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能再次碰面,安澜心里都觉得很安慰。
现在她也不需要再给孩子打猎吃了,作为一头三岁半大的雄虎,金橘一回来就承包了领地里的狩猎工作,不仅杀梅花鹿、野猪和狍子得心应手,有一次它还杀了一头黑熊来给她打牙祭。
金橘一直住到入夏才离开。
两头老虎的生活被国家公园内的监测设备如实拍下,让专家学者们都议论纷纷。
他们是都没想到当初雌虎为什么不主动驱逐小老虎,也都没想到在自行离开之后小老虎还会回家探亲。
原本还有学者推测说是金橘年纪到了,这次不是作为儿子,而是作为一头雄性在探索领地、给雌性提供食物、谋求伴侣,但住了那么久,他们又觉得这不太像是正常雄虎和雌虎之间的相处方式——如果是那样,雄虎在完成交配后就会离开了。
人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他们很快就没空去思考金橘的问题了。
娜斯佳在入夏之后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本来有金橘陪着好不容易往森林里迁了点,这回卷土重来,反而靠得离小屋更近了。
半年过去,到了冬天,巡护员上山去给补饲点加草料的时候,它甚至都不是在山路上徘徊,而是蹲在补饲棚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直愣愣地看。
大家都很为它的精神状况担心,有人提出这是不是生病了在向人类求助,有人提出是不是因为曾经伤过人所以把人当做猎物,还有人犹犹豫豫地提出,娜斯佳从小生活在马戏团里,跑出来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收养了小金橘,是不是就和当年俄罗斯专家推测的一样,它其实很需要陪伴呢?
这个观念一提出来,还在唇枪舌战的专家们都有点哑了火。
人类需要陪伴,这可以理解;宠物需要陪伴,这可以理解;狼群需要陪伴,这也可以理解;但老虎、花豹、美洲豹这类的大猫一向被认为是独自生活的,难道也会被孤独这种问题困扰吗?
狮子的世界里倒有许多类似案例,最出名的还要数柳瓦夫人。
柳瓦夫人是柳瓦平原上最后的狮子,它的同伴都被人类屠杀殆尽,整片平原上只有它一头野生狮子。因为孤单,柳瓦夫人在摄影师赫伯特入住营地后,就隔三差五地到营地里去活动。它不仅每天晚上在帐篷边上入睡,而且有段时间还一直跟着赫伯特,到哪里去都不愿意离开,以至于摄影师在采访中表示自己都习惯于听着大猫的呼噜声入睡了。
可虎不是狮。
从没听说过野生老虎亲近人类的。
再者说,如果真的觉得孤单,为什么娜斯佳不向同类寻求陪伴呢?
作为这片领地乃至整个国家公园里体型数一数二的东北虎,它在迈入壮年后表现得像个绝对王者,其他途径此处的雌虎根本不敢靠近来进行领地挑战,但想进来相亲的雄虎倒是被监控拍到过好几回,也没见它网开一面让人家进来。
上上回进来的大雄虎被奋起反抗的娜斯佳吓退,走的时候一瘸一拐;上回进来的雄虎因为体型着实不够看,根本无法和老虎女王抗衡,简直是被连滚带爬地打了出去。
也就只有金橘安安稳稳地进来,太太平平地离开。
可眼看着金橘也没派上用场啊。
工作人员愁白了头发。
在连领导山上视察情况都能看到灌木丛里的娜斯佳时,专家学者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召开了一次又一次冗长的会议,讨论该怎么帮助这头特别的东北虎。
而任飞槐博士就是在这个时候掏出研究资料的。
摄影师赫伯特在第一次碰到柳瓦夫人的那个夜晚举着手电筒和狮子对峙良久,他没有移动,也没有拿出武器,只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一股念头告诉他这头蹲在营地里的母狮不是来伤人,也不是来觅食,而是来寻求陪伴的。在这种念头的指引下,他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
此时此刻,也有这么一股念头在向任教授诉说着。
他总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思考的事情这回会有个着落。
娜斯佳六岁,距离人们给它戴上无线电项圈已经过去了两年多,因为体型和状态都到了巅峰,也是时候去做个身体检查,顺便更换一个技术更成熟、电量更充足、也更舒适的定位圈了。
