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埃托奥和安澜的另一个玩伴,三岁的多纳特,在土路边上翻滚玩耍,整个卡拉家族都被迫停留在了土路中央,母象们频频回头,小象们高声议论,唯有阿涅克亚在路边耐心地等待,从不催促,从不抱怨,直到孩子们尽兴为止。
当然了——在这种涉及到“玩”的事情当中,安澜的母亲阿达尼亚才不会做什么劝阻者、惩罚者、倾听者,而是会第一个响应号召,成为参与者。
安澜记得有一次工作人员开着车到附近来清点大象数目,她年轻的母亲一看有熟人过来就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热情到险些把车门从越野车上掰下来,而工作人员们显然对它的性格了如指掌,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连实习生们都没有惊慌。
……阿达尼亚可能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一头能让工作人员声嘶力竭,但不是出于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为了高呼“不行”、“不可以”、“快往后退”,和“那是轮胎不是玩具”的非洲象。
除了第二代的四头母象之外,安澜还认识了一些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家族成员。
第三代和第二代一样,也有着特定的命名规律,而第四代则完全是跟随母亲的名字得名的——举例而言,阿梅利亚最大的女儿叫做夏洛特,而夏洛特的女儿和儿子则被叫做夏娅和夏尔;阿伦西亚的女儿叫做詹妮特,而詹尼特的女儿则被命名为詹娅。
作为第三代母象,安澜会有一个独特的名字,这对她来说值得期待,因为名字总是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人类对她的看法,能够提供一份非自然的乐趣。不过至今为止她还没有被起名的迹象,因为工作人员并不经常拜访卡拉家族——
卡拉家族是一个代际完整的家族,有一位相当年长、相当有经验的族长,人类即使靠近也只用做观察记录的工作。在园区里还有相当多的失去年长成员的家族,以及本身就是由放归大象建立起来的家族,那些地方才需要额外的照看。
和人类一样,安澜也发现了家族运行的逻辑性。
卡拉引领着全族,三个姨妈保护着各自的分支,因为小妹妹阿达尼亚捉襟见肘,又会轮流带女儿们、以及女儿的女儿们过来帮忙,就像这样,组成了一个保护力度极高的群体。
安澜曾经两次成为过非洲大陆上的顶级掠食者,但即使在那些时候,她也需要防备来自狮子和其他大型动物的袭击,但这个世界不同——象群的视野范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三生以来,她第一次得以用游客的眼光丈量这片土地。
清晨,太阳只是露出一个边角,象群就苏醒了。
小公象埃托奥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多纳特和安澜,它总是热情洋溢,即使被拒绝一千次,也会继续尝试第一千零一次,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它总能迅速忘记安澜在探索象鼻用法的过程中曾经不小心“殴打”过它很多次的原因。
三只小象亲昵地贴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虎视眈眈的阿达尼亚,直奔站在一旁的姨妈阿涅克亚。后者正在给大女儿莱斯特清理背上干涸的泥巴块,还没清理多久,就从侧面被小象们顶了好几下,只能无奈地伸出象鼻来和它们搭搭。
晚些时候,象群踏上了觅食的道路。
和往常一样,这条路并不平坦,而是充满了一些不速之客:远处有狮子在咆哮;三只斑鬣狗在高草丛里趴卧着,悄悄说着女王的坏话;一只花豹蜷在大树分叉形成的平台上,察觉到响动,它用前肢撑起自己往下张望,等看到经过的是一大群非洲象时,又不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坐了回去。
安澜转动脑袋打量着这个世界,而多纳特和埃托奥已经找到了今天的“玩具”——
一大群鹫珠鸡。
这些长相奇特的禽类总是成群结队地出行,有着蓝色的羽毛,红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某种西方玄幻世界观中的魔怪产物。
