际,被屋外的动静猛然惊醒,惊恐地坐了起来。
才发现自己睡在白泽的塌上,还压着人家的衣服。
狐狸抹了把嘴,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儿,对陈冀的剑风略有熟悉,眼睛发亮,当即兴奋地叫道:“陈冀!是陈冀来了!他怎么回来了?先生你有救了!”
纪钦明已经不在,殿内换了一只大妖镇守。
对方也正侧耳听殿外的动静,听狐狸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说:“小狐君,若是嫌太过自由,我也可以绑了你的手脚,将你塞进角落。”
狐狸不屑,冲他做了个鬼脸。
区区绳索,能困得住狡猾的九尾狐?若是寻常的禁锢方法有用,禄折冲早把他吊起来了。
他回忆起梦里的憋屈,不由怒火中烧。
……想他堂堂九尾狐,这也打不过,那也打不过,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全赖陈冀斩了他两条尾巴!
狐狸在“识时务”与“挠他两爪”之间徘徊不定,呲着牙,头发都要直竖起来,腹中疯狂咒骂,忽然叫白泽按住了肩膀。
狐狸收敛了气焰,不解看去,白泽抬起手,并指点在他额头。
灵光顺着先生冰凉的手指传入他脑海,与此同时还有白泽的一点气运。
狐狸心惊之下,挣扎着想要拒绝,可先前还软弱无力的白泽,此时一只手坚硬如铁,竟牢牢将他按在了原地,不容他动弹。
直到那双手退开,狐狸仍怔怔地坐在原地,消化着白泽悄悄传给他的几句嘱托,以及身上凭空多出来的几十年气运。
他听见殿外多出了几个新人,周师叔放旷地笑道:“怎么那么多人欺负我师兄一个?有本事上我刑妖司来寻事,想必是做好了群战的准备,也叫我来会会!刑妖司的大半修士正在路上,单你们几个,怕不够看啊!”
双方很快打将起来,外头一片乱斗声。分不清什么剑、刀、鞭的,连野兽的嘶吼也有。
狐狸仰头看着白泽,后者冲他轻轻颔首,又抬手慈善地摸了摸他发顶。
狐狸险些要哭出来,眸中水光闪烁,想到自己以前还不听话,总盘算着逃先生的课,更是悔恨不已。
每每要到遇难的时候,无力反抗,才反省自己平日修行不努力。
负责看守二人的大妖自方才起便起了戒心,干脆起身朝他们走来。
不是一定要将这小狐狸带回去。
这小东西在,能拿来换个人情,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九尾狐血脉断绝,算是少去禄折冲一个心头大患。不过是白泽庇护,杀他有点麻烦。
狐狸见他靠近,单膝跪在塌上,凶狠地冲他亮出了手上的利爪。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外头的打斗声朝这边不住靠近。一道重物又一次砸在门上,整面墙都开始震颤,大门似要被破开。
大妖下意识偏了下头,狐狸觑机化为原形,急如电光,从一侧的窗口冲了出去。
“陈冀!”狐狸直接拿脑袋顶破了木窗,落地时晕头转向地滚了一圈,不等恢复,四肢在地上飞快奔跑,心跳加速地尖叫,“陈冀我来了!”
(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尔等能够自渡。)
日出东方, 似乎只在一瞬之间,方才还是段未尽的凉夜,剑刚染上血, 浅色的柔弱的日光,便照亮了陈冀沧桑的脸。将他满头的白发渡上了一层金。
陈冀听见喊话,挥开对面的人前去接应。
殿内的大妖跟着从窗户口的破洞里跳出来,右手一甩,从袖口处伸出一截藤蔓。那长蛇似的藤条还没拿到狐狸,先对上陈冀的剑气, 被劈作两段。
狐狸撒腿冲刺,先是跳在陈冀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将他衣服勾出数道口子,见周围安全了,又赶紧跳下来化为人形。躲在陈冀身后,扯着嗓子叫道:“先生说,叫所有人都快走!马上下山,远离剑阁!”
