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 by撸猫客
撸猫客  发于:2023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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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看着有点想笑。
事实上,她真的笑出了声。
这一笑直接把她自己和诺亚暴露在了生闷气的老爷子面前,他瞥来正义的一眼,伸出手指指指他们俩就怒吼道:“笑什么笑,还没说你们呢,成天混在一起,他们至少还下出三个蛋来了,你们呢?”
就这一嗓子,小陈差点把羽毛扇刮到自己脸上。
好家伙。
老刘这是根本不在乎他们俩一个是来自澳大利亚的棕榈凤头鹦鹉,一个是来自南美洲的紫蓝金刚鹦鹉,而且年纪都还小,就算想搞个跨种属大和谐都搞不出什么鸟命来,放在人类世界里估计马上要进局子去吃牢饭。
不过他的情绪是完全传达出来了,安澜和诺亚就算腹诽不已,也不敢跟老爷子对着干,于是一个缩起脖子,一个张开翅膀,把两只都护住了。
没了转火点,想偷偷溜号的大黄和小黄就被当场抓获,面对疾风。
刚刚跟闹闹打完一架的哈士葵在横木上一跳一跳小跑着过来看热闹,头上的葵花顶冠也嘚瑟地跟着一颠一颠。
和它一起过来看热闹的还有深受二黄荼毒的大白,这只因为太倒霉估计属性点全点了防御的雨伞凤头鹦鹉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顶冠随着老刘的骂声一开一合,如果不是几个老揍它的家伙齐聚一堂都在这,估计它都能跳起舞来。
老爷子痛痛快快地把被不肖子孙气出来的情绪都发泄了一番,然后摸着大黄和小黄的羽毛,劝它们要么好好相处,要么下次就别搞花里胡哨的,最后神清气爽地走到树洞边上一掏,把三枚鸟蛋整整齐齐地都掏走了。
安澜和诺亚对小鸟很感兴趣。
这天过后其他鹦鹉都没在意鸟蛋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会经常飞到孵化室里去闲逛,因为诺亚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安澜还会一边蹲着看鸟蛋,一边给他说自己当时的情况。
因为不知不觉间花下去的功夫、投下去的精力太多,等孵到十几天时坏了一枚鸟蛋,他们还都有点伤心。
老爷子虽然也伤心,但看看两只不相干的鹦鹉表现得那么低落,他就又觉得有点好气好笑起来,拿了油性种子喂给他们俩吃。
“别难过了,孵蛋就是这样的。”他边喂边说,“有的能孵出来,有的孵不出来,只能说没缘分。”
顿了顿。
“哎呀不说这个了,反正你俩总归跟蛋没缘分的,要是能生出来我明天马上去申请那什么记录去,这可真是小陈说的什么……医学奇迹了。”
老爷子说着,还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安澜好悬没被他气死,当即雄赳赳气昂昂地飞到楼下,把他偷偷存在家庭影院里等着看的《环太平洋》换成了《环大西洋》。

老刘根本没发现自己看错了片。
可怜被拉着陪他看电影的小陈和康复师都被这大烂片雷得外焦里嫩,就跟有针在扎似的在沙发上焦躁地挪来挪去,两个小时需要一周去治愈。
康复师晚上收拾东西的动作好像都快了一点。
他本来就因为康复治疗结束要搬走去帮助其他病人,这一下更是溜得超越光速,吃完庆功宴兼散伙饭就踏上了归程。护工阿姨们也没有多留。
家里忽然少了三个人,难免变得有些冷清起来,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因为要照看孵化中的鸟蛋才强打精神。
结果这两枚蛋没一枚省心的。
其中一枚在照蛋时只能看到一点点红血丝,里面有块体积不小的黑色;另外一枚也没好到哪去,气室偏斜,血丝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老爷子顿时没心思伤春悲秋了。
