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次破功发生在孵蛋开始两周后。
那会儿安澜站在补饲台下面捡漏下来的浆果吃,老父亲则站在补饲台上放哨。正常状态下覆羽和地面是平行的,但有一根羽毛正好处于脱了一半、要掉不掉的状态,垂在平面之外,非常醒目。
安澜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自己作乱的嘴,扑腾着飞起来瞄准目标就是一叨,成功把这根脱落的羽毛从大尾巴上“拔”了下来。
察觉到背后有异动,老父亲从补饲台上探出半个脑袋往下看,一眼就看到被她叼在嘴里的孔雀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场就飞下来要跟亲女儿干架。
从那天起孔雀家族里多了一首新歌,老父亲每天早晚都要唱一次。安澜因为语言学习还没深入到那个程度很多音节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体会到歌曲中浓浓的嫌弃之意。
上山来摄影的人类很高兴,出去就发了一篇日志说在林区里听到了绿孔雀唱歌,那是“仙乐般”的鸣叫声,叫着叫着还有其他声音前来应和,绿孔雀家族成员间的感情真深厚啊云云。
安澜要是看到这篇报道估计要大呼千古奇冤——明明就是老父亲和她在对着骂街,母亲和另外两只雌孔雀看心情拱火或者劝架,劝架的次数还远远小于拱火的次数。
她算是看明白了。
孔雀的绝学根本不是“开屏”而是“拱火”。
蓝孔雀也好,绿孔雀也罢,个个都是天生的拱火大师,哪里冲突拱哪里,看热闹不嫌事大,别说隔着笼子,就是隔着一条河都能给素未谋面的同类当啦啦队,一会儿大喊“打起来打起来”,一会儿高呼“打凶点打凶点”,时不时还要夹杂一句“就这就这”。
老父亲在群鸟的鼓励中越战越勇,安澜唱也唱不过,叨也叨不过,最后只得来了一招“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弃了守着资源点等掉落刷新的捋虎须行为。
艺术鸟巢计划暂时搁浅。
安澜安分了一段时间,等到一只雌孔雀因为受惊再度弃巢、转而成为放哨者之后,她的空闲时间又多了出来,只得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次她的目光转移到了两脚兽身上。
领地里最常出没的人类是那位叫做阿古阿木的老护林员,因为经验丰富,他做事也十分谨慎,每次进山至少是两人一组,多数是三人一组,有时还会带着记者或者摄影师给他们指路。
虽然护林员们躲避野生动物的水平很高,本意也不想惊扰生活在林区的珍稀鸟类,但安澜又能飞又能听懂人言,“偶遇”的难度并不高。偶遇次数多了,双方也就混了个脸熟。
起初他们看到安澜时只会很克制地当做没看见,连眼神都不往这里瞥,直到阿古阿木的儿子阿古英虎,也就是救护小孔雀时的那位年轻人,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你又来啦”,而她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护林员们才稍微放开了一点。
阿木话少,英虎却很活泼。
因为孔雀的鸣叫声听起来特别像拉长了的猫叫,他每次都会故意逗安澜回应,然后捧腹,假装自己笑得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有一次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叼果子过来砸了满头包。
那次阿木也在边上看,眼睛边上带了点轻微的笑纹,手指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后来他再来的时候就不再简单地称呼安澜为“你”或者“孔雀”,而是念了一个名字,叫做“阿依”。
这个名字在族里很常见,但是老护林员阿木每次叫的时候都十分亲切,像在呼唤什么小辈,安澜听着心里觉得很温暖,每次都会响亮地回应。
雌孔雀开始孵蛋后她承担了部分放哨工作,很少跑出去找护林员玩,有段时间没见“老朋友”了,为了表达重视,她想了想,在起飞前去大鸟巢挑了一根最鲜亮的孔雀羽毛。
这天只有两个护林员上山。
阿木看到安澜眉头都舒展开了,又看见她嘴巴里叼着羽毛,还在小道上放下了,忍不住反手指指自己,露出了疑问的表情。在发现她没有往前走的意思之后,他捡起孔雀翎,十分珍重地放在胸口,说会带回去交给集体一起保管。
老父亲是附近最漂亮的雄孔雀,它的羽毛有质量保证,放在护林员办公室里肯定很漂亮,就是不知道需不需要和上级打报告。
