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睡觉时间,另一个多出来的是巡逻时间。
狼群对领地的保护力度是动态的,对领地里不同区域的保护侧重也是动态的,当一段时间内有很多独狼或狼群尝试入侵某块领地时,它们就会加强巡逻,尤其是对这块领地的巡逻。
而巡逻工作并不是由整个狼群一起完成的。
大多数时候负责排除危险的是高级成员,特别是本来就该在战斗中承担更多责任的阿尔法公狼和贝塔公狼。
可……看看家里的公狼吧。
阿尔法公狼今年四岁(母狼王已经七岁多了),甚至还没有黑狼大,从战斗力上看似乎也有所不如,幸亏黑狼的性格比较躺平,属于是吃饱喝足万事不愁的类型,才能保持现在的和平状态。
这两头狼还算是有出息的。
再往下来就是风吹吹都能把它吓得半死的沙包流吉祥物胆小鬼,比胆小鬼还要怯弱的兔子,欺负胆小鬼和兔子第一名、真要打架它还不行的胖胖。
怎么看怎么悲惨。
入秋以来在领地里徘徊的独狼不降反升,并且坡地狼群似乎又在动作连连,安澜作为贝塔狼出去巡逻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很快就因为连轴转而累得半死。
到后来连宽耳和十字鼻都被派出去巡逻了。
阿尔法狼约莫是觉得这样不行,就把养伤养了小半年的黑狼抓过去让它一起巡逻,这样一来,它的地位就显了出来。
当年能从棕熊手里捡回来一条命,黑狼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后来有一次胖胖为了早点吃上饭试图从它身上跨过去,惹得干饭人罕见地勃然大怒,把小狼追着打得上蹿下跳。
安澜满心以为一两年后贝塔的争斗会在这两头狼之间发生,胖胖从小性格就很强势,挨了这顿打肯定会“怀恨在心”,结果却让她大跌眼镜:
胖胖不仅没记恨,还从此成了黑狼的小跟班。
如果说收服胖胖时它好歹还干了点活,那收服胆小鬼和兔子时它是真的一点活都没干。
所有家庭成员都知道黑狼喜欢自己待着,哪怕一年前大家都在拿胆小鬼当出气筒,它也不会跑去和它为难。
就因为这个,胆小鬼和兔子哪怕跟它不亲近,但也都觉得它当第二管理者没有什么坏处,都愿意听它的话,事实上也给了它承认。
就这样,黑狼成为了谷地狼群的雄性贝塔。
变成“同事关系”后,安澜和它的交集也多了起来,并且很快就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没发现过的趣事。
喜欢看小动物就是其中一个。
出于某些原因,黑狼似乎和她一样对许多动物没有抵抗力,如果双方不是面对面地发生了冲突,它更倾向于待在远处静静地观看。
安澜是在欣赏美洲狮时发现的。
当年搬到领地附近来做邻居的白嘴猫猫已经成了狼群埋肉之后的小惯偷,只要在吃完饭后卡着点回去看看,十次里面有五六次能看到它的身影。
估计这只猫咪听到狼群狩猎成功的嗥叫声就跟听到食堂开饭的铃声没什么两样。
知道了这一点,安澜就总是悄摸摸地回去看一看。
如果赶上猎物比较少的时候,她远远地吸一口就会摇人来打架,对小猫咪实行白嫖政策;如果正好赶上猎物比较多狼群吃得饱的时候,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猫猫吃完饭才摇人来打架——
除非碰到其他成员。
于是她发现就数黑狼来得最勤快。
每次两头大狼隔着一段距离偶遇了,总是会在对上视线之后补救般地嗥叫起来,并且时间节点都相差无几。
在高达八次的“你叫我也叫”活动之后,安澜终于觉得累了,疲惫了,等下次她再看到黑狼蹲在那里,干脆就摆出一副“你叫吧我不叫了”的样子,成功得到了对方一个诡异的眼神。
又过了一段时间,安澜和黑狼在回头去埋食地点的路上狭路相逢,谁也没有表现出异样,从那之后,蹲点就好像变成了一件心照不宣的小事,给日复一日稍显枯燥的生活中增添了一抹亮色。
在吸猫之外,黑狼似乎还喜欢……捉鱼。
安澜第一次看到它在河边晃来晃去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定睛一看,就知道自己没有被光晃到眼睛,也没有凭空出现幻觉——这头大狼的确是在捉鱼没错。
眼下正好是鲑鱼洄游季节,这条河里鱼多得密密麻麻,是棕熊最喜欢的自助餐厅,但谷地狼群向来是不去赶鲑鱼大餐的。
倒不是说狼不吃鱼。
事实上很多灰狼在有条件时都会去食用鱼肉,只不过并不是每头狼都有能力把鱼从河里捉上来,贸然跑到河边除了被尾巴扇几十下之外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提到这个安澜就有点不好的联想。