明明温度湿度就是那几个数字,检查也检查不出个花来,他非要每天早上起来牙都没刷就跑进房间去检查一次孵化器,晚上睡觉前不放心地再看一次。
安澜有点想把“缘分论”拿出来说嘴,但是看着老爷子那么焦虑,偶尔还会絮絮叨叨说什么“一只都没保住的话也太对不起大黄小黄”,到底摇摇头咽了回去,找小陈搬救兵。
小陈自己也无奈。
他要是能劝动老爷子早八百年就劝动了。
不过他拉不住,有人一定能拉住。
电话那么一通,情况那么一说,那头的陈爷爷就心中有数了,边笑话老刘“越活越回去”,边安排其他老朋友出来坐坐聚聚。
这一圈老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养鹦鹉这个爱好也是其中一个先试了水,一个传一个,接着又传一个,渐渐发展成圈子里的共同爱好。
反正大家退休之后都闲着没事干,听说老刘从脑梗后恢复得不错,又有老陈挑头安排场地,当即纷纷表示自己有空,太有空了,空得不行。
聚会那天老刘在后院里来回走了半晌,最后还是习惯性地选择带安澜和诺亚出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在脚环上扣了飞行绳。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看到镇外的风景。
从上车到下车,安澜一直在打量外面的各种店铺和城区建筑,偶尔还会在红灯时逗一逗隔壁车道后座的孩子,惹得他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诺亚则是闭目养神,睡了一路。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农场。
根据小陈的说法,这是他爷爷自己折腾出来的半农家乐性质的建筑群,只不过做生意比较随性,每份规划都流露出一副“随意吧都可以爱买买不买拉倒”的气息,所以几年来一直在亏损。
安澜用不着钞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嘴巴里有柠檬的味道,生吃了三个的那种。
车停稳之后,老刘和小陈架着鹦鹉往里走,和出来相迎的屋舍主人碰到了一起。
老陈瘦瘦高高,精神矍铄,西装穿得笔挺,瞪向自家孙子的眼神很有威慑力,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个特别严肃的“老干部”,可是这位“老干部”有个古怪的特色——笑点比较……低。
随便几句话都能让他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那还是在一行人走进宽敞的宴客厅里没多久时发生的事,老刘把家里那对平常打生打死的鹦鹉竟然下了蛋这件事拿出来当做趣闻分享,只是稍稍用了点肢体动作模仿大黄小黄打架的样子,就把老陈逗得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
在场的其他爷爷奶奶好像都习惯了,有的在偷偷翻白眼,有的在光明正大地翻白眼,其中一位爷爷带来的非洲灰鹦鹉特别活跃,听着笑声立刻开始学舌,让大家都笑得肚皮痛。
这场面实在是活力四射。
对于一群不再年轻的长辈来说,能凑到一起说说话、开开玩笑,再互动“攀比攀比”他们养的鸟,像年轻时那样吵吵架拌拌嘴,感觉一定很好。
当然咯——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就是被用来“攀比”的对象。
简直梦回人类的孩提时光,有一种强烈的逢年过节就要在一大群亲戚面前表演唱歌或者背诗的既视感,尬得他们恨不得当场逃离。
我是造了什么孽?
安澜在含泪唱完一首歌后询问自己。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边上那些年长的鹦鹉会表现得那么熟练,个个都好像饱经风霜、看淡一切的模样,不仅能歌善舞,甚至还能给主人当捧哏。
她兀自站在老刘肩膀上自闭,忽然从边上伸出来一条戴着白玉手镯的手臂,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切好的桃子。
“吃吗?”
