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种举动是年长母象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甚至没有过一天,就在当天夜里,以卡拉、阿梅利亚和阿伦西亚为首的母象群体对家族里的年轻公象们发动了不留情面的袭击,不论是平常比较“活泼”的个体,还是通常较为沉静的个体,甚至是一些岁数还未达标的个体,统统都被铁面无私地划进了“不适合再跟象群居住”的圈子当中。
这场驱逐是以流血事件告终的。
尽管已经有一些体型差距,但年轻公象根本不是数量众多的母象的对手,其中一头年仅八岁、性格较为怯懦的公象本来不在被袭击的范围当中,却因为慌不择路,撞上了冲突现场,鼻子都被开了个豁口,逃到远方后还在彻夜哀嚎。
在这首痛苦的象歌中,卡拉家族分成了三截。
由卡拉和大部分成员组成的是核心群体,这个群体一如既往地照看着族中的小象们;由年轻公象和放心不下的雌性亲长组成的是卫星群体,这个群体一直远远地坠在大群后方;由年长一些的公象们组成的是一个正在调整心态、随时准备离开这片领地的流浪汉小群。
莱娅被这一变故吓得不轻。
它并不知道男孩子们实际上已经到了应该被赶出去的时候,只能把“自己被吓”和“家族中爆发战斗”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于是越发战战兢兢,连奶都不太喝得下了。
旱季过去,原本卡拉还得为要不要回到故土去而烦恼,看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把这一计划抛到脑后,选择带着家族成员留在了奥卡万戈。
而连着两次危机让本来不想太靠近小象的安澜也忍不住对着这个倒霉孩子有点怜爱,再加上想着要开展“引导家族”计划总是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小帮手,她就准备亲近亲近这头小象,将来至少先当个有影响力的“孩子王”。
后来想想,正是这种行为模式,让她被某些可以避过的波折擦到了腰;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行为模式,才让她这颗“幸运星”真正变得光彩熠熠,改写了不止一个象群的命运。
第409章
布须曼人相信,察格恩是世间万物的主人,祂将他们从跑跳的羚羊变成了可以直立行走的人。察格恩偏爱红色的驴羚,它们是魔力的使者,不会轻易被捕捉,不会轻易被消灭。
绝大多数时候,看着这些动物矫健地越过水潭都是一种让人愉悦的景象,安澜可以充分理解为什么土著居民把它们和“神”以及自身的来源联系在一起:机敏,灵动,生机勃勃,再加上独特的颜色,绝非随手为之、而是精心设计的造物。
不幸的是——在这个科技滚滚发展的时代里,保护这些动物不受伤害的“神力”在子弹、麻醉剂和毒药面前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威能。
奥卡万戈的雨季不是一个太平的季节。
安澜出生两年,还是第一次在这块陆地三角洲里见证季节变迁,如果说旱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仿佛要冲刷一切的大洪水,那么进入雨季之后,奥卡万戈就变得静谧而平滑,没有翻天覆地的热烈,只有润物无声的隽永。
这份静谧赋予生机,也赋予可趁之机。
湿地太大、动物太多、地形太复杂、人手和物力太缺乏,护林员们根本无法深入每一个角落去为繁殖中的野生动物保驾护航,只能将精力集中在少部分问题多发的区域。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不下雨的夜晚,只要稍稍费心侧耳倾听,安澜都能听到远处响起的零星的枪声,有时是两支队伍互相射击时发出的鞭炮似的哒哒声。无论持枪的人是谁,他们都没有费心隐藏行踪,而是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游走,杀死动物、以它们的遗骸牟利,恐吓乃至袭击那些为动物保护奉献了一生的志愿者。
除开从大象频道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消息之外,安澜还不止一次听到过护林员的窃窃私语,那是一些可能为他们引来牢狱之灾的信息——
