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到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
两个民警举起麻醉枪,眯起一只眼睛来瞄准,瞄着瞄着就觉得好像有点太简单了。
大的那头老虎干脆趴坐着,动也不动,小的那头警惕地竖着耳朵,时不时往后看,一副马上要逃跑的样子,但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雌虎身边。
“怪事。”老警察开了个玩笑,“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现在是离那么近了都不跑……别不是山上雪厚快没吃的了,要把我们这么多人一锅端了吧。”
任博士就点点他,摇摇头。
他们在这边瞄准,安澜在那边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坐得这样端正,就是为了让人好瞄准,往正常点的地方打,不要出现当年草原上母狮被打到眼睛雄狮被打到猫铃铛的惨剧,但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枪响。
一直等到金橘从她背后钻出来,到边上去趴下,麻醉针才远远地飞了过来。
安澜很是放心地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场景已经从一片茫茫的白色雪原转移到了两侧积着脏雪的大马路。
工作人员把她和金橘分笼装在救助专车的货厢里,笼子顶上还盖着非常有华国乡土风味的塑料布,车开得快了,风一吹,边角就像按不住的鱼尾巴一样乱拍,呼啦哗啦响。
可能是用麻药的剂量小,金橘已经醒了,正在一声声地嗷嗷叫。
安澜尽可能往笼子边上贴,对着隔壁轻轻喷鼻,但安抚不住惊慌的小猫,只能听着它一直叫唤,最后好像是叫累了,才委屈巴巴地喷了个响鼻。
被麻醉的时候是中午,眼下外面天都黑透了。
汽车开到目的地的时候,安澜已经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还是等货厢板放下,有几个人拿铁钩勾住铁笼边缘,笼子摇摇晃晃地往下滑时,她才被震动震醒。好几个脚步声围着铁笼,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也不知道要把老虎推到哪里去。
通过塑料布掀起来的一角,只能看到灯光下漆黑的塑胶地面,以及不断倒退晃得人眼晕的白色指示线。
等笼子完全停下,塑料布被掀开,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里很显然是某个救助站,大门上画着形似虎豹的简笔动物,两边还放着许多带轮子的箱笼。推开大门往建筑物里前进,鼻端能嗅到的气息就越来越驳杂,不仅有老虎,有豹子,有紫貂,有棕熊,还有一些鸟类和稀奇古怪的小动物。
安澜和金橘的笼子被推到一起。
小老虎蔫巴巴地躺着,她忍不住从铁栏杆间隙伸出巴掌去划拉了它一下。金橘翻个身来抱住了她的爪子,因为害怕,表现得比家猫都要乖。
兽医孙清正在和虎豹专家任博士小声说话,看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忍不住笑了笑。
他们给老虎快速检查的时候就觉得伤口不妙,因此在当场做了清创、缝合、打了针之后先是给雌虎上了定位圈,然后犹豫着要不要带回去观察。小虎因为没长成,也因为一直和雌虎在一起,所以没给戴上,只是快速做了个检查,记录了数据。
最后还是任博士拍板说先带回去治疗。
他们决定把这两头老虎放在东北虎林园特辟出来的救助中心散养观察一段时间,一来是确保伤势好全,二来也能起到评估的作用,三来也方便验证他的研究成果。
看老虎一直在南下,显然是在寻找适宜的生活环境,届时由工作人员直接将它放归到合适的地点,也就能事半功倍了。
就这样,安澜和金橘住进了小隔间里。
前期人们是分出了两个笼舍,平时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把两头老虎分别诱开。因为投喂的食物不同,给她的那份里面明显在肉里面塞了药粉。等前臂伤势好转,走路不再刺痛后,金橘才被允许和她一起进食。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安澜渐渐熟悉了几个最常出现的人。
首先是干脆住在救助中心里的任飞槐任博士。
比起上辈子喜欢和安澜碎碎念的赵博士,任飞槐老同志话并不多,而且整个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栏杆外面搬着个小板凳坐下,一坐就是两小时,脸上戴着眼镜,手里抓着笔记本,边观察边写。
