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普加各夫妇的注视下,代表头象的圆点始终没有回到象群当中,还有四个小点却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远离象群的方向移动。
“这是……营地的方向。”
片刻之后,威尔说。
露皮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一侧,达拉加营地因为象群的异常活动而陷入了兵荒马乱,而另一侧,在事发地,头象安澜的处境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在她用嗡鸣声向卡拉象群传达“人类”这个概念的第一时间,无数道视线都汇聚到了她身上,沉重且滚烫,有的满怀忧虑,有的直接冲向了拒绝。
卡拉还没表态,阿梅利亚已经下意识地扇动耳朵,喷了个不赞成的鼻息,阿涅克亚更是发出了怒意盎然的咆哮声,但它们都知道自己不能动摇母亲的决定,因此仍然保持着等待的姿态。
安澜……说实话能够理解。
野象们曾经经历过最浓重的绝望,又在数年前遭再度遭到了打击,想要让它们接受人类,至少是部分人类,显然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也许需要花上数年乃至数十年才能有所进展。
不过今天,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她担心的问题。
在沉吟过后,卡拉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直到它大多数象群成员反应过来,跟上了它们的头象,在距离坑洞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重新汇聚成一个散发着浓重担忧气息的灰色云团。
只有两头母象拒绝离开。
安妮特仍然在拼命呼唤新生儿的“名字”,希望它能奇迹般地从坑洞里站起来;比它更着急的只有它接近成年的大女儿安娅,后者甚至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恨不得用鼻子把小象拽上来。
这也不奇怪——在大象世界里,姐姐是母亲以外最顺理成章的看护者,新生儿在它的照料下掉入陷阱,安娅肯定认为自己难辞其咎。
随着时间推移,安妮特和安娅被绝望击倒,动作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激进,最后简直形同撕扯。它们用尽了拖拽和牵拉的办法,却始终没法把新生儿弄出来,反而加剧了它的痛苦,让它不停地挣扎、尖叫,如同一场灾难,卡拉不得不再次上前,把这两头母象从坑洞边隔挡开来。
一时间,“救援工作”陷入了僵局。
安澜从未有那么希望自己还是头斑鬣狗过,至少那时她可以不停顿地做一次全速奔跑,而不是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劝说自己别太指望诺亚那边的进度,毕竟非洲象不以擅长长跑闻名。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她捕捉到了远处草原上引擎的轰鸣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搬救兵小分队”用大象电台传回的“人类目击信号”。
几分钟后,一辆越野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飞一般地朝着这片稀树林靠拢,直到接近“安全观察距离”时,车速才迅速减慢,最后归零。
副驾驶座上的人抓着望远镜贴近了挡风玻璃。
安澜立刻认出了他——
刚刚升任领班不久的保育员理查德。
三个月前,领班阿斯玛在协助护林员做陷阱排查时遭到了花豹的袭击,尽管她凭借经验护住了要害,车上坐着的向导也尽量提供了帮助,但他毕竟不敢对着纠缠在一起的人和野兽直接开枪,当花豹最后被象群惊退时,她已经严重受伤。
看着这个面色沉肃的保育员,安澜才恍惚发觉时间竟然已经给过去了那么久,曾经在软放归区里被阿伦西亚吓得脸色惨白的年轻人,现在竟成了最杰出的一批,成了够胆勇闯野象群的保护者。
卡拉象群有二十多名成员,哪怕它们都在头象的要求下暂时离开了坑洞,二代象群也在不远处,必要时可以勉强起到点阻挡作用,但在这种情况下过来施救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点勇气。