安澜跟着两个护林员走了一段路,听着英虎一阵碎碎念,说东边看到了一只特别珍稀的黑颈长尾雉,说西边拍到了白鹇,感觉有足够多的新闻可供回味之后才和他们恋恋不舍地道别。
就这样又和护林员“约会”了两次,家里的孔雀蛋终于要孵化了。作为长辈,安澜得去照看没有自保能力的雏鸟;作为一个恶趣味的人,她也得靠得足够近,拿雏鸟们“寻开心”。
穿越到这个世界一年时间,安澜已经明白了孔雀的“群居生活”的特点,明白了这种群居和狮子、虎鲸等动物群居的不同。
在孔雀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选择。
因为选择,它们走向不同的方向。
即使是赋予生命的父亲、母亲,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心意相通的配偶,都只能在一生中陪伴它们走过一小段路,只有极少数孔雀能够做到长久地陪伴在彼此身边——而这样的“终生伴侣”凤毛麟角,许多还处在人工圈养环境中,没有别的选择。
安澜不可能一直和母亲待在一起,因此今年不抓紧时间吸雏鸟,来年说不定就没得吸了。而且今年家里新增的小孔雀数量特别多,母亲这里三只,另一只雌孔雀那里也有三只,怎么看都是大丰收的样子,灰扑扑、圆滚滚的一串,实在让人难以克制住吸鸟的欲望。
刚出生不久的小孔雀多少有点……傻。
每当安澜刻意悄悄走到它们和母亲中间时,它们总是难以立刻分辨出两只大孔雀的差异,从母亲的小尾巴变成姐姐的小尾巴。这时只要安澜张开翅膀往前跑,小孔雀们就会下意识地跟着跑,一边跑一边眼巴巴地抬头看。
因为太可爱了,安澜每次都要玩到母亲跳脚才把弟弟妹妹们带回去。
等到雏鸟两周大时,她一时兴起,带着这些小家伙们去欣赏自己亲手搭的大鸟巢。
小孔雀头一回看到巨大的孔雀翎时个个都被吓得不轻,但看得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其中一只小孔雀特别调皮,别的雏鸟都是用嘴巴去叨,它倒好,不仅要叨,还要扑腾翅膀、扒拉树枝,想把羽毛拔出来,结果用力过猛,一头栽进了鸟巢里。
大鸟巢是按照金雕的标准做的,本来就是为了防止雏鸟爬出来的产物,小孔雀一进到这个碗装结构里面就被困住了,怎样都翻不出来,急得叽叽喳喳。安澜虽然看得有趣,但也担心它吓出什么毛病来,赶快低头把它捞到了地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怎么有趣了。
小孔雀一落地就目的性很强地跑向一个地方,安澜顺着一看——然后当场吓得从绿孔雀变成了鹌鹑。
那天母亲追着她叨了整整五圈。
原本怡然自得站在高处梳理羽毛的老父亲发现地面上在打架,顿时眼前一亮,羽毛也不梳了,饲料也不吃了,扯着嗓子就开始加油助威。
事实证明人会乐极生悲,鸟也会乐极生悲。它只顾着拱火,没留意尾巴挂在了补饲台边缘,又挂下来一根完整的孔雀翎。
掉落刷脸,岂能不捡!
安澜眼前一亮,飞过去就把羽毛叼在了嘴里。
一场大战在补饲点边上掀起了羽毛风暴。
安澜捡掉落的时候很快乐,但是捡完掉落看到这里满地的绒毛,又开始担心要是总把老父亲和母亲一起惹毛,自己说不定会英年早秃。
算了算了。
好不容易从灰扑扑长成五颜六色,每一根羽毛在自然脱落之前都要好好爱惜才行。
于是安澜再次安分下来,每天不是去和护林员幽会就是蹲在矮树枝上观察家族,偶尔才会悄摸摸落回地面去戳一戳圆滚滚的雏鸟。
小鸡崽子们见怪不怪,就算被轻轻啄一下也只是不高兴地“叽”一声,最多再生会儿闷气。等到它们再长大一些,稚嫩的叽叽喳喳就变成了细弱的长鸣,最后变成了中气十足的猫叫声。
安澜听着有趣,一腔恶趣味差点死灰复燃。
绿孔雀妈妈到底和她是母女,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那股蠢蠢欲动,赶紧把小孔雀带走了。失去玩耍对象,安澜只好咂咂嘴,蹲回树枝上晒太阳。
每当这时她就会思念自己真正的同伴。
诺亚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按说“相亲大会”是最有希望碰头的场所,但安澜一路看下来就没看到任何一只像的,他要么不在这片山区,要么就是穿成了其他小动物。参考过去几个世界的穿越规律,她更倾向于前者。
可是绿孔雀生活在固定的栖息地里,要是没有线索,她连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法决定,贸然行动说不定还会把距离反向拉大。
……真头疼。
安澜在阳光中眯起眼睛。
当初他们在美洲豹世界里是前后脚离开的,算算年龄现在都十四个月大了,十四个月大的雄孔雀应该有模有样了,也该开始长尾巴了吧?