作为大象的邻居,鹫珠鸡们知道不能去招惹那些体格庞大的成年个体,但对那些还没长成的小象,它们就没那么客气了。安澜发誓其中一只鹫珠鸡狠狠剜了多纳特一眼——这可能和它正兴致勃勃地拿象鼻去“袭击”对方的小鸡崽子,并把人家吓得大声尖叫、羽毛乱飞有关。
不消多时,多纳特和鹫珠鸡们就“打”成了一团。
听到动静,断奶了的小象们也在往这里张望,有的是安澜的兄弟姐妹,有的按照血缘来说是她的下一辈,尽管都自诩为家族中的大孩子,但它们也按捺不住玩耍的冲动,迅速蹭了过来。
一时间门,场中充满了快乐的小象和不快乐的鸡。
安澜发现自己陷入了羽毛的海洋当中,无论是往左扭头还是往右扭头,就有扇着翅膀、气势汹汹的鹫珠鸡在朝它的脸上飞扑,其中一只差点和她兜头撞上。这一照面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直到感觉背后硌到了一个很坚硬的东西。然后,仿佛意识到这样会让她不舒服似的,那东西,或者说那东西的主人,调整了一下位置,使它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能够支撑体重的拐杖。
安澜好奇地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是卡拉那对长得快要触及地面的巨大象牙。
非洲象群体中鲜少能够见到那么长的象牙,安澜毫不怀疑这个家族具有某些长牙个体的优秀基因,这使得家族中的成年成员绝大多数都如同猛犸象再世,但也给它们带来了潜在的危险,因为象牙是许多成年非洲象痛苦的根源。
但是今天,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沉重的问题。
今天,外婆卡拉似乎有着不错的兴致,愿意带着小象活动一会儿。
这头老母象非常地拍了拍安澜的脊背,旋即用象鼻把她从玩闹场里牵了出来——尽管已经多年不亲力亲为照顾后辈了,但它的熟练度并没有褪色,第二代母象曾经也是通过观察并模仿它的所作所为来学习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的。
卡拉抬头看了一眼小女儿——阿达尼亚正在扑扇耳朵恐吓几只可怜的鹫珠鸡——然后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继续用象鼻牵引着安澜,就好像一个老人牵着新生儿的小手。在它的引导之下,安澜感觉到了绝对的安全,只是无比自然地往前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引到了队伍的一侧。
走到一片灌木丛中时,卡拉放下象鼻,推了推她的脊背。
老母象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暗示,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开始了进食。
成年非洲象的食谱中包含有超过一百种植物,年轻的小象们必须通过多年学习才能完全了解这些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门成熟的植物,并根据环境温度好湿度的不同,判断当前最适合进入哪片稀树林或者草场觅食。不像人类可以用计算机或者纸币做出一张张简单易懂的表格,非洲象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时间门长了也最容易形成条件反射的方式——言传身教。
卡拉用它的象鼻拔起周边的藤草,撇开那些不能吃、不好吃的部分,只留下可以被食用的部分。它对象鼻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让安澜怀疑它能用象鼻绣花的地步,在整个挑选的过程中,她看到的都不像是一个器官,而像是一架被程序控制着的精准无比的除草机。
经过无数次尝试,她才能别扭地把鼻子弯曲成类似的形状,但模仿的也只是动作,并不能实现这个动作的目的。
卡拉观察了一会儿,用鼻子敲了敲她的头顶,轻哼一声。
安澜认为那是满意的意思。
从那天后,安澜就总是黏在卡拉身边。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工作——考虑到母亲仍然很有保护欲,三个姨妈每天都会轮流过来密切看护,而外婆的兴致也总是飘忽不定。