有时候他会把几个研究生带到虎园里来,让他们坐在栏杆外面,给他们上课,让他们回答问题。
倒不是说光看看老虎就能看出什么花来,安澜看得出来,这种行为只是他的个人习惯,他需要一个和工作有关的环境,而且最好离人群远点。
来得第二勤快的是兽医孙清。
她是基地里数得着的研究人员,也是资深兽医。
和安澜当过“狱友”的几头老虎都是在表现异常时被孙清发现,其中一头因排尿量减少被怀疑是肾结石,还有一头因为几天不吃不喝被怀疑是腹中有肿瘤,最后也都是这位孙医生给它们动的手术。
安澜的伤口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很快就复原了,跑跳都和过去一样,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除了任飞槐和孙清之外,还常来的只有孙清十六岁的女儿。
小姑娘从进来救助中心的第一眼开始就认出了安澜,知道这就是网上一直在说的那头老虎,虽然不能胡乱拍照,但也是摸着玻璃两眼放光,每隔几天就要过来一次,念叨念叨园区的工作进展,念叨念叨虎豹国家公园建成什么样了,再念叨念叨八卦。
安澜由此得到了许多讯息。
她大概知道了最常被观察到的几头东北虎都在什么区域出没,人类推测的它们的领地分界线为何,还知道了整个核心保护区里最重要的资源分布状况,心里对虎豹国家公园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听到的东西多,吃到的东西也多。
救助中心每天给老虎投喂肉食,每周停喂一天,以适应老虎的习性。
这些肉食都是搭配好的,有时是牛肉,有时是鸡肉,有时是羊肉,偶尔还有其他肉食做加餐。安澜很喜欢吃猪肉,但投喂的猪肉很少,因为园方认为东北虎在笼里的活动量太小了,喂食猪肉会让它们面临严重的长膘问题。比起猪肉,她吃到鹿肉和马肉的次数都更多。
但最离奇的不是马肉。
某天小姑娘又和妈妈一起来看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澜就看到孙清先是摇摇头,再是点点头,最后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那天晚上,救助中心从管道里给她投食。
除了常规的鸡肉,牛肉,滑下来的竟然还有个活蹦乱跳的东西。
一条巨大的鲤鱼。
安澜盯着这条鱼半晌,看看鱼,又看看玻璃外面的人,又看看鱼,最后才把它吃了。
娜斯佳吃鱼当即被做成了表情包。
这么大只老虎叼着这么大条鲤鱼,鱼尾巴噼里啪啦地甩着,鳞片哗啦哗啦地掉着,它边吃边扭曲着脸,皱着鼻子舔着脸颊上的鳞片,有几块碎屑还挂在了胡子上,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地抖个不停,再严肃的人看了都要捧腹大笑。
因为表情包的火爆,关注官博的人也更多了。
救助站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在官博上放送照片和视频。
本次是华国第二次成功救护野生东北虎,大家吸取了第一次救护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当时由于官方信息发布比较迟滞,导致社会各界议论纷纷,舆论中也是质疑的声音更多。眼下尽量做到实时跟进,不仅为将来做研究留下大量影像资料,也达到了信息公开的安抚目的。
国家对野生东北虎是很上心的。
尤其是一线工作人员,他们和老虎的距离最近,感触也最多。
不知道是不是有马戏团成长经历影响,在他们看来,娜斯佳是头非常特别的老虎。
不管是待在笼子里还是治疗室里还是后期的半散养区域里,它都一副适应良好的样子,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应激反应。
平时闲着没事干就是和小老虎玩耍,后期开始投喂活食时还会蹲在一旁看小老虎跌跌撞撞地“狩猎”,几乎不吼叫,也很少发怒,大多数时候就是懒洋洋地坐着趴着躺着。
有一次把两只虎分开做检查时,工作人员没有把隔门关好,娜斯佳直接进到正在给小老虎做检查的房间里,站在人群后边。
兽医组吓得魂飞魄散,保卫科险些去抄家伙,但它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站着,伸着脖子往虎崽身上关心地张望,甚至当孙清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声“去去”时,还往后退了几步,半点都不像新闻报道里说的那个恐怖杀手。
当初刘队长说它性格稳定,的确是这样。
工作人员唯一一次见它不高兴还是冲着房间里的水池。
娜斯佳非常喜欢玩水。
