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里德带来了一个特别的礼物,是一些订阅者以阿米尼芙女王为原型设计制作的毛绒玩具,但他害怕鬣狗因为好奇把玩具撕碎吞进去,又担心它们玩得太兴奋,不小心伤到人,于是只是拿出来展示了一下,唠家常般地碎碎念了半晌。
恕加对玩具不感兴趣,但阿米尼芙转过了大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很认真地评估,约莫三分钟后,它探头过来,用鼻子碰了碰玩偶,然后龇出牙刀——
“等等!不能咬!”
里德眼疾手快地把玩具塞回了衣兜里。
也就是跟这对鬣狗相识了许多年他才敢做这种大动作,要是换了幸运星,他估计只能放任对方好奇地咬两口;要是换了尼娅娜……要是换了尼娅娜,从一开始就没有近距离友好接触的这回事。
见玩具被收走,鬣狗女王不满地低吼了一声,正待继续凑过来观察,忽然,它像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朝着河边其他鬣狗所在的方向看去,而一旁原本侧躺着的恕加也猛地坐了起来——
里德条件反射般地抄起了相机。
就在他把手按在快门上的那个瞬间,河边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冲突,事实上,那可能是他近两年跟踪南部氏族所见到的最为激烈的,但也是结束得最快的一场冲突。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玛姬图带着联盟成员和没有帕莫嘉的帕莫嘉联盟扭打在了一起:说起来有些拗口,但场中的情况就是王室小团体在宣泄怒火,小落叶、金卷云等三角联盟后裔在积极应战,而帕莫嘉站在一旁,全然被挤出了中心。
帕莫嘉联盟从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帕维卡联盟,甚至也超过了王室小团体,可在战斗经验上却与后者有着相当的差距,因此这场冲突很快就从一方试图压倒一方的情绪转为了意志较量的情形。
谨慎的里德趁着这个对峙时间回到了车上。
可还没等他关上车门,后方又是一阵咆哮声响。
这一回加入冲突中的是一直不表态站队的断尾联盟,奇怪的是,小断尾在介入之前似乎还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两眼,而被打量的女王则仍然眯着眼睛,丝毫看不出半点紧张的模样。
断尾联盟加入后,王室小团体如虎添翼。
玛姬图在一次前扑中非常巧妙地把小落叶撞翻在地,旋即居高临下撕扯住它的耳朵,牙刀深深刺入,摆明了是想在对方脑袋上开个血洞。
小落叶虽然拼命挣扎,也架不住那么多壮年雌兽在边上压制着它,最后不得不咽下这失败的苦果,低了头,服了软,发出了讨饶的哀叫声。
听到这哀护声,玛姬图微微停顿,但仍然狠咬下去,给小落叶留下了几个估计会相伴一生的钉痕。旋即,它站直身体,用力呼吸,勉强平复心绪,回头对上了小断尾的目光。
这两只雌兽的关系一直比较生硬。
说不好吧,这么多年来的确有过许多次成功的合作;说好吧,在不合作时,它们所带领的联盟就像两条平行线,在狩猎场合、玩耍场合和交配、带崽场合都没有太大的交集。
但如今,权力会把它们凑到一起。
玛姬图从小落叶身上离开,带着满嘴的血污向助战者走去,并率先做出了友好的社交动作。而小断尾不仅没有流露出一点惊异之情,只是再次扭头回望,旋即就毫不犹豫地、得体地回应了它的社交信号,仿佛对这种情况早有所料似的。
在里德的注视当中,鬣狗女王悠悠地站了起来。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观察着战场的近臣们,也正是南部氏族的主战力们,此刻倒似被一个无声的信号惊动,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日常轨迹当中。狐狸在离开时还咧着嘴,尽管那是在呼吸,但从外表看起来,却的的确确像是个了然的微笑。
就在这天之后,里德撇开了自己的忧虑。
他的担心全无必要——
南部氏族显然还被牢牢掌控在女王的手中。
这年雨季,河湾成为了继承者的舞台。
壮壮带着正因顺风顺水而斗志昂扬的部下在迁徙的猎物群中杀了无数个对穿,但凡是被狩猎队看上的目标,鲜少有能活着下水又活着上岸的。
对群居掠食者而言,提供食物就意味着威望。