这天下午安澜久违地梦到了诺亚,梦里一只乌漆墨黑的大孔雀屁股上长着彩色的雀翎,一路跑一路掉,她就跟在后面捡,永远没有穷尽。
与此同时,远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只雄孔雀打了个寒颤,原本好好叼起来的川梨一下子抖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排水渠里。
饲养员小曾:“……”
奇怪,这都快六月了,竟然还会冷吗?
眼看雄孔雀又打了一个寒颤,他困惑得直挠头。
小曾是去年调到项目组里来的,主要负责给六只小孔雀调配饲料,并教会它们如何在野生环境下觅食。一年过去,这项工作已经初见成效,并且被降低了优先级。
觅食并不是项目组最担心的点。
目前建立起来的生态走廊还不足以提供稳定的食物支持,就算后期能够提供了,这批即将被放归的绿孔雀还是能得到和野生绿孔雀一样的待遇,补饲台肯定少不了。
比起在野外饿死,专家们更担心它们食物中毒、被天敌捕杀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类擒获。
也正是因为这个,小曾每天都要使出七十八般武艺和绿孔雀保持距离,恨不得化身为隐身人,生怕培养出它们对人类亲近的扭曲习性。
他的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在编号十六的小孔雀身上显得尤其顺利。
十六号是只难缠的绿孔雀。
从还是一只雏鸟开始它就不太喜欢动弹,尤其不喜欢鸣叫,很多时候工作人员都分不清它闭着眼睛趴在那是虚弱了、生病了还是在休息。
可是长大之后它又过于活泼了,活泼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程度。
十六号比其他雏鸟更早学会了飞行,并且在整个学飞的过程中把围栏里的各种设施都撞了一遍,还差点把住在隔壁的黑头白鹮吓出心脏病。
学会飞行之后,它每天都要飞到最高的地方去晒太阳,某天风刮得特别猛,把围网天盖边缘刮破了一角,第二天整个繁育中心的员工都能在办公大楼听到孔雀叫,出动了十几个人才在二楼阳台上把这只翘家鸟给控制住。
十六号喜欢吃水果,几乎不碰昆虫,被逼无奈时才会吃两口,还是叨都不叨直接生吞的那种。但是它很喜欢吃面包虫,无论看到多大的个体都不会像看到其他昆虫那样害怕,而是会两眼放光。
有一次中心用机器投放食物,其他小孔雀都躲得老远,直到机器离开后才朝补饲台聚拢,就只有十六号站在木桩上一动不动,第一个上去抢占先机,差点把控制机器的员工吓出一身冷汗。
它很闹腾,打起架来也是真的凶。
在雄孔雀十三个月大之后,小曾每天不是在劝架就是在劝架的路上,十次里面有八次都有十六号的踪影,而且每次都是在按着别人打。
用食物劝不住,用水喷雾也劝不住,边上其他四只孔雀还围着起哄,生怕打不出鸟命。最后小曾不得不用长杆拨开了两只雄孔雀,要不然人家好不容易长那么笔挺的羽冠都要被它拔下来了。
苗老旁观了一次,差点把茶叶呛进鼻子里。
后来他在办公室里还一个劲地笑,边笑边说“这架势放出去别不是要抓着老鹰打”,搞得那天晚上好多同事都做了肌肉孔雀的噩梦。
十六号不像家雀。
它是关不住也管不住的野鸟。
虽然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和古怪的脑回路有时会让工作人员哭笑不得,但私底下大家都达成了共识:它会是这批小孔雀里放归成功概率最高的一个。
小曾站在围网外观察了一会儿,想要确定那两个寒颤是不是某种疾病的预兆。没过多久,苗老和陈英组长走下楼来,一边走一边说着放归计划,顺道问了问他的看法。