一开始给配备的水池可能是有点小有点浅,大老虎泡进去只能堪堪没到肚皮,它嫌弃得很,泡了一次就不再泡了,每回有人站在玻璃窗外的时候还要冲着水池叫两声。
后来人们捏着鼻子就这位祖宗换了房间,里面有个特别大的游泳池。室内温度高,水不太冷,它就天天泡在里面,还拉着小老虎一起泡。
可惜这种快活在转移到户外之后就没有了。
时值二月,东北户外的池塘冻得梆硬,游泳是不可能游泳的,最多能滑滑冰。
工作人员对这头野生东北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了,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娜斯佳似乎也在投桃报李,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敌意。
这对野生虎来说其实是不正常的,人类也应该制止这种倾向,但因为娜斯佳过去在马戏团的经历和曾经伤过偷猎者的经历,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和它相处,从来也没有什么先例可循。
无论是救护野生动物放归还是繁育动物野化放归,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保持或训练它们对人类的畏惧之心和陌生感,最好让它们自始至终不知道人是什么样,不知道从人类这里能得到食物,也不知道与人类的实力对比如何。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来是失去野性食物依赖,二来是造成人兽冲突加剧。
当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和老虎面对面时,圈养老虎比野生老虎更危险,因为前者接触过人类,而后者对人类很陌生。老虎在对陌生目标发动进攻前,往往会进行数轮试探,之后才会选择逃跑或发动猛攻。野生虎可能会被吓退,再不济也会试探,而圈养虎往往上来就是致命一击。
假如人们在训练繁育虎时靠得过近,有朝一日这些东北虎要是真被放归自然,保护区边上的村民就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了。
印度孙德尔本斯国家公园缓冲区频频出现食人虎,就是因为人和虎的距离太近。当地常有人类进入红树林劳作,使得这些孟加拉虎习惯了人类的存在,并在数次冲突后,把人类视为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以上说的都是正论。
但娜斯佳从一开始就绕着这个规律打转。
作为一头被马戏团抚养长大的东北虎,它和人类早就接触得够够的了,从那种环境里也不可能培养出什么爱意。
按照规律,娜斯佳是非常危险的。
就在人们以为它在外面游荡会对市民安全造成威胁的时候,它不仅容许调查车远远地跟着,忍耐一些过于激动的群众开车冲卡近距离接触,还坐在河边看了半天钓鱼,表现出了惊人的友善;可就在人们以为它可能是野性不足从前被打服了不会伤害人的时候,又发生了三个盗猎者的袭击事件。
任飞槐这么评价道:“一头难以下定义的老虎。”
网民比这位老教授说得简洁,就三个字——“成精了。”
还有年轻人开玩笑地给林业局写信,要求给娜斯佳起个中国名字,就叫“虎力大仙”。
负责检查群众来信邮箱的工作人员笑得打跌,不知道的还以为林业局里养了一群鹅,等陈主任端着“劳动最光荣”茶缸从后面走过时他们才勉强闭上嘴。
娜斯佳的名字都快变成民众的心病了。
常理来说,它当时是在饶县渡河时被发现,后来也多在黑省的森林里活动,是完全可以被命名为“完达山二号”的,但可能是因为俄方已经给了它一个名字,参照几头有名字的“普京虎”当年越境来华国生活时不改命名的先例,饶县迟迟没有向林业局上报命名,虎园官方也当做不知道。
只有工作人员私底下嫌俄语名字不接地气,开始管它叫胖胖。
安澜第一次听到这个小名的时候虎躯一震,两眼发直,差点没被肉噎到喉咙。
她三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绝望过,那天一整天都蹲在玻璃边上拿倒影照自己,试图判断一下是不是养伤养了半个月吃胖了。
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作为一头雌虎,这体型明明就很标准,肌肉也十分匀称,就算体格大,就算看起来壮,就算称重接近200千克……小猫咪也听不得这话啊!
因为这件事,她不开心了好几天,吃了三顿猪肉才缓过来。
任飞槐教授也是等到老虎恢复正常才开始进行小实验的,他对雌虎和幼崽的“缘分”有了点初步看法,认为或许可以通过气味混淆来达到目的,急需在难得一见的野生个体身上稍作验证。
但怎么验证呢?