陈冀身边围着的敌人最是多,他善于独斗, 一人牵制,尚算自如, 要多顾忌一只狐狸,便显得左支右绌了。
此时山间的师叔们正闻讯赶来, 为首之人长臂高举, 将手中剑掷了过去, 喝道:“陈师兄——接剑!”
陈冀反手拎起狐狸往后倒拖, 脚下运劲, 腾跃而起, 接住了那柄剑,低头问:“先生人呢?”
“先生此刻动不了,被禄折冲用劳门子的阵法给锁住了!”狐狸声音急促得舌头都要打结,“他说禄折冲要在剑阁的峰顶上重开一处通道,将少元山那条龙脉的妖力引过来,再以纪钦明的血祭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所有留在山上的修士都会因此遭难,不如速速退开,这不是凭武力能阻挡得了的事,莫要无畏牺牲,反成了他阵法的祭品!”
对面的一名大妖闻言停下了动作,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渍,笑道:“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然是懂得权衡利弊。你们该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陈冀没做理会,厉声问:“如何破解?怎么才能救先生出来?”
狐狸不知是衣领被陈冀勒得太紧,还是情绪起伏过大,眼睛耳朵鼻子俱是红的,一说话,鼻涕眼泪跟着往外冒,说:“晚……晚了……”
那大妖肆意笑道:“不陪你们玩儿了!我等要去追随主上,见证大业得成!”
十数只妖纷纷收手,抽身撤退。
陈冀胸口里几乎要点起一团火来,勃然大怒道:“找死!”
他将狐狸往后一推,朝着就近那只大妖的后背狠狠刺去。
天边的旭日越过东面的矮山,光色毫无阻碍地穿了过来,照亮峰顶的铜钟,照亮剑阁上的古剑,同时也照亮了陈冀的瞳仁。
陈冀手脚力气莫名一泄,剑势弱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数只妖互相扶持着狼狈逃开。
跑远了,那嘹亮的声音还在猖獗地挑衅:“你们自己留在这里等死吧!可惜了,没能叫你们刑妖司的人全都陪葬!”
陈冀提气要追,身后一人的声音变了音调,失态叫道:“陈师兄——”
陈冀循声看了过去,又照着对方所指转向剑阁。只见那终日清冷的峰顶,上方的苍穹被撕开一道彻黑的裂缝,光色进了那处都被吞没进去。
浑然漆黑的洞口随着周遭空气的扭曲越发增大,不断朝外扩张。否泰山上的万物亦随之开始衰落。
草木枯萎,河道崩裂,万鸟嘶鸣,百兽奔逃,宛如天地的灵气都被席卷而去。
太阳正高悬上空,然而那澄明的光色转眼被暝瞑的沙尘所阻隔。连旭日也有了种漂泊不定的凄怆之感。
禄折冲立于剑阁屋顶,右臂空荡的长袖高高扬起,看着裂缝中渐渐出现少元山的轮廓,四面八方的风正朝此群聚而来,大睁着的眼睛里无声流出一行热泪。
他高举左手,触摸着空中滚滚飞扬的残叶与沙砾,热血奔流,慷慨激昂地道:“我妖境数百年的磨难,终于要在我手中了结!天道,你且看看!我不屈于人下!我不屈于天道!”
龙吟声响彻寰宇,国运从上京的地脉中被抽出,连成一片金色的银河,倒悬在天。
人境各地祥和不在,宇宙乾坤中风云怒叱,似黑浪滔天。
这阵无端而起的悲风带着透骨的寒意,在人境所处之地穿梭回环。
高耸的长竹被压弯了梢顶,轰然倒下,成了哀号中的低低一语。
陈疏阔抬首仰望着高空中倾轧而来的黑云,那云中紫色雷霆不住闪现,似乎离他头顶不过数丈,比他脚下的一片黄土更为壮阔无垠。
除却无力,生不出丝毫别的感觉来。
“陈先生。”
“先生?”
“陈先生!”
直到身后的人唤了好几遍,他才恍惚回过神,一寸寸地将脸转过去。
边上的将领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怕惊扰了他。
不同于玉坤城初现时的惊惶,待到这天崩地摧,山川欲倒的境况,他反倒有种从容的安定。对着陈疏阔问道:“先生,人境是否存危?望登城,还有救吗?”