有赖于族长的智慧和领地条件的稳定,象群在过去十年里成功抚养了数只小象。尽管卡拉对每一名新生儿都十分珍视,但它这几年放在小象身上的注意力肯定要少于曾经生一个死一个的时候。
但是安澜有足够的耐心。
从来都是这样——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竭尽所能、拼上全力,直到最终把它握在手里,或是确信毫无半点得到的可能。
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卡拉渐渐习惯了有个小外孙女在周围撒欢,还因此重燃了教学兴趣,事实上接过了阿达尼亚的部分职责。
就现阶段而言,它教导安澜的都是些生活常识,主要集中在“吃”这一方面。
老母象会在咀嚼食物时忽然停下来,微微低头,让安澜可以用象鼻去抚摸、探索那塞满了草叶的嘴巴,好知道这些草叶被嚼碎后是什么滋味,加深对可食用植物的印象。
有很多次,安澜几乎是敬畏地看着卡拉卷断一些带刺的金合欢树枝,然后把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把它们塞进嘴巴里。心情好时,卡拉还会做一些更加精细、也更加值得学习的工作——象鼻把刺与刺中间鲜嫩的树叶一点一点剔下来。
过去她只在长颈鹿身上看到过这种技术:纤长的、灵活的舌头允许它们绕开植物上烦人的尖刺,直接去舔食那些被尖刺保护着的绿色部分。
在外婆身边,安澜飞快地学习着。
虽然身体发育缓慢,她还不能复制一些觅食操作,但知识总归是知识,被无数个世界打磨过的灵魂有能力把它们牢牢记住,并在必要时刻翻找出来,涤去上面的灰尘。
安澜学得认真,卡拉也看得到她的进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母象不再止步于教授生活知识,而是会在散步时用低沉的隆隆声和她分享一些趣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象群代代相传的用来启蒙小象的故事,还有一部分则是它的回忆。
一位族长的记忆,可以说是象群最宝贵的财富。
从外婆手里漏下来的一点知识就能够让安澜受益无穷,甚至可能会在将来改变她的一生轨迹,得到了这份礼物的她无法不欣喜若狂。
更让人高兴的是——卡拉和她越发亲近了。
老母象总是用象鼻牵着她,在觅食场里、在水源地边、在栖息之所中慢慢地散步,一边走一边随意介绍着路上看到的植物和动物。
阿达尼亚过来看过一两次,起初它还试图加入到这个开小灶的队伍当中,可是没过多久,它就发现自己不仅没能教到女儿,还在被老母亲当做小孩子教,根本体会不到任何“亲子散步”的快乐。
年轻的象妈妈为此生了好一阵闷气。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非洲象可以嗅到二百多公里外的雨云气息,每当察觉到大雨将至时,长辈们总会显得格外高兴,就连严厉的阿伦西亚都会变得温和许多。随着雨季深入,它们庆祝雨的次数日渐频繁,而在这种极度潮湿的天气里,草叶也长得越发茂密了。
绿色给象群带来了一些长着翅膀的新“朋友”。
首先抵达的是一群蜂虎,这些鸟儿有着鲜亮、浪漫的彩色羽毛,有着优美的纤长尾羽,它们跟随着象群滑翔,有时也加快速度,飞到象群前方去翩翩起舞,一些胆子大的甚至会直接站在母象弯曲的长牙上,等待昆虫因为象群经过而受惊蹦跳,享用一顿无需费劲就可取得的美餐。
和其他母象不同,卡拉的象牙总是空空如也。安澜认为那是因为它已经太过年长,象牙也已经太过壮观,不得不牺牲一些曲度,所以无法像年轻后辈那样为鸟儿提供一个完美的站架。
除了蜂虎以外,飞来的还有许多红头奎利亚雀。
象群对这种鸟儿不怎么感冒:阿伦西亚和其他壮年母象时常会在象群周围来回跑动,骤然加快速度,挥舞象鼻,希望把它们统统赶走。
安澜从卡拉口中听闻,那是因为红头奎利亚雀会在特定时节组成遮天蔽日的一大群,足足有数万乃至数十万只,上层、下层交替起飞、降落,像被风吹动的草浪一样迁徙。在这过程中,它们会“袭击”附近的两脚兽,“袭击”象群,“袭击”其他动物,还会把最宝贵的食物和水资源消耗殆尽。
比起对第一种鸟儿的平和态度,对第二种鸟儿的厌恶态度,象群对第三种鸟儿就热情多了。事实上,它们也是停留时间最长的鸟类,自降落以来就始终陪伴着象群,好像完全没有打算要离开。
如果天空是海洋,大象对它们来说一定像是一座座移动的岛屿,可以休憩,可以搭乘,可以舒舒服服地去往随便什么地方。这群大约六十多只牛背鹭不知道从哪片沼泽飞到这里,一看到卡拉象群,就降低了飞行高度,直到和它们融为一体。
平均每头成年母象身上都落了三、四只鹭鸟。
