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都没找到,要不是被吃掉了,要不是发生了对保护区来说更糟糕的事——有人类介入。
水坝领地不是牧民活跃的地带,最近的村落离这里有十二公里远。护林员喊当地向导去村里问了问,人人都说最近没和狮子打过交道。
这下大家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了。
每个人都脸色难看。
同一时刻,安澜也心情沉重。
作为狮子,她比人类更早发现领地里有一个常驻民消失了。
王子被带走后水坝三雄总是一起行动,当它们靠近时,风中飘来的气味是特别的。可几天前,气味变了,其中一头的气味淡到只剩下些残余。
其他狮子可能只觉得竞争少了,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狩猎失败的天天都有。但安澜不一样,她有着人类的灵魂,而人类最杰出的能力就是思考与分析。
狮子没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老父亲有一阵子没穿过河坝来探亲了,她自己带着小分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人做的。捕猎失败至少会有个尸体在,哪怕是被食腐动物吃了,总不能连骨头都被吃了,气味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
安澜不得不想到最坏的可能性。
一个让她背毛倒竖的可能性。
在非洲,狮子的牙齿、爪子、尾巴和头骨被认为是珍贵的材料,可以被巫医拿来制成“有魔力的物品”,治愈疾病、换到好运、保佑财富、购买爱情。
除了巫医之外,欧美国家常年有人花大价钱和部分保护区高层串通一气,进行“合法狩猎”,先标记,后猎杀,有段时间甚至发展到哪头狮子名气大就离死不远的地步,著名的鬣狗杀手、雄狮银泰杜梅拉就因此而死。
说到名气,马赫蒂和其他狮子有霄壤之别。
整个水坝领地除了它,对下来就是白狮子、流浪首领和西岸小分队首领,但白狮子被带走养伤了,又很少听说有专门花钱猎杀母狮的(大概懦夫觉得拿枪打雄狮才不算懦夫),流浪首领一死,最大的目标就剩下一个。
安澜坐立不安。
要是对方真冲着明星狮子来,老父亲就危险了;要是对方无差别偷猎,拿狮子的尸体去卖钱,那打击范围更大,连狮子之外的其他动物都危险了——无需保证皮毛完整性,就可以采用套索陷阱!
怎么办?
她喷着鼻息,爪子无意识地抓着地。
察觉到姐妹的烦躁,苏丽挪动过来,拿脑袋蹭她的下巴。安澜和它贴贴,舔了舔它的脸颊,思索着对策。
首先……要确保小分队不出事。
从这天晚上开始,她就像马赫蒂管束幼崽一样管束起了自己的家人们。
母亲腿不灵光,苏丽也在养伤,很少会在休憩地边来回走动。尼奥塔向来怕她,一吼就不敢动弹。只有两个不省心的弟弟,吃饱喝足不睡觉,还跟小狮子似的喜欢跑来跑去。
说是管束狮群,其实就是管束这两个小子。
说是管束,其实就是殴打。
打输了,恨不得把头埋在土里,自然就没心情去树林里跑来跑去了。
等亚成年们都习惯了这个节奏,安澜才开始扩大活动范围。为了防止被流浪袭击,她不敢单独行动,走到哪里都带着黑耳朵。
头几天北区一片太平,除了两头新搬家来的猎豹,什么异常都没有。
巡逻到第五天,也就是人们确认雄狮死亡的那天,她在离休憩地四公里的水塘边上闻到了怪味。
那是一种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气味。
烟草的气味。
安澜小心翼翼地靠近,鼻子轻嗅着 ,到处搜索着人类活动的踪迹。黑耳朵也想跟着朝前走,一看姐姐龇出牙刀,就又坐了回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烟草味的来源是地上的一个烟头。烟头只剩下小半截,因为被踩过,所以有点扭曲。
到了这一步,还可能是新手护林员犯的错误,等安澜在林间穿梭、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后,答案就明晰了:她看到了半搭在地上的铁套圈。
铁锈味不是人类专属,盖因一些岩石也会散发出这种气味,但铁丝可不是会自然生成的东西。
铁套圈陷阱非常简陋,但每年不知有多少野生动物死于它手。
这片水塘是流浪狮子惯用的饮水处,平时小分队根本不会往这里来,说不定早几日流浪首领就是被套住致死。
是无差别打击。
安澜闭了闭眼。
她试着解开铁丝套,但在咬上去前迟疑了。为了避免受伤影响野外生存能力,她最终还是决定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于是第二天清晨当萨曼莎驱车进入北区时,就看到有头狮子早早地蹲在了树林外面,尾巴拍打着,一副在等人的样子。
看到车来,它绕着车转了一圈,朝树林走了两步,停下来看着车上的人。回来又绕了一圈,走两步,停下来。重复做了三次。
老实说,萨曼莎活到三十六岁都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情。
她和狮子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然后迟疑地问:“你们没人带肉吧?会不会是不小心把肉装车上了?”
