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委屈的样子。
安澜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家里有余裕养活所有幼崽、不需要考虑选择谁放弃谁时,身体有点虚弱又委屈巴巴而且不吵闹的小姑娘就显得很是可怜可爱了。
于是她每天都会钻进狼穴去猛吸。
软绵绵的小狗,耳朵只有指甲盖大小,尾巴细细的一小点,从母亲怀抱中被扒拉出来就会往最近的热源身上钻,一边钻一边小声哼哼。
母狼王起先还有点不高兴,每次她进去都会威胁地咆哮一番,等到她谦逊地表示臣服才会容忍她继续往前走,次数多了,它也烦了,就当自己生的一大一小两个崽都是摆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在狩猎和撸小狗的无限循环里,雪终于停了。
寒潮过去之后,这个时节该有的气候就显现了出来,暖风从山坡上往下吹,像削豆腐一样把堆厚堆平的积雪层层往下削,没过几天平原就变得波澜起伏,露出了下方地形的真实模样。
雪化得快,安澜反而把狼群看得很严。
这种时候稍有不慎就容易引起雪崩,除了去平坦的开阔地狩猎,其他地方还是尽量不要去跑了,省得出现无谓的伤亡。
不过除了几个小的,灰狼们也不太爱动弹。
下雪时都没雪化掉时那么冷,脚下踩着的地面把爪子上的肉垫冻得冰冰冷,就连一贯暖和的狼穴深处都有寒意在从底下朝上渗,母狼王本来还能出来走两步放放风,这下是彻底被关在里面了。
好在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第一抹草色从皑皑白雪里透出来的时候,消失许久的驯鹿群和牛群重新出现在了领地的核心区域里,它们中的一部分会留在这里,而另一部分则会继续往更北边迁徙。
跟着驯鹿群北上的还有松树场狼群和十字鼻。
曾经的贝塔母狼在离开时破天荒地同所有成员告别,就连兔子和胆小鬼都有咬嘴和贴贴,这样巨大也可喜的转变唤起了大家心中对家庭成员的爱意,在它离开后还低落了一段时间。
不过有狼崽在,再低落也低落不到哪去。
三周大时,四只小家伙,啊不是,三只小家伙就开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让最爱玩的小调皮看到都害怕。
母狼王按照惯例光速甩手。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往年,今年它甩得更豪放甩得更彻底,似乎有意要培养大孩子们和小孩子们之间的感情。
反倒是公狼王看得很严。
有时候明明狼崽想往几个姐姐那里爬,这头脸上带着伤疤的阿尔法狼就会把它们重新叼回来,放到自己面前,然后用鼻子把它们顶翻,再好好地玩耍一番。
安澜对此表示理解。
说实话,母狼王要是真的退下来,这可能就是公狼王唯一的一窝幼崽了,哪怕不退下来,这些小狼也是狼群里所有和它有血缘关系、可以巩固它地位的存在,不可能不牢牢抓紧。
但是怎么说呢——谁能一直看住四只越长越大的小狗崽啊?
