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心痛如绞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想去看一看陈冀,又实在怕他跟陈驭空一样,只留下一身的旧衣物。于是原地转了两圈,想去找禄折冲。好半天才回忆起来,对方此刻在剑阁。
她跌跌撞撞地要往那边走,林别叙死死拉着她,厉声喝道:“倾风!”
倾风甩开林别叙的手,一次没能成功,转头瞪视着他,眼睛疼得发热,问:“你也要拦我?”
林别叙定定看着她,目光沉了下去,默然不语,片刻后将左手的继焰递了过去,并松开了手。
倾风看着这剑,心口又是钝痛,一把接过,确认了方向,义无反顾地朝着剑阁奔去。
白泽禁锢被除,天上的雨势渐渐收束,诡谲的风云照旧密布长空。
前往剑阁峰顶的五百多层台阶上,此刻站了近百名从妖境调遣来的妖,其中还有十多位是大妖。
妖将们依序站在石阶之上,护守着巍峨的剑阁。
那古旧的建筑笼罩在烟雨中,暗色的楼阁若隐若现。
见有人执剑闯入眼帘,全神戒备的妖将们陡然一惊,等光色将那人的轮廓描绘清楚,气氛又迅速变得松快。
有人发笑,也有人轻蔑,讥诮的话语从高处往下传递:“真有人敢来?我当刑妖司的弟子都已死绝了。”
倾风放慢了步伐,摘下肩头悬挂着的长串妖丹,一把捏碎,手中继焰直指地面,踩着宽敞的石阶一级级向上。
上方的妖将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生怕她中途自己摔滚下去,甚至不屑于出手,抱着胸哄笑道:“还是个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那帮长胡子的糟老头儿怎好意装缩头王八躲在你身后?”
“你来这里找爷爷们是想做什么?归顺我妖族吗?早了些,还不到这章程。”
“喂,黄毛丫头,见你尚有两分血性,允你报上名来!届时给你留个全尸!”
妖力在倾风手中缓缓凝结,随着她走动,在她身后拖出一条迤逦的光道。
她低垂着头,艰难地往上攀爬,仿佛是棵一推就倒的无根之木。
待她靠近,众妖还是正了正神色。一妖将主动扛着宽刀上前阻拦。
青年张开嘴,脸上的嘲弄之意尚且正浓,瞳孔中倒映着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消失了,眼珠稍稍挪转,还未重新寻到人,脖颈上先是一凉,再是一热,脑袋便歪歪扭扭地朝边上翻去了。
他没有转头,不过眨了下眼,却看见了本该站在身后的同伴,以及众人那唇角上翘、眼神惊骇,极不搭调的滑稽表情。
有血喷洒到他的脸上,鲜红的颜色蒙住了他的视野。不曾感受到温热,早已先被雨水冲凉。
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眼中光芒寂灭之时,青年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死了。
瞬息之间,妖将殒命。
剩余百来人勃然变色,仓皇间有人嘶吼出声:
“退——!”
石阶上血液飙溅,不过是眨眼片刻,又被从峰顶流下的雨水洗刷干净。
倾风的剑刃上仍带着一串血珠,此刻她身上的妖力比之上首大妖还要磅礴,脚下一蹬,身形再次拔起,如猛虎啖羊羔,汹汹而去。
林花凋谢,满地落红,浓云细雨,风盈满楼。
她暴烈的杀意,竟在此时此刻,压过了百人之势。
那夺命之剑,裹着刺目的红光,排山倒海地掀去。
(只有满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
“锵”的一声, 覆在剑刃上的水珠被剑气击碎,成了一片银白色的细潮。远远看去,犹如被炙灼的剑意蒸腾出的水气。
长剑大开大合地上挑斜劈, 将坚硬的石阶破开条一指宽的裂缝。倾风握剑的虎口处被反震到血肉模糊,身上也裂出多道伤痕。
雨水中的暗红已分不清都是谁的血,倾风逆行而上,只觉满目都是魑魅魍魉,恨不能杀而后快。
倾风满腔悲怆,遍体发冷, 在这冰窖般的山道上搏杀时,耳边听见一道肖似虚妄的声音:“尔等区区人族,缘何敢染指我妖族的权柄?”