苗老的意思是再留两年。
雄孔雀的性成熟期很早,但是覆羽的发育却很慢,这就导致了它们在生理上足以进入相亲市场,在条件上却几乎没有什么竞争力。
孔雀是自尊心很重的动物。
一些雄孔雀在覆羽受损后甚至会情绪低落到茶饭不思的地步,求偶失败无疑也会重创它们的信心,给本就需要适应野外环境的放归个体带来额外的压力。
陈组长基本同意苗老的看法,还加了一点,认为要放的话最好赶在繁殖季节之前放,运气好的话这六只孔雀里说不定就会有当季配对成功直接组建起新家庭的个体,哪怕桥梁作用一时半会儿没起到,至少也能给闭塞的绿孔雀栖息地输入一些新血。
小曾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
但是他有一个顾虑——这两年云省的自然保护项目卓有成效,山区环境有了极大改善,一些从前见不到的野兽纷纷露面,光对绿孔雀有威胁的动物就增添了金钱豹和豺。
人工训练绿孔雀的野性再怎么练都没法练出那种五官灵敏的求生状态,他们也不可能去隔壁笼子里真的搞只大猫到孔雀笼里来放,最多让听听吼叫的声音。长此以往,会不会越发懒怠,影响这些小孔雀在野外反应的速度和逃命的速度呢?
他的话点出了两个负责人最担心的地方。
食物不够,可以设置补饲点;人类活动有威胁,可以安排宣传工作;但别的野兽要捕杀绿孔雀,总不能光顾着一头,不让另一头吃饭吧?
“多让它们跑跑吧。”苗老最后叹气道。
他们又在围网外面待了一会儿,旋即就朝北走去看今年孵出来的雏鸟去了,留下小曾一个人待在原地,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他还没理顺些什么,围网里忽然传出一阵激烈的鸣叫声,抬头一看,就发现十六号和十八号又双叒叕打起来了。
小曾:“……”
这一刻,他恶向胆边生,抄起了特制长杆。
先是打架的绿孔雀被隔开,旋即那些拱火看戏的绿孔雀也挨了教训,一个个被赶得扑腾翅膀、羽毛乱飞,心中对人类的恐惧不知道增加了多少。
十六号似乎很不高兴,没有往模拟林深处飞,而是扭头往防护网飞,一边飞一边叽叽歪歪,羽毛整个蓬开,一副要找饲养员打架的样子,急得就差说人话了。骂了一会儿,大约是发现自己没打出什么真实伤害来,它又扇动翅膀,企图用飞起来的浮土把人击退。
小曾仰天长叹:“你到外面去可怎么办啊,到时候护林员到林区去巡逻,正好把对手给你吓跑了,你也飞到护林员跟前去找茬吗?”
这话一出,诡异地,十六号噎了一下,扇翅膀的频率慢了下来,脑袋也跟着歪了歪,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可能发生的问题。看它在那里很纠结的样子,小曾实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别想了,反正距离你们出笼还早得很,要长成大孔雀才能回到树林里去。”
他本意是要安抚对方,没想到反而把对方逼急了。
十六号当即又鸣叫起来,翅膀张得大大的,好像要证明自己已经是大孔雀了似的,一会儿拉长了声音喵喵叫,一会儿急促地咔哒咔哒,眼睛还一个劲地往正经越狱成功过、后来又被补好的那块网格瞧。
小曾被它逗乐了。
又来了,那种错觉,也是整个项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有过的错觉:这只雄孔雀好像完全理解人类在说什么话,而且还会根据言语传达的情绪调整自己的动作反应,简直跟成精了没什么两样。
平时为了避免过分亲近,小曾都躲得很远,今天它主动杀上门来,他也只得应战了。
“翅膀顶什么用,”他于是伸手指了指,“尾巴呢?”