盗猎分子使用的武器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此大规模的交易怎么就能“神奇地完成”?难道外面完全查探不到货物运送出去的线路?树林里就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嘴,爬行着、吞噬着这些动物。
非洲象当然没有可能逃过一劫。
任何一个上点规模的偷猎团伙都不会放过长牙象,尤其当整个非洲的大象都在因为客观因素往短牙甚至无牙方向“进化”的时候,杀死一头大象只需要猎枪和毒箭,最多再加上劈开脑袋所需的锯子,换来的就是比黄金还要昂贵的原材料。
卡拉并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滞留决定会把整个家族放在等待屠宰的名单上。
它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人类不是来了又去的候鸟,也不是始终走在迁徙旅途上的有蹄动物,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地丈量祖祖辈辈曾经走过的路。
人类是善变的、是随心所欲的,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原本安全的航道上掀起汹涌波涛,不可预知是最大的危险,也是安澜从一开始就想带着家族避开的危险。
似乎意识到非洲象处境的微妙,当地政府比照赞比亚曾经为白犀牛提供的、肯尼亚曾经为象王萨陶提供的防范措施,派遣武装小队来看护附近几个还保有长牙象荣耀的黄金家族,但正如人们所熟知的那样,破坏总是比保护容易,武装小队可以荷枪实弹看护这些珍稀动物一整年,盗猎分子只需要他们疏忽大意的短短十五分钟。
杀戮仍然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地发生。
雨季第三周,安澜第一次参与了大象的葬礼。
那天清晨几乎整个河湾都被哀歌笼罩,而歌所描绘的地方又里卡拉家族喝水的区域如此之近,以至于老族长认为不去表达哀悼是全然失敬的行为,于是它召集整个象群,带着它们接近了嗡嗡声的源头。
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令人作呕,但更叫人难受的是一种震颤着的不安,那情绪像雨幕一样厚重,比雨幕还要厚重,沉沉地压在每一头大象的脊背上,使最桀骜的花豹都在大树上弓背弯腰,不敢发出丁点会引起注意的声响。
随着距离缩短,整个象群都看到了噩梦般的景象——那简直不能被称为一具尸骸,遇难者脑袋的前半部分连同象鼻、象牙一起完全地消失了,烂肉从脸上的大洞里流下来,一路淌到地面上。
围在那里哀悼的陌生家族沉默地让开了位置,它们应当只是发现者,而不是血缘关系者,毕竟倒下的是一头大公象,光凭活动区域很难判断它是哪个家族的兄弟、儿子,又是哪个家族的父亲,在场的非洲象们只能寄希望于海浪般扩散的哀歌能够最终传达到正确的那颗心里。
当它们走远之后,卡拉才缓慢上前,用象鼻隔空描摹死难者头颅的轮廓,联想到大象之间介绍彼此的嗅闻动作,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迟到的、一生一次的正式碰面,其背后蕴藏着的沉重意义使得这位年岁最长的族长都垂下了眼帘。
在卡拉身后,其他母象模仿着它的动作,而年纪较轻的小象们则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不知道是该上前直面死亡,还是该躲在母亲的尾巴底下。
安澜被莱娅和埃托奥夹在中间,拜这个站位所赐,她的身体两侧都在因为两头小象的剧烈心跳而不断震动,让人简直怀疑它们会不会像受了惊吓的山羊那样翻倒在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用现在已经长度惊人的鼻子紧紧抓住莱娅的身体,把它死死地按在了远离死难者的地方,生怕它忽然冲进象群深处,既打搅了这无声的祭奠,又把自己暴露在可能存在、会影响新生儿身体健康的某些细菌里。
莱娅只是轻微地扭了扭就习惯性地放弃了行动。
她们两个现在几乎形影不离——
莱斯特不仅有着和母亲阿涅克亚类似的大眼睛,也有着和它一脉相承的温柔,它迅速克服了过激护崽情绪,不再阻止其他小象的接近,而目的性很强、本身也喜欢幼崽的安澜自然进度最快。
说实话:成为孩子王太容易了。
以埃托奥、多纳特为代表的年长小象早都习惯了家族成员把安澜的需求放在首位,如果有想去探索的东西,它们总是央求她从长辈那里得到;
