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卖族求荣的奸贼正闭着眼睛装死,苟缩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颤了颤。犹豫着要不要转醒,与那妖族一样跪地求饶。
女人都心慈手软,她肯放走妖族,多半也不会与他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只是他瞧不起这村里的农户,历来将脚踩在他们顶上,总觉高人一等。此时心底那扭曲的自尊止住了他所有的盘算,不想在这帮人面前露出那等丑态。反倒比他侍奉的小妖更放不下身段。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倾风先开了口。
“绑起来,放到尸体边上,等他们过来拖走。”倾风想起他方才那副仗势欺人的做派,补充了句,“你们要是想打他一顿泄愤,也可以。”
一青年骇然道:“他们还要来?!什么时候?”
倾风斜他一眼,没做回应。带着赵余日走到那名叫“赵杞”的人族面前。
难怪赵余日求人给他留一具全尸,这人的手臂被生生扯断了,胸口也被掏出一个大洞。脸上没一块好肉,看不出原先的五官。
众人时刻关注着倾风的举动,她走一步便跟着走一步,生怕她抛下村庄独自离去,顺着视线落到那尸身上,先前被惊惧压制住的悲愤再次满溢出来,带着滚烫的泪涌流而下。
就近几人“噗通”跪到地上,再次抱着赵杞的尸体低声痛哭。
赵余日的脸红肿不堪,说出的话也因此变得含糊,她别开视线,忍着哭腔对倾风解释道:“他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勇士。城里的那些权贵,每月会从各个人奴的村里挑出几个人来,叫我们互相打,他们在台上看,高兴了丢下一点吃的,叫大家跪着去捡。赢的村每月能多领一袋米。”
“被打伤的,全靠熬,命不硬的就活不下去。上了台的,都想对方死……杞哥也不想打。可是他不去,村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自己的儿子都被活生生饿死了,能怎么办呢?”
倾风心里反复地道,只是为了一袋米。
只是为了一袋米而已。
众人听着赵余日的话,虽短短几句,跟着悲从中来,再看阿彦,眼中恨意难消,冲过去哭喊着拍打:“你这畜生!杞哥赢下一袋米,他们就找借口克扣我们一袋米!杞哥夜里都睡不着觉,整日整日地想死,他是被这些人活活逼死的!”
“你怎么忍心啊?杞哥以前待你不薄!你父母早死,是杞哥背着你去石场,还分你一口稀汤,否则哪能留你活到今日?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妖族那里做走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在!”
阿彦护着头,听凭他们打骂,闻言忍不住哂笑道:“我就是不想做狗,才去做人!你们在妖族面前抬不起头,连他们丢到地上踩两脚,沾着人血的米都吃,我凭什么不可以?起码我还能混个温饱,不必像你们,生了孩子要看他们活活饿死!我要是狗,你们连狗都不如!”
众人怒不可遏,又确实有种深痛的羞愧:“我今日不如干脆杀了你!”
赵余日眼神没有焦距地飘着,魂不守舍地思考了一阵,靠着倾风崩溃地哭道:“我为什么觉得,他说的也对?姑娘,你说为什么?”
倾风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刀锋的方向错了吧。该向前而非向后。共风雨行路的,皆是同道。
倾风清清嗓子,拔高音量,厉声道:“将赵杞找个地方埋了,然后所有人回屋里去,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许出来。”
几人令行禁止,也不多问。听话地将草席一裹,又寻来一件干净衣裳,抱着赵杞去村外的空地上挖土埋葬。
倾风回了屋,坐在床边,等赵余日将门窗关紧,立即卸下伪装的气力,虚靠在墙上喘息。
赵余日从衣柜里捧出一套衣服,还有从她身上摸下来的各种零碎物件。
倾风原先的衣服破了不少洞,赵余日洗干净后都给缝好了,她手艺精巧,倾风拿起来一看,从外面甚至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都在这儿了。”赵余日摆放好,见倾风嘴唇干得起皮,又脚不沾地地端来一碗水,将有豁口的一面转过去,送到倾风手上。
倾风两只手发颤,使不出力,一时端不稳,刚接过就洒出去半碗。
“我来我来。”赵余日忙捧住碗,细心地喂了她两口。
倾风一连喝了两大碗,才感觉舒服了些,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擦擦嘴角,沾了满手的血。
赵余日的丈夫跟其余亲眷不敢过来打扰,都挤在另外一间空屋里,只有先前那个女童主动进来。
她该是听了长辈吩咐,懂事地端来一盆清水,将麻布在手里拧到半干,给母亲递了一条,又给倾风递了一条。
倾风接到手里,看着她天真羞怯的脸,好奇道:“你现在不害怕了吗?”