禄折冲站在长阶的顶端,冷漠晦暗地朝下望来,宛如在睥睨一只盘伏的昆虫,而他手中握着根逗弄的细棍,可以撩拨,也可以碾压。
他左手食指往上轻轻一勾,地底倏然蹿出十多道锁链, 意图缠住倾风的手脚。
倾风旋身拧腰,鹘落躲闪, 手上继焰凶横截杀过去,试图将其击落, 从中分出一条生路。
剑身与链条相撞, 火星四起, 后者竟全然不受外力影响, 趋势如旧, 顺势要缠上她的手臂。
倾风立刻抽剑后退, 索性不再管那些乱舞的链条,凭借出神入化的轻功,继续朝着上首的禄折冲杀去。
后方锁链猛地拉长,倾风身上戾气愈重,那链条的威能便越发暴涨。
倾风观出其中门道,但毫无退缩之意。本就是块破碎的青瓦,分崩前能削下凶手的半条命来,为陈冀与这世道的苍凉祭酒,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踏上剑阁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
她踩着血泊不住往上,不过只剩百余步,可每走一步,就有数十道寒芒交错着落下。
连此间的风雨都站在高处的那头,吹打着要将她逼退。
倾风抬首仰望,参天的山峰与翻卷的乌云宛若要倾塌而下,她手中只有孤剑一把,挽不了那天倾的颓势。
直到继焰的剑身被锁链缠住,挣脱开去,她的血勇之路也走了尽头。
她身形摇摇一晃,仅刹那的功夫,那些铁链便捆住了她的手脚、腰身、脊背,将她往地面勒紧。
倾风两手一撑,膝盖几要顶碎,才保持住了半跪在地,没被压到地上。固执地抬起头,睁着血红的眼怒视上方憧憧的黑影。
“你就是传说中的陈倾风?我倒是第一次亲眼见你。”
禄折冲的上方是自少元山透过来的霞光,那道清越的光线与此间的暝色格格不入,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烟波,叫他身形轮廓之外有层混浊的浅光,面容却昏沉模糊。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陈冀能一剑破我阵法,看来比之当年又有精进,可惜是白费功夫。人族国运折损大半,白泽修为跌落,身陨已是定数。他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不过是解白泽一时片刻。偏你还要来此为他报仇,现下无人能来救你了。”
他状似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人族,总做无谓之争。连同择选出的剑主,也是一身愚鲁,只懂轻狂莽撞。我不过是想要白泽的气运,你们却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死,自行解我心头之患。你既愿意为我妖族的大业献上一身血肉,我该予你一句赞赏——年轻人,你的剑法不错,可惜命短了些。”
倾风胸口气血翻涌,五指按在粗糙的石板上,指尖收拢,在地上留下道道血痕。
喉头翻滚,涌出一口血,染红了她的下半边脸。
血液沾上衣襟,被水渍晕开。
微弱的呼吸自鼻息中传来,胸膛一起一伏间,陈冀安静地躺在地上。
先生将蜉蝣的尸骨塞进陈冀的手心,掰着他的手指让他握紧,随即盘坐在地,紧阖双目。
一身残余的修为用以调取蜉蝣逆转的神通,如今已确确实实是日暮西山。不过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才牵住一丝神智不散。
于人世修行数百年,尽其心血,可惜未成一事,心有余憾。
不知他离去之后,这些劳碌之人,如何渡其险滩。
意识将要抽离天地,陷入无尽深寂。混沌之际,一股暖流自经脉中淌过,止住他渐冷的身躯,将他从迷离的边界生生拉了回来。
白泽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青白的皮肤上复又添出一丝血色,良久之后,眼皮轻颤着掀开,略带恍惚地看向前方。
林别叙宽袖上的水渍滴滴哒哒地往下落,站定在他身前,低声唤道:“先生。”
白泽眼神清明了些,垂眸看向自己伸展的手。
人境的国运被抽调至妖境之后,林别叙的修为应势登兴。而今又被他转回到自己身上。
白泽抬起头,喉间干涩,问:“别叙,你想明白了吗?”
林别叙没答,只是返身走到门外,立于长廊之下,注视着远处剑阁上的寒光,心不在焉地道:“没什么想不想明白的,先生曾经救我,刑妖司又庇佑我多年,纵我不算磊落之人,亦不屑趁人之危。今日还报先生一恩,算作两清,往后那些麻烦事,还是继续交由先生做吧。”
他顿了顿,咬字有些用力,生硬地道:“反正她不听我的,总要在刀尖上打滚。她要是死了,我是决计,不会再救她了。”
白泽艰难站起身,说:“那我去。”
林别叙回头:“……?”