看起来很和气的老奶奶问道。
安澜扭头往后看了看,发现没有第二只鹦鹉站在附近,对方肯定指的是她自己,就说了声“谢谢”,礼貌地用爪子接了过去。
“真聪明。”奶奶笑出了眼纹。
老刘这会儿也跟人划完拳了,闻言转过身来,带着点理所当然,还有点得意,“嘿”了一声说道:“是雅芳啊,你也来了?不瞒你说,这是我养过最聪明的鸟了,安安什么都听得懂。”
“真的?”雅芳奶奶很感兴趣地问道。
“那当然!”老刘立刻说。
安澜感觉到表演的危机正在朝她靠近,当即把刚刚抓起来的苹果往他嘴边塞去,倒不是指望他吃,而是指望能用摆在嘴巴前面的食物塞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惜这一塞还是塞慢了些。
老刘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生病的时候鹦鹉是怎样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边上站着的这只黑葵是怎样飞到山下去求助,它们平常又是怎样在家里“迫害”他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人的。
雅芳奶奶很认真地听着,边听边“嗯嗯”地应着,眼睛也越来越亮。
她虽然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动作中总有点少女般的情态,又有点天真,又有点温柔,安澜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一生追梦的人所能拥有的财产。
“聪明好啊,聪明太好了。”听完之后,雅芳奶奶笑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这里可能有个工作很适合呢。”
“啊,是‘希望’吧!”为了养鹦鹉后来补了很多课的小陈突然插话,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礼貌,赶紧闭上嘴巴,只拿期待的眼神往前看。
“是的,是的。”雅芳奶奶不仅没生气,还更高兴了,“之前有几个散发在世界各地的新闻说家养鹦鹉可以教会自闭症儿童说话,我和小许都很上心,这不,听说你们都会带鹦鹉来,我就赶快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壮丁可以抓啦。”
“这样吗?”老刘有点意外。
他其实不太关注这方面的新闻,但是因为接受的是正统的教育,在力所能及能帮到别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开不了拒绝的口,而且也没有必要拒绝,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家所有毛孩子的性格,知道带出来的这两只就是闲不住。
不过这事可能有一个“阻力”。
家里在孵的两枚鸟蛋就快破壳了,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能孵出来几只,安安和大黑之前对蛋的关注度很高总是没错的,万一把它们派出去错过了小鸟破壳,回头说不定又要折腾他。
“不如问问他们自己吧。”老爷子于是说。
“诶?”雅芳奶奶很惊讶,“可以直接进行这个程度的对话吗?不是学舌学得比较好,是可以完全理解人的意思吗?”
边上有其他爷爷奶奶听到了,也很好奇地凑过来,把老刘的自尊心大大满足了。他摸了一把诺亚的顶冠,非常自豪又带着点神秘兮兮地清清嗓子,说道:“那什么,我家鹦鹉可能成精了。”
陈爷爷:“……”
其他爷爷奶奶:“……”
他们都觉得老刘在开玩笑,其中老陈更是觉得自家孙子把好好一个长辈都带得奇怪了,瞪了小陈好几眼。
但是雅芳奶奶点了点头,又切了几块水果喂给安澜和诺亚,然后从包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文件,用最简单的词把里面的内容说给他们听,仿佛她不是在跟鹦鹉说话,而是在跟年纪小一点、智力水平稍微低一点的人类孩童说话。
安澜立刻明白这是位真的有爱心的人。
她不仅深深关心着那些被自闭症困扰的孩子们,希望通过各种方式让他们过得开心一点、融入一点,还深深关爱着身边的小动物。
有些人就是这样。
和她他交谈如沐春风。
面对这样一个认真向他们介绍着“希望”计划的人,安澜、诺亚、老刘、小陈和其他爷爷奶奶都无法不集中精力,还报给她最大的尊重。
安澜当然点了头。
怎么说呢?她真的喜欢“希望”这个词。
那天晚上回到山上之后她有很久都没睡着,干脆把诺亚戳醒和他说悄悄话。
因为没有城市光污染,偏远的山区农村里能够看到完整的明亮的银河,无数星子像装饰品一样挂在天幕上,熟悉又陌生。
看着这些星星,仿佛又回到了在草原上看星星的时光,那时她倚靠着父亲,现在则是倚靠着一个同样可亲、可敬、可爱的存在。
安澜忽然感觉到一股冲动,便把在狼世界里没有讲完整的故事慢慢补全,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梳理给他听,然后告诉他她有种预感,那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也不会白白存在,他们仍然可以改变很多个体的命运,使对方,也使他们自己,得到幸福。
他们不是已经改变了老刘的人生轨迹吗?