陈疏阔没有回答,苍苍的长发被这阵邪冷的风吹卷到面上,细白的发丝仿佛在松垮的面皮上又割出数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吹风一阵,他便老几分,整个人的魂魄都跟着荡在空中。
他亦是彷徨,亦是恐惧。
方从十五年禁锢般的生涯中解脱,又要面对家国山河灾劫难逃的变故。
似乎这十五年的时间从未流动过,他从一场漆黑无边的噩梦中惊醒,还是要面对十五年前相同的抉择。
蹉跎一生,缘何至此?
他嘴唇翕动,凌乱的胡须跟着颤了颤,想说:同当年界南的百姓一样,赶紧逃吧。
可惜这次,他们陈氏的族人不能再为他们争取求生之机了。
而今人境的天下,也不知哪里能是安生之所?
那将领看着双目空虚的陈疏阔,将腰背挺直了些,说:“先生,刑妖司的弟子战死,还有我望登城的将士。望登的将士战死,还有我城中的青壮。便是青壮尽数死绝,还有能扛刀的老幼妇孺。我们谁都不走,愿为人境,守住这一线。”
空中的雨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在青砖碧瓦上,滴在他未凉的皮肤上。
陈疏阔涣散的眼神中凝聚出一点焦距来,越过面前的青年,移到他身后。
只见他身后,齐整的人群挤满了宽敞的街道。将士们披坚执锐,挺立着手中戈矛。自队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紧随其后的年轻百姓。
雨水顷刻打湿众人的衣襟与脸庞,又顺着棱角和进下方浑浊的泥土中。
一张张脸上俱是坚毅的神情,人群的队伍顺着延伸至渺远的雨幕深处。
将领一动作,身上的铁甲跟着发出沉重碰撞的闷响:“满城尽出,我等不死,望登不失,人族不亡!”
陈疏阔微张开嘴,全身上下皆在战栗。雨水冷得浸人,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滚烫,抓住将领的手臂,重重喘息地道:“好——好!丹心报国,齿剑如归,有何惧矣?”
他松开手,朝着远处的少元山踉跄两步,抬起竹杖,高指着大吼道:“且——来!我等在此静候!”
那沙哑粗粝的声音被雨水淹没。
摧凋万物的凄迷雨势中,大殿之上,众人注视着天边的奇诡景色默然不语。
是陈冀忽而一声厉喝,打破了这片死寂。
“下山去!”
周师叔沐浴在凄风苦雨中,失声叫道:“陈冀!”
“下山!”陈冀回过头,对众人厉声喝道,“我命你们下山!”
狐狸瑟瑟发抖,咬着舌头不敢多言。
云影与人影相叠,雨水在石砖上流淌,众人肖似站在一片汹涌的黑海之上。
“难道你们真要留在此处,陪着先生殉葬?”陈冀说,“由着山下那帮弟子,替你们照看今后的河山?”
众人踯躅不定。
狐狸小声催促了句:“龙脉的那股妖力要来了。先生身上的气运恐怕不够,禄折冲会血祭山上的弟子补足。你们留在这里,不、不行。”
陈冀厉声斥责道:“还不快滚!”
众人朝他抱了下拳,又忍着泪,跪下朝大殿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水声飞溅。
数人最后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留恋,转身冲着山下飞奔。
陈冀见狐狸居然还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走?想留下陪我?”
狐狸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先、先生还说,叫你杀了他,或是杀了纪钦明的那尊躯壳,以切断两境阵法,保全人境最后的国运。”
陈冀喉结滚了滚,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表情,只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落魄。
狐狸转过足尖,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跺着脚大声说:“陈冀!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陈倾风?”