剑台上的那柄古剑一直在不住震颤,连带着用以封印的铁索也躁动起来。
禄折冲用阵法困锁白泽时,
它没动静。
白泽将要陨落道消时,
它没动静。
而今倾风被他压在长阶之上,这屡来自山河剑的剑意,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不知是否是少元山近在咫尺,才叫这剑意的感知更为真切,禄折冲稍动杀念,它的响应便要激烈两分。
目睹这一幕的妖将们噤若寒蝉,不敢细看。心中百味杂陈、思绪翻腾,难以厘清。退到面无表情的禄折冲身侧,勉强收敛了心中杀意。
“你且问你一句,陈倾风。你以为能成剑主,是要剑术卓绝,架海擎天吗?”
禄折冲居高临下地看着倾风。
“你以为一个剑主,能单凭一把剑扭转乾坤吗?能活死人肉白骨吗?能救这世上无数流离孤苦的百姓吗?能叫月无盈缺,草无枯槁吗?”
禄折冲踩着水面往前走了两步,讽刺道:“我早不信什么天道了,这世上最无常的便是所谓天道。而剑主,就是天道的阴诡之一。沧海横流,说是天道。世道昏昧,说是天道。人情离散,说是天道。万姓涂炭,说是天道。因为天道,就要不争、不抢、不怨,呵呵,凭什么?!”
“我妖境探索剑主三百余年,无一所得,终了还是倚靠自己,方得一夕安生!天道想要杀我们,我们偏不任其宰割!我等非要在那险恶之地,搏出一番天来!”
禄折冲傲岸轻蔑地控诉、宣告,眼皮下压着,遮不住眸中阴鸷的冷光。
“你以为被白泽选为剑主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以为自己真能拔出社稷山河剑?天下大得很,你算什么东西?连低头也学不会!就算真成了剑主,这世上多的是你万般图求,却做不到的事情!”
他说着拂袖一甩,倾风身上的锁链再次收紧,深深勒进她的肉里,将要折断她的骨头。
毕竟不是铁铸的骨架,倾风嘴里咬出了血,还是只能趴伏到地上。竭力抬起头,也再看不见禄折冲的脸。
禄折冲见状大喜,欢笑出声。
“你这样的毛头小儿,岂能懂我们这些,未受天道垂怜,仅靠双拳两腿,屹立于世的狂徒!你在我面前,甚至不配跪着!”
他想看倾风乞饶,想看倾风卑怯,想叫她失魂落魄,在自己面前痛哭一场。
然而倾风的肩膀抖了抖,反发出几声笑,笑得身上泄了力气,咳出一地的血来,还在用她蔑弃的眼神,表达着她尖锐的嘲弄。
禄折冲看着她,眼里是浓勃的愤怒,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人可笑啊。”倾风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字字句句都是从肺腑深处挤出,“你这人,只有满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妖境数百年生息回春,难道靠的是你?我呸!是妖境万万百姓,代代在生死边缘的苦难求存。你不受天道垂青?哈哈!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令之下可使满城覆灭,配叫自己亡命之徒?你不屑天道,又记恨人境的安定。于是便戕杀掠夺,无一不作。你是不是以为,妖境能有今日,全仰赖你的强盛?没有你,妖境早已危亡?”
禄折冲的脸色随她话语黑沉下来,手掌再次往下一压,加重锁链的力度。
倾风弓起背,妄图对抗那千万斤重的桎梏。
她可以死,但要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下,她才是真觉得不甘心。
“我比你好,我起码知道,我能活到今日,即便不是依靠天道偏爱,也不仅是自己的双拳两腿。”
倾风两手死死攀着地面,鲜血淋漓地往上爬。居然真带着满身锁链,朝前行进了一步。
林间传来窸窣的响动,方才一阵乱斗,谁也没有察觉周围藏了人。
狐狸再看不下去,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带着哭腔叫道:“陈倾风!你别动了!”
倾风耳朵里冲了血,全然听不见狐狸的呼喊。两条纤细的手臂撑在地上,连根干枯易折的竹竿也比不上,肌肉剧烈抽搐着,借着筋脉中未散的妖力,颤颤巍巍地要支起上身。
妖力的反噬也千百倍地加诸到倾风身上,狐狸只怕自己多眨一下眼,面前的人就要被妖力割的支离破碎了。
狐狸咬咬牙,又往前追了一段,喊道:“陈倾风,把你的三相镜给我!”
