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是个技巧出众的狮群,狮女王作为主力猎手参与狩猎四年,小到羚羊大到水牛都是手到擒来,连团猎技巧最差的尼奥塔都有自己的绝技。久而久之,琪曼达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它自己挺身而出的一天。
直到现在。
它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饥饿。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却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刻骨。饥饿感就像火焰一样燃烧在肠胃里,又像豪猪的刺一样扎着它的四肢百骸。
琪曼达想念血液流过喉咙的腥咸,也想念斑马肉在齿间舌上的油滑,当其他兄弟姐妹还在为鬣狗群苦恼时,它在树林边缘观望许久,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走出几步,它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跟上来的是小不点,这头体型瘦小的母狮已经四岁了,但只有琪曼达的肩膀高。它在狮群里一直做驱逐猎物的工作,顶多在猎物翻到后上前帮忙压制。
两头母狮有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性格,但此时此刻,它们的愿望是同样的:
琪曼达和小不点沿着树林边缘朝前走,和狮群擦肩而过,来到广袤的草场上,决心在这里展开首战。
目标选择可以直接决定一场狩猎的成败,首先要排除那些体型过大的猎物,然后要排除那些反抗能力超过掌控的猎物,最后要优先排除过于警醒的猎物和难以追踪的猎物。扭角林羚的皮毛和草地融为一体,狷羚快得像闪电,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最适合捕猎的是一小群正在喝水的角马。
它们谨慎地接近,在短暂分析后锁定了群体边缘的一头小角马。
琪曼达于是伏下身体,它把自己压得非常低,用非常缓慢的速度接近,尽量用半人高的草杆隐藏住身上的斑点。小不点从另一个方向接近,它就不那么仔细,而是像正常的狮子一样,将耳朵压到和草杆顶部平行的位置。
当距离缩小到十米时,一头角马突然惊觉,发出警告的响动。
机会稍纵即逝!
小不点用毕生最快的速度窜出去,它撒开四腿,用尾巴保持平衡,感觉狂风将耳窝上的绒毛吹得嘶嘶作响。在它对面,琪曼达像只花豹一样跳起,朝被驱赶过来的小角马包抄上去。斑点狮子仗着位置优势堵住了猎物,正准备来一个抱扑——
却什么都没有扑到。
角马虽然年轻却并不慌乱,在生死关头,它突然高高跃起,惊险地从狮子头上擦过。
琪曼达懊丧地低吼一声。
小不点三步做两步跑到它身边,安抚地和它碰了碰鼻子,意思说这是一片很大的草场,它们还有很多机会。当两头母狮收拾好心情,肩并肩朝下一个猎场走去时,忽然心有所觉,齐齐朝右侧看去。
在林地和草原的交界处,狮女王正站在一个高起的土坡上观察。
它的目光在小不点身上转过,在琪曼达身上转过,又在亡命狂奔而去同角马群会合的猎物身上转过,那双平常显得很温暖的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审视,似乎在判断它们到底有没有成为主力狮子的潜力,又有没有资格重新回归狮群,成为食物的提供者而不是消耗者。
面对这种目光,两头年轻母狮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吸,好像要表现得更稳重一些。
几秒钟的视线相对,可能意味着十数年的命运相织。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狮女王发出一个低沉的喉音。它抖抖耳朵,转身跳下土坡,尾巴尖在空中一晃,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很显然,它们两个的表现并没有得到认可。
但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
西岸狮群的异动当然被人类注意到了。
早在东岸遭到突袭的时候,官网就炸开了锅,一群大猫迷前几天还在为西岸被驱逐担惊受怕,一下子又得为东岸被动摇根基担心。不过很快,他们就走了出来,开始关心西岸在丰饶河谷的发展。时间一天天过去,帖子一则则刷新,让人们没想到是,只不过半年功夫,西岸就开始有异动了。
起先看到官网更新的成员变更时,不管工作人员还是大猫迷都以为是王子在驱雄,以为是日益成长的三狮军团威胁到了地主雄狮的地位,让它一怒之下把快成年的狮子都赶了出去。等游客把那天的视频一发,大家才恍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出面驱赶的是狮女王,从旁协助的是老首领,王子从头到尾都坐在树荫里,尾巴尖都没动弹一下。
这下大猫迷们更加不解了:
狮群驱逐健康母狮的情况很少,但的确存在。这种驱逐通常都发生在狩猎困难、食物缺乏的季节,大多数被驱逐的对象要么是狩猎能力低下,要么是和其他母狮血缘关系较远,是狮群在求生存时最先放弃的成员。
可西岸狮群个个膘肥体壮,怎么看都不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
大家议论纷纷,最后还是从几个游客发布的行程日记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游客写道:“我们一路见识了大草原的美丽风光,还有幸看到了一次狮子狩猎。七头狮子追逐在斑马群后面,声势惊人。它们在追出很长距离后放弃了猎杀,我认为它们可能是吃饱了。”
吃饱了?