共有五只牛背鹭栖息在卡拉的脊背上,老母象是那样庞大,它宽阔的背部对这些体型不小的鸟儿来说大得像艘豪华游轮,甚至可以在上面来回踱步,其中一些隐隐约约还带着上一个“停泊地”的味道,闻起来除了犀牛什么都不像。
安澜还太小了,没有“资格”去背一只鹭鸟,但她除了和玩伴出行,就一直往返在卡拉、母亲和其他看护者中间,一抬头就能看到它们身上的鹭鸟,看着它们梳理自己洁白的羽毛,有时还会掉落一两根,乘着风落向她的额头,有时看着就会忘了脚下的路。
阿达尼亚见女儿感兴趣,总是试图吓唬那些鸟儿来哄她开心。它自己背上背着的几只鹭鸟最后都习惯了随时起飞,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其中一只体型很小的鸟干脆飞到了安澜的脊背上,永远解决了被恐吓的问题。
那是一个……轻得几乎无法感知的重量,但在走路速度加快的时候,或者转换方向的时候,安澜总是能感觉到背上传来的轻微的抓握,感觉到鸟儿把自己蜷起来时羽毛扫过皮肤的轻柔触感,以及它身上自带的温度。她总是能感觉到生命的奇伟。
卡拉没有让她过分沉浸在这种建立联系带来的新奇感中,而是趁此机会安排了课程——
牛背鹭和非洲象是一种合作共生的关系,鹭鸟会为大象指出食物的方向,为大象警示潜在的危险,同时也食用大象行走时激起的昆虫,食用大象粪便里的草籽,食用大象为自己涂抹泥土时甩上去的鱼卵和水生植物残片。在安澜成长到能接收更多次声波信号前,共生鸟的警报声会是一个极好的情报来源,因此,解读它们的歌声就成了一个不可被忽视的重要技能。
卡拉尽可能用简单的语言说明了它所总结出来的鸣叫含义。
曾经四次成为鸟类对一种新语言的学习无疑是有帮助的,可尽管如此,安澜仍然认为要想在短期内掌握牛背鹭的鸣声信号难度太大,倒不如先把警示的声音背个滚瓜烂熟。要做到像卡拉这样熟练可能需要花费数十年时间——这头老母象第一次和身上新落的鸟儿们“合作”,却表现得像是相识多年的邻居一样,哪怕对方只是唱着最简单的歌,它也能从这种歌声中提取出无数的信息。
事实证明,安澜的优先级选择是正确的。
搭载“小乘客”一周时间,她一共听到了三次警告声。
第一次,鹭鸟告知了高草丛里几只斑鬣狗的存在,不过在警告发出之前,她已经听到了鬣狗们讨论今晚要猎杀什么食物的声音;第二次,鹭鸟揭示了埋伏在水源地里的鳄鱼,不过在象群面前,即使是鳄鱼也得退避三舍,除非它想被成年母象们踩成一张肚烂肠穿的肉饼。
第三次,鹭鸟警示的并不是掠食者。
安澜既没有听到狮子的声响,也没有听到鬣狗的声音,更没有看到三色犬、胡狼、花豹、猎豹的身影,当时她只是十分寻常地在同埃托奥和多纳特玩拔河游戏,成年母象和其他小象们也散落在周围,有的更加靠近水塘,有的更加靠近稀树林,有的,和他们三个一样,更加靠近高大、茂密的灌木丛。
出于对小鹭鸟的信任,和一种冥冥之中嗡鸣着的说不上来的悚然,安澜停下了往后退的脚步。
她这一停下,还在用力的埃托奥就自己把自己摔了个屁股蹲。随后,它又在起身的过程中撞到了正卷着小树枝转圈圈的多纳特,把本来就有点晕头转向的玩伴撞得更是找不着北。换做平时,安澜肯定要高高兴兴地笑话它们一顿,可是放在鹭鸟还在啼鸣的当下,她不得不加强警惕。
大地……在震动。
安澜招呼两头小象和她一起往年长者所在的方向奔跑,直到它们安全地躲到了卡拉背后,被越来越多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母象包围。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姨妈们的尾巴在不安地晃动着。再努力一些,还能透过屋柱般的象腿看到一小片灌木丛。
但五秒钟后,正是在这一小片灌木丛里,出现了她所见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对比人类还要高的白色象牙。
不夸张地说,安澜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动物。
比两个成年男子相加还要高大,仅仅只是一个鼻端就比水桶还要粗,牙上的每一个缺口都记录着战斗的痕迹,身上的每一道纹路都书写着岁月的遗泽,当它缓慢前行时,呼啸的风好像都为之静止,顶礼膜拜着这行走在大地上的古老神灵。
此刻,水塘边是寂静的。
随着这头大公象的完全现身,越来越多公象开始从树林里踱步而出,最大的看着接近四十岁,最小的则只有十五、六岁,正是刚刚迈入性成熟期、脾气变得毛躁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安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公象家族——卡拉青睐的水源地都很大,其中一个还是附近唯一的一片湿地沼泽,每天都有无数动物会前往那里饮水、乘凉、嬉戏。