女童摇摇头,等她擦干净手跟脸,再次端起水盆,表情严肃地跑出门去。
倾风觉得这女娃儿还挺有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歪歪扭扭地走出去,撅着屁股把水盆放到地上,再笨拙地回身把门关上。
合紧前还悄悄从门缝里偷看了她一眼,不料与她视线对上,当即慌张地打了个寒颤,不顾还留着道缝,飞也似地跑了。
倾风笑了笑,沉郁的心情扫去大半,收回目光,问:“我睡多久了?”
“我不知道。”赵余日用湿麻布捂着脸,回说,“您来我这里,得有两日了。”
倾风喃喃道:“两日了吗?”
她半梦半醒的,觉得半生那么长都有了。
“福……那个,林……林什么来着?”赵余日转动着眼珠,想喊林别叙的小名,觉得不大合适,可又实在想不起对方那拗口的新名字,纠结了半天,索性略过去,说道,“他送你过来时,说顶多两日就回,可是现在都没回来。少元山上如此危险,不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倾风摩挲着手指,皱眉自语道:“林别叙……”
少元山对林别叙而言该是没什么危险,毕竟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只是他在人境暴露了自己白泽的身份,妖王对他恨意入骨,哪里能就此放过?想必会派人去少元山附近拦截。
林别叙这人除了张嘴,本就没别的顶用,这下还受了龙脉妖力的反噬,连纸糊的老虎都算不上,最多是只纸糊的猫,不定是真遇上麻烦了。
好了,将她这个半残之人丢在这里,自己又深陷囹圄,要她怎么救?
倾风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刚那女童又跑了进来。
这回手里捧着一把扇子,像模像样地尊在地上给她呈上来。上面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只是纸面破了开来。
倾风把她拎起来,叫她别什么都学。
拿了扇子在手里,说:“东西放在你们这儿,也不好换成银钱,还不安全。我先拿着吧。等找到机会,折成别的东西还给你们。”
赵余日想起先前那只小妖随口栽赃的罪名,本就想塞给倾风,闻言立即应道:“好!”
擦了擦脸,反应过来,又说:“这是林……这原是你们的东西。不必还给我。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倾风不跟她推脱,换回自己的衣服,把扇子塞进怀里,手中捏着林别叙送给她的妖力碎片,说:“我再睡一会儿,等有人来了,你们都别出去,直接将我叫醒。他们问什么,你们只说,是受我胁迫。”
赵余日担忧届时叫不醒她,可见她病骨支离,仅穿件衣服那么简单的动作,就把脸上刚蓄起的一点血气又散尽了,还是点头应道:“姑娘睡吧。”
倾风倒在床上,闭眼即刻昏了过去。
村外那荒苔野草遍布的小径上,小妖正一瘸一拐地往主城方向赶,半途见到一支肃整的队伍,立即张开双臂,挥舞着将人拦了下来。
为首之人挑挑了眉,弯下腰认出他,奇怪道:“你还活着?他们不说是你被暴民砍了吗?”
“将军,那不是暴民!”小妖提心吊胆了一路,跪坐在地上,见着他们,方觉死里逃生,又哭又笑,表情精彩纷呈,“她叫我带几句话给城主。”
为首之人哂笑,翻身下马,拖着小妖去到一旁僻静处。
那小妖两腿酸软, 将士一松手,他便跟没了骨头似地摔倒在地,滚了半圈,才爬起来。一挺胸,又加重了原先的伤,两手按着伤处, 吃痛地叫唤。
将士居高临下地注视他,见到他这一无是处的模样,表情很是不耐,轻蔑的神色挂在脸上,抬抬下巴问:“她叫你传什么话?”
小妖说得缓慢,疼痛绞得他难以思考,将自己理解过的意思直白转述出来:“王将军,她说她要在村里修养几日,叫我等不要去打扰。若再去打扰, 她就杀了我们。”
王道询狐疑道:“她当真这样说?”