她不知道诺亚会不会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因为连尝试都没有尝试,所以生活在许多苦涩和一点点美妙中的时光——但如今的他也不是过去的他了。
即使在一定程度上违背某个个体该有的天性,只要努力去做,未必不能创造出自己想要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在将来想起某个世界的时候,记忆里会多一点“太好了”,少一点“我本应”。
这是她一直想告诉他的东西。
幸运的是,这也是他一直接收到了的东西。
诺亚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一长串因为鹦鹉说话速度限制所以说了得有半个钟头的话,然后用翅膀拍了拍她的脑袋,结果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从横杆上糊到了底下的食盆里。
鹦鹉夜间视觉不好,就算有灵魂的一点点加持也看不太清对方的眼神,不过安澜没来由地知道他眼睛里一定是带着笑的,就跟从前叼着鲑鱼跑上岸来扇她脸那会儿一样。

雅芳奶奶运营着一个康复机构。
从家开到这个机构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安澜和诺亚不能当天来回,只能住在机构里,就跟出门去旅游一样。
老刘有点不放心,担心他们俩万一无法适应环境或者饮食上有缺陷导致生病就麻烦了,但雅芳奶奶发来的资料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不是送去其他家庭寄养,是她自己养,为此还特地托人去办了相关证件。
目前机构里大概有60多个学生,平时需要参加个训和集体课程,两只鹦鹉这次被要过去是去参加在集体课程之后另设的动物疗法计划的。
因为被证明对自闭症儿童有效,很多家庭才采纳了动物疗法,但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条件饲养宠物,也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机会去试错,事实证明,孩子对不同动物的反应差别很大,有些动物能缓解他们的压力,有些动物反而会加重病情。
雅芳奶奶要做的就是给这些家庭出来的自闭症儿童提供一个课后放松的地方,也给部分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伴侣动物的家长一些参考。
除了鹦鹉,机构里还饲养有猫、狗、兔子、金鱼、荷兰猪、羊驼和一匹矮脚小马,提供者是雅芳奶奶和其他老师,可以说原地变形成动物咖啡吧都没有什么问题。
反正养一种是养,养很多种也是养,只要把小动物们隔开,别让猫捉鱼、狗追兔子、羊驼朝小马喷口水,光负责它们的饮食起居还是不难的。
鹦鹉当然也要被隔开。
安澜和诺亚在抵达机构的第一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提前被设计过,从天花板到墙面上都有植物绘画装饰,中间还有一些供鹦鹉行走攀爬用的横木,底下扑着软绵绵的拼图地垫。
知道两只鹦鹉喜欢看电视,雅芳奶奶还特地在墙上挂了台电视机,笼子也根据老刘的说法换上了特别大的型号。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这里住三个月。
报名参加额外项目的监护人会带着他们的孩子轮流进入不同的房间去接触不同的动物,假如有对鹦鹉反应良好的,就会成为这次测试的观察对象,长期接受陪伴。
这次被要去的鹦鹉不止安澜和诺亚,其他爷爷奶奶也提供了一些种类比较安全的鹦鹉,比如玄凤和虎皮,它们也有自己的房间。
其实要求稳的话还是上面这几种鹦鹉最安全,毕竟安澜和诺亚站在那浑身上下就写满了“钱”,而且还是需要报备才能饲养的种类,但是因为他们表现出了过人的智力,而且语言说得最好……
“万一没有让它们来,有个本来能接受帮助的小朋友从来没和它们遇到,正好错过了走出来的机会,怎么办呢?”雅芳奶奶这样和其他老师说。
所以她甘愿麻烦点。
安澜听了觉得很感动,拉着诺亚一起蹲着看电视里放送的视频资料,大概是他们表现得太用功了,进来添水的老师总是带着怀疑人生的目光。
需要动物们做的事很少。
“陪伴”两字就可以概括他们的全部工作内容,不需要去强求什么,不需要每时每刻都在说话,甚至不需要特别关注进入房间的孩子们,平时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入驻办公室两天后,安澜和诺亚开始“上工”了。
头几个进入房间的小朋友都对鹦鹉不太感兴趣,其中一个似乎还有点怕鸟,从头到尾都采取远离和躲避的姿态,嘴巴也抿得发白。
一直到第四天,第六个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才觉得自己有点存在感。
这名叫做“晏晏”的小朋友被带进来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手里抓着一个魔方,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拼图地垫上玩了两个钟头,期间偶尔会抬头往鸟笼看一眼。
安澜和诺亚确定了他不害怕鸟,反而好像有点喜欢之后,才打开笼门走到最矮也最靠近人类的横木上,自顾自地蹲在那里梳理羽毛。