他有点犯难。
人类可以半道加入一些有等级制度的群居动物的大家庭,通过喂食和陪伴在它们中间获得一席之地。假如狮群、狼群或鬣狗群认可饲养者是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就能在这些野兽之间行走,并获得首领的庇护、其他成员的爱戴。这也正是为什么一些野生动物专家可以直接走到兽群里亲亲抱抱。
但虎的社会化程度并不高,社会化行为也更少。
除了真正从小养到大的个体,要获得成年虎的友谊是非常困难的。
任飞槐不敢挑战这个几率,也不想着要去和野生老虎建立什么情谊,没法通过直接进到笼子里去安抚大虎的方式来保证其他实验者的安全,那么就只能从硬件上下手了。
那会儿还没转移到户外。
某天中午,安澜正在打瞌睡,忽然发现有人在栏杆外面加了一排铁丝网。
铁丝网大约只有半米高,架了网的那块地方底下还铺了块奇奇怪怪的软垫,好像是从哪个瑜伽垫上剪下来的一样。
她被短暂地往隔壁房间赶了一下,再回来时就看到栏杆外面多了两只幼崽。
这种能被人挪动的东北虎幼崽都是被雌虎弃养的,从小喝着狗奶和羊奶长大,按说身上应该充满了人类的气息,但她走过去嗅了嗅,却发现它们闻起来和金橘没什么两样。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两只小老虎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糊上金橘的粑粑。
安澜:“……”
所以是在研究气味剂吗?
如果不刻意去嗅闻,是闻不出幼崽和金橘的差别,就连走近了闻,气味都非常相似,只是时间长了会有点衰退。不过假如雌虎正好带着一窝同等大小的幼崽,或者处于紧急情况下,也许真的会产生认知混淆,把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收养起来。
她喷了个友好的鼻息,以资鼓励。
任博士盯着监控仔细看,越看心里越痒痒,恨不得马上去完善气味剂研究。他高兴于自己走在正确的方向上,又失落于这个研究目前还没有用武之地。
大多数虎崽都是雌虎带大的,而野外的雌虎本身就会繁育幼崽,不需要人工当妈。而且它们连自己的幼崽有时候都不能全部养活,在食物短缺时,有的雌虎会吃掉最弱的那个来确保其他孩子的生存,再放几只幼崽进去完全是无意义行为。
除非正好有只生了一两只虎崽的雌虎,或者正好有孩子发生意外的雌虎,或者有假孕的雌虎,这项研究才或许派的上用场。这就好比让鸟类孵其他鸟蛋一样,要放进去一个,就得丢出来一个。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在笔记本上打了个钩。
安澜看过两只小猫咪就没再看了,眼下她自己还没个扎实的落脚点,又忙着养金橘,哪里有空再去带只幼崽。要是过几年,说不定还可以考虑一下。一个人在野外其实也很无聊,习惯了狮群的热闹,老虎的独行未免有些孤单。
基于这个理由,她对任教授带来的幼崽总是很友善。
但这种友善仅限于小老虎,绝对波及不到成年个体头上。
当工作人员把她放到半散养区后,因为散养区紧紧靠着虎园中的核心区域,她接触到的“狱友”骤然多了起来,在每一侧栏杆和铁丝网边上都能看到同类,其中又以西侧在养伤的两头老虎兄弟最烦。
这两头雄虎约莫五岁大,一天天闲着没事就是在铁丝网边上晃来晃去,响鼻喷个没完。
安澜实在是懒得搭理这两只橘色条纹小猪,从来也不往那个方向靠,倒是金橘很好奇,偶尔会站在铁丝网边上打量对面的成年雄虎,好像在思考它们之间的区别。
有一次老虎兄弟撑起身体来吓唬它,直把金橘吓得一个倒仰。
那会儿正好安澜看见了,她从水塘边上一路狂奔到铁丝网边,冲着对面就咆哮起来,巨大的爪子朝铁丝网上扑击,把栏杆震得咣咣作响。
两头雄虎吓得耳朵都没了。
在天桥上的工作人员看看怒不可遏的雌虎,又看看连连倒退的雄虎,恨不得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此时他们根本没想到,娜斯佳只不过是在园子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左邻右舍都已经绕着走,再也不靠近它的围栏了。等上面终于定下来放归地点时,他们才发现了这片散养区的真空地带。