这根本说不通。
联想到被赶出去的狮子也正好是七头,大猫迷们一时都目瞪口呆——不会是因为狩猎失利,狮女王看不上它们,才给都赶出去了吧?要真是这样,没有狩猎能力的亚成年在野外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有其他母狮坐不住去照顾的。
他们左等右等,等到亚成年分成两支小队,等到琪曼达和小不点成功完成狩猎,等到剩下五头亚成年合起来去打劫了猎豹一家,都没等到哪头年长母狮离群。
久而久之,大猫迷就把心思收了回来,官网对这些狮子的称呼也变成了“小分队”,似乎是默认它们已经开始过自己的群居生活,连专项论坛都分出了两个子版块。
不过最近专项论坛的流量有点小,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北方,落在了整个保护区最大的狮群身上。
在西岸狮群动荡的同时,远在数十公里外的平原也在面临剧变。
布莱克雄狮联盟占有着的两个狮群发生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冲突,一共折损了三头母狮和数头幼崽。作为地主的七头雄狮拼命阻拦,但连它们也无法阻止二三十头暴起的母狮,趁着拉巴利老母狮受伤,平原狮群几乎把整个拉巴利狮群撕成碎片,以此来终结竞争、扩大领地。
失去主力成员,剩下两头拉巴利母狮的命运可以想见。
而一下子失去五头母狮,对地主雄狮也是个巨大打击,无形之中扩大了兄弟之间的裂痕。
布莱克雄狮联盟由七头感情深笃的雄狮组成,它们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在占领平原狮群后还在朝四面八方推进领地线、占领新狮群。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手足之情就被渐渐滋生的不满所替代。
作为联盟中地位最低的三个成员,年轻的布五、布六和布七几乎完全没有交配权,根本不可能繁育自己的后代。在占领拉巴利狮群后,兄弟七人分成两个小队在庞大领地里活动,矛盾才稍微缓和了些许。
这次冲突无疑把先前的局面推翻了。
所有人都认为,接下来三兄弟一定会有动作,它们要不集结成一个新联盟、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狮群,要不和四位长兄翻脸、竞争平原狮群。
从小到大都要处于兄长的威风之下,要骤然兴起反抗心谈何容易,说是两个选择,其实摆在面前的可能选项只有一个,那就是离开。
事情果然朝大家预想的方向发展。
两周后,布莱克三兄弟被发现在水坝领地边缘游荡,显然是看上了这个由马赫蒂父子联盟占有的地盘。马赫蒂雄狮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说是英雄迟暮,黑耳朵和托托都是六岁,刚刚进入巅峰期。
这么一个联盟,纸面实力是比不上三头处于巅峰期数年的布莱克的。
可就在大猫迷为水坝捏了一把汗时,向导那里竟然传来消息,说三头流浪雄狮因为过于自信而冒进,被水坝地主雄狮打得头破血流,虽然马赫蒂雄狮受伤了,但布莱克是差点当场交代一头。遭此重创,它们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好连夜南下了。
这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巴烂。
首先,作为入侵者,它们竟然分兵;其次,在将一头地主打成重伤、不得不被运走接受救助后,它们竟然没有留下来继续死磕,而是直接南下,这一系列操作着实让大猫迷看透了为什么在平原领地这么多年它们都没能抢到交配权。
调侃够了已然成为谐星的布莱克三兄弟,人们就把目光转到了马赫蒂身上。
这头雄狮年事已高,现在是救助了,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除了筋肉和腹部受到的伤害,它的腿伤比当年布式兄弟中的布朗还严重,而后者几乎无法奔跑。
布朗顶着腿伤活了几个月,是因为它一直粘着兄弟布隆迪和西岸母狮,而且大河西南角狮群最少,雄狮争斗最不激烈。马赫蒂生存在面积最大、竞争也最激烈的北部地区,水坝母狮眼下也没带着崽,不可能协助防御入侵者,这样的伤势,哪怕治疗好放归,也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一头不能奔跑的雄狮,不是成为其他狮子爪牙下的亡魂,就是成为鬣狗群的晚餐。
工作人员愁白了头发。
他们对狮子是有感情的,而这种感情往往也会影响到他们对狮子的处置。
