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归去年,今年的归今年。
不允许使用杀伤性工具,不允许喷洒过于强效的农药,也没有了会导致失足的坑洞,甚至没听到过掠食者的战吼声,还有什么能把大象杀死?总不见得是有巫医在隔空下咒吧?
有什么能让一头非洲象瞬间门倒地呢?
同一时刻,安澜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天清晨象群原本是要在小河湾进食的,可在启程之前,年长的母象们似乎接收到了什么来自远方的讯息,目的性很强地走到了这片村落里。面对这样一群陆地巨兽,建设在村落外围的木篱笆根本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被轻松地推倒、踩瘪,儿童积木一样散得七零八落。
安澜本能地觉得不妥,但无论是卡拉家族还是更早到来的同类都没把人类村镇那迥异于草原沼泽的陌生环境放在心上,就连年纪较小的多纳特走到玉米田里都跟回家一样。
或许……这就是附近大象的生活习惯?
在过去很多个世界里,安澜曾经接受过人类的救护,有时还主动到人类世界里寻找过食物,但她从未参与过这种破坏性的入侵,用“不安”都无法形容这个瞬间门她的心情。
不安,是为了田地的迅速损毁。
不安,更是为了人类可以被预见的反应。
因为洪水刚刚经过,部分植物还需要时间门生长,所以可供选择的范围没有那么大,这是事实,但湿地里其实并不缺东西吃,象群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作物更诱人、也更方便获取而已。
安澜在来的路上都没意识到终点站竟然是一座村落,现在问题已经出现,她只能努力思考该怎样把长辈们引走,关键是得先想个办法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已经开始分散觅食的非洲象们可不会轻易全体集合在一起。
假装陷入了麻烦?
还是假装遭到了袭击?
大象不是笨蛋,如果毫无征兆,它们在一番检查之后就会离开,完全达不到目的。如果要采用这种方法,就必须找到一个切实存在的危险源。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合。
就在安澜开始观察环境、想找个地方碰瓷的时候,不远处的田地里忽然传来一连串高声吼叫,撕心裂肺,恐怖异常,仿佛有人在耳边用指甲刮擦黑板一样,顷刻间门就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那之后,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毫无疑问,象群正在朝异动发生的地方靠拢。
认为这时还是和家人在一起最安全,安澜也跟着往大象汇聚的地方跑去,因为玉米田里视线不佳,她有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应对什么,等跑到田地边缘,视野骤然开阔,随之而来的景象便带着极大的冲击力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引起异动的是一头母象。
准确而言,是一头已经死去了的母象。
它浑身僵硬地倒毙在离她约有十几米远的田地里,眼睛没有合拢,嘴巴也半开着,尾巴还在微微抽搐,身上……挂了一根折断的电线。
顺着这根电线寻找,可以看到更远处一根被推歪的电线杆,因为杆体剧情倾斜,顶端一侧的线路被完全拉断,有的电线垂坠挂地,有的电线扭在半空,但所有电线上都在闪动着不详的火花。
现在但凡是一个具备常识的人类站在这里,都知道不能去接触已经倒地的大象,不夸张地说,甚至不能靠近电线断点接触地面的这块区域,但大象并不知道电的使用规则,出于对同类的救助本能,它们不仅在往倒伏者的方向走,还在争相伸出长鼻,希望能把它搀扶起来。
这一举动绝对只有白白送命的结局!
要不是被撞了一下,安澜都要尖叫出声了。
可当她回头看到是谁撞了自己时,立刻就觉得还不如尖叫几声:阿涅克亚低头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脊背,然后绕开一些继续往前走,它太善良、也太温和了,绝不能容忍有同类在跟前受伤得不到帮助,全然不知等待着它的是死神的镰刀。
……不能再等了!