基于完达山一号在放归后一路向南的情况,这次人们规划的放归地点直接被挪到了南侧的东北虎聚居地,即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为了避免争斗,投放地点在缓冲区和核心区之间、监控系统检测到老虎相对少出没的地段。
三月初,气温微微回暖,安澜和金橘再次被实施麻醉。
车辆在星夜出发,第二天下午才到达目的地,工作人员最后一次检查了她的项圈。
电子定位器是人类保护动物路上的重要臂膀。无论是青省闯入牧民家中的雪豹,还是人工繁育野化的梅花鹿,许多珍稀动物在被放归时都会佩戴这种项圈,用以确定位置,监测心跳,部分还带有拍摄功能,续航时间长达数年。
当安澜从车上一跃而下,和金橘汇合到一起,向着茂密森林进发时,她身上承载着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愿望,金橘的愿望,还有千千万万个东北虎保护者和爱好者的愿望。
在接下来的数年间,通过无线电项圈,人们或许可以得见这片土地上只对野兽开放的神秘一面,得知究竟有多少精灵在群山母亲的怀抱下生活,也探索野生东北虎尚未被发掘的生存习惯和种群奥秘。
而对安澜来说,她将在这座超过一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广袤森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游荡的旅程已经结束。
一个崭新的阶段正要开始。
第57章 【深水加更】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工作人员通过传输回来的GPS定位信号,对应布置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的“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多次观察到两头老虎生活的踪迹。
他们发现娜斯佳带着小老虎先是往北走了一段,旋即调头折返,一路向东南,显然是本打算在老虎出没少的缓冲区探探路,却不满意那里的猎物种群状况,准备进入虎只更密集的核心区去碰碰运气。
安澜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她原意是想在林场外围安家,但在仔细观察后发现自己还是要进到最深的森林里去。
随着位置越来越靠向珲市东南方,人类活动的痕迹也越来越少,只剩下驻扎基站、哨所的人员和每日定点上山巡逻的巡护员。因为保护力度强、排查力度大,一路走来她都没看到什么钢丝套或捕兽夹,而在缓冲区看不到的动物也纷纷出现。
在林间,她偶遇过原麝和远东豹,等下到河边时,还远远看到过一只獐子。
冬天快要过去,春天就要到来,沉睡的林海雪原也在慢慢苏醒。
阳光打在解冻的河面上,碎冰和水纹映出不同的粼粼波光,认不出名字的禽类在河里浮着,时不时把头埋在翅膀后的羽毛里,舒舒服服地随着水流摇晃。
远处有两只白尾海雕在天空中战斗,羽翼拍击,利爪撕扯,零碎的羽毛飞得到处都是,起因只是一小截还没被吃干净的鲑鱼。
近处有一只紫貂站在雪窝里四下张望,毛茸茸的大尾巴背在身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机,它小步跑起来,连跑带跳,一下子窜出去老远。
安澜颇为可惜地站直身体。
长得这么毛茸茸,想必一定很好吃。
她在这里遗憾不已,金橘在后面吭哧吭哧。
小老虎抱着大树往上爬,也不知道是看上了树上的什么东西,安澜找了半圈也没找见什么鸟蛋。她心里摇头,估摸着金橘就是前阵子的害怕劲缓过来了,现在又开始淘气。还没等做出什么反应呢,大树受到震动,树冠上堆积的雪呼啦掉下来,和瀑布一样。
金橘吓得“嗷”了一声,直接跳到地面上,怏怏地走到她边上来生闷气。
因为一直吃得好,小老虎又长大了很多,在救助中心称重都已经有170千克了,雄虎的体重极限高于雌虎的体重极限,安澜自己擦着顶格长,当然也希望一手带出来的金橘能擦着顶格长,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没有希望。
但光个头大也没用。
就跟狮子里的秃头一样,金橘十五个月大,体格已经慢慢上来了,行为模式却还是幼崽的样子。害怕了生气了肚子饿了心烦了只要哪里不顺就要往她身上贴,以为自己还是个宝宝,能被叼起来搂起来背起来呢。