向导连忙摆手。
谁会笨得在车上放饵饲?真就开罐即食?
“好吧。”萨曼莎摇摇头,“……这么说很蠢,但我觉得她是有东西想给我们看。”
出人意料地,向导没有反驳:“这里太狭窄了,车肯定过不去。我不想冒险下车,你说呢?”
“我说我们通知野生动物保护团队。”萨曼莎说。
向导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主意,野保团队,尤其是护林员,经常会组织步行清障巡逻。
没有专业指导离开车很容易发生事故,待在车上不仅是对他们自己负责,也是对狮子负责,以免它们因攻击人类而被“处理”。
护林员来得很快。
奇妙的是当他们到达时图玛尼还坐在那里,就好像真的在等一样。等他们收拾好背包和武器下车,狮子还特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在问好了没有。
“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其中一个护林员说。
“就好像我见过一样,老兄。”第二个嘟囔。
“神了。”跟着下车的向导对萨曼莎小声说,“你们千万得把这个拍进去,我总说非洲的动物是有灵的,但总有人不相信。”
萨曼莎抱着摄像机,点了点头。
他们九个人一起穿过树林,跟着狮子朝很深的地方走去。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西岸小分队剩下的成员,远处狮子们躺得横七竖八,看到首领过去也只是抬了抬脑袋。
不知走了多久,狮子在几棵树边停下。
而护林员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们也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在上报之后准备调人来进行地毯式摸排,但亲眼看到和心里想到还是不一样的。
这种铁丝陷阱一旦套牢就会越收越紧,猎物挣扎就是在自己切割自己,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有时等半个身子都会断掉。
被套过的狮子会受到很大影响,有的在救助后能康复,有的会异常消瘦下去。一些狮子因为铁圈套得太深要接受截肢,更有甚者可能要接受安乐死。
护林员们把这个陷阱收了起来,当他们发现图玛尼还在等待、摆明了是里面还有时,没人想得起这狮子到底是不是被土著神附身了,所有人都在拼命压抑怒火。
他们走了一路,拆解了一路,途中还碰到一头刚刚被套住的花豹。幸亏来得及时,铁丝才刚刚划破它的皮毛。
等把最后一个陷阱处理好,已经是日落时分。
护林员队长疲惫地给总部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加强园区监控,这才回转身来,看向这头一直显得很沉静的狮子。
随着年龄增长,图玛尼的线条越来越美丽了。继承了父亲的体格和母亲的外表,它的脸长得非常周正,没有半点别扭的地方。因为年纪小,身上的划痕还不多,皮毛鲜亮,肌肉饱满,耳朵圆圆,眼睛也圆圆,是许多工作人员的心头肉。
哪怕显得再通人性……不,正是因为显得通人性,才应该离得远些。
队长看了看树林,发现没有其他狮子跟来,又看了看萨曼莎,就从身上解下配枪。他定定神,深吸一口气,朝天扣动扳机。
“砰!”
狮子瞳孔微缩,朝后跳了一步。
“滚远点!”护林员队长大声喝道,“走!走!”