上方的妖将暂时不敢拦杀倾风,怕引动剑意,却是敢杀狐狸的。当下就有两人急速俯冲下来。
狐狸的胆子不算大,可是向来惜命,不似倾风这般,有种今天借了明天还的洒脱。可是白泽临终前将气运传给了他,他不能坐视不管。
心下一紧,索性豁出命去,不退反进,两手掐诀,用此前曾留在三相镜上的妖力,驱动起法宝,将罗盘从倾风腰后召了过来。
他抓到三相镜,立即将血涂在背面,叱了一声,又把罗盘朝倾风扔了回去。
三相镜上白泽的威能溢出,虽与龙脉的妖力相比仅显微末,可也替倾风挡住了些许压力,倾风的手得以往上抬了几分。
狐狸头也不回,朝着山下奔逃而去,一面哭着放声喊:“陈倾风!陈倾风!你快执剑啊!给先生报仇!”
(剑出山河)
倾风隐隐约约听见狐狸说的“拔剑”二字, 一时间呼吸错乱,又想起陈冀的那句临终之言。
继焰已经脱手,她两手空空, 还执什么剑?
“我也恨,什么天道要夺走我师父?什么天道要陈氏亡族?什么天道要界南十几万百姓一夕覆灭?”
又说天道偏爱人境,又说天道偏爱妖族,难道非要得到无上的垂青,立于众生之巅,能剑破万法, 才配拿得起那把山河剑?
那算是什么天道?
人境百多年未出剑主,能存于今日,靠的亦是前人跬步,而非天道庇荫。
就算她再见识浅薄,也从没认为过,单是选出个剑主来,便可叫百谷炽茂,八方宁靖。
若她能执剑,绝不是她一人执剑。
是陈冀一夕青丝成白发, 戍卫边地十五年;
是白泽百年镇守刑妖司,自困一隅劳碌终生;
是陈氏六万多人自刎玉坤;是无数有名、无名之人, 死于落寞、埋于荒野。
是大道之下的蝼蚁,于洪流中偷生;是数代英烈的残魂, 于黄土下传承。
何来万般图求?将无用的都抹去, 她平生也仅有一愿。
可是这社稷山河剑, 要的究竟是什么?
倾风想起当年陈冀站在横苏的城门之外, 隔着妖域, 与满地尸首的古城仅有寸步之隔。
她不如陈冀, 纵然敢舍出命去,也挥不出那破境的一剑。
她愤怒地吼道:“你到底是要什么!”
绝望与怒火的交织下,倾风生出一股骇人的力气,右手又往上抬起半寸,手指间出现了几道金光。
那金光从地底抽出,至阳赫赫,光流紧密缠绕,描出剑柄的轮廓。
剑台上的那柄古剑发出一声如雷的共鸣,蓦然破碎,锈迹斑斑的剑身裂成无数细小的铁片,自环绕的链条中掉落下去。
而其中的一缕金光似等到了百余年的使命,倏然飞向倾风手中。
一众妖将满目惊骇,从剑台边缘退开数步。
禄折冲反手去抓那点明光,犹如碰到一盏炽盛的烈火,手掌顷刻被光焰灼伤。刺痛感顺着傀儡的身躯,险些烧到妖境的真身。
龙脉察觉到山河剑的复苏,出现本能的恐惧。
强烈的惧意甚至撼动了少元山。
峰顶树木倒塌,山道崩裂,像是要将整座山脉连根拔起、拓荒而逃。
缠锁在倾风身上的妖力也变得更为暴虐,妄图以凶蛮镇压一切,倾风方挣扎出一丝空隙,又一次被威压死死按住。
倾风右手紧握,想将那柄长剑从地上抽出,可手臂无法再抬起分毫。
眼见山河剑终于受她触动,倾风喉咙里含着口腥味浓重的血,疼得两眼落泪,仍倔强地撑起头颅,只为叫这剑能出鞘问世。
倏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在她耳边问:“倾风,你为何执剑?”
倾风只感觉一座巍峨的大山正压在自己身上,胸肺都要被碾碎,唯有右手有股难以触摸的力量,像是顶着岩石而生的新竹,微弱又势不可挡。却叫白泽这轻轻的一按,积蓄在原地。
白泽又问了一遍:“倾风,你为何执剑!”