当年库马纳雄狮情况危急时,它所在的区域、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的辛吉塔营地,拒绝对它进行救助。实在不忍心,同样处于克鲁格的史库库莎营地越过辛吉塔营地,出动了数名护林员和兽医将它带回救治。库马纳雄狮是被史库库莎营地的工作人员看着长大的,最终可能也是在工作人员的陪伴下离世的。
马赫蒂不仅是保护区某个营地的心头肉,说是整个保护区最爱的狮子之一也不为过。
看到它的伤势,向导和兽医小组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几个年轻的志愿者还偷偷掉了眼泪。
以往碰到这种救助了却注定难活的情况,无论南非还是东非,许多营地的处置办法都是有条件的移送动物园或者散养区,没条件的只能等死。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营地也最终决定将马赫蒂留在划出来的散养区里。
按说在安全区颐养天年是件大大好事,但很快人们就发现,远离大草原的马赫蒂自己并不开心。
它总是沉默地坐着,看着围栏,鼻子在空中轻嗅着,似乎在寻找熟悉的气味。
任何一束气味。
这种场景使许多工作人员心碎。
他们不得不承认,某些雄狮的归宿绝不在人类的围栏之中,哪怕再大的围栏也一样,放归势在必行。
怀着一点私心,营地将马赫蒂养过了次年艰难的旱季,一直养到雨季,才开始为它寻找归宿。不论结局如何,哪怕它一回到草原就不幸遇难,至少营地尽了心,将来想起来不会后悔。
一开始,他们想把马赫蒂和放归后一直生活在营地附近的、拥有巴巴里狮血脉的大狮子凑在一起,但在隔栏熟悉时,两头雄狮已经吼到快把心脏都吐出去了,显然是半点不投缘。
后来,他们又想着把马赫蒂放归到水坝。
黑耳朵和托托已经七岁了,它们在水坝北区完全站稳了脚跟,而且它们和父亲一直感情深厚,说不定就会像其他一些父子联盟替父辈养老一样接纳它。但让人担忧的是,做饭的毕竟大多数时候是母狮,而水坝母狮从来没有展露过对年老狮子的仁慈,尤其是年老雄狮。
一些母狮对年老的“前夫”有所照顾,例如坎布拉狮群,它们会把猎捕到的水牛分给远远跟在后面的马五雄狮;但还有更多母狮对老年雄狮不屑一顾,无论是露水情缘,还是相依相伴过数年。
这其实也无可指摘。
对母狮来说,雄狮不过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事,鲜少有感情好的,把老年狮都赶下台换上年富力强的小漂亮才是好事,从微观来说既有利于保护领地,从宏观来说也顺应大自然优胜劣汰的规则。
到了十月,营地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绝望地发现,他们可能只有一个选择了。
而这个选择对马赫蒂自己来说,或许也迎合了它的愿望。
十月十六号,兽医给将近十五岁的马赫蒂做了麻醉,将它带上了开往西南区的车。沿途护林员队长一直开着手机摄影,因为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希望至少能记录下一头明星狮子最后的瞬间。
西岸狮群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了许多变化。
五月,游荡在外的琪曼达和小不点被收拢归队;七月,三头雄狮带着一头母狮离开领地,剩下的一头母狮跑回了狮群,经过一番波折后被接纳;九月,破耳老母狮在一个夜晚离开狮群,它在最后时光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有尊严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护林员队长一边回想着这些新闻,一边催促向导把车摇摇晃晃地开到西岸领地和巴沙领地的边缘。即使在西岸见到了真正的赡养行为,他们也没有冒险直接把马赫蒂空投到核心领地里。
巴沙领地是马赫蒂的出生地,西岸狮群是它占领的第一个狮群,也是守护时间最长的狮群。
或许它愿意和许多雄狮一样在出生地幸福地死去,或许它愿意在领地边缘独自生活,度过最后一段时光,或许它会和其他一些雄狮一样,在生命末点接近自己曾守护过的狮群,寻找饱腹的机会。
人们决心让狮子自己做出选择。
在全车的人注视中,马赫蒂渐渐苏醒,从麻药效果中挣脱。它站起身来,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旋即抬起巨大的脑袋,朝空中嗅了嗅。大约过了十几秒钟,它非常坚定地朝北方走去。
