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两个买主倒有些不同了。
安澜在社区里也见过稍微怀着点善心的家伙,他们又想饲养珍稀动物,又不想从野外绑架,就砸钱给马戏团或者快要倒闭的救助中心,从那里接手一些脾气还算温和的个体。
这样做价格实惠,途径相对“正当”,无论买主怀着炫耀财富的目的,做善事求福报的目的,还是单纯想改变动物命运的目的,都可以实现。再进一步的话,砸钱把原本的饲养员一起聘走,就连安全都得到了保障。
对于这一部分人,安澜不会一杆子打死。
野化放归也好,得到赞助继续留在保护中心也好,对大象而言都是更优的选项,但如果前任饲养者真的无以为继,被购走对它们对买主而言都是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选项,至少一方可以活下去,另一方也不会动歪脑筋。
如果所有想养大象、也有财力养大象的人都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和莱娅就不会流落到这一片大陆上,卡拉家族也不会遭受劫难。
想到这里,安澜疲倦地扇了扇耳朵。
发现她情绪不佳,饲养员们立刻警惕了起来,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祈祷铁网里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让小象可以保持安定的状态,以免因为受惊开始四处冲撞。
结果倒好——怕什么,来什么。
野外如同瓜熟蒂落的事情,在圈养环境里发展成了一场小型劫难:母象在草坪上转了无数个圈都没法把小象推出来,又急又痛,开始埋着头高声吼叫,而兽医们起初还在讨论要不要用针剂辅助,最后干脆戴上手套,靠近了母象的尾部。
安澜知道动物园里还有大象因为活动量不足导致排便困难,需要饲养员字面意义上地“出手处理”,所以看到这个掏幼崽的举动也没觉得太过离奇,就是有点感同身受的撕裂痛,然而母象从头到尾都表现得相当驯顺。
经过兽医和饲养员的不懈努力,一团灰白色的东西终于从产道里滑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象顶着湿漉漉的残余物眨了眨眼睛,终于得以窥见天光,露出了全部的身体。
一瞬间,院子充满了欢呼声。
可怜的新生儿先是被摔懵,又被叫懵,吓得在地上划起了船,但它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划腿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瘫在地上王外喷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动一下了。
安澜伸长脖子,想看看饲养员和母象会怎么把它从地上薅起来,可买主似乎是已经拍够了小象诞生的戏码,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收起手机和主人家道别,以至于她只能从大象电台捕捉信息。
好消息是:幼崽诞生之后,母象唱的歌对她来说更加简单易懂,基本都是曾经见到过的情景;
问题在于:这头母象似乎也不是什么天赋型选手,她每天收听到的节目与其说是“大象育儿电台”,倒不如说是“小象求生电台”。
分娩一天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不会喝奶,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地方,找到了地方又弄了自己满脸,最后还是两脚兽来解决了问题。
分娩一周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太过笨拙,差点把自己浸死在草坪中央的小型泥塘里,难道不知道它伸出腿就是要来救命的吗?
分娩一个月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总是同它不太亲近,不知道为什么老往远离它的地方逃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差点不小心踩到。
安澜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有这样一个老妈,而且还不像她一样,能够得到可靠外婆、姨妈和看护员的帮助,这头小公象真的能顺利长大吗?怎么看都非常危险的样子啊!
她盼着能和新生儿见个面,但接下来一个月里买主都没有安排拜访,直到分娩日后六周,她才在一次集体出门时看到了这名同类的身影。
汽车的目的地是海滨——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能让狮子和猎豹敞开了跑——因为路线经过社区一角,买主便在中途停了停,和许久未见的“共同爱好者”寒暄。
待在笼子里的安澜看不到前车里猎豹幼崽的动向,只能看到莱娅和母狮的动向,前者表现出了一贯的畏缩,拉着她的鼻子才能保持镇定;后者则表现得较为烦躁,不耐烦地刨着挡板。
忽然,大猫抖了抖耳朵,目光锁定了一点。
安澜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这种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并且还有点想玩的样子,于是狐疑地跟着望去,然后惊讶地发现围网底下有半根树枝,每隔几秒钟,它都会上下摇晃一下,仿佛对面有个人正在试图撬开盖了一层遮挡的护网。
在一头小象和一只母狮虎视眈眈的视线里,泥土不断地被掘动,遮挡物掀起的区域也越来越大,在那后方,先是探出来一根细小柔软的象鼻,紧接着是一双狡黠的眼睛——出生六周的小象左摇右晃,硬是把半个脑袋挤出了围网。
仿佛是,不对,应该就是第一次看到街上的景象,它好奇又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微微偏转,对上了改造货车铁笼里的四只眼睛。
对视半分钟后,小象若无其事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被撬开一个边角的围网失去支撑,遮挡布和铁丝网相互敲击,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在那一刻,安澜庆幸自己没有长眉毛。
否则的话……它们现在应该已经飞到笼子顶上了。
这头小象指定有什么问题!