每天狼穴附近都上演着一样的戏码:公狼王过去叼幼崽,试图把它们放到一处,每叼起一只,其他三只就会迈着小短腿朝三个方向跑路,它转过去叼那些小狼,起初的那只就跑了。
最小的女孩子总是往安澜这里跑。
有时候它跑着跑着还会啪叽一下左腿绊右腿脸朝下摔在草地上,再抬起头时毛毛上就沾了一圈最后残留的雪粉,紧接着张开嘴巴,酝酿半天,小小声连打几个喷嚏。
某次被黑狼看见了,它盯着看了半晌。
这家伙约莫不仅是喜欢白嘴猫猫,只要是稍微可爱一点的东西它都喜欢,但不会表现得特别明显,就是站那坐那装作不在意地瞟。
安澜每次看到它就想笑。
为了给这位先前还过来炫耀鲑鱼的“好同事”添堵,她干脆每次在要外出巡逻时叫上它一起去,秉持我吸不到你也别吸的优良作风。
这件事还带来了一件好处。
两头狼一起巡逻比一头狼放心些,而且走得更远,可以走到边界线附近区域,不担心被其他狼群或掠食者伏击。
他们去的第一处边界就是坡地边界。
安澜始终记得寒潮到来前发生在坡地狼群的变故,尽管暴风雪持续期间没有发现什么入侵的孤狼,也难保对方不在暴风雪过去之后作乱。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其他发现。
在离边界线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两头大狼在岩缝中还没完全融化的冰雪里发现了一具灰狼的尸体,边上还有奋力啄食却没取得什么成效的乌鸦。
黑狼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澜则是生生打了个寒噤。
如果去年他们没有坚持往下走,随后在冰河上找到的救命的食物的话,这头独狼的下场可能就是谷地狼群中一些成员的下场——被风雪压倒,成为一座冰雕。
区别在于,它们最后会成为狼群的食物。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找到一头死狼似乎只是个开始。
安澜和黑狼继续向东,没走多远,又通过残留的气味在大树根部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不过肉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骨头。
这头灰狼应该是被困死的。
四季常青的树很多都会用枝杈和叶片把雪挡在树根之外,边上的雪再堆起来,就会形成一个近似圆形的深坑,即人们常说的“树井”。
树井从表面上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可一旦动物被它捕获,就会像被流沙抓住一样,不断地往下陷,往下陷,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没有外界的帮助几乎必死无疑。
不仅仅是动物,人类也深受其害。
几乎每年都有滑雪爱好者独自进行树林滑雪结果不小心头朝下摔进树坑的死亡报告,哪怕运气好边上有人及时来救,那种慢慢被吞没进去的恐怖感也会困扰他们很长时间。
按说一头灰狼在成长过程中不应当没从长辈那里学习过规避雪地风险的技巧,不过从尸骨来看,这头灰狼也就是一岁多点。
坡地狼群之前失去了阿尔法狼,整个家族旋即陷入混乱,再加上碰到百年难遇的寒潮暴风雪,跑出来或者被赶出来的小狼因为生存知识没学完死在外面也是有的。
安澜心里觉得挺唏嘘。
等走到边界线,这种唏嘘就变成了惊疑——
坡地狼群的领地标记不见了!
她记得非常清楚,东面邻居喜欢在树林和原野交界处的几棵小雪松下面做标记,每次靠近都能闻到不容错认的气味,也能看到树皮上被抓过蹭过的明显损伤。
可是现在,不仅气味被雪洗得淡到几乎闻不到,就连树皮上的剐蹭也有点弥合了,毛估估寒潮前后的大半个月里,坡地狼群根本没有想过要到这里来巩固标记。
这怎么可能呢?
领地是狼群生存和发展的重要物资。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守住,狼群也不会主动放弃领地,顶风冒雪爬也要爬过来把记号重新做好,而不是把辛辛苦苦维持住的活动范围拱手让给邻居。
情况真坏到这个程度?
安澜恨不得从研究员手中抢一台无人机来从高空查看情况,好知道坡地狼群现在到底还剩下几个成员,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没希望守住领地。
关键是它们退了多远。
落基山脉北部狼群密度很高,这片空白区域如果放着不管,很快就会有新的狼群入驻,虽然不会是大狼群,但也需要谷地狼群去进行一番接触与磨合。
很麻烦。
想到这里,她干脆继续往前走。
黑狼不出意外地跟了上来,两头大狼一前一后照应着在原本属于坡地狼群的领地里查看情况,期间还惊动起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飞鸟,扑棱棱地升向高空。
一直向前走出半公里,无事发生。
又走了两公里,安澜才隐隐约约嗅到点熟悉的气味,在某棵大树底下找到了新做上去的领地标记,下面还有一滩暗色的血迹。
她一时三刻也不明白血来自哪里,就决定先把空出来的缓冲带做上标记,其他的等回去和母狼王讲完情况之后再说。
常理而言,快到温暖时节,阿尔法狼肯定不会嫌领地少,只会嫌领地不够多。
因为什么呢?