保育员们都知道没有麻醉的机会——
原本象群就因为新生儿受伤受困而进入了慌乱状态,再有成员因为麻醉针倒下,只会让它们更加狂暴,更加不受控,做出不理智的袭击行为,除非人们能一次性把所有成员放倒。
缓慢地,四个人下了车。
安澜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但随着紧张情绪在场中不断地弥漫开,就连她也忍不住心如擂鼓,看向了可以唯一能够左右局势的存在。
当然是卡拉。
仿佛从未被任何事为难过的老族长选择在这个时候改变了自己的站姿,慈爱的、和蔼的、安抚的情绪从它身上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威严、更加说一不二、更加有压迫感的东西。
当它环顾四周时,没有一头成年非洲象敢于挑战首领的权威,阿涅克亚、安妮特和安娅承受了最高的压力,它们一个懊恼地低吼着,一个沮丧地咆哮着,一个情不自禁地呜咽着,因情绪激动而不断溢出的分泌物像眼泪一样挂下了面庞。
不愿意离开女儿,安妮特还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它像一个明知不可能战胜来敌的斗士那样,闷头前冲了数步,旋即举起长鼻,警告性地压低了那对继承自母亲和它母亲的象牙,希望能把全部威胁都抵挡在外,保护新生儿的安全。
这一进攻行为当然是徒劳的。
庞大无匹的、有着数十年战斗经验的卡拉甚至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等待着冲击降临,说不清它是怎样做的,人们只能看到那对长可及地的森白象牙在半空一架、一晃,安妮特就被甩到一旁,晕头转向地摇晃脑袋。
然后,更多大象服从了头象的命令。
又惊又怒的阿梅利亚亲自挡住了自己的女儿,阿达尼亚迅速跟上,挡住了不太高兴的阿涅克亚,夏洛特则挡住了安娅,二十多头大象连成一堵灰色的城墙,把失控的母象逼向了树林深处。
在最后一个隐入树林之前,卡拉回头望了一眼。
它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非常接近理解、接近信任、接近托付,但是又有些超脱年龄的俏皮的东西,足以让对这个局面有所预料的安澜都哑口无言、血液翻涌。
她看着向导聊胜于无地架好了武器,看着保育员们谨慎地靠近,看他们在坑洞边探身,仔细观察捕兽夹的类型,然后为分工展开了激烈的探讨。
她看着理查德返回越野车,带着道具折返,给了小象一针麻醉,然后下到坑洞当中,卡住环扣,解开锁口,又用线锯拉断了关死的一段,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捕兽夹取了出来。
她看着保育员们利用推板和滑轮把新生儿艰难地移到了地面上,评估伤势,认为最好还是送回营地静养,于是又在简单处理的同时拨出电话,要求同事带着铁笼,开着更适合的车辆前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安澜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救助者身上,盖因她眼前始终回放着卡拉离去前的那个眼神,回放着它今早的行为模式,回放着数年前它对二代象群异常亲近的时光。
终于,她明白了当年那个谜题真正的答案——
卡拉并不是被阿伦西亚的离去刺激到,想要为象群纳入新血;也不是因为即将放开繁衍“管制”,想抓紧新生儿诞生前的最后时间和两个血脉后裔亲近,把尚未传授完的东西尽可能地传达。
不,不是那样。
卡拉是整个卡扎保护区里最具阅历的头象之一。
在它开始带着象群躲避人类之前,也曾有过因为长牙血统被人类额外看护的时光,有过感情甚笃的工作人员,它一定明白,想要在人类活动越来越频繁的环境里保护新生儿,离不开人类的协助。
怪道今天一整天都在顺着安澜的心意活动呢。
恐怕卡拉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完全斩断和人类重新建立起来的联系,她和她带领的二代象群就是双方在蜜月期时的增味料,在矛盾期时的粘合剂,在破冰期时的小金锤,是一座双方都需要的桥梁。
所以她根本就无需担心卡拉会因为家族恢复繁衍就拒绝对二代象群施以援手。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理查德在同事的帮助下把小象运回了营地。