帕氏姐妹已然臣服,小落叶被揍得大气都不敢出,小断尾带着联盟倒向了女王选择的王储,短期内,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有势力敢于和王室小团体叫板,而壮壮也很清楚这一点,趁着带领狩猎的大好机会到处收拢零散高层、中层和底层成员,给自己日益牢固的地位添砖加瓦。
很快,权力造成的影响就浮现了出来。
它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坚决,敢于在众多年长雌兽面对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一次,每只斑鬣狗都在聆听着它的见解,无论正确或是错误,而不再像许多年前那样报以轻视的目光。
它变得更加主动,更加严厉,过去当有成员在狩猎中犯错、在巢区肆意袭击幼崽或是悖逆高位者时,总是箭标和上校先行出手,而现在,就连最容易受到冒犯的上校都无法做出那样及时的、果决的、乃至是激烈的反应。
它的目光不再长久地流连在遥远的东方,而是更多地徘徊在氏族当中,定格在那些足以左右政局风向的联盟身上,没有一天,它不在分析它们的政治立场,没有一天,它不在依据这些判断调整自己积极的或是消极的社交态度。
越来越多氏族成员开始朝着崭新的核心聚拢。
已经不算年轻的王储在这权力的浸染中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它壮志踌躇,意气风发,再跑过河湾时竟也有了几分希波当年的模样。
在所有这些事发生时,作为女王的安澜都只是沉静地观望着,并不对明显雀跃起来的妹妹说任何扫兴的话——她清楚地明白,任何雌兽在沐浴着荣光的同时,还须得承受挥舞地位这把重剑所必然造成的裂伤。
五周后,壮壮得到了第一道荣誉的伤疤。
那是在猎物群退潮后的季节性猎场里,两头流浪雄狮袭击了正在撕扯食物的鬣狗群,并扑倒了其中一只站得最靠边的氏族成员。
受到强敌的奔袭,当时在场的所有鬣狗第一反应都是四散奔逃,可壮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迎难而上,在最短的时间里组织救援,直到大部队克服恐惧,也投入到施救的队伍当中。
第一个投入战场意味着第一个面对冲击。
流浪雄狮在它的大腿上方开了一个长长的豁口,一直到走回巢区还在不停地往下淌血,花费数周时间,那道裂伤才最终弥合成一个虬曲的绳结。
那之后半个月,第二道“伤疤”被刻了下来。
雨季末尾的一个夜晚,斑鬣狗们正在巢区休憩,远方忽然传来了同类的啸叫声。那声音是如此凄厉、尖锐,竟穿透了重重的雨帘,传达回来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它陷入了危险,它需要立刻得到氏族的救援。
安澜已经许久不在这种雨夜里外出奔跑了。
原本箭标或者小断尾会承担起职责,带着各自的联盟奔赴冲突地点,同时召集所有有余裕朝着同一方向靠拢的氏族成员,但现在南部氏族有了一个更合适的选择——理所应当地,壮壮做了救援队长,王室小团体做了急先锋。
留在巢区的安澜并没有见证事态发展的过程,她所听到的全部就是那嚎叫的狂风,倾泻的雨点,和被狂风撕成碎片的、变调了的呐喊。
雨帘把世界模糊,也同样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
后来再复盘时,没有一名氏族成员知道跳跳是在什么时候掉的队,也没有一名氏族成员能说清袭击它们的究竟是什么,只是颠三倒四地说着那带着复杂血腥气的由大地变作的“掠食者”,它吞噬了先前呼救的族人,也吞噬了奔去施以援手的族人,顷刻间就身形不在,唯有声音和气味留存。
跳跳就这样消失在了这个鬼影幢幢的雨夜里。
安澜忍着巨大的悲痛,王室小团体也承受了巨大的打击,壮壮仿佛被当头敲了一棒,再次意识到了失去是一件它永远不能阻止的事——即使戴上象征权力的宝冠,成为所有氏族成员必须仰望的对象,也无法阻止命运的嘲弄。
最糟糕的是,它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哀悼了。
橡树子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悲伤之情,在巢区整夜整夜地来回走动,不知是思念着跳跳,还是思念着早早离去的小南瓜;圆耳朵可以在太阳升起时哀嚎,纪念死去的幼妹;就连女王都能花费更长时间趴卧在树下遥望远方……唯有它不能伏首落泪,而须把头颅高高抬起,去迎接那些因为陡然减员而又兴起来的质疑决策的目光。
磨难啊磨难,世上最残忍也最高效的导师。