因为伤腿的拖累,大狮子只能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进。
但没走多久,它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远处出现了一头人们非常眼熟的狮子,也是近年来在官网上被讨论得最激烈的狮子。在这头高大的母狮背后,跟着一头虽然低吼着却并不十分恼怒的雄狮,还有七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成年母狮,再往后是另一头跛脚母狮,以及围着它的亚成年们。
在人们的屏息等待中,狮女王走出狮群,小心翼翼地接近。
护林员队长看着它瞪圆了的、好像在表达惊讶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和数年前在灌木丛里出现的那双重合到了一起。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两头狮子缓慢地靠近彼此,双方都在犹豫着、判断着。
狮子能在久别重逢后认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通常它们的行为不会受到亲缘关系的影响。父与子、叔与侄,该厮杀的还会厮杀,该合作的还会合作,全然取决于每一个个体的选择。
同样属于西岸狮群,同样作为女儿,狮女王就在靠近,而尼奥塔和苏丽则表现得漠不关心;同样作为“前妻”,黄眼母狮不断探着头张望,而断牙母狮甚至露出了恫吓的神情。
这份未知让人觉得煎熬。
手机摄影上的时间显示在不断读秒,满车的工作人员都在祈祷,连天空都好像在帮助人们回忆往昔,淅淅沥沥地飘起了一点小雨,随着时间流逝越下越大。
在护林员拿不住手机、将手肘靠在车窗沿上的时候,狮女王突然停住脚步,罕见地显得犹疑起来,似乎不确定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示,而这种表示又会不会得到老雄狮的正面反馈。最终,它没有上前去和三年未见面的马赫蒂进行亲密接触,只是沉默地转身,甩了甩尾巴。
小希望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缓速朝狮群走,而父亲则远远地跟在了它身后。
这一刻,人们恍惚间意识到:
他们真的做成了这件事。
马赫蒂回家了。
安澜担心老父亲的事有好几个月了。
她记得特别清楚,那天过来的游客很少,傍晚难得来了一车,兴致也不是很高。她走过去正准备逗逗那个一直在车上抹眼泪的男孩子,结果就听向导扭过头来连声安慰,说营地已经派出队伍去救助了,水坝老雄狮很坚强,一定会活下来的云云。
小男孩是被劝住了,可安澜被吓得耳朵都背起来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有点低落。
领地战争是非常残酷的,即使在救助相对频繁的东非,许多雄狮也根本活不到年老体衰的一天。光从年龄上来说,马赫蒂和在它之前的林德雄狮都算高寿了,但失去它还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损失。
自那之后,安澜就一直关注着人类闲谈时透出的消息。
就这么等待着,祈祷着,牵肠挂肚着,直到那天在草原上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她带着本来就在附近狩猎的狮群赶到领地边缘,临到草坡时又有些近乡情怯。
老父亲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后腿因为带伤而萎缩,令原本伟岸的身躯显得干瘪。它的鬃毛倒脱得不是很厉害,可见这几年在水坝领地过得不错,受重创后也没有失去心气。
安澜仔仔细细地看着,把父亲现在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样子拼凑在一起。
她有心照顾马赫蒂,又忧心这只是人类灵魂的一厢情愿,不确定老狮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尽管很想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把自己埋在父亲的鬃毛里,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克制。
西岸狮群也选择了克制。
一如既往地,它们尊重了狮女王的决定。