安澜当机立断地趴倒在地。
她回忆了一番多纳特之前碰到蟒蛇时是怎么呼叫救援的,并成功发出了比这位表姐还要惊慌的尖叫声。阿达尼亚被女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低头来拽她。拽了好几次都没拽起来,它也慌了神,跟着大叫起来,成为了一个绝佳的扩音喇叭。
比起同类,亲眷显然更为重要。
朝着事发地靠拢的卡拉家族成员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急急忙忙地朝着家中老幺倒下的地方靠拢;离得最近的小象埃托奥还以为玩伴受了什么重伤,甚至吓得嚎哭起来,把阿涅克亚惊得迅速回头,恨不得立刻飞到儿子身边。
短短半分钟,这块区域就被围得密不透风。
安澜在心里抱歉地叹了口气。
假如第一时间门采取措施,那些遭到电击的大象未尝不能得救,可是一来现场太过混乱,她的力量又稍显不足,没有万全把握;二来阿涅克亚和夏娅已经走得太近,随时就可能发生意外;三来……作为一头巨兽,她也实在不应当在人类聚居地里展现出什么处理带电物品的能力。
的确,为了保护动物,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都禁止公民在看护田地时使用致命电网,但不可否认的是,非致命电网直到今天都是大量保护机构用于隔断猛兽区域的首选材料。
电网和数百年前的篱笆一样,是人类对自身安全信任度的最后底线,任何野兽——任何,只要证明了自己有越过这一最后底线的能力,就会从“受保护者”转变为“待处理者”。
著名的国际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地球组织”的创始人劳伦斯·安东尼早年曾救助过一群野象,但当这群野象冲破电网束缚、逃脱保护区时,即使是从事大象保护工作多年的护林员都会发出抗议,指明这群大象对工作人员和居民的生命安全存在“极大威胁”,不应当被给予第二次机会。
世界各地的动物园也都“转移”过、“处决”过越狱的猛兽,包括不限于狮子、老虎、美洲豹、棕熊、黑猩猩和蟒蛇。
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类的安全红线被突破了。
安澜无从得知有没有村民在向这里张望,所以绝无可能冒着种种风险跑去展示自己的能力,恰恰相反,她像也触电了似的躺倒在地,一下都不肯动弹,发出一串接着一串的求救信号,只愁没有把亲近的长辈们都给急死。
从这个视角,她能看到卡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神光,半是惊惧,半是狐疑,但当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向那一头头接连倒伏的非洲象时,一种近似于“恍然”的崭新情绪便从深邃的心湖里浮起。
安澜于是明白——卡拉已经懂了。
它不一定明白“电”是什么、“电线”是什么、“电线杆”是什么,但它一定明白眼前站着一个没有形体的敌人,而这个敌人正在通过接触收割非洲象的生命,就连最强壮的大公象也无法与之匹敌。
在迁徙途中,这位老族长曾经无数次做出过正确的决定,此时此刻,凭借着经验和直觉,它再一次为整个家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卡拉发出了召集的吼叫声。
从阿梅利亚到阿达尼亚,从夏洛特到埃托奥,无一不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是这个声音指引它们找到水源、摄入食物,也是这个声音指引它们避开危险、抚育后代,第一时间门做出反应对它们来说是一种被刻入了身体的本能。
好像有一阵风卷走了所有惊惶,刚才还混乱不已的卡拉家族一下子就镇定下来,找到了主心骨,围着安澜的成年母象慢慢散开,好让族长进来照看小象,只有护女心切的阿达尼亚还在召集,牵引的力量越来越大,险些把女儿拔得悬空起来。
要不是目的已经达到,安澜估计还得烦恼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躺平才能让人信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怕尾巴被母亲拔掉,一碰到卡拉的鼻子就“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假装看不到外婆先是惊讶、再是思索、接着转为了然的视线。
……老族长不愧是老族长。
埃托奥和多纳特就完全没注意到自家玩伴前一秒钟还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下一秒钟又医学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只顾着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刚才没挤进圈的阿梅利亚也没抓到看近景的机会,只是常规地和她做了个安慰的搭搭;阿涅克亚则是关心则乱,惊魂未定地施展着“爱抚魔咒”。