安澜一直等到踩上沙滩还在想着刚才看到的离奇画面,虽说非洲象智力超群、“通人性”,而且非常善于模仿,但在成年母象和饲养者都会主动避开铁网的情况下,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家伙自己学会用树枝掘地,怎么看都是童话故事里的剧情。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非科学”的力量呢?
掰着手指头算算,她离开斑鬣狗世界已经有两年多了,当时诺亚的身体状况就算不上很好,再加上一个人待着没有意思,怎么看都不像能继续生活很长时间的样子……这头小象不会就是她脸黑如炭、总是能精准抽到下下签的灵魂伴侣吧……
想到这里,安澜鲜见地有点后悔——
当时应该把暗号搬出来确定一下身份的。
因为怕大声叫嚷会吓到第一次出门的莱娅,两个买主又正好聊完了天,前车要炸穿街道的轰鸣声已经响起来了,所以干脆什么都没做,错过了一次潜在的相认机会。
要是新生儿明天就能加入大象频道该多好啊……可母象“不靠谱”成那样,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认字、学生存知识什么的估计都得往后靠,别说“发彩信”了,短期内连用吼叫声“发发短信”也没得指望,还是老老实实等会面吧。
吊着根胡萝卜,却不能吃。
海风有点苦,安澜觉得自己心里也有点苦。
好在“你永远可以相信一个常年冲热度的猛宠博主”,拍完“沙滩放风特辑”后不到一周,买主就闲日常无聊,带着她直奔新生小象养育场。
那天出门的时机不太巧,正逢水车在路上冲洗街道,走到目的地时安澜的腿和鼻子下端还是湿的,本来还在心里自嘲了几句落汤鸡,结果进去一看,竟然有人弄得比她还要湿——
象舍中央的水塘里站着两个饲养员,其中一个抓着铲子,弯腰弓背,恨不得往泥岸里刨个深坑,另一个则抓着袋粉末,一边淌水,一边往岸边倾倒,偶尔还会皱皱鼻子打个喷嚏。
母象海莉老神在在地杵在草坪上,和饲养员比起来,它简直像个邪恶的监工,每隔几分钟就会卷一卷鼻子,扇一扇耳朵,然后探出前腿踩一踩塘岸,仿佛在为这片新开辟的人工泥滩做验收。
眼前的画面太离谱,以至于安澜一下子忘掉了来之前想好的碰头方案,只觉得刻在DNA里的泥滩维护技能正在疯狂发亮,脚掌好像也不由自主地踏了起来。
为了防止自己越看越心痒,她赶紧转开了目光。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目光落点处是这户人家象舍的食槽,被起名为“曼苏尔”的小象,也就是此行要试探的目标,眼下正舒舒服服地侧躺在食槽边上,半个脑袋埋进了草垫,边上还摆着半个没吃完的蜜瓜。
安澜:“……”
有一说一,她的揍人雷达已经在啸了。
大概是盯得太狠了一点,刚才还优哉游哉的小象忽然抬起脑袋,四下张望。它起得随意,脑袋上还顶着两根草杆,阳光往下一打,又短又粗的头毛就被蒙上了一层柔光,活像个灰色的灯泡,中间还贴着一对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