随着医疗专车进入国家公园的还有一个从救护基地运来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一只被母亲弃养的小老虎,约莫五个月大,正是断奶的时候。
这只雌性小老虎是被工作人员精挑细选出来的、园区里性格最稳重的一只,平时就连在外出放风时碰到陌生老虎,它都不会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是带着它的保育员担心个不停,唯恐它被吓到,还吓出什么应激反应来。
为了这次的实验,人们做足了充分准备。
工作人员在娜斯佳的领地里采集了粪便和用来标记领地的液体,通过技术合成了气味剂,完全掩盖了小老虎本身的味道,希望在麻醉效果刚刚退去时观察一下会发生什么事,假如情况不对,就赶紧把小老虎转移走。
这样做是冒了风险的。
尽管娜斯佳平时都表现得很温和,接受救助时也对幼崽十分友善,但要是真出现什么意外,从任教授到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好果子吃,而且他们心里也过不去那关。
任教授在戴着手套把小老虎放下时心里一直祈祷。
他不是个爱求神拜佛的人,也不知道老虎的事该拜会哪路大仙,但真到了这节骨眼上,他竟然也开始压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孙清抓着血样,巡护员抱着麻醉枪。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老虎在雌虎还没苏醒时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抱住了它的尾巴。
安澜做了个美梦。
她梦到了满地的参考书,梦到了书桌、咖啡杯和电脑,梦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梦到了马赫蒂和它厚实的大毛领,梦到了舐犊情深的尼娅斯比,梦到了目光灼灼的小豹子琪曼达,梦到了从小就爱抱着她脖子荡秋千的金橘……她抖了抖脖子,小猫咪被晃到地上,气急败坏地发出一声叫唤——
“喵!”
安澜猛地睁开眼睛。
是幻听了还是什么,怎么森林里竟然有猫在叫。
脑袋还因为麻醉有点昏昏沉沉,脖子上紧绷的项圈好似被人放松过,换成了很舒服轻柔的材质,爪子上有一点点刺痛,和从前在草原上被豪猪扎了一下的感觉差不多,但这些感觉加起来都没有尾巴上的刺痒来得恼人,她下意识地摆了摆长尾。
“喵!”
又是一声叫唤。
这回安澜听清了,声音就是从后面来的。
大尾巴往前轻轻一弯,靠在尾巴附近的东西就被推到了侧面,她打眼一看,发现竟然是只东北虎幼崽,而且这只幼崽闻起来还有种诡异的味道,好像……是她的粑粑。
就在这一瞬间,安澜想起了当年在救护中心被金橘粑粑气味包围的恐惧。
虎崽还有点懵懵懂懂,但胆子挺大,一点不怕生,被尾巴拨弄了也不知道逃跑,打了个滚儿就趴在了地上,抱着尾巴张嘴就咬,边咬边嗷嗷叫,哪怕被巴掌轻轻地拍了一下脑袋,也就是一矮脖子,不满地打了个喷嚏。
真可爱啊。
不知道是不是特地选了这种性格,防止在看到大老虎时反应过激引起对方的攻击欲。
安澜小心地收起爪子,用肉垫拨着玩了两下。
这只小老虎和金橘小时候长得不太像,金橘那会儿是圆头圆脑,头上的黑色花纹颜色很深,但这一只花纹很浅,而且底色不知道为什么呈现出一种非常橘黄的样子,毛还炸起来,似乎天生就是长得这么蓬松。
金橘小时候比较胆小,哪怕给了它东西吃,最开始都不敢跟得很近,只是远远地在后面走,当她猎杀动物时才会小心翼翼地上来分一杯羹,但这一只虎崽在她站起来之后立刻跟上了,好像自己完全不是被人类养大的一样,看都没朝小汽车看一眼。
安澜试着往前走了几乎,她停下来,虎崽就直愣愣地撞上了她的后腿。
这点撞击能撞疼什么呀,可它就是要大声撒娇。
这虎妞……是真的虎啊。
不过不设防的性格在野外未必是好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需要慢慢教,让它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玩耍,在什么地方一定要保持小心警惕,最好连声音都不要发出来。
心里想着以后的事,安澜觉得浑身都有劲起来。