只有严肃的阿伦西亚没被糊弄过去,但就算是它也想不到安澜的真实打算,只以为孩子年幼无知、喜欢玩闹、热衷模仿、全然看不懂死亡的意义,于是警告性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这回安澜就尖叫得情真意切多了。
卡拉深深地看了外孙女一眼,就指挥家族成员穿过玉米地,朝着来时的路折返。本来就被拆掉一半的篱笆成了母象们发泄悲伤情绪的出口,剩下的一半也没能挺立着见到太阳升起。
可以想见的是:至少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门内,象群不会再来附近造访,光这个事实本身就够安澜脑门上的轻微疼痛消隐无踪。
人类世界的食物对动物来说总是过于唾手可得。
农田就像餐桌,把自然界难寻的美味装点摆盘,吸引着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的访客。可大象不是鸟儿,也不是猫咪,大象……就是大象。
一次转身就可以推倒人类的屋舍,一次抬头就可以掀翻人类的汽车,一次踩踏就可以粉碎人类的家庭,但也会被孩童抛下的一枚鞭炮撕开面颊,会被洒入农田的一瓶杀虫剂就摧毁肠胃,会被挂断的一根电线夺走生命。
当彼此都能轻易伤害对方时,最好的交往状态就是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乃至互相敬畏;假如无法掌握其中的尺度,还不如暂时就此保持距离。
而安澜会竭尽全力确保这一点的实现。
这天夜里,安澜听到了一支悲伤的歌。
嗡鸣声自遥远的地方而来,潮水般涌动,每流经一个象群,就会多增添一层同情和哀思的重量,当它最终经过小河湾时,风不能承载,大地也无法撑持,只能在这噙着眼泪的叹息里震颤。
在过去数百个日夜的时间里,安澜从未得以窥见过这属于非洲象的最瑰丽也最神秘的一面——卡拉和成年母象们从象歌中解读信息、得到启迪、分享数公里外另一个家族的喜怒哀乐,而她只能根据长辈们的反应来揣测其中的内涵。
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就好像某条封闭的路被悄然打开,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转瞬间就变成了可以使胸腔共振的强音,也幸亏这段时间“大象频道”播放的“节目”殊为单一,统统都是伤怀和慰问的话语,才不至于让安澜被信息海啸打得晕头转向。
和往常一样,卡拉第一个意识到了幼崽的成长。
年长母象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过来,它先是低头打量了安澜一会儿,随后便从阿达尼亚身边把她牵了出去,象鼻勾着象鼻,耳廓触碰腿弯,庞大和幼小的身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贴着外婆的身体,安澜继续凝神聆听。
明明嗡鸣声不是用鼻子发出、也不是由鼻子接收的,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外婆的看见,听到了外婆的听见,仿佛这技巧不是通过锻炼获取,而是通过领悟触发,是埋藏在血脉深处到了岁数就可以激活的识得。
但是很快,这种玄妙的感觉就消失无踪。
卡拉放下卷起的象鼻,不再歌唱,其余母象也回到了日常的行程当中,准备在河湾里找个舒服的地方安眠。见孩子还不肯走,老母象先是吼了两声,旋即半是好笑半是慈爱地推了推她的脊背,催促她回到母亲身边。
说实话……安澜一点睡意都没有。
哪个头回看到动画片的小孩又会乖乖睡觉呢?
“大象频道”对她来说是一个无比新奇的领域,因为彼此之前语言体系的接近,甚至比深海中鲸通过鲸歌传达的“新闻报道”还要富有娱乐性,她只恨不能立马成为这个电台的忠实用户。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安澜就拽着睡不醒的埃托奥和多纳特跑到纸莎草丛里,偷偷问两个小伙伴要“接入大象频道”的经验。
结果令人神伤:
三岁龄的埃托奥和四岁龄的多纳特也只不过是听懂点诸如“有吃的”和“危险”之类的话,轮到自己发消息时就是些没有具体指向的“情绪文字”,顶多让长辈们知道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害怕。
两头小象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教学”了半天,没一个讲得明白不说,还差点把小妹妹带进沟里去,于是它们本着“太难做的事还不如放弃”这一象生哲学,立刻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三只正在为一坨粪球打架的蜣螂身上。
安澜:“……”
这个不知“卷”为何物的世界!