她依稀仿佛还记得自己当年做东北虎时发生的糗事,作为大猫捉不住鱼可比作为狼捉不住鱼要丢脸多了,不过那后来她可是苦练捉鱼技术,又在大海里好好强化了一下鲑鱼学课程,现在下去捉鱼,怎么着都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于是她找了个地方也蹲在河边,跟眼睛瞪大的黑狼并排等着捕捉那些洄游路上遇到石滩不得不努力跳起来的肥硕大鱼。
事实证明,脑袋会和手会是两码事。
这天下午她什么都没干,光跟黑狼蹲在一起尝试穷尽捕捉鲑鱼的十万八千种失败方式了。
到最后两头狼都完全失去了信心,只是靠着一股不能比对方更丢脸的心情在苦撑。
但最丢脸的还不是这个——
最丢脸的是,有两头棕熊正好在不远处捉鱼,原本它们俩还在为了更好的位置咆哮着打架,约莫是灰狼这里动静太大了,它们打着打着就停下手来,齐齐朝这里张望。
正巧一条大鱼飞起来,尾巴直勾勾地拍在了黑狼的鼻尖上,让这头能和棕熊打架的大狼像被炮弹袭击一样蹭蹭倒退了好几步。
安澜:“……”
面对两头目瞪口呆的棕熊,她非常快速地把刚刚在水里浸湿的脚掌拔了出来,然后飞也似地从河边逃走了。
阅历是一个很有用的东西。
曾经亲眼见证过、亲身经历过,才能在每一次形势变差时提前嗅到失败的味道——也才能更好地去看热闹。
安澜深以为然。
从那天尴尬到脚爪抠地落荒而逃之后,她就再也没下水捉过鲑鱼,而是选择蹲在岸上看黑狼花样百出地被鲑鱼教做狼。
最近山上一直秋雨连绵,植被锁不住更多水分,都沿着坡面流到了几条大大小小的河流里。
原本洄游小河的水位很低,某些地方石滩都有一半露在水面上,鲑鱼要逆流而上得斜着身体躺下来游泳,或者干脆摆动尾巴硬生生用肚皮从河床擦过去,难度系数极大。
鲑鱼游得慢,黑狼就有更多机会去捡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挽回点作为一头成熟大狼应该有的尊严。
可是现在这个窗口已经关上了。
每天安澜都能看到黑狼在河水里锻炼“游泳技巧”,下去时还是只毛发蓬松的大狗狗,上来之后就成了只落汤鸡,偏生嘴巴里空空如也,实在是非常可怜。
对比一下隔壁把小河当做自助餐厅的两只棕熊,就显得更可怜了。
黑狼大概是也觉得一直这样很丢脸,没过几天就心生一计,把对它言听计从的胆小鬼和兔子引过来一起捉(丢)鱼(脸)。
结果让它悔得肠子都青了。
安澜过去当人类时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此时此刻,这句话就应验在了欧米伽狼和欧米伽狼预备役身上。
胆小鬼和兔子平时根本没表现出来过任何狩猎技巧,别人不是在前面猛追就是在侧面猛赶,它们俩十次里面有九次坠在老远的地方摸鱼。
阿尔法狼反正也不管它们。
比起莽撞前冲最后被驼鹿踢断骨头踩碎脑袋,吊在后面至少可以全须全尾,再说也欧米伽狼都是欧米伽狼了,难道还指望它样样精通?那样也不会沦落到这个社会地位啊。
可是两头阿尔法狼和两头贝塔狼都没有想到,胆小鬼和兔子不仅仅是擅长在狩猎时“摸鱼”,它们两个竟然还在真的“摸鱼”上有天赋。
只用了一个下午,胆小鬼就从河里捞起了四条鲑鱼,而且一条比一条肥美,个头大到在岸上噼噼啪啪时泥点子都要溅到安澜脸上。兔子稍微次一些,但也抓到了两条。
出于对等级的尊重,这六条鱼最后都被放在黑狼跟前,让它自己先行挑选吃哪条,剩下的才会被胆小鬼和兔子拿去当加餐。
可是黑狼看着并不快乐。
它何止是不快乐,简直是绝望,被雷劈了一样。
任凭谁本来想抓几个壮丁来共患难同受苦,好掩饰自己在某项爱好上的弱势,结果却发现这几个壮丁一个比一个学得快,一个比一个表现好,估计都得陷入自闭。
惨,实在是惨,太惨了。
笑得安澜满地找头。
更离谱的是,胆小鬼和兔子发现它们有捉鱼的天赋,捉着捉着信心大增,而且鲑鱼又是非常好的食物,吃起来口感也不错,所以每天闲着没事就往小河边跑,成功引起了其他家庭成员的注意。
起先是小调皮和胖胖好奇地过来查看情况,然后毅然决然地加入到这项“游戏”中去,没过多久宽耳和两头阿尔法狼也来了,既然大家都挪了窝,独自待着也是无聊,最后连十字鼻都来了。
鲑鱼洄游路线上的这条小河原本不是谷地狼群的惯用饮水点,现在却一跃成了它们最经常出没的地方,附近的研究员们也有所察觉,顺势改变了观测地点,拍下了大量影像资料。
狼迷们这下高兴了。
追狼群动态和追狮群动态不一样。