狮群那些小崽子是没那么精心带过,带得最精心、相处也最多的崽子就是金橘,是真的从小老虎一点一点喂养大的,看着它长体型,看着它学狩猎。金橘有朝一日要去寻找自己的领地是她在收养它时就想好了的,可当这一天终究到来时,却还是觉得很寂寞。
除了狮子之外,老虎、猎豹、花豹这些大猫养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幼崽,最终都是将它们远远送走,无法享受到群体的照料。有时它们还要面对来自孩子的挑战,被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幼崽夺走王位,总是令人唏嘘。
安澜自己倒是不在意什么王位挑战,在大自然里,只有实力才是一切,再说金橘是头雄虎,闲着没事也不会跑来挑战雌虎的领地……她只是觉得森林有点空荡。
其实就这么过下去也行,至少在巡护员小屋外面永远有一席之地,但人类能明白她的暗示当然更好。
任教授那里从前的交集总算派上了作用,真的送了一只幼崽出来。现在日子又有盼头了,她是觉得被麻醉过的脑袋也不昏沉了,被抽过血的腿也不痛了,甚至还能马上去打头野猪来给小猫喂饭吃。
安澜这边在吸猫,人类也在那边小声庆祝。
巡护员放下了麻醉枪,孙清满脸笑意,而任教授已经和其他工作人员抱到了一起。
单从马戏团小老虎这一年在外面的战绩来看,娜斯佳虽然自己没有被雌虎带过,但带出来的幼崽是像模像样的。小老虎在山头那侧六七公里远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领地,离得不远,大致还是贴着娜斯佳的领地,但生活是已经完全独立了。
每一只东北虎都是珍贵的基因库,在野外的个体和在东北虎园林里的个体就有着不同的血统,繁育中心一直烦恼不能往里面带入更多新的种虎,也担心老虎养了这么多年养到几百只上千只了能没有能野外放归成功的。世界上唯一有野化东北虎成功经验的只有俄罗斯。眼下能放出来一只,哪怕就一只,也是巨大的进步。
喜悦过后就是担心。
马上就要进入最寒冷的时候了。
每年将到年关时都是大雪封山、银装素裹,是食物最少的时候,如果不是娜斯佳状态不好,人们肯定不会在这时候把小老虎放出来给它接触。
工作人员回去就把实验成果详实地向上汇报。
好在有关部分非常重视,在陈主任的运作下,文件层层下达。为着这次接触的大成功,上面特地下了指示,要求在国家公园里增设几十个补饲点,务必要让每头老虎都安安稳稳地度过冬天,确保种群的延续和扩大。
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圆满。
工作人员忙着从上万个监控装置中调取珍稀动物的行踪并观察它们是否需要人类介入救护,任飞槐博士忙着寻找是否有其他合适的雌虎能够在更换项圈时继续进行实验,巡护员则忙着给补饲槽加草料,这辈子没想到自己还会想念见不到东北虎的日子。
而在森林深处,安澜精神焕发。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收拾出一个山洞,又把幼崽叼进了洞里,去打了一头野猪。
有的小老虎直到一岁大都会继续喝奶,有的则断奶断得早,既然人类放心把它送过来,那一定是已经确保了它可以吃肉,她也就放心喂了。
大老虎吃肉时用两条前臂固定住,带有倒刺的舌头先把皮毛舔一边,可以将上面的浮毛都刮掉,有时还能把一些比较松的皮直接刮起来,露出下面的肉块。旋即是用牙齿将肉撕扯成块,放在嘴巴一侧咀嚼。骨头和软骨在牙齿的咬合中发出清脆的断折声,肉块则显得更有弹性,咬合时会挤出带血的汁液,非常肥美。
安澜边吃边看向自己的新家庭成员。
结果她发现虎崽就算断奶了大概也没吃过几天肉。
它一开始是费力地舔,舔着舔着,越舔越香,怎么也停不下来,吃不到嘴里又着急。好不容易醒悟过来肉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舔的,抱着大腿上的腱子肉咬了半天都没咬下去一块。等她把这些肉撕成小块,它就放弃了咀嚼,开始暴风吸入。
这种情况在把野猪肚腹撕开后就更明显了。
她只是想把一些有营养的内脏拖出来让幼崽吃,结果小老虎急不可耐,把整个脑袋都挤进了野猪的肚子里,这哪是在吃饭,根本就是在洗脸。
安澜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一大一小都吃饱了,小橘猫也变成小红狐狸了。
她在去处理猎物时还有点哭笑不得。