……这可能性不说九成也有七成。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灯杆,想着干脆把“接头暗号”打出去,只是没拍两下就被买主抓住了鼻子。这一小段节拍也已经很足够了。才听了几秒钟,对方就从小象变成了小鱼,还是一条上了岸的鱼,不得不在食槽边艰难地弹动。
看得出来,他是想恢复“脚踏实地”的姿势,可惜非洲象在柔韧性这一块上跟许多动物都有壁,躺下去容易,站起来麻烦,更别提干净利落、仪态优美地站起来了。
曼苏尔,应该称他为诺亚,在那里艰难地划船,安澜就好整以暇地站在铁网外头看,看着他好不容易前脚踩到地面,好不容易找到借力点,好不容易站直身体,抖落一身细细碎碎、半黄半绿的草叶,但嘴边还挂着有点干了的蜜瓜籽。
饲养员察觉到异动,抬头一看,差点没给笑死。
他把铲子递给同伴,自己把手浸到塘水里搅了会儿,紧接着就爬上草坪,摘掉橡胶手套塞进兜里,看样子是想爬上草坪去给小象擦擦嘴巴。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诺亚这家伙其实也就在灰狼世界最初的时候有过那么几分形象,却不知道怎么的挺有形象包袱,每个世界都想弄个“绝艳的初见”。
绝艳不绝艳安澜很难评价,但怎么说呢?
应该还挺绝望的。
至少他最后走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写着崩溃,脑袋垂着,耳朵僵着,脚掌拖着,鼻子有气无力地卷着,等被饲养员推进专门隔出来的缓冲区,还在回避地左顾右盼,要不然就猛眨眼睛,既可怜,又可爱,让安澜心满意足地看了好一会儿。
尽管没有受过系统的“怎样做一头非洲象”教学,但刻在本能里的反应不会丢失,在她走近之后,诺亚的鼻子就抬了起来,先是试探性地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并把这个味道牢牢记住——然后便微微蜷曲,做了一个要搭的示意。
安澜对象鼻的操作精更胜一筹,而且体型更大,鼻子更长、更有力,因此就成了托在底下的那个,平稳地等着对方。
刚出生不久的小象真的很细瘦,象鼻搭上来也只有很轻的重量,有点温暖,有点干燥,而且还在不断移动,半是好奇,半是掌控不住,于是她顺势将鼻子卷笼,心情大好地缠了半圈。
能够碰面真是太好了。
诺亚的出现就像阴云底下的亮色一样,让她连日来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虽然他们都还小,还不能发挥什么压倒性的力量,甚至有一个都还只是新生儿,还需要迈过许多道坎才能确定立住,但她总算不是在单打独斗,也不需要把那段糟糕的经历独自埋藏起来消化。
知道了这一点,安澜在被买主抓着牵引绳拉回去的时候都没跟他计较,反而是回忆着刚才从视线里传达也接收到的喜悦与理解。
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他们居住的象舍之间隔着数百米,不是面对面,不能在地上写写画画传达信息;有摄像头跟着,也无法用叫声配上密码进行交流……果然只能走上其他大象的老路了吗?