作为唯一严格群居的大猫,狮子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拥有丰富的感情。
在肚子不饿时,母狮甚至会把情感朝族群之外的个体身上投射。曾经有过母狮收养素不相识幼崽的新闻,还有过母狮收养花豹、猎豹幼崽的新闻。哪怕在一些中东富豪的家养动物园里,母狮也常常会成为各种大猫打架时唯一会去劝架的存在。
对母狮来说,家庭这个概念是深入骨髓的。它们中的许多个体因为家庭才得以生存,等它们长大后,也会用同样的爱意、责任心和服从来回报家庭,因为它们知道落单就意味着毁灭。
狮群的反应并不出乎安澜的预料,真正让她有点惊讶的是王子的反应。
白狮子从头到尾只是站在草坡上吼叫,姿态很放松,没有半点要攻击的意思。等马赫蒂用极慢的速度跟上狮群,它也没有龇出牙刀,反而连叫声都消失了。
安澜不禁想起了过去曾看过的一些新闻。
疤面雄狮在自觉大限将至时离开狮群,中途短暂地停留在河边,食用一头河马泡肿的尸体。就在它吃到一半的时候,萨拉男孩也被气味吸引到这里。但三头年轻力壮的雄狮并没有攻击已经处于生命末年的老船长,而是平静地和它一起分享了这顿美食。
这样的事情还在大草原上上演过很多很多次。
年老的罗帕雄狮和年轻的无花果雄狮,年老的马三雄狮和年轻的恩古渥雄狮,年老的马五雄狮和年轻的NK冥河雄狮……它们中的一些素不相识,一些甚至是曾经打得你死我活的仇敌,但在老雄狮行将就木时,小年轻们都表示出了退让,成全了它们的尊严。
或许它们在用分享食物的行为对征战一生的老前辈表示敬佩,或许它们只是自有骄傲、不屑于找一个糟老头子的麻烦,又或许它们是物伤其类、联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得到后辈的短暂照看。
没人知道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答案。
安澜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王子渐渐落在队伍末尾,到后来干脆和马赫蒂并驾齐驱,表现出了实打实的好奇。
其实要论仇怨,林德雄狮败于马赫蒂之手,王子也是被马赫蒂驱逐的;在有仇怨的同时,它也同样受过马赫蒂的恩惠:这头温柔的巨人并没有像其他雄狮一样把水坝四秃从领地里彻底驱逐出去,而是给了它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王子在西岸狮群两年多,可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它是母狮们心情不好时的出气筒,是幼崽们最喜欢的白色抱抱熊,也是守护领地时的重要战力。比起很多骁勇善战的雄狮,它总是表现得过于沉默,但也正是这份难得的温和,使它成为了最适合西岸狮群的地主。
在雄狮事项上,安澜觉得应该给它尊重,所以她只让马赫蒂跟着狮群、而不是直接把它带入狮群。
但现在,这个问题好像迎刃而解了。
狮群流露的温情也给人类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保护区第一时间在官网上分享了他们拍到的好消息,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让程序员维护了专项论坛。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论坛差点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大猫迷用数十种语言挤爆。
汉语言区块里也发了高达数千层的祝福帖。
【担惊受怕三百天,老马终于回家了,还是西岸好啊,有情有义,就在这里终老吧。】
【老猫猫好开心,分享游客拍到的照片,猫猫探头.jpg,猫猫吃肉.jpg,猫猫接近孙子孙女.jpg,隔壁老王的注视.jpg,原来是你小子泡我闺女和前妻.jpg,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老猫猫。】
【真好啊,真想告诉马赫蒂别担心水坝,黑耳朵和托托真是支棱起来了,前两天把闯进去的流浪一顿暴揍。等再过一年这波兄弟成年,要是能留下来几个,说不定都能倒逼布莱克往南缩了。也想告诉两个年轻人别担心爸爸,爸爸和你们姐姐在一起,再也不会孤独了。】
【楼上的兄弟你把我说哭了,搞得我肉夹馍都没吃完就得去找餐巾纸。】
【给楼上递纸巾。这新闻,我只能说西岸养老院实锤。】
【小希望是真的好,尼娅斯比腿伤四年多了吧,这四年我天天翻保护区视频就没见过它跳扑过,一直是在狩猎开头跑跑,专职就是带孩子。破耳离群之前一直掉体重,后期都是狮群守着猎物等它挪过来才开饭,能有几头老母狮到十六岁有这待遇。】