而莱娅……作为一个新生儿,而且还是阿涅克亚一脉的新生儿,简直是一本摊开的书,安澜可以从半公里外辨认出引起它好奇心的东西,并率先采取行动,混淆她们在长辈那里的响应等级。同时当好一个心意相通的最佳玩伴。
安澜就像一个体型不够、力量不足、年龄不到的看护员,用心地照料着这颗成长中的小树苗,告诉它该怎样偷偷接近荷叶上孵蛋中的雄性水雉,又该怎样挑选味道最不刺鼻的草叶。
从卡拉到阿涅克亚再到阿达尼亚,所有成年母象都觉得孩子们之间的互动十分有趣——阿达尼亚甚至愿意耐着性子给女儿讲解两种带刺植物之间的区别,就为了看她有样学样教导莱娅时因为新生儿太笨被气得倒仰跳脚的模样。
较为年轻的看护员们则加大了活动的范围。
当卡拉家族完成哀悼,开始朝着河湾折返时,它们保持的就是这种较为分散的阵型,二十多头大象最前和最后的个体隔着将近五、六百米。
通常情况下,这种阵型能够让它们更早发现潜伏在草丛里或树枝上的掠食者,并给它们更多调整队形、驱逐威胁的空间——但这一次,活跃在象群附近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掠食者。
危险是在进入雨季第五周发生的。
那天上午,安澜带着她的“小分队”在一棵大树底下捡掉落的果实吃。
树林里长着许多结果子的树,卡拉在带队深入之前意思意思地为孩子们摇了一会儿树干,知道它们与其说是饿了想吃东西,还不如说是想拿那点果子丢来丢去砸同伴玩,但它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只猴子加入了这场游戏,并轻而易举地对小象们造成了真·降维打击。
野果无比精准地从树上飞了下来。
早就和猴子们打过交道的年长小象赶忙躲进树丛里,而可怜的莱娅则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在原地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哪怕脑袋被砸得咚咚响,都没意识到攻击是从上方来的,一心想着把隐了身的袭击者从地里刨出来,结果因为半个身体压得太低,扑通一声栽了个狗啃泥。
作为阿姨,安澜先是非常不道德地笑了半晌,然后就打算摇人过来给自家笨小孩出出气。
正当她开始思考是摇母亲阿达尼亚过来出馊主意还是摇阿伦西亚过来一劳永逸的时候,忽然,一种伴随了她无数个世界的警报感在脑袋后方绷紧,与此同时,一记震响轰然炸开,撕裂空气,像有人在极近、极近的距离挥了一鞭一样,直直地抽进了她的耳中。
那绝对不是自然能够形成的声响——
没有一种动物可以制造出这样机械、这样震耳欲聋、又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砰!”
远远地,大地开始摇晃。
“砰!”
树上的猴子尖叫一声,片刻功夫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砰!”
安澜倏然抬头。
穿过树冠与树冠的间隙,她瞪大眼睛,看到了一群奋力拍动翅膀起飞、好像全部生命都悬于此的惊鸟。
赛思科在装填子弹时说。
在奥卡万戈这个鬼地方,坐直升机十几分钟可以解决的问题,走陆路却要花好几个钟头去各片水域和岛屿绕行。昨天他们花了六个小时赶路,就为了情报上说的带着小象的长牙象群。
上线总是有稳定的情报来源。
或许是从某些想要赚外快的护林员手里漏出来的,或许是从某些想要摆脱大象存在的当地人口中漏出来的——赛思科不关心。他唯一关心的是究竟可以把多少弹药顺利地打出去。
用来猎杀非洲象的子弹很么粗,光是装填和瞄准就得花不少力气,但这些猎枪威力惊人,他曾亲眼看到一头母象被一发子弹打瘪了胸腔,如果多开几枪,或者同时开枪,就连最大的公象也会乖乖倒地。
就在赛思科摆弄枪时,马默雷纳抓起了望远镜。
远处有一片沉甸甸的状似河马的雷云,让人立刻想到某些土著部落的传说——雨不是天象,而是漫步的野兽,只有最足智多谋的人才能和它们建立联系,但所有人死后都会回归它们的怀抱。
今天……其实并不适合狩猎。
一旦降水过于猛烈,某些通路就会短暂地被雨水淹没,车辆必须通过当地人用长木棍捆成的浮桥行进,但这种交通方式对车重有严格要求,马默雷纳不认为他们能载着狩猎目标顺利离开,最后怕是还得继续绕路。要不是接了一个特别订单,这种天气倒不如待在镇上。
只能说——着急的买主总是好买主。
虽然事多,麻烦,但给得也实在是太多了。
马默雷纳又看了一会儿云,就把镜头转下来观察不远处的树林,附近应该活跃着三个象群,情报显示其中最大的一个这段时间都在林间活动,不出意外的话,稍微往前开段路就能看到……没错,半点不差,“看,就在那儿。”他说。
赛思科和齐达调转枪口。