安澜一想到她进入这个社区时听到的那些近似“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的基本问候就觉得头疼,关键诺亚连嗡鸣都不会,最多吼两声,连“身体健康”都没有,顶多是“你好吗”,“吃了吗”。
没办法……果然还是只能依靠母象海莉。
但这个方式也有一个重大问题——海莉碎碎念的情景无一例外都是些会让人眼前一黑的东西,听两句牵肠挂肚,听三句忧心忡忡,听四句提心吊胆,听五句亡魂大冒。
安澜原本不知道这头小象就是诺亚,已经有点担心它会在还没长起来的时候被老妈不慎饿死淹死压死,现在知道了小象的身份,更是生怕一个错眼人就没了,直接投奔下一个世界。
因为想的次数太多,某天晚上她还做了个噩梦,梦里不仅有海莉,还有眨巴着眼睛的阿达尼亚,两位母上大人一起发力,导致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四条腿都是僵硬的——因为跑了一个晚上。
面对此情此景,安澜唯有沉默望天。
她心不在焉得有点明显,不仅莱娅有些担心,每天跑来玩耍的母狮子也有些不高兴。但不同于前者的若有所思,后者大概以为是玩具玩腻了的问题,于是便掏出了不知道哪一年藏进木屋里的一只被咬得破破烂烂的针织小球。
盛情难却,安澜只好振作精神陪着它玩了好几天,直到外部环境发生变化,再爱玩的大猫猫也不想出门踢球为止。
三月上旬,附近三户人家像约好了一样,同时开始了装修。施工方十分小心,但听力极佳的猛兽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噪音的影响。
如同击打在货厢上的雨声,和施工有关的声音不是自然形成的,也不是经年累月一直都有的,大部分动物很难理解它们的存在。
母狮子一天到晚躲在树屋里不肯出来,要不然就钻进水池里游泳,莱娅也在遮阳处生根发芽,以至于当安澜回过神来时,能和她一起散步的竟然只有两个饲养员。
从他们口中,她磕磕绊绊地听到了一些信息。
原来那几户人家本来并不饲养大型动物,但看到街上总有邻居在遛狗遛老虎遛狮子遛大象,而且靠着猛宠视频获得了很多关注,充分满足了钱多得没处花只想炫耀财富的愿望,难免也跟着心痒起来,想弄点“基础款”试试水。
入住的猛兽越来越多,出问题的当然也会变多。
世界各地的城市里都有流浪狗、流浪猫,但在这个国度,流浪的却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猛兽。
这年四月,安澜在跟着买主出门遛弯时在街上看到了一只皮毛板结的小老虎;没过多久,新闻报道又说另一个社区里出现了找不到主人的黑熊。
这些动物从小和人类一起生活,狩猎天性得到了抑制,但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攻击意识,除了专业人员,其他人很容易就会受到伤害。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街上就出事了。
第416章
事发当天正值斋月末期,各地都在筹备开斋庆典,世俗化程度较高的区域还在筹备节日宣传,此前急剧下降的游客接待量也因此画出了一个锋利的“V”字型。
除了不允许外国游客进入的“贫民区”,各大景点和商业街都是人山人海,一些颇具特色的住宅区也成了社交平台的宠儿,从早到晚都有生面孔在适合拍照打卡的地方流连。
那头雄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转角处出现的。
伤者沙利文事后回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到了一声低吼,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从侧面撞了过去。”
这一撞导致毫无防备的沙利文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好在他平时喜欢玩滑板,及时做出了调整姿势,最后只是拉伤了肌肉。
其他游客就没那么幸运了。
人有逃跑本能,虎也有追击本能。它刚出现时或许还保持着警惕心,甚至被格外庞杂的陌生气味弄得有点害怕,但当游客们尖叫着开始逃跑的时候,这种警惕和恐惧就全数变成了追击的兴奋。
明明沙利文站在最靠近街角的地方,却被无视了个彻底,虎先是追上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男,然后又追上了前方的一家三口,咬住小女孩的遮阳外套,试图把她往后拖行。
父亲和母亲立刻上去保护他们的女儿,甚至勇敢地跟猛兽动了手,虎在这里丢下了一条被咬断的手臂,本想继续扑咬,却在甩头时看到了另外几个正在逃跑的家伙,便毫不犹豫地转移了目标。
有两位女士运气不错,距离停车点很近,直接钻进了车里,但成年雄虎的力气真的很大,即使没有全力发动攻击,她们在后来接受采访时也承认“那一巴掌直接在车门上拍了个巨大的凹陷,要是当时拍的是窗户,玻璃绝对会当场爆开”。
六分钟后,警察赶到现场控制了局面。
此次事件中没有游客丧命,受伤最严重的是一家三口中断了胳膊的父亲,以及被扑倒在肩膀上咬了一口的中年白男,但在市区被老虎袭击这种事一辈子也听说不了几次,完全是个恐怖故事,再加上当天还有两个自媒体运营者在场,视频更加直观、也更加利于传播,最后造成的影响简直就是一场大海啸。
事发两小时后,“老虎”这个词就上了数个地区的推特趋势。平常不关心“猛宠”的人震惊于这么大的老虎竟然能私人饲养,饲养也就算了,竟然还能让它跑出去,亦或者是像丢什么小猫小狗一样遗弃;平常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则是迅速翻出了无数个土豪的晒猫动态,试图找到罪魁祸首。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声讨当中,本就焦头烂额的当地政府不得不发布了官方通告,载明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种事是“绝对不可容忍的”,因此当局“正在讨论全面禁止公民饲养危险野生动物政策实行的可能性”。
通告发出第二天,安澜从饲养员的闲聊中听到了这个大好消息,几乎一瞬间,她的心脏就狂跳起来,要传给小母狮的球也顺理成章地踢疵了。
全面禁止饲养!