另外几个护林员也反应了过来,他们有的拍着手掌,有的用脚蹬着地面,有的做着驱逐的手势。
在不间断的恐吓下,图玛尼犹豫片刻,就轻巧地钻进了灌木丛里。
当萨曼莎和其他人一起倒退着离开时,还能看到狮子在灌木丛里向外张望,金棕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它知道人类在做什么,好像它只是在从善如流、完全没有被惊吓到,好像……很舍不得一样。
队长看了看狮子,又看了看手里剪断了的沾了血的铁丝圈,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那天开始,护林员就加班加点地忙碌了起来。
他们要在保护区的主路附近安装更新的监控,要在领地边缘安排不间断巡逻,有时还要深入角落,进行大范围的陷阱摸排。也正是这样艰苦的忙碌,才使得偷猎情况得到了有效控制。
真正把偷猎者吓退的事发生在四月。
一伙歹徒趁着夜色潜入保护区,直奔犀牛惯常出现的地带而去。结果他们到达目的地,前脚刚下车,后脚就遭到了非洲象群的袭击,不得不拨打了急救电话。
其中两个当场就被踩得肠穿肚烂,捞都捞不起来;还有一个被踩断了盆骨,送到医院止不住血,同样也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愣头青,吓得眼睛直勾勾的,话也不会说了。
牵扯到三条人命,却从护林员到制片人到游客都觉得解气。
加加罗斯私底下骂:“活该!以前还想知道知道这些人晚上睡觉会不会做噩梦,现在好了,干脆永远都不要做梦了。”
说不定就是这块土地在惩罚他们。
要不怎么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为情绪高昂,几个制片人干起活来都有劲了。他们很快拍摄完这个雨季的最后一部分素材,开始剪辑要交到电视台的试映片段。等盒子寄出时已经到了旱季。
六七八月是整个东非最热闹的时节。
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游客聚集在观景点,等待着拍摄地球上最震撼人心的大迁徙。
当成千上万头斑马、角马和瞪羚从河水中挣扎穿过的时候,鳄鱼在水底伏击,狮子在前方堵路,花豹和猎豹追踪千里,秃鹫在高空盘旋,盼着分一杯羹……弯角铁蹄,红牙血爪,整个非洲的狂野和整个大自然的残酷都集中在这小小的一段河面上。
无怪最大的马拉河之渡也被人称作天国之渡,一步行差踏错,就是生和死的差别。
在动物们挣扎求生时,人类也在殚精竭虑。
东非大迁徙联系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两个国家公园,横跨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两个国家,各大野生动物保护机构必须协调合作,才能确保路径平稳、游客安全——也确保为国家创收。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游客数量逐年增加。一些新游客会选择跟随旅游团,一些老游客则更倾向于自驾游,但无论哪种方式,他们都能在园区找到当地的向导。黑色越野车上的这户游客就随大流找了一个向导。
驾驶座上坐着的是这户人家的爸爸,后座则坐着三岁的女儿和十二岁的儿子。坐在副驾驶座的向导几次想把话题转到草原上来,但此时此刻,这个家庭暂时无心观看角马渡河,而是忙着吵架。
“说了多少次了,把那东西放下。”爸爸严肃地说。
“没兴趣。”男孩头也不抬,把游戏机按得噼啪响。叽里呱啦的配音在车内回荡。
几秒种后,人物角色被杀死了。
“蠢东西!”他懊恼地把游戏机一丢,“烦死了,烦死了!就这点动物有什么好看的,还非要我们写观后感,从小到大在电视上都看几回了。”
爸爸眉毛一竖,正准备接话,却被前方传来的骚动声打断了。
好几辆车的侧面和天窗都伸出了望远镜和望远镜式摄像机,人们转着脑袋、调着焦距,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约莫是找到了,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大。
“有东西过来了!”爸爸兴奋地抄起相机,一下子就把糟心儿子忘在了脑后。
透过角马狂奔时激起的尘埃,几个身影在角和蹄的森林中若隐若现。
打头的这一个似乎分外眼熟。
“我知道这个狮子。”爸爸回忆了一下,“这是那个……会说人话的小狮子,对吧?我记得有段时间视频传得很火,好像是你们哪个向导漏出去的,说它会帮人找陷阱。真好啊,像个小狗一样。”
“相信我,图玛尼可不是什么小狗。”向导笑眯眯地说,“等着瞧吧,西岸小分队的狮子个个都是捕猎好手,今天你们肯定能拍到好照片。有的人在保护区蹲几个月都不见得能拍到狮子狩猎呢。”
他这么一说,爸爸就把相机抱得更牢了。
在后座,妹妹用力扒着车窗上留出的一道小缝。“圈圈!圈圈!”她边使劲边叫着,显然是对着最前面的那头狮子。
“我不知道什么圈圈!”男孩不耐烦地说。但他到底还是挪了过去,一手抓住妹妹的衣服。
向导搭话:“那是无线电定位圈。有个项目组想研究狮子的一些习性,为了随时随地能找到它们,我们就给戴上了装置。这样其实也挺好,马赫蒂、王子和图玛尼都是明星狮子,要是哪天被别人套走了可不行。”
“所以少的那头是被套走了?”爸爸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们当时卖的慈善年历,这个狮群有六头狮子,对吧?”