背上一重又一重职责,经历一次又一次失去,刻上一道又一道伤疤,当壮壮再次走到领地边界,再次面对小希波女王的时候,燃烧在它眼中的渴望和憧憬已然退去,只留下了由感同身受带来的了然,释然,肆然和坦然。
它们在晨光熹微时对视一眼,各奔东西。
次年雨季到来的时候,安澜再次放权,允许壮壮把盟臣也列入到了可以被随意差遣的队列当中。有了这些主战力,壮壮更是如虎添翼,就连箭标都得退避三舍,整个巢区里还能压得住它的也就剩下了一个女王。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它形成了自己的带队风格。
雨季中期,壮壮带队在边界线附近长期逗留,驱逐随着猎物群南下又不及时离开的入侵者,正当它以为今年来找麻烦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家伙时,橡树子忽然在西北侧发出了警告。
起初,壮壮不能理解这个警报的含义。
它刚刚才仔细检查过一遍季节性猎场,确认了方圆数里内都没有陌生同类活动的踪迹,而且从声音来看,橡树子发出警报的位置未免有些太过靠北了,甚至可能已经走到了边界的另一端。
可是当它看到警报指向的对象时,一切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橡树子的确贸然越过了边界线,也的确反过来成为了一个“入侵者”,可它正在追踪的,正在警告同伴们注意的,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密苏瑞。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换做从前,壮壮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心气做点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在当下,它感觉自己心中燃起了不会熄灭的大火,这股火焰支撑着它,支持着它,让它带队悍然进入了北部领地,一路追出两公里,直到把因为年老体衰的敌人扑翻在地。
密苏瑞当然没有料到这个举动。
事实上,没有一只斑鬣狗能料到这个举动。
在距离北部氏族巢区只有三公里的地方杀死了一名核心成员,这简直是在往每一个统治者联盟成员,尤其是女王脸上狠狠地抽耳光。
安澜听到边界响起的杂乱啸叫声时还有点茫然,等巡逻小队跑回巢区,几个较为年轻的成员还在刨接着一根挂着鲜血和碎肉的骨棒,她才意识到妹妹完成了一项什么壮举。
作为血亲,作为指引者,作为女王,安澜出面给这件事兜了底——当然不是通过示好,而是一不做二不休,挑起了一场领地战争。
那天足足有三十多辆观光车跟踪了氏族冲突,坐在车上的游客们都看到了北部女王被杀死的过程,看到了巢区被掀翻的惨状,看到了东非大草原上鬣狗氏族中黄金时代的落幕。
不仅仅是黄金时代,就连白银时代都险些因为安澜在这场袭击中光荣负伤而迎来了落地前的余晖时刻,好在斑鬣狗恢复能力强大,她在巢区休养了半个雨季,总算把身体状况捡得七七八八。
这件事的一大影响是进一步坚定了壮壮悍然出击、斩草除根的行事作风,哪怕是最微小的磕碰,也要让敌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直到它们吓得夹紧尾巴、闻风丧胆为止。
尽管这看起来有点做事做绝,同安澜自己的执政理念和氏族发展理念也并不相符,但在野兽的世界里,实力就代表着一切,强者可以讨论仁慈,讨论与邻为善,而弱者只有逆来顺受。
南部氏族毫无疑问是强大的。
挥舞着像南部氏族这样锐利的武器,绝大多数对手都不是壮壮的一合之敌,这也注定了它可以很顺利地按照心意行事,而不需要沿着安澜的脚印前行,至于终点在何处,则留待时间去验证。
面对着这样的王储,沉寂许久的帕维卡和帕莫嘉终于被外力推到了一起,开始了痛苦无比却十分必要的磨合。它们暂时无法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对方,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协力中,到底找回了一些旧日的默契。
安澜和壮壮的判断是正确的。
联起手来的帕氏姐妹在极短时间里就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随后,它们软硬皆施,收服了想要自己单飞却屡次撞得头破血流的小落叶,把原先箭标随手规划出的队伍再次拉起。
在女王的注视下,良性竞争的时代开启了。