难道说……一场改变就要发生了吗?
无论往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往坏的方向发展,至少“在电笼里死气沉沉、一成不变地继续生活几十年”这个预期肯定会像泡沫般破灭。
她焦急地等待着能够一锤定音的消息,可在“传达”完这个讯息之后,饲养员们就再也没有提到过类似的话,两个偶尔会到象舍附近来刷视频的男孩也没刷到过类似的新闻,好消息就像一颗被丢进池塘的石子,打碎一切,又没了响动。
安澜心里好像有一把火,这把火烧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关注莱娅的状况,也无法坦然同小母狮玩耍,甚至在夜里都很难入睡,唯有偶尔和诺亚说上话时才会平息一点,但也不会平息太多——
买主现在还能光明正大地带着她串门,这个事实本身难道不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吗?
时间缓缓流逝,就这样走到了八月。
八月中旬,就在当局宣布考虑禁止私人饲养野生动物的三个月后,街头再次发生了猛兽出笼的事故——由于主人和朋友在开车前用了“助兴药物”,换句话说,毒驾,导致难以掌控自己的行为,在幻觉的作用下打开了车门、放开了牵引绳,让一头雄狮走到了公路上。
成年雄狮走过普通轿车时都能平视坐在车里的人,而在这个跑车泛滥的国度,它更是走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效果,目睹事情发生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吓得不轻,公路足足堵了三个小时。
这件事同样上了地区趋势,并且还让网友们创造出了无数的梗图,但对有关部门来说,却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盖因他们要面对的舆论风暴忽然从十五级变成了十八级,顶层也在向下施压。
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法案终究被颁布了出来——禁止私人饲养危险野生动物,如有违反者,不仅要承担高额罚款,还会有牢狱之灾。
事态的走向让安澜欣喜万分,又感慨万千。
果然,只有当人类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一件事被讨论过无数年一直拖着的事才会得到快速推动。往阴暗点想,比起一小撮富豪的炫耀需求,一大撮富豪的生命安全和政治前途也肯定更加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用魔法打败魔法”了吧。
她倒是很想继续关注这项新政策的实施,再听一听“加强对犯罪团伙的打击”又是怎么个加强法,可惜买主脸色阴沉,两个小男孩哭天喊地,就连饲养员也因为担心失去这份高薪工作,在愁云惨雾里掩耳盗铃,压根没有接收消息的途径。
但是……总会有一些动物获益吧?
有权有势的人哪里都有,即使真的立了法,未来也肯定还有能逃过这条法律制裁的人,但一定会有更多野生动物因此得到救助,或从一开始就避免被从家庭中掠夺出来、转卖到这里的命运,想像那个仓库一样大摆“花鸟市场”,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这样毫无顾忌。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这些法令对她,对莱娅,对海莉,对诺亚,对其他生活在这个社区里的野生动物而言会产生什么影响,还需要等待有关部门下一步的动作。
所幸,安澜没有等得太久。
这年二月,买主心不甘情不愿地拨了一通电话,按照法律规定的那样,将私人饲养野生动物的情况进行了备案,而正在推进这项工作的专门人员也没拖延时间,立刻派出了转运车辆。
卡车开进社区的时候,整个地面都好像在震动。
送动物出门的饲养员似乎有些舍不得,但之前心情一直很差的买主倒是恢复了无所谓的模样——这点金钱损失对他来说毕竟只是九牛一毛,没了大象和大猫,还有尚未被禁止的猛禽,据安澜所知,一只猎隼宝宝都已经在路上了。
想着猛禽,就难免想起一些让人感觉五味杂陈的回忆,安澜在第三个被引着走进大铁笼时还有些恍惚,直到那只小猎豹被运上车才回过神来。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它一直住在屋檐底下,很少同住在院子里的其他猛兽碰面,好不容易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她立刻发现对方已经被彻底养成了一只家猫——被揉脑袋,被摸肚子,被拽尾巴,它都没有背一下耳朵,更别提它身上还穿着一件编了金线的衣服。
安澜还记得当年它和其他两只幼崽相依为命的样子,但它自己恐怕已经不记得了。将来哪怕命运作祟,三只猎豹得以重逢,想必也不会认得对方是曾经和自己在一个胞宫里长大的兄弟姐妹了。
那莱娅呢?