小妖硬着头皮道:“大、大致是这意思。”
王道询回首望了眼静候的人群,将信将疑地问:“那她到底是人还是妖?什么跟脚?从哪里来?口音是什么地方?逃回来的那几个人奴不是说, 是村里有人带头反了吗?”
“那帮废物东西!一见对面有人动刀便径直跑了,哪里等得到看是谁要反?不过是怕将军责罚, 胡诌一通用以推脱。”小妖骂了两声, 抽着冷气, 如实回道, “我未曾从她身上察觉到什么妖力。可曾听闻有些大妖, 能将妖力收束在内, 不叫外人察觉。我法力低微,断定不了,所以来回报将军。至于对方是什么跟脚,我全无头绪。口音也听不大出来,腔调有些古怪,总归不是昌碣本地的人。她的刀法很厉害,出招极快,看着是受了重伤,但随意出的一刀,仍在高手之列。”
王道询若有所思地点头:“来我昌碣,二话不说便敢杀妖,还放你回来传话,这样的胆魄,起码人族没有。除非是谢引晖那帮不要命的闯过来了。可是不曾听说他手下有哪个年轻女人是这样的高手。”
小妖盯着面前的一团杂草,胡乱点头附和,心中咒骂不停,只想赶紧找个大夫来为自己瞧瞧,不知这人还要拉着他打听多久的废话。
他的胸骨好似被打错了位,叫他半边身体只能一高一低地佝着,腹中生出一堆牢骚,用各种污秽的词句轮转着表述。正骂到兴处,忽而脖子一凉,小命被按在砧板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还以为是自己不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坦然变色,当即两手高过头顶,缩瑟着求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将军饶命!我哪里有替那帮贱民欺瞒的理由?我对将军不曾有过半分不敬!”
王道询被他这胆裂魂飞的反应所取悦,当是无聊下的一场逗弄,收回了剑,笑着问道:“有这样快吗?”
小妖吓得连疼都忘了几分,回道:“比这快。”
王道询惊诧:“比这还快?”
小妖一句“比这快得多”在嘴边滚动,到底没敢直说,因对他这番恐吓也怀有怨气,便添油加醋地描绘倾风的刀术,似乎能借此拼补出零碎的尊严:“快到小人没眨眼,对方已将师兄给杀了。当时师兄离她尚有一丈远呢,谁都没看见她是怎么动的手!”
小妖说得口干舌燥,精神高度紧张下,思维越发敏捷,不带停顿地补充道:“她该是个有来历的人,问我是否知道她是谁。误以为我是奉命来杀她的,想要杀我灭口。若非是我反应快,立马猜中她想法,只怕她动动手指,就要拧断我的头!”
“嗯?”王道询眯着眼睛道,“如你所说,她的确不是冲着我昌碣来的。能留你小命,说明也不愿与我昌碣交恶。可为何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妖王的部属自不必藏行匿影。
而谢引晖的那座人城,断不敢如这般露出半点口风。更没什么交恶的说法,本就结着见面便要厮杀的血海深仇。
唯有九尾狐那边的大妖有这等可能。
小妖脱口而出道:“或许是少元山来的,否则藏进主城里,不是更安全?”
王道询的思绪被他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妖眼珠滴溜溜地转,歪着头说:“总归她绝不是那些寻常跑江湖的人!将军有所不知,她连随身的扇子都是用纯金打造的,还随意赏给了照顾她的人奴。人奴拿着金扇,何异于抱薪救火?可见她是个身居高位,不明疾苦的豪绅权贵。”
王道询问:“扇子呢?”