因为有几只新长成的灰狼要出去碰运气了。
之前长腿选择在一岁半的时候出去冒险,委实是早了点,所以才一次没成功,不得不回家蹭了几顿饭,然后再出去第二次。
胖胖、小调皮和兔子今年都两岁了,已经可以被称为成年大狼,该学的知识也学得差不多,放到外面去独立生存多半不会翻车。
虽说谷地狼群一年到头都黏在一起,不像有的狼群那样喜欢天气热的时候分散,天气冷了再团聚,但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
母狼王老了。
权力更迭已经可以预见。
它得为下面适龄的小狼多做打算。
尤其是那些多到要造反的公狼:这一窝活下来的四只除了被安澜起名叫“糯糯”的小姑娘之外竟然全是雄性,要是都养在家里,几年之后就是一群光棍。
又不是开和尚庙。
放出去,统统放出去。
该怎么独立就怎么独立,别到时候在狼群里打生打死,让两头阿尔法狼活到要退休的年纪还不得安宁。
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暗示之下,胖胖挑了个天气特别晴朗的日子第一个离开了家。
它准备搬到缓冲区附近去独自游荡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落单母狼可以约会,然后再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建立自己的领地。
胖胖离开之后不久,胆小鬼也离开了。
说句实话,那天安澜差点把眼睛都瞪出来,其他灰狼也没好到哪去。
清早胆小鬼就表现得很异常。
它先是陪着能跑能跳的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又跑到胆小鬼哪里黏了半天,最后把地位比它高的家庭成员挨个舔了一遍嘴,连平时没什么机会去亲近的阿尔法狼都不例外。
安澜最开始以为它肚子饿了,还在想都这个年纪的大狼了竟然还跟老妈撒娇乞食,简直应该被抓到西伯利亚去挖土豆——
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当年也撒过娇的事实。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所有灰狼都准备躺下来休息,只有它站着没动,半晌,在地上擦了擦前脚掌,毫不犹豫地就朝树林里走。
这个举动其实有点挑战权威,因此当日值班的公狼王立刻发出了一声嗥叫,警告对方不要无视狼群的规则。
但另一头阿尔法狼没有叫。
大概世界上真的有所谓母子连心这回事,母狼王从躺倒的姿势转为趴卧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胆小鬼,直到它在两棵大树中间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了很久很久。
但它最终还是要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去年鲑鱼季节,这头灰狼找到了自己在狩猎中的价值,从此不再表现得那么战战兢兢,而是慢慢支棱了起来,这次寒潮中更是紧跟大部队,一直没有落下过。
安澜想也是时候了。
也是时候摆脱欧米伽狼的身份。
也是时候去成为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她看着胆小鬼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最后摆脱所有留恋,消失在树丛中间。
四只颜色各异的汪崽团子往前滚了滚,想追上这个脾气软乎总是陪它们一起玩耍给它们带来玩具的兄长,最后你绊我我绊你,摔成了一摊。
胖胖和胆小鬼离开后,家里很是安静了几天。
安澜老是疑神疑鬼,总觉得第二天醒来兔子也要出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害怕它这个性格这个年纪这个生存技能真可能在外面饿死。
好在兔子没有轻举妄动。
小调皮可能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也没有选择在今年离开。
年轻一辈的来来去去稳定下来后,就轮到年长一些的灰狼发生改变了。
公狼王和黑狼不知怎的关系僵硬了起来。
安澜无数次看到阿尔法狼在狩猎结束要开始进食前把黑狼从边上硬生生挤出去,要么就是在一些很小很小的冲突后大发雷霆,追到它跑出狼群暂栖地范围所在,而后者总是一副“怎么又是我”、“怎么还是我”、“怎么老是我”的模样,无语凝噎地蹿到树林里。
不得不说实在是很可怜。
但无论看几次都会让人发笑。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安澜心里对黑狼的情况多少有点猜测,因为它在一些小细节上流露出的异常足够多了,多到她不能闭着眼睛说没看到的地步。其实觉得对方可能对她的情况也有点猜测,毕竟她只是顺应自然规律活动,并没有刻意磨灭自己人类灵魂上的光亮。
但大家都没有去贸然确认些什么。
一是暂时还没有确认的必要,反正黑狼一直对安澜的各种举动表现出极高的支持度,甚至之前还站出来对抗阿尔法狼,他们在狼群里的关系和同盟没什么两样,还有救命之恩架在那儿;二是哪怕确认了也无法改变大家都生活在动物世界里这个现实,说不定还会束手束脚。
众所周知——
如果场上只有一个玩家,大多很放飞,但如果场上有两个玩家,你看我,我看你,往往就规矩起来了,而且在做某些行为时也可能会脚趾尴尬到抠出一栋别墅。
这样也好。
你是狼,我也是狼。
真要敞开来商量什么,等母狼王退下来的时候再说吧。
现在公狼王又是抓着幼崽不放,又是动不动就声张自己的权威,又是想把贝塔狼压下去,肯定也是察觉到了地位动荡的前兆,不甘心在这个年纪就因为配偶的让步而丧失交配权,想着只要把跟安澜走得最近并且也是外来者的黑狼压下去,她独自一个就翻不起来。
可它左右不了母狼王的想法。
从种种迹象上看,这位女族长必定会放权。
宽耳母狼五岁了,青春时的肆意从它身上退去,不玩耍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智慧;小调皮今年三岁,速度像风一样快,侵略性像火一样刺目;安澜更是进入了巅峰期,身形矫健,狼牙森白,浑身上下每一根长毛都被养分滋润,像缎子一样闪着光。
可是母狼王呢?