以往只要两个家族照面,族长们就会友善地搭一搭鼻子,朝着彼此吹气,交换关于生存资源的讯息。可是今天,这群公象显然不是来喝水的。
甫一出现,它们的目光就锁定了一个区域。
安澜顺着这些目光看去,找到了现年十二岁的小母象莱斯特。
因为骤然成为焦点角色,也因为嗅到了空气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预示着骚动和危险的气味,莱斯特正在下意识地后退,希望受到母亲和外祖母的庇护。不幸的是,它已经长得太大了。即使阿涅克亚想要保护女儿,也无法遮挡住它。
莱斯特……可能发情了。
安澜做出了当下最合理的推断。
照理说她应该能嗅到发情的气味,但就像她还无法嗅到雨云、也无法听到隆隆声一样,身体条件的限制让她错过了那些重要的讯息。
和她不同的是,方圆数千米内的公象都能意识到一个崭新的繁衍机会的诞生,今天出现的公象群只是一个开端,假如莱斯特没有怀孕,接下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育龄公象出现在这里。
这一自然规律放在其他地方还没有那么惊悚,可安澜身处大象王国,世界上非洲象密度最高的地方,毫不客气地说,这片区域里很少有家族可以排它地在水源地活动,每一头大象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和无数非血亲同类打交道。
只要稍微想想有多少公象正在往这里赶来,安澜就觉得自己有点头皮发麻——她毕竟是整个卡拉氏族最脆弱的一环,也是最需要成年母象保护的一环,如果在配对时发生骚乱,两个象群扭打起来,保护圈被冲散,她绝对是那个最没希望幸免于难的存在。
其他母象也必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刚才开始它们就在安澜、埃托奥和多纳特周围建立保护圈,等到公象全体现身后,成年母象们更是及时调整方位,把自己当做肉身城墙,隔挡在了公象群和小象的中间门。通过这一举动,它们向求爱者发出了明确的抗拒信号,要求对方避免接近毫无自保能力的幼崽。
长牙公象活了数十个年头,也曾孕育过许多子嗣,因此它立刻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在走到距离卡拉象群六米远时,这头陆地巨兽就停下了脚步,耳朵缓慢地拍打着,象鼻小心地试探着,希望能同站在最前列的母象们取得联系。从这个距离看,那对象牙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安澜仰着头都没法看到根部,简直像是从远古时代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产物。
长牙象配长牙象的组合是大象爱好者所喜闻乐见的,基于它华美的体态、沉稳的表现、以及从伤疤上肉眼可见的勇猛的本性,这种组合也应当是卡拉家族母象们所喜闻乐见、所愿意接受的,毕竟,强大的血脉会显著提高后代的存活率,也会最终增加家族的力量——
如果不是它们还有新生儿需要保护的话。
更何况,在这头大公象行动之前,其他个体已经跃跃欲试、开始朝着象群逼近了。
这些让母象们再次升起警惕的求爱者一边走,一边发出隆隆的警告声,想把潜在的竞争对手逼退。其中冲得最靠前的就是那头年轻公象,和它相差无几的则是另一头眼睛带着点红色,每走几步都要大吼一声,显得无比暴躁的年长公象。
说实话,它有充分的理由去暴躁。
即使隔着挡在前方的数条象腿,安澜仍然可以看清这头公象身上的伤口:有一条铁丝不知怎的深深地嵌进了它的左前腿下段,几乎把半条腿都切断了。因为嵌入的时间门太久,伤口已经开始弥合,但这种弥合是虚假的、徒劳的,随着象腿的抬起、落下,仍然有血珠和脓水在从没有弥合的部分里被不断挤出,血肉也因此跟着翻滚。
带着这样的伤势,就算是象神转世都没法心平气和。
安澜很想伸出援手,可她太年幼,和这头公象太陌生,象鼻应当也无法处理这种复杂的伤势,靠近根本不是帮忙,而是在自寻死路,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定期来检查卡拉象群的工作人员能通过卫星影像或者侦察机摄像发现它的伤口,并为它提供帮助。