不敢挑战卡拉象群的接受度,保育员们没有把这头可怜的小象运往救助中心,而是在单独的圈舍里治疗它,一天七次送去温热的配方奶。
因为伤口很深,愈合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随着旱季尾声的将近,被迁徙本能和护崽天性拉扯着的卡拉象群一天比一天焦躁,直到某一天,它们忽然平静下来,不再试图攻击围网,而是在水源地与营地间找到了一个新的往返节奏。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皆大欢喜的好事:小象在慢慢康复,野象群开始信任生活在达拉加的人类,二代象群也从这场紧急救援中受益,以一个更平等的姿态获得了野象群的友谊——如果二代象群没有在小象痊愈后跟着跑了的话。
整整三个月,三、个、月,留在营地里做后勤工作的阿斯玛都没见过二代象群一次,而其他保育员不得不把“圈舍轮班表”草草涂成了“出车轮班表”,好像他们活在什么公路电影的片场一样。
在频繁的追踪工作中,雨季走到了中期,河水在三角洲里奔腾,把蔫黄的草地都浸得幽绿,猎物群因这丰美的草场大量繁衍、规模空前,使掠食者们个个都披上了油光水滑的皮毛。
这天下午,当班保育员坐在越野车上,观察着越来越意气风发的二代象群,三点左右,天空忽然暗沉下来,近乎黑色的雨云从远处压近,雷蛇游曳其中,好像随时都会突破云层、击中大地。
不知为何,理查德隐隐感觉不安。
他能嗅到一股逐渐加重的潮土油的气味,原先还在轻轻吹拂的野风骤然加急,呼啸着涌入车体。后座堆着两个网兜——自最严格的禁塑令颁布后,就连镇上的小超市都用上了这种绳兜——系绳被不断掀起,拍打坐垫,发出劈啪的响声。
“暴风雨要来了。”
向导听起来也有些忧心忡忡。
是的,暴风雨要来了,而且来得很快。
就在三人讨论要不要折返的时候,雷声已经清晰可闻,狂风推动雨云在草场上空飞速移动,只不过片刻功夫,天地相接之处就变得模糊不清。这道灰白色的雨帘不像“帘幕”,而像是一团又一团兜不住的水汽,是刚刚被侍者打开的装点有干冰的菜肴,是疯狂下涌的暴流。
理查德靠近挡风玻璃,前方有一大群鸟儿在低空盘旋,又因为云层中闪过的炫目白光,飞了一个相当突兀的折角。车窗侧面,一群羚羊在草场上快速移动。树林里的大象似乎也在忌惮着不断下压的雷云,没几分钟就聚拢在了一起。
面对这种天象,任何生灵都会显得渺小。
向导把汽车启动起来,准备往回开。还没开出多远,第一滴雨水拍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了高速公路上撞到小石子时才会有的声响。紧接着,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倒灌下来。
这种程度的降雨还不如说是在从天上往下倒水,就连最高档位的雨刷器都毫无作用,不消几秒,土路上就积出了无数水洼,又过半分钟,道路两侧甚至出现了小型的瀑布。
“这不是好兆头。”李喃喃地说。
理查德不能同意得更多——这会儿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在非洲草原,而是在什么末日飓风的核心圈,要不然怎样解释那噼里啪啦的能把车门都敲得震动起来的雨点,怎么解释糊满窗户的树叶和树枝,怎么解释变得漆黑的天色。
更猛烈的雷声在头上炸响,除了闪电划过时,车里什么都看不清,理查德摸了好几次才摸到手套箱开关,掏出手电筒。
地面上已经有黄色的泥浆在流淌,越野车在越来越湿的泥地里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声,不断地偏移方向,好像一个被击中了的无法自控的冰壶。
死!”向导低咒道。
毫无疑问,他们被困住了。
照这个架势下去,他们完全有可能因为看不清路撞进树林,卡进坑洞,让车轮绝望地空转;或者干脆一步到位,撞进暴风雨造就的某条泥瀑。不远处有十几头非洲象,再往前是某个犀牛群的活动区,哪里都没有什么能让人感到宽慰的消息。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倒霉一样,风速再度加急,更多断枝朝着这里飞来,理查德对天发誓自己看到了一抹暗淡的彩色重重地在挡风玻璃砸过,活像个被雨打湿的毽子。时间过去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一只被风刮断翅膀的小鸟。