自从寒潮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怀孕后期食物营养没跟上,因为吃掉两只幼崽的事情伤了心,还是因为喂养剩下四只幼崽的时候伤到了身体,它看起来总是很憔悴,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地上懒得动弹。
它要怎样同其他三头母狼抗衡?
所有家庭成员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它们中的一些不愿意承认。
一轮太阳就要落山了。
谷地狼群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春末。
夏季伊始,狼崽们都长到了六周大,其中一只个头最小的雄性在刚刚学会狼嗥之后就生了一场重病,浑身上下烧得像个火炉,口鼻分泌出脏东西,腹泻不断,拉得脱了形。
狼群竭尽全力想要挽救它的生命。
阿尔法狼从早到晚守在幼崽身边,尝试把胃里的肉糜吐给它吃,雄性阿尔法坐在边上,用舌头清理着它的皮毛,全然不顾上面还有黏着的呕吐物和排泄物。
宽耳母狼和安澜承担起了看护其他三只幼崽的职责,小调皮和兔子从猎场里给弟弟带来了粗糙的鹿角碎块当做玩具,把那东西像筛子一样在地上波弄的哗哗响。
状态好点的时候,幼崽会撑起身体和它们玩耍。
状态差的时候,它整日整日地昏睡,脑袋肿得和被蜜蜂扎过一样,后腿没有半点力气,身上的毛发一撮一撮地往下掉。
终于有一天,它比平时多吃了两块碎肉。
那天整个狼群都兴高采烈,就连不怎么亲近幼崽只喜欢站在远处看看的黑狼都破天荒地上去舔了一口它的脑门,祝福它从不知名的要命疾病中挣脱出来。
黑狼离开时和安澜对了对视线。
从彼此的眼睛里,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乐观情绪。
重病一夜之间像被风吹散的柳絮那样飘走是多少智慧生物的渴望,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缺少的是奇迹,最不缺的就是回光返照。
早于任何其他家庭成员,他们已经看到了结局——或许只除了一个。
母狼王正在用前爪扒拉幼崽的嘴巴。
这个动作看起来非常残忍,不像是爱抚或者安慰,而像是要把它的下颚从头骨上撕开,用力到连嘴唇都破开了豁口,往外面淌着不详的暗红色的血液。
哪怕濒临死亡,幼崽还是发出了哭嚎声。
任何长辈听到这种哭嚎声都会原地发疯,被无限激发起保护家族保护幼崽的冲动,放在平常母狼王可能要把造成孩子哭嚎的家伙生吞活剥,今天它却无动于衷。
宽耳母狼立刻就想走过去阻止,但在走到半路时被安澜拦了下来,只能带着满腔不解、担忧和愤懑坐到一旁。
谷地灰狼们不安地挪动着。
它们从阿尔法狼的动作里看到了疯狂,只有安澜和黑狼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一个母亲深深的无助和绝望。
母狼王必须这样做。
多吃两块肉糜和死亡画着等号。
它不是人类,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等式可以成立,但这并不妨碍它拒绝承受八年以来曾经承受过无数次的痛苦失去。
只要把多出来的肉掏出来就好了吧。
看啊,幼崽的声音不是越来越大了吗?