听到这个,向导慌忙摆了摆手。
“尼娅斯比可能是出去产崽了。”他解释,“水坝狮群的几头母狮最近在接二连三地单飞,这两个族群的地主雄狮都是马赫蒂,再加上图玛尼它们都大了,另一边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工作人员的推测是正确的。
在小狮子都长到三岁后,尼娅斯比就又开始发情,有段时间马赫蒂南区北区来回跑。安澜和兄弟姐妹一起被迫看了几天几夜的“父母爱情”,没过多久就知道小分队可能要有新成员了。
临近预产期时母亲离开了族群。它必须这样选择,因为新生的幼崽太脆弱了,很可能被亚成年不小心玩死。体型差距摆在那里,其他狮子再怎么控制,都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为了母亲能吃得饱睡得安全,安澜不得不开始两头跑,那边要照顾,这边也要照顾。
大迁徙是老天爷赏饭吃。
狮子想从天赐的餐桌上拿下一块肉,游客想拍狩猎,在这个时刻,双方的愿望竟然高度重合了。
爸爸几乎要把脸埋进摄像机里去。
他一边等待,一边听向导如数家珍般介绍着。
站在最侧面的是两头雄性,叫做黑耳朵和托托,它们都到了爆毛期,是有模有样的大狮子了;前面的母狮们特征分明、很好辨认,母狮首领是个头最大的那个,叫做图玛尼;跟在后面的那头大概是在横向发展,有些壮实,它是苏丽;最后一头被衬托得有点瘦小,它是尼奥塔。
大部分员工都认为这个小分队很快会再度分裂,因为亚雄到年纪了,按照常理会出去寻找新的领地、打下属于自己的狮群。而尼娅斯比则大概率会带着新成员回归。
这将不再是一个小分队。
这将会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崭新的狮群。
从发展前景的角度来说,未来可期;但从家庭团聚的角度来说,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狩猎的画面是看一次少一次了。因此当狮群锁定猎物、开始奔跑时,许多车辆都跟着移动,希望捕捉到这一生可能仅此一次的珍贵画面。
汽车挪动着,人群等待着,而在后座上的男孩则屏息注视着。
他看见狮群在首领母狮的策动下如臂使指般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隔离并包围了目标;
他看见首领母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朝前跃起,落在了角马背上,有力的前臂死死抱住猎物的脖颈,长长的指爪就像死神的镰刀;
他看见角马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癫狂地蹿跳着,最终还是无力回天,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看见死亡,以及在死亡中闪烁着的生命的火花。
“太棒了!”人群欢呼起来。
“酷!”男孩小声说。
仿佛听到了这些赞美,母狮在松开嘴后就把猎物留给狮群,独自朝车辆密集处行来。
它在走动时显得非常优雅,连尾巴摇晃的弧度都带着一股被好好收敛了的野性,就像一头被系上礼物带的花豹,谁都知道华服下蕴含的力量,却也没有谁不为这种矛盾的碰撞而战栗。
没有一辆车动弹。
常来拜访国家公园的客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而剩下的人则在向导的安抚中保持了一种兴奋的镇静。随着狮子越走越近,游客们不仅没有退开,反而靠得离窗户更近了。即使那些坐在敞篷车上的乘客也毫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的还叫着狮子的名字。
直到它最后停在一辆黑色的车边上。
“她喜欢你们。”向导说。
爸爸发出了一声像小狗狗被踢到一样的声音,要不是车门锁着、向导拉着,他可能当场就要下车去进行亲密接触了。
妹妹整个人都趴在了车窗上。她咿咿呀呀地叫着,手掌在窗户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在和她呼应似的,狮子转转耳朵,抬起前爪在车身上轻轻一搭。
“我的天!”爸爸梦幻地叫道。
男孩猛地往后一退。
“别害怕,她没有恶意。”向导轻声安慰道,“是不是,图玛尼?好姑娘。”