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平静”。
李接起电话,首先听到了一阵刺耳的沙沙声,然后才是一个颇为焦急的声音。
“你们在哪?情况怎么样?”露皮塔问。
“正在跟象群一起洗澡,需要救援。”李飞快地回答,“营地里现在怎么样?你们去几个圈舍检查过吗?三号圈舍地势有点低,萨拉比运过来的时候脚掌都是烂的,治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好点了,我可不希望这场雨过后前面都做了无用功。”
“小象……转移……暴雨……保持联系……”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们可能需要帮助。”李又重复了一次,但不确定他的声音有没有被捕捉,又是一阵刺耳的沙沙声,然后,通讯就断了。
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雷声震耳欲聋,风声和水声音甚至比雷声还要响亮、还要可怖,间隙夹杂着树枝和石子拍打车身的撞击音,似乎有什么灾难正在这末日般的交响曲里酝酿,越野车在某阵狂风吹来时猛地一震,三人不得不紧紧抓住车顶扶手,以免东倒西歪。
“是我的错觉还是车动了?”李慢慢地说。
这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刚才汽车都不受控地滑动了,怎么想车轮都应该被泥浆牢牢黏在地面上才对,但越来越摇晃的车内环境告诉他们,汽车同时也在受到狂风的影响,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摆脱这种可怖的境遇。
天空和大地……正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
在人类的拔河比赛当中,比赛双方有时会因为力有不逮而摔得七零八落;但大地无法绊折狂风、狂风也无法撼动大地,此时此刻,唯一能被它们联手损坏的,只有那脆弱的、人造的“绳索”。
如果没有救援,这辆越野车不是被风吹跑,就是被泥浆冲下土路,时间再长一些,还可能被决堤的河水卷走,除非附近的河流不在这场暴雨中泛滥,但就算地理学得不怎么样的理查德也知道这只是纯粹的幻想——
奥卡万戈三角洲基本上就是靠着河流一次又一次的泛滥才能在雨季扩大将近一半面积的。
三个人在车上死一般地等待着,等待着狂风减弱了它的威力,等待着大地在这场拔河比赛中占据上风,等待着泥浆卷住汽车,流向路沿,而车轮陷入空转状态,唯有方向盘还有些用处。
就在他们以为今天肯定逃不过被冲入树林,甚至可能是在侧翻状态下被冲入树林的命运时,大灯照射的区域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犹豫了片刻,又像接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飞快贴近,直到向导和理查德可以在暴风雨制造的帘幕里看到它温柔的眼睛,然后伸出长鼻子,勾住了越野车的防撞栏。
“天呐!”李叫了起来。
理查德几乎没有听到这句惊呼。
金属扭曲和断折时的哀嚎声盖过了他的声响。
作为整个二代象群里最高大、最强壮的成员,贾希姆在“抓”住越野车的第一时间就成功地减缓了汽车
的滑落趋势,也让汽车上坐着的三个人稍稍放松了一些,可他们都知道,仅仅只有贾希姆一个,仍然不足以消减这场危机——
它在对抗风、对抗雨、对抗泥瀑。
“呯!”
又是一阵摇晃。
理查德惊恐地看到,防撞板单边已经被贾希姆拆了下来,而汽车也因为着力点受损再度陷入了下滑状态,这一次甚至比先前还要迅速。
小公象发出了一个只能被形容为“不高兴”的咆哮声,立刻试图转换牵拉的位置,但有什么存在比它行动得更快,从另一个方向托住了汽车。
因为后侧的灯光恰巧被挡住,李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然后是黑乎乎的第二团,两团黑影一大一小,恰好挡在了汽车下滑的路上。
他的心狂跳起来。
害怕强光伤害动物,李捂住手电筒的一端,谨慎地活动重心,慢慢靠近。光线只是一转,他立刻有了一种冬天坐在壁炉边喝热可可的感觉——高兴得快要咕噜起来了。
“达达,好姑娘……”也不管外面能不能听到,他喃喃自语,“老天!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个拯救世界的计划,对吧?”