最可恶的是,埃托奥给蜣螂当完“裁判”还试图贴过来和她搭搭,安澜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最终把自己的表哥一屁股挤进了河里。
事实证明: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大人”。
都说祖母象和祖母鲸一样,是一个家族最重要的财富,现年六十多岁的卡拉则是财富中的财富,光是它囤积在记忆长河里的经验和故事,稍微分出来一丁点,都够养活好几个保护区工作人员救助放归的“重组家庭”。
安澜半点羞耻心都没有地再一次化身成了外婆的小尾巴,除了吃饭、喝水、睡觉,整天就是围着老母象转,时不时还去阿涅克亚那里碰碰运气。几天过去,长辈们到底舍不得孩子难过,不得不正视她了对学习一门新技能的渴望。
卡拉再一次牵着她走在了风吹拂过的草径上。
聆听——这是外婆教给她的第一个经验。
比较——正合适外婆教给她的第二个经验。
大地是非洲象的母亲,白鹭鸟是非洲象的朋友,而风则是非洲象的信使。从出生到死亡,这位伴信使总不缺席,它将最微弱的信息传出,又将最遥远的回复送达,但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它也会惫懒,也会调皮,屡屡增添扭曲的话语。当风无法成为被信任时,就该转向大地。
卡拉要求安澜把听到的所有嗡鸣声都记录下来,并慢慢学习这些声音的含义,至于那些不能用吼叫声和肢体语言解释的情景,也不必着急,记住它们的特点,将来总会派上用场。
起初她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这样说,但很快就在自己所处的象群中找到了答案——尽管不同家族有着不同家族的境遇,但大象的一生太长,长到总会有些共通的快乐和忧伤。
安澜在旱季末尾读懂了大象的“育儿电台”。
从风中传来的小声嗡鸣和阿达尼亚在她睡前轻声哼唱的歌谣有着相同的节拍,就像大猫在懒洋洋地打呼噜,带着一种绝非隐秘的、光明正大的喜爱之情。每每听到这种低语声时,她总是幻视一头注视着幼崽的母象——或许过去母亲每日也是这样哄她入睡的,只是那时她还没有发育完全,听不到飘在风中的歌。
安澜在这年雨季读懂了大象的“爱情电台”。
从风中传来的震动与莱斯特和大公象重逢时近乎温柔的互动一致,那是一个非常轻柔的嗡嗡声,但其中又夹杂着几声的热烈的、怀旧的长鸣,当这些声音刮拂过身体时,总带来一种奇怪的痒意,好像有一根羽毛慢慢靠近,在心上轻轻地抖了一下,然后长久地停驻在了那里。
大象的歌声……更像是一种感觉。
就像在金雕世界里学习飞行时那样——如果过分在意幅度和频率,反而会找不到任何诀窍,两只翅膀各挥各的,半天过去还在地上翻滚。她不能逐字逐句地去解读象歌,因为象歌并不是文字,而是应当屏却杂念去体会、去共鸣的场景。
弄明白了这一点,安澜的进度越发一日千里。
第二年旱季,当卡拉家族再度回到奥卡万戈三角洲时,她已经有能力听懂小半数歌声,也能通过嗡鸣和其他象群的孩子们隔空“交网友”了。
”网“上不乏一些有趣的家伙。
一头年轻母象诚挚邀请安澜去湿地深处观看它刚刚养到的“宠物”——它们家族刚刚采食完半个池塘的荷叶根茎,没想到在某块荷叶上发现了一窝水雉蛋,母亲本来没把蛋放在心上,看到孩子们喜欢,就绕了过去。正在孵蛋的雄水雉很“感激“,在蛋孵出来之后也欢迎大象们靠近。
安澜欣然应约,高兴地去,高兴地回来,并决定向网友隐瞒那只雄水雉并不是在欢迎而是在疯狂骂一些鸟类通用脏话的事实。
当然,”网“上也有“讨人厌”的家伙。
某次另外一头小象宣称河湾对面有很有意思的东西,安澜转达之后,埃托奥就央求阿涅克亚带着它出去玩,涉水到了对岸,有趣的东西没看着,反倒差点被狒狒群拿果子砸了满头包。
最后还是一只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巨型猛雕拯救了小象们的头毛——面对这全非洲最大的猛禽,即使是正在为交配权战斗的公狒狒都不敢托大,更别说瑟瑟发抖的小狒狒了。
埃托奥被这位网友伤透了心。
可怜的小公象回到小河湾时还有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差点把闻声而来的姐姐莱斯特吓得举起鼻子,阿涅克亚安慰了两个孩子好一会儿才把它们都稳住,倒是阿达尼亚在边上笑个不停。
安澜的母亲,非常符合它象设地,给埃托奥出了一个主意,并且还背着卡拉和三个姐姐给小公灌输了一通该怎么通过嗡鸣声和邻居对线的道理。
于是那天中午整个“大象频道”里都是两窝小象隔空骂架的声音,随后是成年母象们呵斥孩子们的声音,最后是老年母象出来后某些小象挨打时嚎哭的声音,而阿达尼亚就懒洋洋地站在一棵无花果树底下乘凉,缓慢地扇着耳朵,把耳朵扇成了安澜某年从海底往上看时见到过的蝠鲼的胸鳍。