这一年多来小家伙变得沉稳了很多,但也沉默了很多,它还记不记得曾经在草原上被看护员簇拥、被其他小象捉弄的日子呢?
安澜从没问过,也不愿意去问,去勾起那些伤心往事,只是像来时那样,轻轻地拍了拍莱娅的脑袋,然后紧紧地勾住了它的鼻子。
汽车往前开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每经过一户人家,专门人员就会拿着手机翻短信,和户主一一核对,然后把更多的动物装车。敲着敲着,他的面皮都有些抽搐,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社区里竟然住着那么多卧龙凤雏,本以为只需要没收一部分人家的“非法财产”,结果杀过来一看,那是能有则有,应有尽有。
回收的动物数量那么大,而且还只是一个社区,安澜实在忍不住有些担心能不能得到妥善的处理,但这一趟来接她们的人走起路来脚步轻快,眼神里也带着认真,假如前方是悲惨的结局,想必无论如何都会流露出一些惋惜之色吧?
与此相比,反而是另一件事更让人担心——
虽然知道从这里看不到具体情况,别说短信里的字,就连手机都看不清,但安澜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隔着风洞张望,想知道海莉和诺亚有没有被列入转运的名单。但不知是这一趟车已经装满了,还是它们真的被承认为“完全合法”,直到离开社区,她都没能如愿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
颁布一项新政策很容易,要好好施行却很难。
自从私人饲养危险野生动物的行为被禁止,所有相关部门都忙得焦头烂额,负责筹谋没收动物去处的办公室更是在连轴转,无论平时多注意形象的工作人员,这会儿看起来也是蓬头垢面,一副刚从史前时代穿越回来的模样。
能怎么办呢?
统计出来的物种数量令人瞠目结舌不说,绝大多数个体的来源还不可考——饲养者能说出在哪购入、养了几年都算格外关爱,那些知道自己走了灰色途径的,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胡编乱造,要么两手一摊……查证的难度太大,背后的牵扯太多,最后只好轻轻放过。
没有来处,至少得给它们一个去处。
像对待流浪猫狗那样做无害化处理是不可能的,直接拉回栖息地放归是不现实的,开了无数次会议,提了无数个草案,谁也说服不了谁,负责人员只能各退一步,把主导权交到专家手里。
基普加各夫妇就是这样接到的邀请。
露皮塔·基普加各和威尔·基普加各在察沃国家公园经营着一个野象保护组织,多年来致力于帮助失恃小象重返草原,一听到没收名册里有几十头非洲象,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小象,威尔还没把电话放下,露皮塔就已经把机票订好了。
之前闹出的动静实在很大,专家们早早就在为法律变革摇旗呐喊,好不容易新政策出台,当然会继续关注野生动物的去向,夫妻俩早就做好了主动提供帮助的准备。他们也并不孤单——这几天从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起飞的航班上可以说是星光璀璨,打眼一瞧都是纪录片里的熟面孔。
在去往临时圈舍的路上,威尔和露皮塔算了算营地里现有的空余位置,认为差不多可以带走六头小象,但等汽车开进大门,等下车步行了一小段路,这种念头就被”是不是应该都带走“取代了。
圈舍的环境……用“混乱”都不足以形容。
有关部门用来“堆放”大象的地方是个处于查封状态中的私人动物园,因为原本留给大型动物的区域就不是很多,所以有些小象现在正挤在不到八平方米的小格子里,随便走两步就得碰到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