陈冀没好气地道:“没什么话。该说的早说了,有什么是要等到死前才嘱托的?赶紧滚,小心被妖王逮住了拔毛。”
他说完,提着剑朝殿内走去,推开门,白泽仍旧端坐在塌上,见他出现,脸上是预料中的平静。
陈冀走到白泽近前,在他面前跪下,发丝末端的水渍打湿白泽垂落下来的一片衣摆。
白泽轻笑了下,用手背擦过他脸上的雨水,说:“陈冀,我走之后,刑妖司交由你镇守。”
“人境就算丧失国运,亦不会是灭亡之时。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尔等能够自渡。”白泽声音温柔地嘱托,“今后,莫再如此任性了。”
一如当年陈冀刚入刑妖司时,与人争斗,白泽对他苦口婆心的劝解。
白泽将手按在陈冀的肩上,被陈冀紧紧握住。
他手心里满是粗糙的老茧以及湿润的雨水。另一手的剑至今没有放下。唯有手心残存着一点热意,顺着传到白泽身上。
陈冀低着头,也轻声地回:“先生,您不在,我守不了刑妖司。”
作者有话说:
啊这……怎么会停在这里呢?因为我只写到这里-。-#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
十五年前, 自陈氏亡族,并亲眼目睹横苏沦陷之后,陈冀的剑道里, 就没有“退”之一路。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根打断后又愈合起来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没有先生的智慧。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更解脱不了人世凡俗中的离愁别恨。心里的那杆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独活于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这满地凋敝的万里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头去撑也还不够。
陈冀将手中的那把无名剑抬起来, 杵在地上,说:“先生,先生于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泽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无以为报。”
他借着剑支撑着站起来,避开白泽的阻拦,退到后方, 重新跪下朝白泽磕了两个头。
白泽拂袖甩去,手上链条绷紧, 历来温润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丝沉冷的肃然,喝道:“陈冀!”
陈冀将剑刃贴着虎口, 两手平举。面上皱纹舒展开, 未干的雨水像几行热泪缓缓淌下, 湿了他满脸的笑意:“当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时, 先生曾帮弟子指点过一剑。说来惭愧, 修炼领悟二十余年, 也不过小有所成,愧对先生重望。今日请先生一观,算作拜别。”
青石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在陈冀膝下汇成斑驳的一片。
他佝偻僵老的背影后方,细小的水花被风卷进大开着的木门,瓢泼的雨势黯淡了整片山脉。
雨水顺着山势往下冲流,马蹄踩进蓄着水的低洼里,身形猛地一矮,鼻间发出一声嘶鸣。
奔跑声骤然乱了节奏,骏马受惊,将上方失神的倾风险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隐约有泥石在往下滚落,道路昏晦难行,林别叙身侧的雨丝微微避开,还是被急雨打湿了衣衫,也显出几分狼狈来,回过头叫道:“倾风?”
倾风稳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脸,回道:“我没事。”
谢绝尘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调,岂料一张嘴,一口的破锣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干咳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到此时仍没有勇气询问,京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异象。只顾赶路。
倾风握着缰绳,安抚地拍了拍马头,说:“走!”
否泰山下围聚着济济的弟子,远远便能看见点燃的妖火如散乱的星点,缀在人群中间。
倾风提前翻身下马,将背上的继焰抓在手中,踏着轻功,身若惊鸿,转瞬穿过连绵的雨幕靠近了山门。
人群骚动起来,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倾风脸色煞白,弟子们还是先认出她手中的继焰,才大叫出声:“倾风师姐?”
柳随月耳朵灵光,闻言跟一尾鱼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过人群,高声道:“陈倾风?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见只有三人的身影,张望一会儿,又问:“我哥呢?”
倾风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睁不开,酸涩得发红,叫她看谁的眼神都如同带着把锋利的刀。
她用继焰将面前的人挡开,问:“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下意识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七嘴八舌地说不清楚缘由,只听得倾风脑袋发疼。
驻守在石阶上的周师叔转身下来,倾风草草对他们行了个礼,顾不上正经问好,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问:“我师父呢?”
边上众人神色登时变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声。
几位师叔面面相觑,还在斟酌着如何委婉,周师叔坦诚告知了她:“还没下来。他在殿上与先生说话。”
倾风感觉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发木的大脑更是失了转动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么变故,仅余恐慌的情绪不断地酝酿,从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转眼汇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将她溺毙。
倾风耳边嗡鸣声一片,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赶。
众人忙去拦她:“陈倾风,你不能去!”