他们都不想表现得太急切,而且也不确定这个小朋友会不会因为鹦鹉开始说人话就产生排斥情绪,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诺亚因为被梳得比较舒服,一直在无意识地活动着棕榈凤头鹦鹉那顶别具特色的羽冠,黑色羽毛扬起又落下,立刻吸引了晏晏的注意力。
他手中玩魔方的动作变慢了就是证据。
但是变慢了不代表停止,小男孩仍然坐在地面上,既没有选择站起来凑近,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呼唤含义的手势,只是……看着。
“晏晏,喜欢鹦鹉吗,晏晏?”雅芳奶奶很温柔地说道,“这两只鹦鹉很乖,可以过去轻轻地摸一下,但是不能摸痛哦。”
没有回音。
“晏晏,喜欢蓝色还是黑色呀?”小男孩的妈妈在边上蹲下来,非常耐心地询问着。安澜注意到她和儿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有靠得太近导致对方不舒服的情况发生。
仍然没有回音。
成年人们都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或者懊恼的情绪,就这样一直等待着,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几个含糊的音节才从晏晏嘴巴里缓慢地流淌出来。
雅芳奶奶回头看晏晏妈妈,后者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些音节代表的是什么含义,站得远一点的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了两笔。
他们目前取得的唯一进展就是目光的转移。
对于总是专注在一个游戏或者一个物件中可以超过数小时的自闭症儿童而言,能够被房间里的小动物吸引去注意力,已经算是有点进步。
他对语言的反应很差。
对晏晏来说,环境噪音和语言成了相反的东西,他并不在意会让普通人感觉到不适的各种物件和拼图地垫摩擦的声音,也不在乎鹦鹉们发出的嘴巴咬合的声音、爪子摩擦横木的声音,倒是在听到说话声时会有轻微的躲避动作。
安澜决定冒险。
从横木爬到地面上花了十几秒钟时间,这十几秒钟是精神完全紧绷的十几秒钟,因为她不知道这个小朋友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过去不是没有过伴侣动物被自闭症儿童攻击的事情,即使面对人类,有时候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可能是踩脚,可能是拍打,虽然监护人表示晏晏似乎没有这种倾向,但稍稍警惕总是好的。
安澜爬下去之后,诺亚跟着下来了。
距离缩短到一米时,两只鹦鹉就不再靠近,而是站在原地小心地打量着男孩的姿势。晏晏还在看黑鹦鹉的羽冠,此时此刻,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个东西才被他看在眼中。
诺亚想了想,又靠近了一丁点。
这十厘米距离可能是决定了一切的十厘米,就在这个接近动作之后,晏晏放下了手中的魔方,前倾趴跪在了拼图地垫上,膝盖和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朝着鹦鹉所在的位置伸来——
抓住了诺亚的羽冠。
这一下应该是抓得有点重,从旁边看着都觉得痛,诺亚很大声地叫了一声,同时做出畏缩举动,以表达对刚才那下的抗议。
“不可以。”妈妈也在边上说,“要轻轻的。”
晏晏犹豫地缩回了手。
他坐在原地看看黑鹦鹉,又看看蓝鹦鹉,略有些空洞的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好像在尝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很快,他又抓了一下诺亚的羽冠。
“要轻轻的。”妈妈重复道。
可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无论她怎样向儿子强调需要用轻柔的动作去抚摸鹦鹉,都无法达到目的,奇怪的是,小男孩只接触诺亚,并不接触安澜,而且瞄准了他的羽冠。
“要不算了吧。”最后晏晏妈妈说道。
她站起身来,有点失望地走到老师身边,强打精神阅读着笔记本上写下的注意事项。晏晏爸爸搂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另一位老师走过来,准备把小男孩领走。
“等等。”
就在这时,雅芳奶奶忽然出声。
“我有点别的想法。”她说着就转向两只鹦鹉,“大黑,等下他再揪你的时候你不要叫。安安,你也别叫,等他做别的动作的时候你叫试试,叫大声点。“
安澜和诺亚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但还是尊重了专家的见解,于是下次晏晏伸手去碰诺亚的时候,两只鹦鹉都没有发出声音。
小男孩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又露出困惑。
他不解地在两只鹦鹉身上来回扫视着,嘴角抿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把魔方拿在手里,用力转了一下,发出“咔嚓”的响动。
就在这时,安澜用最大分贝叫了一声。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晏晏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抬头朝她看过来,眼睛微微睁大,紧抿着的嘴角也松开了,甚至还露出一个很像是笑的弧度。