……正中红心。
十六号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尾巴,似乎也很惆怅,飞回到木桩上不吭声了。
这年夏天热得很快。
一周前刮拂在身上的山风还带着点凉意,安澜每晚都会飞到矮树枝上和小孔雀们挤在一起睡觉,早上再一起把身上的冷露抖落,没想到才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就骤然变暖,中午基本都没法出门兜圈了,只好蹲在树荫底下装雕塑。
可惜人类拉过来的水管已经关了,要不然安澜都想抱着水盆当宅家咸鱼,或者干脆把阀门开大一点,拿管子当花洒来冲澡乘凉。
因为她连续好几天在水管跟前发呆,偶尔还会用嘴巴叨叨阀门,视线格外怨念,坐在监控跟前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急吼吼地上山检查,最后回去汇报时还一头雾水。
七月上旬,山里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雷雨。
雷云压得最低的时候,安澜看到自己和其他绿孔雀身上的羽毛都蓬松了起来,好像头发在毛衣上擦过后一样。
没过多久,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不远处的大树上,雷声震耳欲聋,险些把绿孔雀们吓得当场一家鸟整整齐齐。
被击中的大树烧着了,但因为雨下得滂沱,火苗才窜起来没多久就被压了下去,只是那棵树变成了中空的样子,雨停后半个月就成了小动物的乐园。
这次雷雨过后,老父亲又开始神出鬼没。
此时安澜已经薅到了足够的孔雀翎,而且还有去年对对方活动规律的记忆作铺垫,所以并不觉得异常。再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家里来了一窝恶霸红原鸡。
红原鸡是家鸡的祖先,从外观上看就是颜色特别鲜艳、特别漂亮的鸡,块头比一般的家鸡要大些,喜欢集群生活,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安澜刚开始看到这窝红原鸡时还觉得很稀罕,毕竟她以前没机会碰到鸡的老祖宗,然而两三天之后,她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了。
众所周知:鸡是一种攻击力很高的动物。
碰到成年绿孔雀它们还会收敛一些,要是没有成年绿孔雀护着,它们就会像恶霸一样盘踞在食物周围,脖子上金橙色的羽毛整个炸开,肉冠和肉垂随着攻击前摇不断抖动。
十四周大的小孔雀和红原鸡体型相仿,但在体型之外的各个方面都要被吊起来打,完全不是对手,一凑过去想吃饭就会被追着啄,有时候还是飞起来啄,挨了几顿毒打之后,它们干脆放弃了人类给雏鸟设置的食盆,在灌木丛里扒饭吃。
孩子挨打,只能大人上了。
安澜从此过上了和鸡斗智斗勇的生活。
每天早上开饭前她都会张开翅膀在红原鸡群里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回穿梭,仗着腿长脖子长把块头最大的两只母鸡叨得上蹿下跳,好让小孔雀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吃饭。
然而中午她休息的时候没法看着,红原鸡们就会杀个回马枪,对跑来跑去的小孔雀下黑手。说实话,毫无防备地被鸡啄一下是真的痛,安澜自己中过几次招,每次都热泪盈眶,恨不得把它们的尾巴毛拔秃拿来做毽子踢。
本以为要纠缠到天荒地老,没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过多久,绿孔雀和红原鸡都吃了瘪。
树林里飞来了一些长得很像麻雀但仔细看又不是的小鸟,毛色很杂,飞行速度很快。每当大鸟经过时它们就会呼啦一声飞上天,等到安全的时候再齐刷刷地落下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补饲点的食物。
这还打什么。
不打了,抢饭要紧。
绿孔雀家族和红原鸡家族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以至于几只路过此处的白鹇还以为大家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大度,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蹭饭大军,为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羽毛海洋中增添了一抹靓丽的白。
眼看小孔雀们不再挨打了,安澜也放下心来,把看护工作还给了三只成年雌孔雀,自己捡着凉快的日子跑到巡逻路线上去找乐子。
七月中旬,阿木、英虎和另一名护林员老罗一起进山,阿木郑重其事地从胸口摸出一束沉甸甸的麦穗,说是村里要过火把节,希望今年明年都有好收成,顺便给她带了个小礼物。
安澜当时就一激灵。
过节=热闹=有事情可以打发时间。
既然有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问题只在于她不知道村里过节的具体安排,要是自己飞下去说不定会错过时间,而且还有可能在乌漆墨黑的夜里伤到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跟着护林员一块走吧。
于是年仅二十四岁的阿古英虎承担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担的重担——如何劝说一只从栖息地跟出核心区还想一路跟下山的珍稀绿孔雀。
答案是无解。
赶又不能赶,吓又不能吓,嗓门大点安澜也不怕,充分发挥了本来轮不到孔雀点亮的装死技能,最后英虎实在没辙了,只好放弃,走到山下时还在咕哝“你这个鸟有点问题”。
护林员们愁云惨雾,安澜这里倒是阳光灿烂。
一下山她就往自己惦记了很久的田地跑,在田埂上散了会儿步之后又扭头往河边飞,跟石滩边上正在把羊群往回赶的村民来了个偶遇。
在村里看到绿孔雀毕竟还是稀罕,而且安澜走来走去看新奇,也不怕生,才过了半小时不到,原本分散在各处为过节做准备的村民就聚拢过来,起先是小心观望,最后放大胆子来逗她玩,还有人带来了新鲜的黄泡果和橄榄。
“村里本来就是有绿孔雀的啊。”一位老人这样说。
的确,在他们小时候绿孔雀经常从山上飞下来喝水、吃食,只是后来慢慢销声匿迹了,现在让年轻人们觉得如梦似幻的景象对老一辈来说只是昨日重现,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旧景。
好几位老人都喜笑颜开,连连说是好兆头,很吉利,要不怎么村里正好要过火把节,山上就有神鸟飞下来同乐呢?