自从开始学习象之歌,“幸运”对她来说就变得更容易了——
大象电台说有熟悉的直立行走的动物坐在声音很大、体型也不小的四脚动物身上出现,她就知道是护林员在附近;大象电台说有会无差别袭击的、嘴巴很大的地底动物出现,她就知道是有盗猎者或者土著居民在沼泽地里安装了夹子;大象电台说有成员莫名其妙摔倒,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站起,她就知道是医疗队在发挥作用。
凭借这一崭新的技能,她在雨季来临之前成功诱导家族得到了一次救助,使不慎弄伤后腿的小象詹娅摆脱了成为长短腿的悲惨命运。
在那之后,几乎所有成年非洲象都对她偶尔想要的到处乱跑的“闹脾气”行为变得纵容了起来。
安澜于是抓紧机遇,和更大一些的小象们成为了朋友,整日发挥自己“老幺”的特权,整日央求长辈带着它们到处嬉戏,差不多混成了家里的“孩子王”。
她知道自己能作为象群最核心焦点存在的日子就只有这么多——
还有一个月,莱斯特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莱娅诞生于一个寂静的午后。
那天阳光不太猛烈,阿达尼亚就带着安澜在距离小河湾不远的灌木丛里捡小树枝玩,正好锻炼锻炼小象对鼻子的掌控能力。才玩了不到半小时,河边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吼叫声。
等母女两个走回河边时,就看到一大群母象心急火燎地围着莱斯特转圈,又因为怕挤得太厉害让它无法呼吸,没有一头敢走得太近,倒显得这场面有几分滑稽。
唯一一个无视了“社交距离”的是阿涅克亚,它几乎和莱斯特贴着站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低头查看一番,随后引导女儿跟着往前走或者停下脚步,似乎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怎样提供帮助。
大象……真是聪明的动物。
端看莱斯特在疼得直打哆嗦的时候都不忘记和母亲保持沟通,信任并践行它给出的一切建议,就能知道这种智慧和代代相传的生存经验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多么坚实的后盾。
有了阿涅克亚的帮助,莱斯特最终十分顺利地把一头小母象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刚出生的小象有点皱巴,四条腿还不怎么能用上力气,只能在地上划船。看它半天起不来,新手妈妈莱斯特抬起一条前腿,一会儿把它往左侧翻翻,一会儿又往右侧翻翻,想给它找个借力点,最后还是做了外婆的阿涅克亚看不下去这种摊煎饼行为,伸出象鼻捞了外孙女一把。
新生儿站稳以后,熟悉气味的时刻就到了。
几乎所有大象都在朝同一个方向靠拢,平时比较活泼的某几个更是冲得飞快。阿达尼亚对别人家的崽子不是很感兴趣,但也不想违反象群的迎新传统,就略为敷衍地走了一趟。安澜抓住这个机会凑近核心圈,在被护崽的莱斯特推开之前,成功地用鼻子搭了搭小象柔软的鼻尖。
那是一股……非常陌生的感觉。
刚出生不久的小象闻起来全然是一副血腥气和胎粪混合的糟糕气味,对掠食者来说是极佳的诱捕器,对她而言就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体验了。可在那糟糕的气味之下,她似乎感知到了而不是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微弱的心跳,仿佛雪天里被人捧在手心的羽毛蓬松的小鸟。
从这一天起,莱娅成了整个家族的宠儿。
成年母象们自然而然地把“工作重心”放到了老幺身上,这倒不是说它们就彻底放松了对其他小象的保护,但响应优先级的改变毫无疑问。
虽然难免有一点落差感,可安澜对“失宠”这件事早有准备,并不多么难受,反而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自己做老幺的时候还没什么深刻体会,现在换了别人做,一下子就可以理解象群为什么要把半数以上精力都花在最小的成员身上了——它离夭折好像真的只差一口气的功夫。
第一次危机发生在莱娅出生后仅仅半个小时。
大象分娩的血腥味吸引了附近狮群的注意力,还没等小家伙能流利地跑跳,母狮首领就带着一大群狮子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草坡上,鼻翼张合,眼睛死死地盯着下方。因为在场的成年非洲象太多,它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可这种对峙终究是有极限的。