他抓住魔方,又转了一下。
这回安澜和诺亚一起发出了鸣叫。
然后晏晏转了第三下,第四下,每一次鹦鹉都及时地给了反馈,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大笑起来,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
“天呐。”妈妈轻轻地说,捂住了嘴巴。
她听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了,安澜尽量不去想在此之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才能让这个孩子发出类似的笑声,或者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共成功地让他大笑过多少次。
在他们身后,老师也在微笑。
“我有点明白了……”她说,“刚才第一次抓的时候应该是不确定能用多大力所以抓疼了,但是鹦鹉叫了,他发现喜欢听鹦鹉叫,所以才又去抓……晏晏喜欢鹦鹉,不用换房间了,但是接下来得让他知道不可以这么用力,会伤害到小动物。”
“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听鹦鹉叫。”雅芳奶奶点点笔记本示意她再加两笔,“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确保他理解和动物接触的分寸,同时再确定一下他是喜欢鹦鹉叫声还是喜欢响的声音。”
“响的声音?”晏晏爸爸问道。
确实……自从确诊了之后他们和晏晏相处都很小心,说话轻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很少弄出任何嘈杂的响动。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横木,只见自家儿子正拿着魔方转个不停,每次转动得到反馈之后都会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只鹦鹉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明明只是动物,却好像完全能理解人类在做什么似的,蓝色的那只甚至还高兴地拍打起翅膀来。
真奇怪。
但是是好的那种奇怪。
儿子确诊后第一次,他心里涌现出了希望。

雅芳奶奶给晏晏安排了课表。
打印出来的表格在“办公室”里也贴了一份,两只鹦鹉通过房间里遍布的横木系统走到黑板跟前去看,一边看一边点头,有板有眼的样子。
虽然它们搬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却已经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喜爱,鸟笼边上堆满了小玩具和漂亮挂件,课余时间还常常要“接待”进来吸鸟放松的“客人”。
在雅芳奶奶不遗余力的安利下,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只鹦鹉在老家的光辉事迹,也知道了饲养员对它们的高度评价,不禁啧啧称奇。
年轻的小熊老师童心未泯,策划了一起装死行动,结果也就是刚开始直挺挺倒地的时候收到了点成效,两只大鸟原本在横木上打盹,听到响动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飞下来。
这之后……无事发生。
蓝鹦鹉用爪子挠了挠脑袋,黑鹦鹉则是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顶冠,它们放任两脚兽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一直躺到迷迷糊糊睡着,最后还在polo衫上踩了好几脚。
小熊老师:“……”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最让人生气的是:当初明明说好有新鲜事同享有出糗同当,结果装死计划的同谋们在他揉着太阳穴走进休息室的时候竟然一个个都在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半点同事爱。
这破单位还能继续工作吗?
辞职吧,干脆毁灭吧,累了倦了。
为了重拾丢掉的脸面,小熊老师好几天都没走进他本来最喜欢的鹦鹉教室,当然也没法去给两只大鸟发放“每日工资”了。
没错——生活在机构里的小动物们都有工资。
它们和人类员工一样每天早上开始上班,中午休息,下午继续上班,雅芳奶奶觉得既然员工能得到工资,小动物当然也应该得到奖励,于是干脆把整件事弄得很有仪式感,制定了从玩具、零食到陪玩的一系列绩效奖。
结果她发现鹦鹉们特别喜欢墨鱼骨。
这批处理好的玩具墨鱼骨本来是准备给其他小鹦鹉磨嘴巴加补钙的,因为设计成了长串风铃的形状,转起来还会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很少有鸟儿能做到完全无视。
关键就在于它们不是为大型鹦鹉设计的。
金刚鹦鹉和棕榈凤头鹦鹉块头都很可观,嘴巴看着更是吓人,这种小玩具摆在跟前就是一口断一块,没两下就碎完了,报废率高得离谱,还不能感受到什么磨嘴巴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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