慢慢地,男孩才敢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母狮又站了一会儿,才把前爪放下,朝后方去了。
在车子重新启动后,向导无奈地解释道:“她喜欢互动,我们尝试纠正了很多次,但她还是坚持这样。不知道是因为在我们没看到的时候受过游客的帮助,还是因为太聪明,能记得我们救过她的妈妈和姐妹。总之……现在谁都没办法。”
作为工作人员的向导是又喜悦又担忧,可作为游客的爸爸才不会想那么多。
他开心到简直能吃下三碗饭,回去都不想洗车了。这天晚上回到酒店还在念叨狮子的事,没坐一会儿,又打开纪念册准备给妹妹买点纪念品带回家。
等他下好单,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坐在电视机前刷手机,似乎在查看国家公园的官网,时不时还保存些狮子的照片和新闻,半点没想起来那台可怜的游戏机还躺在车上。
老父亲乐呵呵地想。
谁能不喜欢毛茸茸的大猫咪呢?
互动对安澜来说是一种缅怀过去的方式,也是一种辅助生存的方式。
虽然人们不会承认,但明星狮子和一般狮子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大猫迷会通过各个渠道搜索明星狮子的最新资讯,关注它们有没有失踪,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和牧民发生领地冲突……不至于像一些名声不显的狮子一样从失踪到死亡都没人发现。
安澜第一次尝试互动是在排除陷阱后的两天。
那时护林员队长带着另一个小组来巡逻,等他们穿过水坝、走进北区,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一开始队员们有点紧张,时不时会去摸摸手里的武器,等安澜跟了两次、三次,她的名声就传开了。
有了护林员做铺垫,安澜在一次狩猎过后做了一个新尝试:她开始回应自己的名字。每当有游客呼唤“图玛尼”,她就会通过甩尾巴、转耳朵和短促的吼叫来应和,有时还会走到车边上,用尾巴轻轻拍打外壳。
没人觉得奇怪。
毕竟许多人工饲养的大猫都认名字,当碰到一头通人性的野兽时,游客当然也倾向于认为它是被救助过或很聪明,谁能想到它是被穿了呢。
等几个视频传出去还上了好几次推特趋势,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保护区里有一头亲人的狮子,点名要看她的人越来越多。
雨季尾巴,工作人员给她戴上了无线电定位圈。
赶来安装的是兽医和项目组研究人员。按照规定,他们原本应该直接对安澜进行麻醉,但熟知动物麻醉风险的赵博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措——他想看看这头亚雌的底线在哪里。
当志愿者试图阻止时,赵博士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我干这行有三十多年了,孩子。相信我,一看到它们的眼睛,我就知道哪些是能亲近的,哪些是不能亲近的……”
他意犹未尽地回忆着。
“……十几年前我和同事一起救过一头雄狮,他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我们给他包扎好,放归草原。后来每次到那一片去工作,他都会从狮群跑出来欢迎我们的车,和我们打招呼,离我们不到两米远。好几回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摸他的毛,他也只是回头看看,从来没有龇过牙、伸过爪子……”
志愿者心说您老人家可能违反了两百条安全守则。
但他不认为赵博士在说假话。
狮子是群居的,群居意味着有等级制度,一些知名狮子专家(如狮语者凯文)可以和散养狮子一起散步玩耍,并不是因为狮子被驯服了,而是因为他们被视作狮群的一部分。群居动物从来都比独行侠好亲近。
“……都不像大猫了,亲得像小狗狗一样。”
十几米外,安澜嗷了一声。
“说她是小狗,生气了。”赵博士哈哈笑。
他从车上把项圈取下来,安全起见给自己戴上了护脖。几个志愿者拿着近身武器,向导背着枪,萨曼莎举着摄像机,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
十米,五米,三米。