这不仅仅是为了受伤的大象自己,也是为了其他动物——只要它一天没有得到救助,就有可能因为暴躁的脾性造成更严重的损失,对族人,对接触的母象,对母象群里的小象。半数以上小象无法平安活到一岁大是有原因的,威胁着它们的不仅仅是掠食者,还有残暴的、粗心的、莽撞的同类。
事情也的确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受伤公象不敢也不能与首领抗衡,只能冲着小年轻倾泻自己的懊丧。
走到距离母象群数米远时,面对着卡拉警告般举起的象鼻,面对着阿伦西亚不善的目光,它悍然转身,不管不顾地朝着侧面重重一撞,把毫无防备的年轻公象撞得踉跄了好几下。趁着对手还有些混乱时,受伤公象再次调转身形,全然不在意有一头五岁小象就站在它脚下两米远的地方,再次冲锋起来,尝试把竞争者逼退。
这一次,年轻公象跟上了节拍。
在“呯”的一声重响之中,象牙和象牙沉沉地架在了一起。
那场面……是令人震悚的。
站在前排的母象立刻不安地挪动起来,在它们身后,多纳特和埃托奥瑟瑟发抖,稍微年长一些、曾经也有过差点被踩踏经历的小象詹娅则高声尖叫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扭头,一边向后猛推。阿伦西亚本来就在暴怒的边缘,听到外孙女的的尖叫声,它瞪大眼睛,威胁性地张开耳朵,抬起象鼻,定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如果有工作人员在这里,就会认出这是他们在接受培训时学到的第一课:大象会在攻击之前摆出一个停顿姿态,那是最后的警告,是最后的逃跑时机,因为接下来跟着的就是加速前冲,是凶猛的踩踏,是象鼻的挥舞,是不可阻挡的、一击必杀的象牙的飞挑。
面对着阿伦西亚的强势介入,公象们不得不停下争斗,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阿涅克亚抓住这个机会,用象鼻搭上女儿的脑袋,希望让它平静下来。因为它分身乏术,无法照看儿子埃托奥,阿梅利亚的大女儿夏洛特顶上了空缺,和母亲阿梅利亚、小姨妈阿达尼亚一起,引着三头小象调转方向,朝着远离危险源的方向奔逃。
这可能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但在此时此刻,这也是一个冒险的举动。
眼看一部分保护者有离开的迹象,本就惊慌的莱斯特再也按捺不住,陷入了一场情绪爆发。它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还在和公象群对峙的姨妈阿伦西亚,而是正在受到最高级别保护的小象群体,追随着这个群体,它迈开了坚定的步伐。
到了这一步,族长卡拉也不得不放弃控制局面的尝试,命令整个象群跟着奔跑起来。
一时间门,草皮激溅,尘土飞扬。
到处都是踏动着的象腿,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吼叫,每当一根象鼻温柔地拂过她的脊背,就会有下一根象鼻凶猛地抽打过她身侧的空气,安澜没跑多远就开始感觉到头晕目眩,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正在被无数根棒槌敲动的鼓面。
不幸中的万幸是:只有一个求爱者能够得到母象的青睐。
穷追不舍的公象们是竞争关系,它们一边跑,一边情不自禁地挤压着彼此,客观上被拖住了脚步。
一路跑出数百米远,卡拉象群才把危险源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小象们平安地逃脱了,象群也又回到了往常的行动节拍,可安澜知道,在莱斯特还没选择一头公象,甚至是还没做好准备接纳任何一头公象的情况下,那些热血上涌的求爱者们会受到信息素的完全控制,满怀期待地、勇往直前地在象群附近徘徊。处于求爱期的公象喜怒无常,攻击欲旺盛,任何一头看不清形势的小象都可能遭到它们的无情袭击。
对卡拉象群来说,能够安稳睡个好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对她来说,能够自由自在玩耍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门是需要提高警惕的时间门,是需要牢牢和母亲黏在一起的时间门,别说跟着埃托奥和多纳特到处乱跑了,就是前去寻找外婆卡拉的踪迹都得无比留神,以免在某个水塘边、在某个树林里、在某个高大灌木丛后面和公象们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