没吃完的野猪肉都可以留着过两天吃,这个天气一般的猎物也不会腐坏,就是可能被挖出来偷走。老喜欢跟着老虎蹭饭的大棕熊今年学乖了,每次都是等老虎进食完毕才来捡东西吃;去年偶尔会碰到几次的大猞猁最近也在边上猫猫祟祟;还有因为补饲点多猎物多而转移过来的远东豹。
最离谱的是,安澜在森林里见过一头狼。
虽然那头狼在看到安澜的第一时间就扭头逃跑了,但她还是把这次邂逅放在了心上。
东北狼销声匿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也不知道这头狼是从人类世界逃出来的,还是从其他森林里迁徙过来的,更不知道它的族群现在在哪里。
从大局来说,狼群的出现代表着整个国家公园的生态环境在治理下变得更好了;但从个体来说,狼群的出现会危及东北虎的繁衍生息。
将来或许有一天,这片领地里会爆发激烈的冲突。
但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满脸血沫的小虎崽子洗干净,然后叼回山洞里去。
时隔三年半,安澜又找回了那种甜蜜的烦恼。
只要不影响她自身的生存,养只虎崽就跟独居人类养只小猫一样。更何况野生东北虎还是濒危物种,能养出一只就多一只,在成为老虎的这一生里,她也很愿意为这个美丽种群的扩大出一点力。
天上有飞鸟,河里有游鱼,山间有猛虎。
万类霜天竞自由。[1]
假如有朝一日能重现这样的景象,对动物爱好者来说大约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喵!”
就像在附和一样,虎崽大声叫着。
安澜喷了个鼻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舔着毛。
她想着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处理一下领地里的几个隐患,原本捕食者们相安无事,她对竞争关系不强的个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有了那么小的幼崽,可别因为疏忽大意被猞猁或者熊叼走了。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先给它起个名字。
既然哥哥叫金橘……那么妹妹就叫柠檬吧。
倒不是说它吃不饱或睡不好。
作为猫科动物中数一数二的生存专家,猞猁以其强大的适应能力著称。这种两只耳朵上各长了一撮毛毛的灰褐大猫不仅能在海拔较低的针阔叶混交林中栖息,还可以在海拔极高处的高寒荒漠地带出没。东北虎豹公园里没有它们去不到的地方。
至于食物,选择就更多了。
大到有蹄动物,小到兔子山鸡,任何从大型食肉动物手里漏下来的猎物都能填饱它们的肚子。实在抓不到猎物,还可以去捡漏,可以去抢。
补饲点周边是整片领地里最大的冬季猎场。
每年大雪封山时破鼻猞猁都会转移阵地,下到这片猎场里来猫冬。以它的战斗力,杀头梅花鹿或者狍子是手到擒来,平时还可以蹲在几棵老树上休息,居高临下地观望战局、寻找机会,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混过了四五年。
可最近形势突变。
猎场里的大老虎好像在发疯。
先是三头黑熊被一路从核心地带追到了领地边缘,两头跑得快的拖着伤口勉强逃脱,一头跑得最慢的则走了背运,被死死抓住,惨遭锁喉,叫都没叫几声就咽了气。老虎在杀了一头之还不解恨,爬起来又冲着另外两头追了好几百米远,那架势不太像是在狩猎,反而像是在对什么冒犯行为进行报复。
就在三头黑熊遭难后没几天,另一头熊也被卷入了战斗中。
这头大棕熊是破鼻猞猁每年都能见到的,而且是因为抢食结了仇的,还是老虎进了猎场之后它才有所收敛。
当时雌虎从树林里扑出来,先是二话不说逮着棕熊的脑袋上去就打,连续几个巴掌把它扇得晕头转向,旋即是长时间的对峙和相互咆哮。
虎啸声震得大树都在颤抖。
破鼻猞猁小心翼翼地躲在树上,看着雌虎接二连三地前扑,一副完全豁出去了的样子。明明存在着体型差距,棕熊却不知为何束手束脚,根本不敢同它争锋,率先败下阵来,逃之夭夭。
几头活跃在冬季猎场的熊都销声匿迹后,这把无名火就烧到了其他捕食者身上。
比如说——大猫。
那天中午艳阳高照,是难得的好天气,破鼻猞猁也有点懒洋洋,找了棵树晒太阳。
这颗大树长在一面向阳的缓坡上,四周环绕着其他稍矮一些的树,树干粗壮,树冠雄伟,树枝横七竖八地交错着,织出一张大网,完全足以支撑一头体重30公斤的动物摊开四肢在上面翻来滚去。