这一声,犹如倾风第一次在否泰山领悟剑意时,那凌越万里的震撼一问。
白草天风,千载忠魂,都随着一声剑吟,透过尘土叩她心门。
倾风自那重重叠叠的幻听间窥见了急掠而过的众生缩影。
暴雨之下,各地水位猛涨。
离刑妖司最近的上京城,不出半个时辰,雨水已涨至成人的腰身。
百姓们仓皇爬向高处,魁梧的小兵推着几块木板,在大水中挨家挨户地搜寻。
良田被淹没,农户跪在田埂上失声痛哭,随即又被穿着蓑衣的小吏拉走。
而在更遥远之外,累累白骨露出黄沙,幼童饿死于街巷。
数千人赤脚站在乱石河岸,满地血痕垂死劳役。又有千人跪于冰结霜铺的荒原,以头贴地,祈求天时。
霜寒振衣,冻毙风雪。
岁暮凋零,哀鸿遍野。
弱者填壑,人狗抢食。
白泽的第三问,将她从那无尽的虚景中拽了出来。
其声震彻寰宇。
“倾风,你为何执剑!”
倾风自那浩茫无际的遐思中捉到一念,混着血应道:
“天下苍生我求生机一线!社稷山河我求国运一寸!”
“我为众生护道——!”
入道之声直破苍穹,在廓落高天之间回荡盘旋。
百姓们纷纷抬头,看着浓厚黑云之间破开一道天光。
刑妖司弟子们泪痕未干,震撼中喃喃自语:“社稷山河剑……”
白泽抓住倾风的手,助她拔出剑身。
原先还如磐石不动的铁锁,在白泽妖力的压制下,变得轻无一物。
上方禄折冲面目狰狞地吼道:“白泽,你真不要命了吗?!你强弩之末,怎敢再与龙脉相争!”
白泽抬起头,瞳孔中金光灼烁,淡淡落在少元山上。
在倾风彻底拔出长剑之后,闭目轻阖,随着白色长袍被卷进狂风之中,化归原形,抬手压向暴起的龙脉。
禄折冲被两股浩瀚妖力夹在中间横扫,额角青筋爆出,厉声吼道:“白——泽!”
倾风手中这把金光凝成的长剑跟着吟颤,一股巨力的力道似要引着剑身往高中飞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劲将其制住,就见翔于高空的细雨都在朝着剑身集来,飒飒的春风穿野过林,叫苍翠群山应和着发出齐齐呼啸。
千山之上,云雾散开之处,金色的灵光在日色下漂浮,如瀑布倾斜而来。
先前枯竭的国运,在剑出之时,重新遍洒人境,润泽万物。
倾风踏着长阶疾掠而上,正欲一剑截断那两境的通道。
仅剩数步,又是十多条锁链从地下钻出,而先生不知所踪。
那锁链死死缠住山河剑的剑身,竟将剑上光华遮住。天边刚散的乌云在对峙间又有回聚之势。
禄折冲唇角带血,身后的妖将觑机已大半退回妖境,他张开左臂,嫉恨道:“自找死路!他白泽屡次妄图镇压龙脉,才是违逆天道,罪该当诛!你就同他一起去死吧!什么剑主,都是该死之人!”
倾风看着那天堑似的两丈距离,双臂肌肉绷紧,奋力想扯出剑身。
龙脉的尖啸声化为如刀的罡风,倾风被刮得浑身沐血,全没了知觉,唯剩一腔信念,屹立不倒,半步不退。
“小畜生!你能拔出山河剑,我便能折剑——!我叫白泽与你共丧今日!”
倾风眨眼之间,听见林别叙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叹,随即余光中再次出现一道白泽的身影。
那巨兽拍掌而去,以势逼退龙脉,叫倾风得以再次挣开束缚。
龙脉同是负隅顽抗,接连受到两只白泽压制,再无还手余力,痛嚎出声。
林别叙的身上亦染了一层血气。
“白泽?!”
禄折冲怔然一瞬,才反应过来,当即目眦欲裂,痛恨咒骂:“你是妖境的白泽,缘何要叛我妖族!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是剑主的出世,还是林别叙的现身,都叫禄折冲癫狂。
他还有万句斥责没有出口,倾风已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剑身从他背部穿出,禄折冲张开嘴,喉间血液横流,阻了他声音。嘴唇翕动,憎恨怨毒的目光从倾风的脸上,缓缓转到她身后,凶狠地瞪视着林别叙。
待妖力消尽,神智从傀儡中脱离,才死不瞑目地往后倒去。
倾风抽出山河剑,喘着粗气,高指剑阁之上的少元山。
龙脉咆哮着收回妖力,慑于山河剑的威能,主动切断了两界通道。
剑身顷刻化为金光,重新溃散于天地。
倾风呆滞地站立着,手臂依旧高举,不知酸疼。直到澄明的日光照到她脸上,刺得她闭上眼,她才回过魂来。扯扯嘴角,又是哭,又是笑地叫道:“师父——师父,我执剑了!”