小妖讪讪道:“被我师兄拿走了。尸首现下还在村庄里。”
王道询问清楚经过,权衡片刻,决定亲自去探探对方口风。于是将小妖丢在原地,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远远瞧见村舍,他便将兵马留在村外,叫众人听候自己差遣再做行动,独自走了进去。
正是青天白日,村庄内竟家家闭户,行人断绝,唯有几只乌鸦栖在老树上,发出长长的啼鸣。
王道询心中的戒备拉到极点,单手按着剑身,沿主路小步往里走。不多时,看见了横躺在地上的小妖尸体。没几步,又见到被绑了手脚,脸颊红肿得看不出面容的阿彦。
王道询环顾一圈,走到阿彦身前,用鞋尖轻轻踢了踢,见人半死不活,不再理会。
对面那间老旧院门像是就在等着他来,适时推开。一妇人唯唯诺诺地走出大门,短短几个字,跟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这位将军,请回吧。”
她说完巴巴地望着王道询,一副要哭出来的窘迫模样,眼中还闪动着求助的目光,像极了受制于人。
王道询不由将那小妖修饰过的形象又往上补足了三分。觉得这人果然来历不凡,毫无征兆地劫持了整座村庄。若非太沉不住气,城中守卫至今一无所觉。
王道询两手抱拳,对着前方院落略一躬身,温和询问:“不知是哪位先生游历至此,有失远迎。先前手下人无状,冒犯了先生,王某特意前来赔罪。”
他说完时,倾风刚被人从睡梦中摇醒。
梦里杀气弥天,全是刀光剑影,倾风沉浸其中,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上京。睁开眼后见到几张陌生的面孔,一时回忆不起是谁。等彻底醒过神,已错失了应答的时机。
她从床上下来,抓过一旁的长刀,默数着失速的心跳,叫自己迅速冷静。
王道询等了等,见对方静默,试探地朝前走了几步。
门口传话的妇人朝他用力摇了摇头,表情看着很是畏怯。
王道询走到门前,声音放得更低了,一掌按上门板,柔声说道:“先生远道而来,便是昌碣的贵客,理该款待。还想请教先生的名讳,随在下入城一叙。”
不等他推门进去,里头先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我来贵宝地借条路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隔日便走。”
王道询叹道:“在下绝非催促,怎奈昌碣近来实不太平。少元山上异动不断,妖境国运复苏,引来不少心怀叵测的匪徒。昌碣不过边地小城,缺粮少食,人力寡薄,能存于今日全凭谨慎,还请先生给个明话,叫我与主子也能有交代。”
他手上用力,往里推了推,里面一股力道顶住了门板。
王道询眸光微沉,疑窦丛生,犹豫片刻后将耳朵贴了上去。
边上的赵余日用力抠着自己手指,一颗心几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而在一门之隔的屋内,数人合力靠着门板,额上冷汗淋漓,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多喘。
察觉到朝里推来的动作越发强劲,木板随之发出将要崩裂的声响,众人四肢百骸里更是流窜起一股冷意,将他们手脚冻得僵硬。只能转动着眼珠,无望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倾风。
“我来此地寻人,遇到了几个仇家。”倾风解释了这一句,装作极不耐烦的语气道,“与尔等无关,少来多管闲事!”
传闻狐族的小公子走失多年,狐君常年派人来少元山附近寻找。这话倒是对得上。
王道询收回了手,缓声问:“若是寻人,还是在我昌碣的地界,先生为何不来找我主相助?”
倾风摆摆手,示意几人退开,反问:“你说呢?”
王道询谦卑地道:“在下不知。请问先生是奉谁的命来?”
“我族受道于白泽,天下哪里不可去?途径此地,还要向你报备,受你盘问?”倾风学着狐狸的语气,暴躁道,“你少来与我说什么废话!再多嘴几句,我就把你身上的毛全给拔了,挂到村口的树上!滚!”
王道询立马致歉说:“原来是狐君!多有叨扰。在下这就退去了。”
他嘴上这样说,俯身恭敬作揖,右脚抬起作势要后撤时,手掌却猛地向前一推。非要亲眼一见才肯相信。
门板被气劲轰开,倾风手中刀身霍然卷动,带着数道纵横的刀光自缝隙里飞了出来。
早防备着他会发难,可真见到这人如此难缠,还是禁不住慌了一瞬。
倾风厉喝一声掩饰:“大胆!”
王道询匆忙后撤,连退数步。
斜斜拉开的刀光每一记都落在他脚尖前半寸,叫他惊险躲过。
王道询当是对方刻意留了情面,当即半跪在地,低垂着头,好声讨饶道:“先生息怒!还以为是有贼人敢冒充狐君,恼怒之下出手试探,不料原来真是狐君!”
九尾狐看不惯昌碣奴役人族,又不喜纷争,与昌碣一贯没什么往来。
普通妖族或许分辨不出九尾狐的妖力,可王道询巡卫昌碣多年,曾与前来寻人的狐族见过数面,对他们的妖力有些了解。
当下立即察觉出,这竟是极为纯正的九尾狐妖力。
难怪性情如此张扬!那根根桀骜不驯的逆骨,不愧是上古大妖的传承!