破鼻猞猁爬到离地有近16米高的地方。
在这个高度,它能更好地取暖,而且还能更清楚地观察四周,提前发现危险。
所以当那抹亮色从林间缓缓踱步而出时,刚翻过身来的破鼻猞猁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起先它没有放在心上。
东北虎和猞猁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但不是非常高的竞争关系。而且这头地主老虎以前也和它狭路相逢过,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最多是象征性地驱赶一下,护一护食。
但随着老虎越走越近,山风带来了它身上的气味。
这股气味表明了另一头老虎的存在,而且显然是只幼崽。即使破鼻猞猁知道地主雌虎并不在哺乳期,但它也立刻警觉了起来。
带崽雌虎不是好惹的。
不管它用什么方式带上崽都一样。
破鼻猞猁悄无声息地再次翻了个身,观察着逃跑路线。它先是看了看更高层的树梢,发现那些枝丫有点松动,怕是承载不住自己的重量;旋即又朝附近的矮树看去,发现这些树不是过于低矮就是过于遥远,最近的一棵也有足足五米远。
它稍稍有些担忧。
不过还是以防备居多。
直到老虎明显嗅到了什么气味,加快脚步。对方在树下站定,鼻子轻轻抽动,旋即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抬起了头。
两头大猫的视线对上了。
下一秒,东北虎咆哮一声,就以和体重极不相符的灵活朝上跃起,尖利的爪子钩住树皮,后腿蹬动,前腿抱扑,在垂直的树干上如履平地,瞬息间就窜了五六米,而且还在不断缩短着二者之间的距离。
破鼻猞猁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它发现自己陷入了真正是骑虎难下的局面。
下树是不可能下树的。
猞猁和老虎一样,都不是树栖性强的大猫,它们一个是短尾,另一个虽是长尾,尾巴却是来辅助跑动的,并不是像云豹、云猫那样是用来在树杈上保持平衡的。
树栖性强的大猫可以头朝下迅速下树,甚至从很高的地方在树与树之间穿梭,但树栖性不强的大猫,比如老虎、猞猁和狮子,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要下树只能先抱着树干一点一点慢慢地挪动下来,到了近地面才敢往下跳。
问题来了。
眼下破鼻猞猁在离地16米的地方,它总不可能直接往地上跳,那是自寻死路的行为,但要是真的抱着树干往下挪动,要受到身体条件的限制,而东北虎上树则不受这种身体条件的阻碍,岂不是直接羊入虎口、无处可逃?
它在树上急得直叫唤。
敌人越来越近,破鼻猞猁没有办法,只能试探着左右移动,用四只脚爪紧紧抓住开始晃动的树枝。它边走边朝下面发出警告的哈气声,似乎想通过这种办法将老虎逼退。可老虎充耳不闻,根本没把它的警告声放在心上。
这下破鼻猞猁更着急了。
它慌不择路地朝上方攀登,如履薄冰地踩上了更细更脆弱的枝丫,整个身体都在随着树枝的摇晃而摆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它寄希望于这些极易折断的树枝能够阻挡敌人的脚步,毕竟从这个高度摔下去没有好果子吃。
可东北虎比它想象得还狡猾。
大老虎爬到底层树杈就停了下来,给自己留足了充分的腾挪空间。它站稳身体,扑起前爪,伸长臂膀就抓了过来,树皮在后爪锐度和老虎体重的双重压力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破鼻猞猁拼命往后退。
东北虎咆哮着向上抓。
两头大猫再一次陷入对峙。
照这个情况下去,等到体力耗尽,猞猁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下树,是不可能永远长在树上的。它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只能心一横,选择拿生命去冒险。
在老虎两次攻击的间隙,破鼻猞猁看准最近的矮树,舒展身体,用尽全力跳了过去。
它的后爪堪堪擦过老虎向上拍击的前爪,掌风在厚实的长毛中刮过。
这一记跳跃已经达到了极限,从静止状态足足向外跃出了五米,落地时险而又险地抓住了目标大树的一根粗枝。