旱季到来,旱季过去,时光流逝,新生的幼崽已经对过去的政治斗争完全失去了概念,自出生起就看着权力轴在巢区里缓慢运转,仿佛被划定了轨道的星象仪,雄性绕着雌性,低位者绕着高位者,挑战者绕着王储,王储和盟臣绕着女王,还有许多星子在远离轨道的地方稳定发光,直到岁月使它们的皮毛褪色,大地带它们步入长眠。
转眼又是一年,新生儿进入巢区的时候。
清晨,阳光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边,天空中有秃鹫在慵懒地盘旋,一只年轻母兽踏过挂着朝露的草地,抖了抖身上的皮毛,旋即扭头看向还在奋力追赶的、才出生不到十天的雌性幼崽。
这是它第一次生育,罕见地只娩下了一个孩子。
不过也正是因为幼崽只有一只,作为低位者的母兽才能稍稍松一口气——尽管氏族里不允许对幼崽的随意糟践,但它毕竟没有什么优先级,再努力都没法给后代提供像高位者那样多的食物,少张嘴巴吃饭,养大、养壮实的概率就会变高。
还不到成年鬣狗腿弯高的幼崽并不知道母亲在为什么发愁,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蹦跳着,一会儿追追草丛里起飞的昆虫,一会儿听听远处不知名鸟儿的啼鸣,直到母女俩连续越过两个小土包,早就隐隐约约可以嗅到的同类的气味忽然成倍炸开,一股脑的冲进它的鼻腔。
在它们面前展开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数不清数量的斑鬣狗活跃在这片空地里,幼崽抬眼一看,就看到了蹒跚学步的同龄者,看到了从土包上嘻哈着跑过的亚成年,看到了敢怒不敢言只能生闷气的低位母兽,也看到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显得格外有存在感的巨大雌兽。
鬣狗女王懒洋洋地趴卧在那里,看起来对发生在眼前的事都兴趣泛泛,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有时不时抖动的耳朵泄露天机,告诉氏族成员们,它还在聆听着空地上的动静。
即使女王兴致不高,氏族成员们还是在争先恐后地朝着岩石靠拢,它们使出浑身解数,谦卑地臣服,迂回地讨好,只为了博取一瞬间的青睐。
少顷,一只看起来很凶悍的雌兽站了起来。就在它起身之后不久,另一只稍微年轻一些的雌兽也站了起来,它们走近女王,走到了比任何同类都要近的地方,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不满。
当这两只雌兽低下高傲的头颅时,岩石附近的其他雌兽都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仿佛不愿意直面其中任何一位难得流露出的顺服。
幼崽驻足停留,出神地眺望了一会儿,直到走远的母兽再度折返,轻轻顶了顶它的脊背,才回过神来,跟着母亲继续往巢区深处行走。
它们走下小土坡,走过一个水塘,走到了洞穴跟前的空地上,在那里傲立着方圆数百米内唯一的一棵金合欢树,它看起来有些孤独,却不知为何长得格外郁郁葱葱,每一根枝条都在尽力伸展,为巢区里奔跑的孩子们洒下了一片宝贵的绿荫。
坐在树下的鬣狗们普遍很年轻,个个长着一身长毛,还在玩咬树枝拔河的游戏。它们的母亲坐在不远处,其中一只身上带着片落叶,另外两只则毛色偏金,仿佛飘落的雕羽,仿佛滚动的卷云。
嗅到陌生气味,这三只雌兽齐齐看来。
幼崽可以察觉到母亲在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肌肉。
奇怪的是:明明岩石边上的阵仗更加浩大,可在母女俩绕了个大圈避开金合欢树,走到距离岩石不足十米的地方时,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母亲却忽然放松了一点,好似知道在这里它是安全的,不会受到任何蛮不讲理的伤害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幼崽以为母亲会调转方向,去向女王献上自己的忠诚和问候,但它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最后也只是低声啸叫,催促幼崽继续往前走,尽快走完这最后一小段的路程。
幼崽于是奔跑起来,摇摇晃晃地绕过一只趴卧着的老年雌兽,又跌跌撞撞地跳过另一只侧躺着的成年雌兽,在途中得到了一记凶戾的低吼。
越来越多带着幼崽的母兽出现在视野当中。
它正想着该怎样从中间挤过去,后颈却忽然一紧,原来是母亲终于有些不耐烦,低下头来叼住了它松软的颈皮。这一下视角歪斜,约有那么几秒钟,它看到了来时的方向,看到了岩石边满座的高朋,看到了那些大鬣狗身上带着的只有能征善战者才能成就的累累伤疤。