怀着一种同情,甚至是敬畏,安澜注视着母狼王在幼崽边上倾泻了全部脆弱,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又重新把自己拼成一头冷静的、睿智的阿尔法狼。
当天夜里这只小狼就断了气。
它死在一条非常明亮的银河下,浑身上下沐浴着流动的辉光,好像从银河里溅出来的一块呼吸宝石。
刚出生的小狼死亡率可以达到八成。五周大之后,幼崽熬过了最脆弱的时期,但存活率仍然不到五成。
这两个比例写在纸上的是一串客观的没有感情的数字,放在现实中的却是一具又一具在母亲怀中慢慢变冷的身体。
狼群对着月亮嗥叫。
阿尔法公狼抽噎到不能自已,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毛绒球,原本光泽的长毛都因为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变成了杂草。
阿尔法母狼没有哭泣。
它像座被古人类雕刻出来的石雕一样,沉默地看着天空,似乎已经不再为失去而烦忧,只是思考那些从星星中传来的永恒的谜题。
其他三只幼崽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
糯糯摇摇晃晃地走到安澜身边,把身体贴在她侧腹温暖的毛发上,跟小时候一样把脑袋往她肚子上拱,直到整个身体都埋进去,只剩下一根耷拉着的尾巴。
它还太小了。
不懂得什么是失去。
也许将来某天它会成为一头英勇无畏的阿尔法狼或者贝塔狼,但此时此刻,它只是一头因为怎么唤都无法把兄弟唤醒而感到失落不已还有点生气的小狼而已。
狼群的哀悼持续了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没有一头大狼邀请别人玩追逐游戏,也没有一头大狼发出兴奋的吠叫声,大家都在消化着口中的苦涩。
发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
有的大狼在狩猎中跑出了远超这个年龄段能力值的恐怖速度,好像要用风声掩盖一周前的嚎哭声;有的大狼在领地周围频繁做着标记,似乎要用这种方法确认家族的安全,说服自己它仍有能力去保护其他幼崽。
安澜——安澜选择了吸猫。
时隔多月,她再次坐到了美洲狮喜欢出没的小山坡上,远远望着山下河里正在用前爪捞鱼玩的大猫咪,心里暗暗给它加油鼓劲。
白嘴猫猫捞鱼捞得很快。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只捞不吃,有时候抓起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往嘴巴里丢进去咬一会儿或者含一会儿,就会重新又丢回河里。
她不太理解。
不过猫猫不需要理解。
谁还不是个有点爱好的大猫了。
想当年安澜生活在西岸狮群里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用尾巴钓小狮子,第二大的爱好就是去吉普车边上吸人,第三大的爱好就是看着家里一黑一白两头雄狮披着鬃毛从跟前跑过。
眼下前两个没法实现了,第三勉强还有希望。
北美灰狼体型庞大,毛发旺盛,跑动起来威风凛凛,哪怕性格怯懦如兔子,在不跟其他灰狼接近自己一个待着的时候卖相也很能唬得住人。
狼群里前前后后有过好几头漂亮大狼。
第一任公狼王伟岸得惊人,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被自然之手摆弄过的杰作;曾经的棕耳朵浑身上下都是渐变的红棕色,太阳照下来的时候简直就跟火焰一样醒目;现在的公狼王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看上去很有《狮子王》中刀疤的风范。
除了它们之外还有黑狼。
这头巨大的北美灰狼正处于自己最好的年纪,或许曾经年少轻狂,在某个时间节点后也学会了明哲保身,不会轻易挑起争斗,损伤自己的肌肉和牙齿。
安澜常常在心里笑话它乌漆墨黑。
不提半夜三更狼群需要潜行的时候,就是白天大太阳照着的时候,这家伙都能实现完美融入这个成就,随便往那棵大树的阴影里面一钻就找不到了。
但还别说——
黑色的皮毛配黄色的眼睛确实有点赏心悦目。
只是这种赏心悦目是有保质期的,要在闲暇时欣赏一番的话必须得抓紧时间看,要不然就再也没得看了。
北美灰狼的黑色基因据说来自许多年前和狼杂交的家犬,并非自然形成的黑化狼,而且这种黑色基因非常强大,导致目前活跃在北美的狼群越来越多地出现黑色大狼。
黑狼的毛色和年龄有直接关系。
出生时母亲给它们泼上的墨水并不是永远保鲜,而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慢慢褪去,有从腿上开始褪的,有从胸部腹部开始褪的,最后变成一种以黑色为底的银灰色。
安澜戏称它为“染了奶奶灰”。
谷地狼群中生活着的这头被人类称为“诺亚”的黑狼大概五岁了,它的皮毛仍然完全是黑色,不知道是因为擅长保养养得好,还是跟她自己一样有某些从灵魂层面带来的福利。
保持在巅峰状态是好事。
保持在巅峰状态,多一个战斗力,狼群才会多一份安全;多一个强大的盟友,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权力更迭里,她自己也才会多一分保障。
不过想想权力更迭还没开始,它就因为不太喜欢打斗,被战斗力还不如自己的公狼王追得满场乱跑,恨不得跟美洲狮一样蹿到树上,也还是挺凄惨的。
安澜在心里给黑狼先点了一排蜡烛。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树林里有一对一晃而过的明黄色眼睛,再定睛一看,正坐在大树下和阴影融为一体的不是她刚刚腹诽过的家庭成员又是谁?