可真是愁死人。
也就是当年带着的狮子幼崽太多,现在带着的老虎幼崽太少,一下子往单个个体上倾注了太多关心,弄得她都没有那么严格了。安澜心里意识到这点,也不准备让金橘一辈子啃老,现在环境好了,当然要把过去的放松找补回来。
于是第二天,两头老虎站在下风口处大眼瞪小眼。
金橘是下意识地想往灌木丛里坐,等到狩猎结束再出来上桌吃饭,安澜是挡在路上不让它往里走,反而把它往外赶,想看看对方到底观摩成了什么个样子。
绕过来绕过去,发现自己没法绕开的金橘愣住了。
它看看灌木丛,看看大老虎,又看看底下还一无所知在低头扒雪的梅花鹿,鼻子轻轻抽动着。
这片地方树长得很茂密,且附近没有其他老虎出没,空气中也没传来什么顶级捕食者的气味,正适合作为教学猎场来使用。前天刚刚开过荤,吃完了一头马鹿,就是今天没捉到猎物也不会发生挨饿的危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玉不琢不成器,虎不摔打不独立。
安澜抖抖耳朵,干脆直接坐下来,原地敲着尾巴。
两头老虎一起生活有快一年了,金橘对长辈的肢体信号解读良好,什么时候是在玩闹,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马上要挨打了,它都清清楚楚,所以一看到这副架势就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蹲伏下来,观察猎物。
这是一头成年雄鹿,目测有200多斤。
它顶着一身烟褐色的皮毛,反把身上的白点都衬得不那么明亮了,头上的大角有半个身体那么高,层层分叉,就像两株巨大的地中海珊瑚。因为背对着灌木丛,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根又短又翘的尾巴,背面黑色,正面白色,抖起来就像狮子的毛绒耳朵。
梅花鹿并不是群居性强的动物,其中的雄性个体往往会独自生活。
对捕食者尤其是东北虎来说,它们肉质鲜美,易于捕捉,是非常理想的食物来源。
金橘伏低身体往前靠了几步,眼睛死死盯着那对大角。它悄无声息地从树后接近猎物,每一次抬爪都十分轻巧,后爪踩在前爪留下的脚印上。
在距离缩短到三四十米时,它犹豫片刻,回头看了一眼。
难道还指望她跟上去?
安澜装聋作哑。
金橘无法,只能用力一伏身,旋即后腿用力,狂奔了出去。
老虎在短距离内的极限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80公里,在大型猫科动物中都很有得看,但梅花鹿也不是什么行动缓慢的生物。雄鹿听到脚步声,甚至都没有回头,就铆足了劲往山下逃亡,几个忽闪就消失在了安澜的视野范围内。
为了得到清晰的视野,她也站起来跟了上去。
在林间肆意奔跑实在是种梦幻般的体验,熟悉了森林环境后,每一次加速,每一次拐弯,每一次跳跃,都是那么的舒展和自然,脚下的泥土、积雪、落叶、枯枝都带来不一样的触觉,比起平平整整的水泥地来更适合肉垫和利爪。
她敏捷地从几棵树间穿过,远远就看到了目标。
梅花鹿知道自己没法再逃,干脆一拧身,调头过来,前蹄分得开开的,稳稳地踩在地上,两支大角对准敌人,威胁性地上下晃动着脑袋。
鹿角是它身上唯一的武器。
有角又钝又圆的个体,就有角又尖又利的个体。
别看有些景区里的梅花鹿鹿角就像两个棒槌,石峰动物园在梅花鹿袭击这点上很有话要说。
园内工作人员曾把一头发情的雄性梅花鹿和园内的明星白马关在一起,结果雄鹿攻击欲旺盛,没过几天就在深夜里袭击了比自己大两倍的骏马,成功地将一尺多长的鹿角捅进了对方的肚子里,活生生把白马给捅死了。
眼前这头梅花鹿显然就属于天资不错的那一挂。
金橘盯着它的脑袋,不住地试图从左边包抄、从右边包抄,一时三刻犯了难。
老虎是刺客,是杀手,是顶级的伏击者,但要正面咬死一头正在反抗的猎物,比如带角的羚羊、鹿、白肢野牛,或者带尖牙的猎物,比如野猪,就需要一点额外的技巧。
或许是金橘从没见过安澜进行正面袭击,只是尝试进攻了两次,就有点自己把自己困住了,甚至往后退了一些,似乎准备放弃。在安澜的言传身教下,它至少知道在野外必须保全自己,以最小的消耗来获取最大的收获,狩猎最小的猎物也要做好最大的准备,如果没有把握就绝对不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