恰在这时,鬣狗女王抬头向这里望了一眼。
那视线是打量的,审视的,又可以说是好奇的,但独独不是轻蔑的,最高统治者真真切切地把低位的它看在了眼里,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在母兽把它叼进洞穴之前,幼崽嗷叫了一声。
在泥土和乳汁的气味中,它会沉沉睡去,在睡梦中看到一只奔跑着的、似乎能把所有敌人都击溃的野兽,并在醒来时将这个梦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要爬到母亲温暖且柔软的腹部去,寻求在这个公共巢区里唯一稳定的热源。
它会一点一点长大,在初始地位确认中凭借快速膨胀的体型和狡猾的伎俩把同龄者压在底下,在基础社交中认识两三个能够相伴终生的盟友,在观摩狩猎中缠上一只脾气凶暴的雌性高位者。
它会渐渐崭露头角,克服出身带来的短处,战胜同期成熟的小联盟,扛住帕维卡和帕莫嘉姐妹在尽释前嫌后共同带来的压力,被新任女王和它的后裔当做必须要尽快打压的存在,并最终沥干从底层泥潭里带来的水,成为母亲最出众的子嗣,成为同盟的庇护者,成为氏族的开拓者,成为一个崭新王朝的奠基者。
有朝一日,它也会和从前那些伟大的女王一样,越过自己最好的年岁,缓慢地老去,曾经强健的肢体开始变得枯瘦,曾经锐利的爪牙开始变得圆钝,曾经密实的皮毛开始变得苍白、稀疏,就连最微弱的风雨都能穿透它们的防护。
它会疲惫地坐在大树下,看着它的孩子们,它孩子的孩子们,在空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到那时,它会想起年少时分做过的这个幻梦,想起女王的目光,想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地看到了星星,并在某个不愿再任人欺凌的夜晚暗暗发愿,希望能够触碰星河,或者降落云端。
它会怀着复杂的心绪,走到女王埋骨的风口。
在那里,总是长久地坐着一只雄兽,它看起来十分苍老,耳朵破碎,眼皮耷拉,毛发干枯,但却有着寻常雄兽无法想象的族群认可,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有着一双调皮的、温暖的圆眼睛。
它会加入到怀念旧事的小茶话会里。
它会记起女王的宽厚,记起它的仁慈,记起它的公正,记起它毫不费力就将几个政治联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强大,记起它有天兴起时坐在风口处和它讲述的一段段从记忆长河中翻找出来的片段,也记起它花费一生时间证明的真理——
强权不是给予的,而是谋取的。
而这,就是一位女王一生的故事。
非洲,一块古老的、神奇的大陆。
说起非洲的人总是讨论着那无边无际的广袤草原,讨论着可以震撼心灵的动物大迁徙,讨论着自由的、狂野的掠食者,也讨论着那些行走的巨兽——长颈鹿,犀牛,河马,以及非洲象。
非洲象是现存最大的陆生动物。
看似笨重,实则优雅;看似粗暴,实则温柔;看似是蛮荒孕育的怪兽,实则有着无与伦比的灵性智慧……在一些地方,它们被当做国家和部落的象征;在另一些地方,它们被当做神的载体;无论在任何地方,它们都是雄伟和壮丽的代名词。
对于那些想要近距离观察并研究非洲象的人而言,由五个国家共同开发的卡万戈赞比西跨境保护区是个不容错过的去处。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自然保护区之一,卡扎为野生动物提供了一片栖身乐土,超过四成非洲象在保护区里活动,而我们的故事也要从这里说起。
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微微洒出一点金光,母象卡拉从一个美梦中惊醒,晃晃耳朵,跺了跺有些酸胀的后腿,便踱去检查几只小象的状况。
今年已经六十三岁的卡拉带领着一个由三十多名成员组成的大家庭,其中绝大多数成员都是它血脉相连的子辈或者孙辈,只有极少数个体是在迁徙途中从外部收养或接纳而来。
象群昨晚睡在了一片开阔的草场上。
基于时刻保持警惕的需要,母象们习惯了站着入睡,因此一睁开眼睛就恢复了往常的灵活,倒是几只小象怎么睡都睡不饱,困得左摇右晃、东倒西歪,有“聪明”的更是恨不得把自己挂在母亲的长鼻子上,让母亲推着它们往前走。
卡拉张望了一圈,重点关注了两个捣蛋鬼,发现它们一个都没少,这才放下心来,和往常一样发出集合信号,带着族人往半公里外的水塘走。