黑狼察觉到她的目光,朝此处投来疑惑的一瞥。
下一秒,两头大狼面面相觑。
他们先是看了看彼此,然后看了看还在跟小鱼斗智斗勇不知道是不是曾经被大鱼欺负过的白嘴猫猫,又看了看彼此,同时陷入了沉默。
……真巧啊。
知道自己一头狼在外面活动不安全,所以明明是确认过美洲狮的活动范围才来的,而且还是远远看着,没想到就这都能碰上面。
简直就是昨日重现。
想到之前曾经发生过的趣事,安澜因为小狼死去的沉郁心情散去了不少,甚至有闲心在树林里埋伏下来,准备使坏了。
美洲狮浑然不觉会发生什么事,还在四百米外的河谷里两只前爪交替击水快乐摸鱼。
几秒钟后,山上响起了狼嗥声。
起先是一个拖长了的有点高昂的狼嗥声,然后又加入了一个稍微有些低沉的狼嗥声,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合奏的奇异效果,直把全神贯注的大猫咪吓得炸了毛。
它在浅浅的河水中站定,警惕地左顾右盼,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手去摸鱼,就差被鱼摸了。
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吗?
恶作剧失败,安澜讪讪地想。
明明年轻时候这只白嘴猫猫还会“呱”的,现在年纪大了,阅历丰富了,不像以前那么一惊一乍,逗逗它也不会跳弹簧了。
没有“呱”可以听,两头大狼都有点意兴阑珊。
他们结伴从树林朝几个猎场中间的暂居地走,边走边检查领地里被其他成员做过的一些标记,走到树林深处时黑狼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一大堆藤蔓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安澜:“……”
结盟伙伴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总感觉在毛发变得苍白之前它的脑子已经提前变得苍白了呢。
好在黑狼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进入盛夏时节,天气有了点热的意思,灰狼在一天当中睡眠的时间陡然变多,放哨值班就变得更加让人疲倦。
其他三头大狼还撑得住,母狼王撑不住了。
安澜睡不踏实,总是被小虫子叮醒,好几次看到它把脑袋架在前腿上,已然是睡着了,并没有一直保持清醒放哨。
这种情况对野狼来说是很危险的。
为了确保整个家族的安全,她不得不在下回轮到母狼王放哨时直接唤醒了宽耳母狼,以行动暗示长姐接过这个工作。
原本以为宽耳母狼会不高兴,但它竟然没什么异议地就接受了,干净利落地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前爪交叠坐在狼群边缘。
这是安澜没想到的——
当然也是母狼王没想到的。
阿尔法狼在睡醒之后先是恼怒地龇了牙,也不知道是在冲自己不高兴还是在冲谁不高兴,起身伸懒腰,脑袋一转,看到刚从放哨位置回来的宽耳母狼,就很明显地愣了愣。
这天之后它就更加沉寂了。
如果说先前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感觉到了狼王的衰老,现在这种因衰老导致的地位不稳就被放到了明面上。
谷地狼群一向是由阿尔法狼和贝塔狼轮流放哨的,这是责任,也是受信任的象征,意味着其他灰狼在某头灰狼放哨时能感觉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