大部分狮子生活在向导遍地游人如织的保护区里,动向很容易就会被掌握,别说官方摄影师发布的资讯,就连游客拍都每天更新一大堆,横向对比起来狼群的资讯更新就显得缓慢且稀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话说——“当你看见狼一次的时候,它已经看见了你至少两次。”
和已经习惯了游客、哪怕从车边上走过去都目不斜视的狮子不同,狼看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逃跑,鲜少接近人类。
而当它们真正接近人类时,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准备铤而走险,就是跟某个或者某几个人类有旧。
前者留不下什么照片视频,后者本来就不缺照片视频,可以说是走两个极端。
谷地狼群就属于躲人躲得厉害的那一挂。
除了驻扎在狼穴的繁殖季节,卡恩·怀特如果想更新狼群动态,往往要驱车十几公里才能找到一点踪迹,像上次那样直接目击到两个狼群交战简直是买彩票才有的好运气。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短短两周时间,野狼保护机构官网足足更新了三十多段小视频,每段都配着文字解说,详细阐释了北美灰狼的生活习性。
从这些视频里,爱好者们发现了很多细节,从西方到东方的社交平台圈子里都在展开热烈讨论,有网友写道:
【以前没发现谷地狼群有吃鱼的习惯,好像是之前的父母狼不会捉鱼,所以后代也没想着下河去捉鱼,反而是隔壁狼群捉得多,粪便分析出来超过30%的食物都是鱼。】
【能捉鱼了也是好事,多养点肉,今年冬天好好过,去年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离群去闯荡的,狼群规模都小了,我真怕今年又跟坡地打起来。】
【坡地去年三只狼崽都养大了,谷地去年六只狼崽都没了,断档。如果今年这窝崽再出事,我估计父母狼可能都要临时允许其他成员敞开生一年了,大概率是贝塔狼。】
【克洛丝(Cross)狂喜。】
【楼上,克洛丝现在已经是普通成员了,你没看到视频里拍到狼群社交场面时都是她在舔凯莉吗?很明显凯莉又升职了。】
【那凯莉现在是贝塔狼了?】
【好家伙,我愿称谷地狼群家庭剧场为凯莉升职记,这才多久啊,之前还是欧米伽狼,升着升着都当上贝塔狼了。】
【当上贝塔狼有什么用,还不是个鲑鱼黑洞,笑死我了,我翻遍了33个视频,捉得到捉不到大家都下水去捉鱼了,只有凯莉在岸边蹲着,爪子都没湿。】
【楼上,你礼貌吗,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鲑鱼黑洞?万一是大佬的蔑视呢?前几天不是还看到她在吃浆果吗?凯莉是头聪明的大狼!】
【附议!诺亚才是鲑鱼黑洞!全家人就他捉不到鱼,我看了30个视频没一个成功的,最后干脆放弃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没错!你看它毛色乌黑乌黑油亮油亮的,放在夜里都找不着,树林稍微密一点就剩两个眼睛在那晃,不是黑洞是什么!】
如果黑狼知道自己不仅被槽了捉鱼技巧,还被槽了与生俱来的毛色,此时此刻肯定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安澜倒觉得很是安慰。
至少她不是家里唯一一个捉不到鱼的菜狗。
可是这份安慰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几天后的某个下午,天空中飘着点小雨丝,狼群为了躲雨在河边的一处树林里休息,有的趴卧着不停抖耳朵,有的干脆侧身或者仰身睡成一摊毛绒饼。
安澜这天不用放哨,也准备把自己团起来睡觉。
正当她要合上眼睛时,余光看到除了放哨者公狼王之外还有一头狼清醒着,不仅清醒着,它还在河里扑腾,似乎要抓住鲑鱼洄游季的尾巴。
这股完全放弃之前再试一次的精神让她很是感动——
然后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她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梦到当年待在救助站里时工作人员从滑管里喂她大鲤鱼时的场景,鲤鱼尾巴甩到脸上的感觉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一样记忆犹新。
“啪!”