约莫五分钟之后,母狮首领带队做了一次包围。
安澜甚至都不用仔细查看队形,光听声音就知道狮子们做的只是佯攻——新生儿对任何掠食者来说都是一顿便宜美餐,只要能让象群乱起来,不管是散开跑动还是统统挤到一起,就很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这顿美餐拿下,根本没必要真的和这些陆地巨兽硬碰硬。
这一招数差点就起效了,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族长卡拉一看象群有一股脑朝着小象所在方位拥挤的迹象,便大声咆哮,喝住了几头热血上脑的母象,又命令阿伦西亚和家里几头年轻公象上去“给狮子一点颜色看看”,这才让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莱娅逃过了被踩伤的命运。
第一次危机之后,整个象群都警醒了起来,可即使如此,也没有一头大象能提前预知并避开几天后发生的第二次危机。
那天清晨,卡拉带着家族成员走到沼泽地喝水。
因为安澜小时候“贡献”的一些危险场面,长辈们对怎样避免小象陷入泥潭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从一开始就把莱娅挡在湿地外头,又自觉地分成两拨轮流进入觅食。
安澜和阿达尼亚被分在第一拨里。
母女两个刚刚深入浅水道,安澜都还没成功把第一撮水草从泥地里拔起来,岸上就传来了妹妹的哭声,紧接着就有一个体型不小的东西朝着清凉的水域奔来,一边跑一边还在嚎。
她震惊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是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虫潮”,蜉蝣、蜻蛉和不知名的小虫像被风吹起的柳絮一样在空中洋洋洒洒。莱娅不是被吓到了就是被咬到了,因此才急吼吼地想要冲进河里,莱斯特和其他看护员在后面拼命拦都拦不住。
怕什么来什么——
小象在浅水区冲了两步,硬是冲出了被长辈们开出来的水道,冲进了杂草比较密集的区域,然后就像磁带忽然卡了带似的,以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定在了原地,惊恐万状地来回扑腾。
外婆和姨妈们教过小象陷进泥地要怎么办,可没教过小象被水草缠住要怎么办,作为看护员的年轻母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心翼翼地去扒拉,结果扒拉了老半天,水草是都被拔起来了,缠也缠得更结实了,只能捏着鼻子呼叫外援。
这天最后还是阿涅克亚、阿梅利亚和卡拉拯救了世界——两头做外婆的母象配合默契,一个用前腿把小象用力托出水面,另一个控制住了它的剧烈活动,以免它在挣扎中把自己弄得头朝下脚朝天,倒栽葱淹死在河里;老族长卡拉最后赶到,用那灵巧到不可思议的鼻子解开了水草七扭八扭团成的环扣。
当这一大团水草脱落时,安澜凑近去瞧了瞧,发现莱娅的后腿上都已经出现了细细密密的勒痕,少部分地方甚至有些破皮露肉的迹象,一看就是看护员们蛮力拉扯造成的杰作。
连着两次危机都是来自外部,难免让负有看护责任的母象们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防范外部风险上,忽略了来自家族内部的危险。
在这种情形下,第三次危机发生了。
莱娅出生后的第三周周末,安澜正和两个小伙伴在水里找鸟蛋玩,忽然听到岸上发生了某种争执,参与这场冲突的其中一方是怒目圆睁的莱斯特,另一方则是几头年轻的公象。
卡拉家族里活跃着的十岁以上的年轻公象只有四头,平时都站得离核心区域很远,一般也不会走到母象和小象扎堆的地方来争抢食物——前提是食源地不在水源地边上,它们也没有受到信息素的影响。
当天,这两个条件显然都是未达成的。
即使站在安澜这个距离,也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头年轻公象在“流眼泪”——那是眼睛后方的腺体分泌液体形成的某种状态,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像是眼泪流错了地方。这头公象估计是要发情了,心情不太美妙,在经过莱斯特边上时竟然十分冒失地冲着小象追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