【我幼稚我先说了,私心里觉得要是每个狮群都能和渥太华或者西岸一样多好啊,渥太华对马蹄吧雄狮仁至义尽了吧,胖贵妃带着母狮几步一回头,看老头没跟上就都停下来等,给吃给喝也没断过。现在西岸也是。其实老狮子威胁不到什么,能给一口饭吃,一块树荫睡,就不会走得那么不体面。】
【楼上别说了我现在还在为那些老年惨死的狮子哭泣。多年狮迷,我真的理解大自然也理解狮子要生存,绝对不可能因为狮群不照顾而生气,我们人类有什么资格生气啊,但是看到照顾的,就真的会很感动。】
【小希望:对老年人我嘘寒问暖,对熊孩子我重拳出击。】
最后一位大猫迷成功带跑了整个帖子的画风,不过这也为大家冲散了一些感伤。人们渐渐不谈那些令人心痛的故事,而是开始为西岸狮群激情产出小段子和手绘,还有的年轻人开始为大猫猫们拼起表情包来。
到了十月底的时候,游客们已经不再为目击到马赫蒂而尖叫连连了。
在他们拍到的每一张照片中,狮群背后都有老狮子蹒跚的身影。它走得很慢,但一直在努力朝前走。有时候如果猎场离得太远,狮女王还会用它高超的狩猎技巧单捕点东西给父亲和小狮子开小灶。
就这么慢慢养着,到了年底,它竟然不仅没有要辞世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更精神了,让见多识广的护林员们都啧啧称奇。
和人一样,一精神起来,狮子就想找点事做。
于是安澜就发现老父亲猫猫祟祟地在西岸幼儿园办了年卡,母亲一开始懒得搭理它,后来也习惯了,两头有腿伤的狮子平时就跟在狮群后面慢慢行走,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狮子们。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母狮保护了它们的耳朵,王子保护了它的鬃毛和尾巴球,安澜保护了它一颗为老父亲担忧的小心脏。
两头狮子只是搭个伴,有时候还会因为崽子们太吵觉得对方没尽心而吼两声,并没有搞出什么最美不过夕阳红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感慨命运的奇妙。几周后,一张在夕阳下从背后拍摄西岸幼儿园的照片还登上了官网封面。
一月的某天凌晨,安澜从睡梦中醒来。
苏丽和尼奥塔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挤在一侧,像并排躺着枕枕头一样把脑袋架在她腰间,母亲在幼崽身边睡得四仰八叉,王子和老父亲并排趴卧在一起,脑袋分别朝两个方向搭在自己的前臂上。
这场景太过熟悉,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苏醒,马赫蒂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她身边,静静地坐下了。大狮子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寻找自己过去十几年间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光影。它的尾巴尖在地上拍打着,和另一条拍打着的尾巴保持着相同的韵律。
安澜情不自禁地依偎过去。
大狮子瘦了,皮肤皱巴巴又伤痕累累,后腿萎缩得不像话,连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大毛领好像都没那么厚实了。在她因为害怕把对方压倒而犹豫的时候,大狮子反过来,将一直抬着的脑袋低下,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天上的星星沉默着。
地上的狮子们很快就睡着了。
又是一年雨季。
转眼间马赫蒂已经在西岸领地生活了快一年了,有赖于狮子强大的恢复力,它虽然还不能奔跑,却比从前走得快多了,至少不会每走出一百米就要听一耳朵尼娅斯比不耐烦的声音,有时候还要被冲着脑门糊巴掌。
没办法。
母狮子对下岗待业状态非常不满。
在旱季末尾,养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狮女王就故技重施,将四头三岁左右的雄性统统赶出了狮群。眼看狮群里只剩下七只两岁多的亚成年,下一波幼崽都还没在来的路上,一茬一茬带了好几年孩子的尼娅斯比实在闲得难受。
不过它大概也不用再惆怅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