“你师父亲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吗?”
“山上情形复杂,你先听我等详叙两句,再追上去不迟。你这孩子怎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只你三人回来?”
柳随月甘脆的嗓音压过所有的喧哗,大吼着道:“陈倾风!人族的国运没了!”
倾风终于停下脚步,转过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回头看向柳随月。
柳随月嚎啕大哭了出来,她自认为很是坚强,可是那点胆气早被这阵凄寒的雨水给淋透了,却是既痛恨自己的无用,又危惧于将临的深渊。见到倾风,勉强维持住的冷静彻底溃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倒抽着气与她说:
“妖王在剑阁上开了个两界通道,他要杀了先生,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先生叫他们给困住了。现下山上全是龙脉的戾气,你上去也是送死。”
倾风听着她说,眼神中有点茫然,睫毛挡住了几滴细微的雨丝,颇为可怜地在那儿站着。
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着,水线不停从她下巴处往下落。
没多久,她身形如风,沿着高耸的石阶,逆着水流悍然而上。
柳随月在后面尖声唤道:“陈倾风!”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整座山上满是鹤唳的风声。
阴云不散,四野迷蒙。倾风跑到一半,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泥沼中,待看见远处耸立着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见到引路的孤灯,泣血似地喊道:“师父!”
无人应她。
倾风又加快脚步,单薄的身影如一片残叶,借着卓绝的轻功,穿过肃杀的暴雨,冲过石阶的尽头。
“师——父!”
她刚踩上最后一阶,迎面便被一道气浪击中腹中。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倒飞出去,只来得及仰起头,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泽的原型虚影盘踞在大殿顶部,一双灼灼的金目自高处俯视着她,忽而伸出一只长爪,将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过去。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浑然不觉,耳边是各种呼啸而过的呜咽,从未觉得此身如此轻过。
她飘荡着,陈冀的声音从殿上传了过来,苍老得仿佛一把切割着木头的绣铁锯。
“倾风,师父的剑传于你了!”
全是血味儿。
“倾风——执剑吧!”
蜉蝣的剑光在这昏天暗地里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萤火还要幽微。
铁锁崩裂、龙脉尖啸、白泽怒吼,那种种穿云裂石的声浪交叠地袭来,几要震破人的耳膜。
倾风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血,失去知觉,视野与意识俱是被拖入一团漆黑。
诸多画面开始走马观花地过,倾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她没有师父了。
她怎么没有师父了呢?
周遭终于寂静了,再无那些恼人的冷雨。
倾风想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界南时发生的事。早该模糊的记忆从决堤的洪水中被冲刷出来,又开始展现出它的温柔。
她想起自己刚痊愈时,陈冀与她一起蹲在地上,用两根折下来的树枝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等他写完,倾风拿着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补上一个字,问:“我也姓陈吗?”
“不,你不姓陈。”陈冀用手给她擦了,说,“陈这个字,在界南不吉利。”
倾风闷声不语,趴在地上,用有手指把那个字描了回去。
她没有说,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寿几年,她也喜欢。所以狐狸那么叫她,多年来她从没反驳过。
她想到陈冀将灯挂在屋檐下,坐在空旷的院落里等她回家。地上堆满了削刻出的木屑,满屋的木剑都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她想到来京师的路上,那一路颠簸摇晃,牛车上满是潮湿发霉的臭气,陈冀掰下干粮的一角,递到她手里,笨拙地劝她,活着很好。
不过更多的,是陈冀在空地上练剑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几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画来。
“倾风。”陈冀背着光对她说,“师父出去一趟,你看着家门,别乱走。”
雨水打在石块上的淅沥声高低作响。
倾风被雨水呛醒,咳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路边弯折的树枝,发现那长如一生的回望,其实不过才短短一瞬。
林别叙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匆忙拽住她的手臂。
倾风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察觉不到林别叙的动作,嘴里讷讷地问道:“他可以剐我的肉,吸我的血,为什么要杀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