树林边缘站着一头体格中等的非洲象。
它的耳廓上有一个缺口,鼻子底下顶着一对半人高的长牙,估计是因为皮肤有点痒,正在把脊背往树干上蹭,看起来简直像头灰色的棕熊。
马默雷纳继续往前开,继续搜索其他象群成员。他们这个团队都习惯了用猎枪而不是用毒箭解决问题,见效快,杀伤性强,隐蔽性却不佳,好在队伍里人数够多,武器也够多,只要找到今天的特殊目标就可以开始行动。
五分钟后,幸运女神冲他们露出了微笑。
大概有四头大大小小的象宝宝正站在那里,但因为树木长得比较密集,很难瞄准最合适的那一头。马默雷纳当即给另外两辆车打电话,要求三边同时发难,最好制造点麻烦把它们赶出树林。
枪声响起,狩猎开始。
地面几乎是立刻陷入了震动当中。
第一头倒在他们枪下的大象无疑是一名挑战者,不知怎么的,它在逃跑的过程中也不忘“清除威胁”,竟然直勾勾地冲着车辆奔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接近死亡。
赛思科先是冲着它的脑袋开了一枪,紧接着当胸开了一枪,看到那对仿佛闪着寒光的长牙还在持续接近,他在同伴们的嘲笑声中又连开两枪,直到猎物踉跄着栽倒,失去声息。
树林里传来了另一头大象的尖叫声。
枪声和尖叫声似乎吓破了几头小象的胆子,让它们开始朝着远离树林的方向移动,但在离开树林之前,不知又受到了什么刺激,它们竟然一转方向,又钻进了灌木丛里。
齐达不得不用力地“啧”了一声。
好在运气还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因为持续不断的枪声恐吓,另外两头母象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并迅速接近躲藏起来的小象。毫无疑问,它们之间存在直接的血缘关系,不过是等了片刻功夫,原本脱离的目标就又重新回到了视野当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其中一头母象转移。
赛思科于是做了此刻他认为最符合逻辑的事——连开三枪,放倒了那头想要保护幼崽,并因此时不时就挡住射击视野的母象。
枪响的一瞬间,马默雷纳破口大骂,他捏紧望远镜往前看,直到确认目标没有被倒下来的母象当场压死才放下心来,吐出一连串低咒的字眼。
“激动什么,这不是没压死吗。”赛思科翻了个白眼,“喏,母象倒了,这下小象怎样都跑不了了,就站在原地给你打,这总不能打不中吧?”
抓着麻醉枪的齐达啐了一口。
但就在他准备开枪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按照常理本该不愿离开母亲身边的小象却像听到了什么响动似的,开始犹犹豫豫地朝着树林小跑,仿佛要重复刚才那样躲藏的举动。
“奇了怪了。”齐达抱怨,“它是有两个妈妈还是怎么的,总往看不见的地方藏。头儿,看看大象们散开了没,不行就再开近点吧。”
话虽这么说,他到底还是开了一枪。
说实话,这一枪偏得离谱,齐达自己都皱眉,只是因为准备得宽裕,觉得就算失手还有继续开枪的机会,而且还有同伴兜底,所以才没有气得抓头发,问题在于这胡乱开的一枪好像还真打到了点什么,马默雷纳先是看到了树丛的抖动,紧接着就看到了像疯了一样冲出来的目标小象。
这回,齐达很轻易地就击中了它的体侧。
三人耐心地在车上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另外两辆车从林间出现,也确定了附近再没有什么危险,才开始整理装备下车。赛思科和齐达都还扛着枪,马默雷纳则抄起一把电锯,口中抱怨着“脏活累活”之类的话,一边因为电锯齿缝里浸透了的臭味频繁地抽着鼻子。
要处理的大象一共有五头。
这个数字距离单次最高击杀的业内记录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可能连前五十都进不去,更别说其中一头还是较为年轻、还没怎么长牙的小象。马默雷纳和手下只能物尽其用,把所有能拆走的都劈开拆走,另外三人则合力抬起了目标小象。
抬着抬着,齐达忽然想起什么,绕到灌木丛里去瞧了瞧,这一瞧,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连枪口垂到地面了都没有感应到——“不是吧,头儿,我这还玩上盲狙了。”
“盲狙?”马默雷纳在裤子上擦了擦血迹。
他走到手下边上,跟着往底下看,只见两丛灌木之间瘫着一头年纪更大些的小象,它好像还没被完全药倒,仍然保有一些意识,正在努力往远离人类的地方挪动。
“怎么办?”齐达问,“放了?杀了?”