“噼啪!”
“噼里啪啦!”
接连被拍了好几下,安澜开始感觉到不对了。
她艰难地把自己从睡梦中唤醒,刚一撑开眼皮,就看到面前摆着个蔫巴巴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是块挂着黄色肥皂的红色抹布,定睛一看才发现其实是条不知道被咬了多少下的死不瞑目的小鲑鱼。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当视线再度往上移了一点之后,她就看到黑狼跟头拆完家的哈士奇一样快乐地站在跟前喘着气,眼睛亮得像两颗黄宝石,左边写着“我的在这”,右边写着“你的呢”。
安澜:“……”
它!抓!到!了!
该死的黑狼竟然背叛了组织!
明明要放弃了,鲑鱼季节也要过去了,竟然就在这最后的尾巴尖尖上成功逮到了一条鱼,而且还丢到她面前来炫耀。
这就是炫耀!
安澜早就意识到这头黑狼很聪明,而且可以说是过分聪明了,当然不会以为它把鲑鱼丢在这是在献殷勤,而是正确理解到了那两个灯泡眼睛里包含着的情绪。
炫耀就算了,竟然还不是投食。
简直太过分了。
当初被棕熊打成那个样子,前期是宽耳和她一点一点带肉回来给它吃,后期全靠她自己带肉回来给它吃,现在报个恩不算什么吧?
想到这里,安澜也没跟它客气。
眼看黑狼炫耀完毕就准备把自己努力了两三百次才抓到的唯一一条鲑鱼带回去当做珍贵战利品细嚼慢咽做纪念,她赶在对方低头之前就张开了嘴巴。
一叼,一甩,一吞咽。
本来就不大的鲑鱼瞬间就消失在了她的喉咙里。
安澜神清气爽地站起来,去跟小调皮、宽耳和母狼王做社交活动了,留下黑狼独自一个石化般地站在那里,好半天,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可怜的哀嚎。
秋天是养膘的季节。
鲑鱼群过去之后,狼群转移阵地,从河谷树林挪到了半山腰上,回归它们追逐鹿类和美洲野牛的老本行。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
胆小鬼和兔子在河边的优异表现终归被其他成员看在了眼里,边缘成员一旦具备给狼群带来食物或者作出其他重要贡献的能力,无形之中就可以慢慢摆脱这种谁都能踩一脚的地位。
这是好事。
但在安澜看来还有更好的事——
它们从胆小阵线联盟变成了自强阵线联盟。
除了因为冲突被流放到狼群外围的情况,欧米伽和可能会成为欧米伽的个体一般从小就会被看出弱势的特质,这种弱势有时源于性格上的怯懦,有时也源于能力上的不自信。
试想:假如一头小狼因为身体瘦弱或学习进度缓慢在玩耍中从未摆脱过被压制的地位,它在长大后又怎么会不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该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呢?