安澜痛痛快快地薅了一堆东西吃。
等到天色将晚时围在她边上的人群才慢慢散去,民居之外亮起了火把的长龙,翻过这座山的远处似乎也有朦胧的光影,人们载歌载舞、祈祷丰收,笑声、歌声和助威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阿木、英虎和一位打扮亮眼的中年女子始终陪伴安澜站在河滩上,担心火光和人群的声音会使她受到惊吓,但见她不仅不怕还想往人群边上凑,这一家人多少也有点好气好笑,便在河边点起了一支小小的火把。
火光照耀在安澜的羽毛上。
英虎念念有词,说着些吉祥的话,他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膀。阿木素来寡言少语,眼下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站在一旁,很憨厚地笑着。安澜默默地看,静静地听。此刻她真的希望自己就是神鸟,有传说中的神力,能够给这些可爱的人带去山林的庇护,带去丰收的喜悦和安宁。
第二天早上她离开山村朝家的方向飞去,几个护林员不放心,一路跟到了核心区里。
从这次相遇之后,绿孔雀就此和村民结下了不解之缘。
安澜开始频繁下山蹭饭、玩耍、看热闹,有时还会在村里的大树上蹲着午睡,尾巴垂下去,钓鱼似的钓一些村里的小萝卜头。因为村庄位于山区,平时外人不多,日子过得很宁静,村民们很快就习惯了有一只绿孔雀在附近活动这件事,也没想着要拍照片做宣传,直到几个外出工作的后辈回家探亲。
这下可在社交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云省一些景区说是有野生绿孔雀,但它们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除了赶牛赶羊的村民、护林员和徒步登山客之外,普通游客基本上不可能碰到。一时间,多方打听想到村里来旅游度假的游客数量激增,摄影师和研究员们也都蠢蠢欲动。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村民们一方面为山区环境保护得好感到自豪,一方面又担心来人会惊吓到绿孔雀或者别有用心,于是从村长到小辈齐上阵,在各处贴上了“保护环境”、“注意音量”和“请勿抚摸孔雀”的标语,还主动观察游客们的异常动向,结果在两个月里举报抓获了三名倒买倒卖珍稀保护动物制品的犯罪分子,连州政府都被惊动了。
在这种环境底下,安澜过得十分潇洒滋润,成为了老父亲之外出门最勤快的家庭成员。
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会因为吃得太多从一只仙气四溢的绿孔雀变成一只圆滚滚的肥鸡,于是在不下山的时候越发勤快地练习奔跑和飞行。不仅自己飞,还带着其他几位女士一起飞,让家里四个月大的小鸡崽子们在地面上傻乎乎地跟着跑来跑去。
不愁吃,不愁喝,不愁娱乐,安澜一度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事能困扰到自己了。
直到某天她下山玩耍时发现村口的田地里种的东西变了,原本种植其他作物的地里种上了成片的豌豆,边上竖着几块牌子,每一块都写着“绿孔雀食源地”,底下贴着绿孔雀的照片。
这照片不知道是哪位“摄影大师”的杰作,每一幅都完美捕捉到了绿孔雀开屏时的景象,而且还是罕见的雌孔雀开屏时的景象——可惜是从后面拍的。
如果主角不是自己,她可能会欣赏一下这肉桂色的飞羽、完美的黑色扇面和蓬松雪白的扇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