“杀了可惜。”马默雷纳摇摇头,“这么小,牙都没长,打死也没东西。反正都麻翻了,干脆一起带走。乔,你去把另一个笼子拿来。”
“不是说只要一头?”被称为“乔”的男人惊讶道。
“你还愁多的这头卖不出去怎么的?”马默雷纳好像比他还要惊讶,“再说那头更小,就是养在母象边上都不一定能活,虽说买家非要这么点大的,万一死在路上,或者刚买走就死了,至少还有个能提出来的备用计划。”
“我猜我们只能等着瞧了。”乔于是回答。
整个团队在这道新增的命令下加班加点地动了起来,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做这些活计,因此动作很快——除了乔带来的一个年轻人。这个初次接触偷猎行当的家伙似乎被“脏活累活”吓得不轻,没几下就在车边吐得昏天暗地,脸颊红得惊人,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激动的,还是两者都有。
乔翻了个白眼,嘴里骂了几句脏话。
等他们把所有活物死物都收拾妥当,马默雷纳才给“联系人”拨出去一个电话,告知他们这里已经齐活完工,该给的钱也都打到了账上。
他在上车前最后检查了一遍两头小象的情况,尽管齐达又给了第二头小象一针,它看起来却好像还是没有完全陷入昏睡,让他狐疑地看了好几眼才甩掉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马默雷纳并不知道,这头小象是真的还有点清醒。
被灵魂力量拖着看清一切的安澜几乎把牙齿咬碎了才没有冒险抬头。
她不知道家族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打击,不知道幸存者们都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和莱娅的是什么——这个团伙如果不是傲慢,就是全然不在意货物的状态,否则根本不会把两头需要活捉的小象和刚刚从象群其他成员身上拆解下来的东西放在一起。
幸运的是,她既没有嗅到外婆的味道,也没有嗅到母亲的味道;不幸的是,就在半米开外,有两根带着血肉的长牙上毫无遮掩地散发着莱斯特的味道。
安澜在哪里都不可能认错这个气味。
她知道莱娅也绝对不会。
可怜的小家伙中了一针,到现在还处于昏睡状态,而且可能会昏睡很长时间。但它并不可能一直这样睡下去,盗猎分子最终需要把它弄醒,给它喂食。等莱娅苏醒过来……只有老天知道它到底会陷入怎样的恐慌当中,而身处货厢,又被这个冰冷的铁笼阻拦,她将对此无能为力。
安澜闭了闭眼睛,在混乱中思索着对策。
车辆重重一震,旋即徐徐启动,把绝望的嗡鸣声抛在了身后。
装着大象的汽车一路颠簸地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挡板下漏进的光变得暗淡而灰白,旋即朝着更加黑沉的方向转去。雨点敲在货厢顶上,发出一声金属质地的脆响。打击音在短短半分钟时间里就变得连绵不绝,高高低低地环绕着,可以轻易扰动一头野兽的心神。
安澜静静地把脑袋贴在了笼子底部。
长梦百年,她听过雨点打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听过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噼啪声,听过雨点打在河面上的咕咚声,却没有听过这样质地的鼓点。
恍惚间能被想起的只有一段已经褪色了的回忆——瓢泼大雨冲刷着窗外的遮阳棚,即使屋子里的人急匆匆赶去拉上了玻璃窗,那鼓点仍然有余力从每一道缝隙里穿透老墙,闷闷作响。
……这不是自然界会有的声音。
而莱娅就是在这种不自然的声音里苏醒的。
密集的金属敲击音,加上熟悉的血腥味,再加上陌生的、幽暗的、震荡着的环境,还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小象顷刻间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想从笼子里撞出一条生路。
如果是成年体非洲象,就连成片的铁栅栏都会在它不可匹敌的巨力之下扭曲;但莱娅只是一头不到三个月大的小象,无论撞得再怎么用力,被摧毁的也不可能是面前这个坚固的牢笼,只有它和金属相比稍显脆弱的皮肉和骨骼。
安澜不得不想办法介入。
她先是试着推动栏杆,发现货厢里安装了足够多的滑道和搭扣,就算以两岁龄小象的力气猛推也纹丝不动,便把主意打在了自己长长的鼻子上。
象鼻……很灵活,可再灵活的象鼻也没法真的跟猫咪一样变成液体,从过于狭窄的拉杆间隙里整根穿出,当她勉强触摸到莱娅贴在笼子边上的脑袋,鼻子中段已经是钻心的疼,本来用于提高象鼻敏感度的神经每一根都在叫嚣着反噬。