胆小鬼和兔子可能曾经也想过靠努力改变命运,在狩猎中表现得更加主动,但面对一次攻击就能踢断骨头、踩碎脑袋的野鹿野牛,贸然前冲不仅会危及自身,还会影响其他成员。
现在它们有了另一个选择。
河流和生活在河流中的鱼类提供了这次机会。
一个洄游季过去,胆小鬼和兔子意识到自己并非全无天赋,也锻炼出了一技之长,被驱逐等于立刻死亡这个等式不成立了,所以连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安澜欣赏这种转变。
她能理解绝大多数圈养狼群和部分野外狼群需要欧米伽角色的存在这件事,但不是也存在没有欧米伽的狼群吗?
共同生活快两年,她和每个成员都或多或少培养出了一点感情,哪怕和对抗最激烈的十字鼻也有那么点内部斗殴可以但要一致对外的同伴情谊,它们能够过得更好,她乐见其成。
其实入秋以来大家都过得不错。
不仅仅是因为吃得饱而且吃得好,不间断地补充优质脂肪和糖分,还因为几番变故之后狼群里的氛围空前和睦。
两头贝塔狼都是事少听话还能打的咸鱼,宽耳发力竞争贝塔狼却被安澜捷足先登后也陷入了贤者时间,剩下的成员不是没到性成熟的年纪就是地位太低根本不用争。
这就导致一个后果——
当两头阿尔法狼环顾四周、开始为繁殖季节维护交配权做准备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对手在哪里。
整个狼群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放在几年前这可能会让母狼王欣喜若狂,但现在只会让它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忧虑,这种忧虑甚至冲淡了绝对权威带来的满足感。
从先辈那里得到的传承总是在耳边轻语。
它深深地明了:
狼可以同有形的敌人战斗,却无法同无形的敌人抗争。
作为父母狼的阿尔法能够镇压低阶成员,能够击退其他狼群,能够同美洲狮和棕熊周旋,能够追上亡命狂奔的野牛,但它们永远也跑不赢时间。
阿尔法也会衰老,也会虚弱。
公狼王尚在壮年,母狼王的年纪却已经不小了,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它诞下的后代也将不再康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成活的机会。
它的统治正在走向尾声。
以家庭为单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野外狼群是温和的,年老体衰的灰狼只要还能提供一丁点经验,就不会被家族抛弃,退下来的阿尔法狼更是如此。
可是问题来了:
它要是准备退了,谁来接班这个位置?
三个女儿一个从去年开始咸鱼翻身,平时对幼崽也还算喜欢,但从来没对交配权表现出过半点兴趣;一个争了两三年,结果被一场战斗打击了点心气,觉得自己没有别人强,干脆躺平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都没性成熟。
总不能把位置让给妹妹吧,它压根没法服众,没有家庭成员爱听它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被联手推翻或者驱逐出去,要不然就是狼群名存实亡。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母狼王很是发愁。
于是安澜就发现进入冬天以来狼妈妈一天比一天更加低落,而且常常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家里的几头母狼,最后不是团起来睡觉眼不见心不烦就是拿鼻尖不停去顶孩子们的脊背。
它好像很着急。
但安澜想破头皮也想不到它到底在着急什么,思索了一两次就干脆作罢,反正想不到,还不如去跟被吃了一条鱼就开始“恩将仇报”的黑狼斗智斗勇。
她第一次发现对方憋着一股劲还是在玩耍环节。
那天的玩耍是胆小鬼发起的。
渐渐自信起来的欧米伽狼没有跟从前一样吃完饭就瑟缩在角落里,而是主动跳到在舔毛的狼群成员面前,前腿叉开,身体压低,后腿挺直,尾巴摇摆,引诱它们共同参与一场追逐游戏。
胖胖和小调皮立刻上钩。
两只一岁狼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冲着哥哥狂奔而去,因为天气转冷而逐渐厚实起来的皮毛随着每一次脚掌着地带来的震颤而抖动,看起来流畅又美丽。
当它们跑动起来后,兴致还不错的宽耳和公狼王也加入了游戏之中。
场地里一时三刻全是在到处疯跑的灰狼。
安澜起先是老老实实坐在边上的。
她自从被十字鼻扑过一次之后就对追逐游戏有点丧失兴趣,每当其他成员跑起来的时候她总要死死盯着十字鼻,直到把气性渐渐丧失的母狼盯到扭过头去避开为止。
但那天有一个特殊情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胆小鬼挑起追逐游戏后不久,几乎所有去追它的成员都扭转身体,做出一样的“邀请游戏”动作,允许这头欧米伽狼反转过来当一次追人的角色。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当不同等级的成员能在玩耍中把等级抛开时,说明一个狼群的团结程度得到了增强,低阶家庭成员进一步地得到了接纳。
哪怕坐在场边、没有参与玩耍,她仍然在心里露出微笑,觉得谷地狼群正在不断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已经和她刚穿过来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就在这时,视线忽然被挡住了。
甚至都不需要抬头,她就见到大黑狼在那叉开前腿,前半身伏得很低很低,尾巴翘得老高,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熊熊战意。
安澜:“……”
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黑狼从出现在这个狼群里开始就几乎没参加过这种用来锻炼技巧但更多的是用来增进感情的追逐游戏,似乎比起和族人在一块,它更愿意独自待着。
怎么现在却摆出一副很想玩的样子来?