就像回应他的话,更多大象出现在了汽车周围。
凡灯光照到的地方,都是庞然的身影。
在这雷云降下的天灾当中,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李忽然意识到:尽管那为它们裹上毯子、捎来乳汁的时日好像还在眼前,但这些小象中最高的已经和汽车等高,甚至比汽车还高,能够披荆斩棘、对抗风雨。
曾经被拯救、被保护的,现在在拯救、在保护。
即使保育员们仍然愿意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它们,像牵挂孩子一样牵挂它们,像守护孩子一样守护它们,为它们的一去不返喜忧参半,为它们的小小探险提心吊胆,但这些孩子们已经准备好了。
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暴风雨把达拉加营地打了个措手不及。
持续数小时破纪录式的降雨将林地浸成泽国,狂风吹折了大树的枝干,洪水冲垮了用于防范强降雨的潮汐围栏,要不是保育员们反应及时,至少头小象会被困在地势较低的圈舍里。
当班保育员洛伦佐在这场紧急救援中被倒下的围栏砸伤了脚趾;阿斯玛因为坐着轮椅,撤离不便,在监控室里被困了好几个钟头……但最危险的还是身处野外的人组,直到他们被吊上直升机,都还有消息不通畅的人在为他们忧心忡忡——
当然,这点担心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回到营地的理查德身上打着寒战,脸上却神采熠熠,好像他不是差点被泥浆冲进河里,而是刚刚参加完什么值得吹嘘的晚宴;李则表现得更加喜气洋洋,全程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是如何被困在风雨里,又是如何被孩子们“英雄救美”。
如果不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当即就会有人挖苦说这是共事多年里李最有“文采”的时刻,但因为保育员们都沉浸在“小象反哺”的梦幻当中,暂时没人能腾出手去“制裁”他。
梦幻,奇异,振奋人心。
怎样形容都好。
人们总是喜欢传唱“动物报恩”的故事,保育员们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在施与的是一份“恩情”,却也憧憬支撑着那些报恩之举的深沉的爱意,而现在,报恩的故事就在身边上演,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触动,更坚定了“一切付出都很值得”的信念。
是啊,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是在这条路上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共同守卫着乌托邦一样的瓦哈里与达拉加,他们从世界各地解救并接纳这些孤儿小象,抚养它们长大,他们是世界上最了解这些小象的存在,不少人至今还能在钱包、手机里翻出每头小象刚来营地时的照片。
正因此,他们共同分享小象们今日还报在理查德与李身上的爱意,也正因此,在感动过后,他们也得出了和理查德与李一样的结论:
雏鹰长大了,即使是保护绳,也不宜再拉了。
于是,在这场差点把半片树林冲塌的暴风雨之后,营地对象群的跟踪频率迅速下降,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的近距离陪伴变成了一周次的检查,然后又变成了临时起意的、没有规律的拜访。
人类释放出来的信号是鲜明的。
在最初的困惑过后,二代象群迅速意识到了“追踪者”的缺席,意识到了人类正在把定位从“父母”向“老朋友”转移,从“卫兵”向“后援”转移,顺理成章地,它们也跟着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模式。
理查德第一个注意到了象群的“异动”。
这天他开着车去拜访象群,甫一抓起望远镜,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当象群穿过林地、走入草甸时,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就好像一盒原本按顺序排列好的彩色蜡笔忽然被摆到了错误的格子。
一个认知随后击中了他——
象群的队形变得没有那么随意了。
几年过去,队伍里最脆弱的小象也已经长得足够敦实,可以凭借体重和狮群周旋一小会儿,拖到增援抵达,因此象群在活动时往往表现出相当的安全感,作为警戒者的成员也不那么恪守岗位。
但是现在嘛……
“我看到达达拿鼻子‘抽’了赞塔和阿蒂拉的屁股,”理查德在那天下午的茶话会里对同事们赌咒发誓,“老天,她简直像个拿着卷尺的监工!”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
李想了想几头母象的性格,摊开手掌。
亚贾伊拉容易被其实不能对象群构成威胁的小动物引走注意力,从而错过一些本该被察觉到的危险信号,当然会成为训斥的主要接受对象;赞塔这两年有些不服管教,阿蒂拉则是太喜欢粘在头象周围,常常忘了自己身上还肩负着放哨的重任,当然会成为“物理劝说”的主要接受对象。
但达达那么严格,确实还是第一次。
于是他又说:“大概是孩子们也知道我们不再紧跟了,而且卡拉象群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所以想要定下来一种更安全的队形。这是好事,它们的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吧?”