“师父!我回来了!”
倾风吊着最后一口气,脚步不稳地踉跄两步,想朝大殿走去,再见陈冀最后一面。
可体力支撑不住,晕厥地栽倒下去。
地面上忽而出现一个新的黑洞,倾风这一摔,便朝着无尽深渊坠去。
“陈倾风!”
林别叙刚刚站稳,受龙脉妖力的反噬也正奄奄一息,见此场景,未曾思忖,人已依循本能朝她奔去。
抓住了她一只手,却无力将她拽出,定定看了她一眼,脑海中成片空白。瞬息的抉择之机,暗讽自己理智不存,却是手臂一拢将她抱进怀里,随她一起掉了下去。
暴雨停歇,乌云尽散后,绿荫深处的群鸟又开始声声地乱啼。
弟子们越过路边倒塌的枝干,一身狼狈地冲入寂静庭院。跨过大殿大门,又赶忙放轻了脚步。
那来去无定的薄云飘拂在空,如同陈冀躺在地上的声息。
周师叔冲在最前头,离陈冀仅有一步之遥,却蹲下了身定在原地,一时间不敢上前确认。
柳随月扑过去摸了下陈冀的手,立即被冻得缩了回来。对方皮肤上几乎没什么热度,在雨水里泡了那么久,只比冰块好上那么一些。
她又打着寒颤去试了试陈冀的脉搏,没摸到什么,倒是自己的手不住地抖。
再看陈冀面色灰败,分明已在鬼门关外徘徊许久,毫无活人的血气,料定他是死了。
悲戚一声,眼泪成串地往外涌,没一会儿便涕泗横流地喊:“陈师叔——!”
周师叔见状,整个人也瞬间颓靡下去,颤声道:“陈冀啊!你何其命蹇!你怎舍得就这样弃你徒而去?陈氏今后可只剩她一个了!”
后方的弟子们闻讯,亦是怆然落泪,佝偻着背跪在地上,披着一身萧瑟,朝着陈冀的方向叩首送别。
“陈师叔,一路走好!”
“恭送陈师叔!”
“深谢陈师叔大恩!”
周师叔不甘心,握拳捶打着地面,泣不成声道:“陈冀!你不是向来命大?横苏直面妖王都没夺你命去,怎么今日就不行了?你若还口气在,现在就给我起来!”
边上的师叔们见状,红着眼上前拦住他,将他往后扯,劝道:“你莫这样,老周!叫他安心去吧。”
张虚游粗暴地用手揉红了一张脸,膝行着上前。跪在陈冀身前,粗粗一看,见对方身上并无外伤,便庄重地磕了两个头,想查验对方的遗体。
这一动,不得了,对方筋脉里还有轻微的跃动。
张虚游抽了抽鼻子,哭声陡然一滞,僵硬了刹那,又见了鬼地去摸陈冀的脖颈。
左右都按了按,血液中的脉搏确实存在。
他微张着嘴,打算去掀陈冀的眼皮。陈冀恰好睁开眼,半阖着眸光与他四目相对。
张虚游吓得往后一跌,惊慌叫道:“没死啊?没死啊!”
他回头喊道:“你们哭什么丧?陈师叔没死啊!”
殿内外一众人都懵住了,当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人群急哄哄朝前涌来,差点推成一波浪,拍到陈冀身上。
好在周师叔等人反应迅捷,火速将倾倒的人群推了回去,高声指挥道:“都不要动!往后退!虚游师侄,你再把把脉,仔细把,这玩笑可开不得!”
这还哪里需要把脉?死人总不能诈尸睁眼。
(幸有山河剑现世,免于饥馑)
张虚游给陈冀擦了擦脸上的水, 又往他身上输了些内力,一面让人去拿炭火和干净的衣服来,一面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 再小心翼翼地贴到陈冀的手腕上。
陈冀察觉到右手手心正握着什么东西,下意识想要松开查看,指尖摩挲了下,依稀记起是在自己意识朦胧之际,白泽塞入他手中的。猜到大抵是蜉蝣的遗骨,精神为之一阵, 又蜷缩着手指握紧。
一剑蜉蝣过后,陈冀深知自己已要消陨,纵然白泽以自身气运驱用蜉蝣遗骨,为他逆转一寸光阴,这等法宝亦没有那般大的神通,可以令他恢复往昔。
是以他此刻只能静躺,听着众人鬼哭狼嚎,费好大劲才微微睁开眼,却无力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