难道是为了那条被她吃掉的破破烂烂的小鲑鱼?
安澜腹诽不已。
但——怎么说呢?
她是一头非常有团队精神的母狼。非常。
既然家庭成员单独发起了诚挚的游戏邀请,她也不会上去驳人家的面子,而且练一下追逐没什么不好,顺便还能教教黑狼该怎么做狼。
开玩笑。
黑狼三岁时都要拼了老命才能追上她和宽耳两个,现在她还处在自己速度的巅峰期,黑狼则是体型更壮、速度却下滑了,最近只能在第二梯队摸鱼,直接被开除了第一梯队的队籍。
四岁公狼和三岁母狼比速度,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或许这就是冲冠一怒为鲑鱼吧。
安澜心里对这头背叛组织捡了漏的好运狼做鬼脸,腿上动作一点没慢,像弹簧一样从蹲坐着的地点蹿了出去,整个启动只花了不到一秒钟。
看到她应战,黑狼先是一愣,旋即发现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剩几米远,于是迅速扭转身体,也撒开四腿朝着树林里跑去。
追赶这五米距离对安澜来说不过是几次呼吸的事,但一扎进树林,她就发现对方变得滑不留手起来。
这条路线似乎是黑狼提前踩过的路线,它在前面跑着,对每一处枯枝、岩石和泥洞都了如指掌,规避得非常轻易。
作为贝塔狼,安澜对领地里的地形变化也非常了解,但对某一快的了解还没到达那么深的程度,于是这五米距离就一直短短长长地保持着,直到两头大狼钻出树林,跑入开阔的原野区域。
游戏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黑狼得到了在地形掌握上占据优势的乐趣,安澜也得到了速度更胜一筹不管怎么被甩开都能重新追回来的乐趣。
可就在她想扭过身做一个反邀请动作,在这条已经熟悉了的赛道上完全碾压对方时,他们的视线却同时落在了一个方向上。
北方有异动!
食腐者在大量聚集。
没有森林的遮挡,站在原野上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北方天空中密密麻麻的乌鸦,它们盘旋着,俯冲着,标记着猎杀发生的地点。
这种规模的集中只可能发生在大型猎物病死或者被杀死的情形下,而在狼群领地里有能力杀死大型猎物的掠食者总共不过那么几种。
郊狼在这些年的冲突中不是被杀死就是被驱逐;多数棕熊都进入了冬眠期,轻易不会出来活动;白嘴猫猫不知去了哪,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
剩下的可能性还有什么?
安澜和黑狼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和凝重。
入侵者!
假如这头大型动物是病死、老死或者被人类留下的陷阱弄死的还好一些,假如它真是被杀死的,而且还是在离狼穴并不遥远的地方,那危险可以说已经是近在咫尺了!
谷地狼群今年挑了个新地方建造狼穴。
母狼王花了很长时间考察几头棕熊的活动范围和冬眠情况,又在秋雨连绵时蹲点排除了容易积水的区域,这才选定了这片坐北朝南的背风坡。
结果还真有这么倒霉的事。
狼穴建在北边,北边就乱起来了。
安澜回头看了看身后茂密的树林,又看了看边上已经开始用前爪刨地的黑色大狼,最终还是决定先去乌鸦聚集的地方侦查一番。
万一运气好碰上非猎杀因素呢?
这么想着,她轻轻嗥叫一声,率先开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