王道询心中千回百转,忖量道,昌碣城临近少元山,能在这里将九尾狐正统血脉打伤的,恐怕得是妖王的部属了。
那她留在人奴的村庄,倒是合理,比城中安全。
自己这样的小卒,两边都开罪不起,由得他们鹬蚌相争,当不知情,切莫坏了她的好事。
王道询本以为顶多是只普通的狐族,一阵后怕,头压得更低,告罪道:“扰了狐君修养,实乃罪过。这就带人退下,近几日不会再来这村庄。请问狐君还有什么吩咐?”
倾风心中震撼不比他少。猜过狐狸在妖境会有点地位,想借他威势一用,却没想到如此有效,手指摩挲着白泽的妖力碎片,怕对方久留看出端倪,只想尽快打发,冷声喝道:“滚!”
王道询此刻巴不得听见这字,高声应道:“是!”拜了一拜,躬着背倒退着离开。
(那小疯子,会不会像救陈冀一样地跑来救他)
早知道狐狸身份如此煊赫, 倾风就是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也给带到妖境来。那现在也不必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三十六计都转了个遍, 就为了唬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
倾风自嘲一笑,收了刀,要将它归鞘。无奈那刀身颤得快要连出虚影来,好半晌进不去。倾风长长吁出一口气,极有耐心地没砸了它。
赵余日走过来,直接拿手捏着刀片将它送进鞘里, 随即抬头冲倾风一笑。
她脸上的红肿稍稍消下去一些,可一只眼睛还是睁不开,叫倾风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原先长什么模样。
这牵强的一笑里,忐忑、愁苦、殷勤,各占了三分江山,从清透的瞳仁里映出来。
她刚动了动嘴唇,倾风先开口道:“我要走了。”
边上噤若寒蝉的几人一齐叫出声来:“什么?”
倾风知道他们可能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狐君,盼着她这大人物能留在村里为他们镇镇场面。
可惜,先不说她扯出来的这张狐皮是假的, 纵是真的,昌碣城也未必如表面那么尊崇狐族。
国运复苏之后, 六畜兴旺,就连这疏荒的边地也要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她要是昌碣的城主, 这段时日怕是得彻夜难眠, 草木皆兵。此时闻讯九尾狐主家的人悄悄潜入城郊的村庄, 甚至挑唆着村民杀了一个巡卫的小兵, 断然不会信她是为了找什么失踪的公子, 只会将她当成是悬在喉间的一把利刃, 时刻想要了她的命。
她尚且无力自保,留在这里,反会连累了村里的人。
“方才那个妖族分明疑心太重,不会真的就此离去,多半还会再派人过来窥探。若是叫他们察觉我重伤未愈,许会拿我去讨好我的仇家。”倾风没解释得太细,一段话说得有气无力,“我走了,他们不知我深浅,才不敢拿你们如何。你们就当自己是被我挟制威逼,什么都不清楚。”
众人发钝的脑子思考不了太多,听她这样说,便觉得有点道理。
高深的阴谋分析不出,最基本的情理还是懂得的,知道倾风对他们无害,两次都是想救他们。
赵余日挽留道:“吃、吃顿饭再走吧?”
才不过几天而已,倾风本就纤细的身材又削瘦了一圈,看着身上连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两次从昏迷中醒来,都没吃上一口热饭。
赵余日说完,又想起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只能去边上找邻里借一把。煮个糊汤,再加把野菜,不知道倾风吃不吃得惯。
她丈夫听着就要出门去找,倾风拦住了他,说:“不用忙了,我现在就走。等他日后反应过来,围了村庄,我只能被困死于此。”
赵余日跟着她走到门边,满心惭愧地问:“要是林先生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去昌碣城了。”倾风顿了顿,道,“他知道怎么找我。你不用送。”
倾风抱着长刀,抬手示意赵余日留步,走到门外,偏斜的日色恰从对面斜照过来,她在刺眼的强光中身形一晃,迅速躲到阴影处,沿着村舍间的小路朝外围的篱落靠近。
倾风猜的没错,王道询现下忌惮她狐族的身份,不敢触怒,只留了几名小兵分散游离在村庄外。
倾风避开那几处巡卫,从角落偷溜出去。
到了村外,看着一片陌生的苍茫景色,转了两圈,发觉东南西北四方皆同,天长地阔无处可去,不由生出种寂寥无依的孤苦来。
漂泊异乡,苶然衰颓,无一檐角庇护,却连唯一认识的林别叙也不见了踪迹。
倾风右手被刀身的重量带得无力下垂,心不在焉地想,林别叙该不会还在少元山吧?