安澜意识到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现在她长大了,有了自保能力,可以偶尔脱群行走,不像小时候那样要紧紧黏着父母了。现在她可以选择去做更多事,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性去更好地生存,甚至去保护族群。
她趴卧下来,脑袋贴在地上。
一个放松的姿态。
赵博士缓缓靠近,在不到两米的地方蹲下。他把项圈放到地上,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安澜盯着那双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歪了歪脑袋。
老兽医看着很紧张。
唯一一个比他更紧张的只有安澜自己。
她边靠近边观察四周,既没有压低身体也没有收起尾巴,不想表现得有攻击性,从而伤害到一个多年来始终在救助动物的好人,或者给自己招来伤害。
一点一点地,距离在缩小着,直到她毛茸茸的脸颊和人类干枯的皮肤相贴。狮子把沉甸甸的大脑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里,从下而上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的老天爷啊。”志愿者一字一顿地说,好像马上就要因喘不过气来而呼叫救护车了。在他身边,向导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简直怀疑自己是在看迪士尼电影。
赵博士以慢动作摸索着把项圈戴好,眼里带着笑意,似乎还有一点点湿润,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会来欢迎他的现在大概率已经不在了的狮子男孩。
等救助车离开时,他还从车窗里不断向后张望。
就这样,安澜成了唯一一头未经麻醉就戴上定位圈的大狮子,而且从那以后,工作人员都不再因她靠近营地而大惊小怪了。
除开偷猎者,在保护区碰到人类时她收获的都是善意,安澜也总是对这种善意加以回应。
原本她还担心其他狮子跟着学,但发现自己纯粹是想多了。不说两个看见人跟看见死神没两样的弟弟,连被救过的苏丽都怕人怕得要死,拿把刀逼在它脖子上估计都没用。
也是好事。
随着安澜和人类互动的次数变多,她很快发现这种行为带来了一个好处:了解新闻。
游客们喜欢聊时政和娱乐新闻,护林员喜欢聊家长里短,向导们喜欢聊保护区里各个族群的动向,志愿者们喜欢聊高层的八卦,兽医们则喜欢聊动物伤势和流行病现状。
从人类的交谈中,安澜总能获得新信息,并加以分析。这对失去互联网两眼一抹黑的她来说是件大大好事,不仅可以用来休闲解闷,还能及时规避危险、逢凶化吉。
但新闻不总是好消息。
在和男孩女孩互动后不久,安澜听到了一则关于老家的新闻。
西岸领地遭大难了。
原本西岸狮群一共有六头成年母狮,在小分队离开后就剩了五头,由三头入主领地的流浪雄狮统治。在过去的两年间,因为领地争端没了一头雄狮,伤了一头雄狮;因为狩猎意外没了一头母狮;还有另一头母狮在外出产崽时和巴沙狮群发生冲突被杀害,不用说,小狮子也活不了。
本来减员就够厉害了,新一波九头亚成年如果能养大也还能填补损失,结果碰到那段时间的猖狂偷猎,又有三头中了套,两头没了,一头断腿。如果这还不够惨……健康的六头亚成年里只有一头雌性。
如果唯一的一头亚雌养不大,然后其他成年母狮再出什么事,那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狮群可能要就此消亡了。
狮群衰落,活动范围渐渐被南侧的巴沙狮群压缩。反观水坝领地,因为活跃着三个族群的缘故,一直在不断地向外扩张。
安澜对西岸还是很有感情的。
听说破耳老母狮还活着,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而思索这对小分队来说是不是个机会。但根据脑海中的势力图,她知道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困难横亘在回家之路上。
在水坝和西岸的直接连线上共存在着三片领地,其中有一块占据了整个保护区四分之一的土地,上面生活着一个巨型狮群——平原狮群。
平原狮群和几个小分队的地主是布莱克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