莱娅哆哆嗦嗦地倚向了她的抚摸。
眼看这种安抚有效,安澜也只好祈祷鼻子不会被夹伤,维持住了高难度的倾斜站姿,但她同时也分心关注着汽车前方的动静,希望能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盗猎分子的动向。
汽车顶着暴雨前行,可能是因为大水封路,速度在逐渐变慢,转弯的次数在逐渐增加,到最后,干脆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旋即关上,车身随着这个动作轻微摇晃。
有什么人念叨着“麻烦”之类的话,在雨点的敲击中不甚分明,沉沉的光随着货厢厢门的开启流淌进来,照亮了货厢后段的情形,也照亮了一个将会被安澜永远记住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土黄色夹克的男人,皮肤黝黑,蓄着络腮胡,左眼皮有些无力,两个眼睛因此看着不是一样大小。他先是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爬上货厢,腋下夹着手电,左手抓着个脏兮兮的塑料瓶,里面的白色液体不断摇晃,但就算是奶腥味都压不住奶嘴上驳杂的属于同类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个团伙不是第一次捕捉小象。
安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穿夹克的男人瞥了一眼两头小象的古怪造型,本来打算往笼子中间走的脚步一顿,绕向了笼子的侧面,显然对两岁非洲象的力气有所忌惮,不愿意进入象鼻的袭击范围。
可笑的是,安澜本来也没打算袭击这个男人——尽管心里恨不得把他劈成两半,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是让莱娅接受投喂——但看到他这样的行为,她至少得出了这伙人惜命如金的结论。
事实也的确如此。
五分钟后,穿夹克的男人离开或货厢,又喊来一个同伙,才敢靠近她的笼子,在整个投喂的过程中还都抓着武器。估计是担心药物过量,他们没有携带麻醉枪,而是换了电击枪。
雨声震耳欲聋,胃袋里摇晃着奶液,药物还有些残存影响,在两个人类离开后,安澜很快就变得有些意识朦胧,眼睛也在缓缓地闭上,连汽车什么时候又再次发动起来都不知道。
再次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汽车似乎是开过了某个关卡,外面有急促的交谈声,有严厉的质问声,还有手掌拍打货厢侧面的“咚咚”声,但不管怎样盘问,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真正打开厢门,让安澜因为激动被提到喉咙口的心又沉沉地坠回了肚子里。
他们到底花了多少钱去打点?
被打点通的关系到底牵扯有多深?
不管怎样思索,最后都会得出一个让人嘴巴发苦的结论,而这个结论都不必是什么猜想,光是安澜在第二天看到的一切就可以提供有力证明。
盗猎分子抵达的是一个用于仓储的平房。
关着两头小象的铁笼被从车上推下,让安澜在离开家乡后第一次看到了天空,但她完全没有因为看到外面的风景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而有什么轻快的情绪,因为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就已经像有毒有害气体一样,要让她窒息了——
极其庞杂、灰尘扑扑、隐约带点腐臭的气味。
它从平房的每一道缝隙里溢出,将屋舍外围浸泡成森冷恐怖的海洋,几乎没有可能去辨别里头究竟堆放过又还堆放着多少个同类的遗骸,是不是堆满了每一个隔间,是不是从地面堆到了天花板……只是一个照面,安澜就被摁在了海底。
就在她挣扎着呼吸的时候,盗猎分子已经把这一次收获的象牙从货厢里卸了下来,而这个场景本身甚至比这恐怖的气味还要让人头晕眼花。
在日光下看到家族的损失是一种让人麻木的体验,安澜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但她知道: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那挂着泥土、碎肉和干涸血迹的森白长牙都会徘徊在她最深的噩梦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