破鼻猞猁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它的前腿奋力抓扯,后腿却因为角度问题在树皮上不断地打着滑,简直和人类做引体向上时差不多艰辛。就这么尝试了好几次,它才勉强凭借着前肢向上抱的力气重新将后爪剐蹭住,找到了落脚点,翻身站稳。
这回它不敢再托大,一站稳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跳下树,旋即飞快地朝密林中逃亡。
安澜是看着它逃走的。
自从收养了柠檬后,她就把活动范围主动缩小,以减轻保护压力。巡逻路线更是从领地边缘一路回限,沿着核心区域展开。在一遍又一遍的清扫中,她将出没在这一带的大型食肉动物彻底驱逐了一遍,连在山洞里冬眠的都没有放过。
而这头猞猁也算是个老熟人了。
从她定居的那年起就一直能在补饲点附近看到它,不是在这颗树上晒太阳就是在那棵树上打盹,肚子饿了才会下来狩猎抢食。
尽管它总是表现得很惫懒,但那只是表象。
猞猁被认为是残酷的杀手,它们不仅仅会为了食物展开杀戮,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任何能够被杀死的竞争者,杀了不吃丢在地上的情况比比皆是。终结一只虎崽对它们来说并不比猎杀一头狍子来得困难。
同样危险的还有赤狐和远东豹。
红狐狸和金钱豹长得很美,性格却很凶残,常常会“杀过”。
前者是即使打一只雪兔就能饱腹,也要追着打一窝;后者是即使杀一头鹿还吃不完,但在一次狩猎中有时也要连续去杀十几头。这种杀过行为在保护区边缘表现得更明显,养殖户是最大的受害者,每年都有关于狐狸豹子闯入鸡棚把鸡杀光却不吃的新闻报道。
安澜不能把这些家伙放着不管。
处理完猞猁之后,她趁胜追击,又将一头栖息在核心区岩洞里的远东豹赶了出去。
大猫能屈能伸。
眼看有老虎幼崽出现,它们也不想和带崽雌虎对上,于是退避三舍,在外围绕着走。
在这次威慑和清理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安澜和柠檬都没碰到什么麻烦,没有猛兽威胁幼崽的安全,也没有竞争者来抢食、捡食,靠着补饲点舒舒服服地过了半个冬季。
直到某天,一群不速之客出现在了领地附近。
是狼群。
安澜在见到狼群前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领地里最丰饶的区域,也就是被她划为核心领地的区域,是由补饲点连线围起来的三角形。在这片区域里,有蹄动物大量繁殖,不仅形成了数个野猪群、狍子群,连梅花鹿都随处可见。
但进入三月之后,猎物就变少了。
原本在家门口可以解决的狩猎变成需要跋涉几公里,有时候甚至是十几二十公里,因为外出的时间太长,到后来她根本没法把柠檬留在巢穴里,只能带着虎崽一起活动。好在柠檬长得很快,七八个月大的崽子努力奔跑着,跟着长辈在雪地里进行追踪。
野猪越来越少,梅花鹿几乎绝迹,越是游走,安澜就越感到不安。
她意识到领地里进入了一个影子般的敌人,而这个敌人正在对猎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猞猁做不到这点,棕熊做不到这点,就连另一头东北虎都做不到这点,在她过去的经验中,除了人类之外,只有一种动物可能带来这种驱逐效应——
狼群是东北虎的大敌。
这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并不表现在真刀真枪的战斗中,而更多地表现在对猎物的竞争中。
也不是说狼把猎物吃完了,光靠吃是吃不完那么多有蹄动物的,关键问题还在它们的狩猎方式上。
众所周知,大部分猫科动物用伏击的方式来狩猎,它们往往会悄无声息地靠近敌人,在距离缩短后发动爆发式奇袭,一击致命。
但这并不是狼的进攻方式。
狼群通过追赶来消耗猎物的体力,它们往往会分批次进行切割、包抄和驱逐,在某些案例里甚至曾追出过十几公里远,最后慢慢收拢,迫使猎物倒下。
整个狩猎的过程可以说是声势浩大。
这种声势对狼群来说是种鼓舞,但对猎场里的其他捕食者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杂乱的脚步声、头狼的嚎叫声、猎物的哀鸣声、树枝被撞击的断折声……所有声音夹杂在一起,使得任何有耳朵的动物心惊肉跳,催促它们快快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