草原已经苏醒了。
象群沉稳地从大地上走过,一路上激起无数受惊的飞虫,鸟儿们等待这个机会多时,有的悬停在半空,有的干脆落在巨兽背上牙上,一边低声啼鸣,一边拦截着长了翅膀的食物。
在这此起彼伏的歌声里,卡拉扇了扇大耳朵。
比起近在咫尺的小动物们,它更关注遥在远方的狮子和鬣狗,这些掠食者长着钉锤般的牙、弯钩般的爪,而且总是集群行动、计诈百出,对尚无自保能力的小象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数十年来,卡拉见证过太多起本可以被避免的死亡,这些惨痛教训总是被它记在心里,于是它时刻倾听,时刻观察,不愿放过一个异常之处。
因此,当数十米开外的高草丛忽然抖了一抖时,卡拉立刻停下脚步,摆出了保护的姿态——直到一大两小三只胡狼从草丛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用后腿挠挠耳朵,又跟着抖了抖皮毛。
警报解除。
老族长重新走动起来。
看到外婆又开始往前踱步,刚才还因为草里有动静而缩回母亲肚皮底下的小象们这时也放开胆子,你追我,我追你,打闹着奔跑了起来。
跑在最前方的两只小象都还很年轻,一只才两岁大,另外一只也不过三岁左右,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而勉强跟在后面的两只小象则都过了喝奶的年纪,是名副其实的“大孩子”了。
大孩子有大孩子的“尊严”,这两只小象虽然也想和弟弟妹妹一块撒欢,却不愿意打破它们在长辈们眼中“沉稳可靠”的形象,因此每走一段就要回头张望一番,只有那轻快的脚步泄漏了天机。
高草丛是开阔地和水塘之间唯一的遮挡。
附近没有掠食者,这个年纪的小象一般也不会再因为腿脚无力而在泥塘里受伤,所以几头成年母象只是慈爱地看着它们到处乱跑,并没有过去阻拦。卡拉甚至还调头往回走了一段距离。
它是去找队伍后段的年轻母象的。
当卡拉走近时,这头母象正在和金合欢树上站着的两只弯嘴犀鸟大眼瞪小眼,被它们贫嘴的叽叽呱呱气得七窍生烟,长鼻子扭得快要打结,眼看就在拽着树枝把这两只小鸟薅下来的路上了。
卡拉看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实在无奈。
这两只弯嘴犀鸟都是象群的老邻居,以往碰到了它总会多看它们几眼,心情好时还会动动鼻子打招呼,但今天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
它的小女儿阿达尼亚,也就是这头正在琢磨是该上树还是把树推到的年轻母象,已经怀孕二十三个月了,按照惯例,这漫长的孕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小象可能在任何时候降生。
新生命诞生对整个象群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卡拉甚至从自己的母亲那里继承到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有新生命诞生时,就带着族人往平时不怎么去的、路径有点繁琐的觅食场去大快朵颐一顿,找些最鲜美的藤草来吃;可是在庆祝的同时,它也必须承认,照看新生儿哪怕对整个象群而言都是一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律。
在给予的同时夺取,在施劫的同时恩赐。
对于非洲象这样成年后几乎不可匹敌的动物,自然母亲设置了无比漫长的幼年时期,以降低它们的总体成活率,在最好的年景里,卡拉都不敢保证新生儿的成活,更别说在情况不妙的当下。
今年的旱季似乎格外漫长。
象群经常活动的水塘里水位已经下降了一大截,原本卡拉进去洗澡时,水可以没过它的头顶,但是现在水却只能浸没它的腿弯,水潭总面积缩小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左右,在里面泡着的鱼类和龟类都也露出了神秘的面容。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非常危险。
水对非洲象来说无比重要,并不仅仅因为水是生命的源泉,还因为只有在有水的地方才能找到足够潮湿的泥浆,没有泥浆糊满大象的身体表面,它们就很容易因为暴晒而患上疾病,散热困难,甚至可能会因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