少元山她是去不了的,昌碣的主城该是建在西面。她不如就在两地中间等,总能等到什么人。
倾风舔了舔嘴唇,腹部的五脏庙饿得敲锣打鼓,感觉血液要被毒辣的日头晒干了。还没走多远,身上那点维系着的力气就要倾泻一空。
她定下神,耳边隐约听见了涓涓的水流声,似乎正离她不远,便拿长刀做拐,杵在地上,几步一停地艰难找去。
春日已尽,人境的红英都要凋谢了,妖境才刚因生机出现一片慵倦的春景。
路边本该光秃秃的荒地上多出了一片毛茸茸似的野草,其中间杂着几朵野花,开得很是憔悴。
小小的一朵,白色花瓣刚舒展开,就蔫蔫地收拢起来,边开边落。临近溪边,才受水气浸润变得繁茂几分。
倾风意识昏沉,单薄的肩膀左摇右晃,走到溪边时,视野中的光线已黯淡下去。
她用手捧着喝了两口水,没有因此清醒过来,反在那舒缓的水流声中越发疲困,最后随那西沉的斜日一同倒了下去。
刀身脱手砸入水中,溅起一片银白的水花。
河流环绕着崎岖的山线,往窈深的谷底流去,山壁上几块碎小岩石随着行人的跑动滚落水中,嘈杂声一晃而过。
水中残阳落尽,夜色弥漫至苍碧的山林,朦胧雾气中的几盏妖火变得醒目,压过了半轮皎洁的月影,环绕在一棵古木下。
林别叙站在枝头,衣角沾着树皮上的青苔。不复往日的清贵模样,好在一身从容的气派撑住了脸面,没叫他显得太过狼狈。
下方的大妖仰着头,语气不温不火,劝道:“林先生,下来吧,您总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几日没吃东西了,多少该下来喝口水。主上请您过去做客,都城再不入您眼,也比妖力冲涌的少元山好。”
林别叙被他们追了两日,也是累了,半靠在树干上,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请我回去做客。”
大妖一板一眼地答道:“主上说了,不必知道您是谁。”
“那你怎么不上来抓我?”林别叙手里没把扇子,颇觉得不自在,“你要我主动下去,我心里总有点不痛快啊。”
大妖:“主上说了,全须全尾地请先生与我们回去。不能对您动粗。”
林别叙低声笑说:“请我回去容易,可想要我全须全尾,这就要看我了。”
大妖头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拿自残相胁的,但见惯了世面,还能面不改色道:“主上还说了,不必听先生说的话,更不能应您所求。先生想做什么我拦不住,您若非要将自己饿死在树上,我带着您的尸首回去,也算是不负所托。”
林别叙叫这泥古拘方的人给气笑了,背靠着坐了下来,用手挥开面前一丛杂乱的枝叶,眺望着天涯无尽,渺远疏星。
下方的大妖见他无意配合,也不强求,招了招手,叫手下们原地休息,陪他干耗。
不多时,林别叙衣袍翻飞,跳下树来,坦然地对他道:“我饿了。我想吃肉。如果有杯温酒,就更好了。”
那大妖站起身,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林别叙惊道:“你真要把我饿死?”
大妖张开嘴,又是那句令人头疼的话:“主上说了——”
“你不必说了。”林别叙打断了他,“禄折冲那张嘴太不会说话,你也把嘴给我闭上,否则难保我不打你。”
大妖固执地把话说完:“主上说了,先生吃饱就会生出逃跑的心力,不如先让您饿上三日,再给您一点吃食。不过先生放心,抵达都城之前,您一定不会被饿死。”
他让开位置,朝前一指:“先生请。”
林别叙摇头叹道:“真是倒霉。自打遇到倾风师妹后,我就没遇上过几件好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后那排繁茂树影忽然无风自动,树叶婆娑摇晃,野草低伏,似有什么危险之物藏匿在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