他的话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认同。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去拜访象群的保育员们观察到了这一队形的逐渐稳固,强壮的亚成年们分散开来,扩大警戒范围,增强危机缓冲,如果从高空俯瞰,它们的队形已经无限接近曾经的卡拉象群——这是小象完全独立的第一块拼图。
时刻关注着监控室的露皮塔给出了第二块拼图。
“象群在往更深的地方走。”次年旱季,她在短会上告知雇员,“从前它们习惯在这块地区活动。”露皮塔在离营地不远的树林里画了个圈,紧接着又在另一处画了个圈。“卡拉象群带着的时候,它们最远走到过这里。”
把这两个圈和二代象群最近几周的活动轨迹叠在一张图里,就能很清晰地看出它们的跃跃欲试:那图形有点像小孩子用简笔画画的小半朵花,近点的圈是花心,远点的圈是花瓣生长的方向,不断深入湿地又折返的活动轨迹则是花瓣的轮廓。
“卡拉象群徘徊在湿地外围,还跟二代象群做邻居,我能理解,它们大概在担心小象的身体状况……二代象群改变队形后开始往湿地深处走,我也能理解,早两年它们常常跟到那块区域去,熟门熟路了……但是边上这些轨迹是为什么呢?”
露皮塔指了指那些“偏离方向”的“花瓣”。
“河道上有什么问题,导致它们得换路线走?”理查德提供了一种思路,“之前不是有过几则通报,不具备运营资质的旅行社,太过频繁的独木舟造访,闪光灯和垃圾,被惊扰的鸟群,诸如此类。”
“但这些路线也显得太有规律了。”李反对道。
“在找新的活动区?”阿斯玛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的确……如果出于对象群未来的考量,一直待在营地附近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最简单的——再过几年,年长的母象就进入了性成熟期,到那时,哪怕不在意家族身份,年长的公象也还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指望活跃在湿地深处的大公象。
达达想把象群带到更远离人类聚居地的地方去,这无可厚非;以卡拉象群占据过的区域为中心,慢慢向外探索,这听起来也不太惊奇……可是活跃在奥卡万戈角区的象群多如繁星,它真的能从其他成年野象手里为二代象群挤出一片活动区吗?
保育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少都有点忧虑,但他们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小头象对二代象群的独立显然有着相当成熟、相当清晰的规划。
决定性的拼图出现在旱季尾声。
彼时,在奥卡万戈逗留了足足有一年半的卡拉象群开始为迁徙做准备,不止一次被目击到出现在林地边缘,而二代象群也跟着折返,好像下一秒钟就会踏上对它们来说还无比陌生的迁徙之旅。
达拉加营地迅速进入了紧急状态。
在这之前,几乎每个人都想过二代象群会跟着离开的可能性——从深入荒野的第一天起,达达就表现出了对老族长卡拉的高度信任,而卡拉呢?
卡拉慈爱地支持着自己的血脉后裔,更是慷慨地保护过、指点过、甚至可以说是教养过与它没有血缘关系的后辈,现在象群不怎么回营地了,年长者们要迁徙了,跟着走好像也……不太让人意外?
不太让人意外,但也不太必要。
卡拉象群会迁徙,是因为习惯如此、故土难离,一个重组的大象家族又为什么要去穿越沙漠呢?孩子们还不是成年体,也从来没有什么迁徙的经验,这一走怕不是即刻就要减员。
保育员们被二代象群的动向弄得焦头烂额,只能故技重施,又捡起了冲进原野轮班跟踪的旧例,唯恐一眼没看到,错失最后的干预机会。
然后,时间就走到了分别的这一天。
在这一天,所有保育员都意识到了他们判断错了某件事:象群走到这里,并非要为抚育它们长大的人送来离愁,而是要为即将远行者送去祝福。
同样也在这一天,所有保育员都意识到了他们先前判断对了某件事:小头象对象群的“独立”真的有着一个完整的规划,而这一规划甚至不以其“引路星”的意志为转移。
理查德举着望远镜,看着非洲象们在这片草场上驻足惜别,旋即一群向北,一群向南,同时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