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一惊:“这怎么行?近日市集上风声鹤唳,不少人听?别人提一句谢小姐好?就要骂,您在?茶楼做事,也?是要担风险的,怎能让您白干?”
孙先生摇头失笑?:“这我当然知道,我看上去像是傻的吗?”
孙先生拿折扇拍拍掌心,说:“我不收你钱,是因为有?人已经付过了。你想想,谢大人当年能逆转萧寻初那?纨绔子弟的风评,还在?短短四?年间从名不经传的小官升至二品参知政事,你都能想到不可以坐以待毙,她会想不到?”
言罢,孙先生又叹道:“其实?我愿意?做这件事,也?不全是因为钱。
“像我这种说书先生,平日里一半就靠这听?书的打赏过活,茶馆小本?生意?,过来消遣的客人最近手头宽裕不宽裕、钱袋里有?几个钢镚儿响,还有?谁比咱们这种说书的更清楚?
“谢大人实?行新?政这大半年,平日里过来听?书吃茶的人肉眼可见的多了,给赏钱时出?手也?大方,若是日子过得?不好?,哪儿会有?这么多平头老百姓有?闲情逸致玩乐呢?
“我是个钱还没赚够的老头子,可不希望这好?端端的日子跑了。大的干不了,但?这说几句话的举手之劳,还是能帮一帮的。”
天朗气清,仍是梅花树下。
“小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少说书先生所在?的茶馆,本?来就与谢家有?生意?来往,他们怕自己失了工作,我们只是去说了一声,他们就一口答应了。”
谢知秋在?与萧寻初一同下棋时,雀儿匆匆赶过来,向谢知秋汇报。
雀儿有?些高兴地道:“那?些说书先生,都比想象中干脆呢!有?不少人还是站在?小姐这边的,甚至说不需要我们额外给钱,他们一定会照小姐嘱咐的去讲的。”
谢知秋手持棋子,一顿,随后微微颔首。
谢知秋心里有?着成算。
史守成会从太学生那?里入手,谢知秋并不意?外。
两人还在?合作期间,史守成就时不时会表现出?对她的不服,恐怕他一直不甘屈居她之下。
史守成现在?正处于他官场生涯以来,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时刻,他会在?这个时候与她分道扬镳,也?算意?料之中。
皇上对黑石的事情心有?余悸,在?公开承认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一事后,就对自己和齐慕先交换的经过三缄其口,连百官中都只有?极少数高官知道事情,流传到凡间的版本?就更是含糊。
远离朝堂核心的人只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换了身体,还从齐慕先手上救了皇上,但?她如何?救、怎么救的,无人知道细节。
史守成就是利用这一点,将皇上的情况与谢知秋剥离开来,再借以自己身为礼部尚书对太学、国子监等学府的影响力,击中攻击谢知秋。
史守成出?了手,谢知秋纵然对胜算没有?太大把握,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她本?已做好?了孤军奋战、破釜沉舟的准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民意?完全被史守成言论的裹挟,她必须要花极大的价钱去收买唯利是图之人,才能勉强觅得?一线生机。
可实?情,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日子,雀儿一面帮着她东奔西?走,一面时不时带回她从未想过的消息——
“小姐,那?位说书的李先生不用我们去沟通,他已经在?帮您说话了,前段日子还因此和茶客吵了架,听?说连果盘都打翻了!”
“小姐,好?像有?绣坊的绣娘抢在?我们之前,就拿着自己的体己钱在?帮您四?处周旋。”
“小姐,那?个茶坊的老板娘好?像是您还在?大理寺那?时期审过的一桩案子里的受益人,坊里有?几个伙计说您的坏话,已经被她赶走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数量不算很多,他们遇上的也?不是人人如此,但?零零散散的细节和小事汇聚在?一起,已经足够让谢知秋吃惊。
谢知秋一路走来,大部分时候都在?单打独斗,顶多是交换身体以后,她身边多了一个萧寻初。
幼时她在?家中,不要提说要做官,不过是不想轻易结婚,就要被泼上好?几盆冷水。
这一次,她本?也?打算要独自一人继续在?风暴中前行。
可没想到,在?许许多多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竟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声音,尽管力量不算很强大,却的确在?使劲地支持她。
一阵柔和的清风拂过胸间,夹杂浅浅的栀子花香。
谢知秋有?些无措。
说来神奇,她即使在?绝境中都不会轻易动摇,可在?他人的善意?和友好?之举面前,竟表现出?笨拙来。
萧寻初原也?是担心谢知秋,才天天厚着脸皮跑来谢家见她。
萧寻初自从换回身体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哥、叶青两人待在?一起琢磨武器,萧寻光有?实?际的战场经验,给他们两个墨者提供了不少修改见解,让萧寻初和叶青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自从谢知秋这里出?问题,萧寻初就天天跑来露面,甚至将墨家术的工具都搬来了,谢老爷隔三差五就过来瞪人,萧寻初都没走。
他面上嬉皮笑?脸的,只说是想见她,但?谢知秋能感觉到,他实?则是关心自己的情况。
萧寻初在?一旁看到谢知秋的表情,没有?急着下棋,反而笑?道:“虽说怀有?偏见、固执守旧的人不少,但?天下并不全是如此之辈,百姓之中,生着慧眼的人还是有?许多的。
“你在?月县做过两年知县,在?大理寺断过数千桩案子,新?政更是惠及无数百姓。这世上受过你恩惠、记得?你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正是有?此前一点一滴的积累,今日才会有?那?么许多人选择违背主流,站在?你身边。可见你之所为,并不全是无用功。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但?过去这数年,你还是改变了许多事情,不是吗?”
谢知秋微微出?神,良久,方“嗯”了一声。
若说史守成手上最大的牌是“礼制”和礼部尚书在?读书人中的影响力,那?么谢知秋,也?有?她自己可以出?的牌。
那?就是“实?绩”和“传奇”。
很快,在?喧嚣的梁城,又有?另外一种声音传了出?来——
“人都说自古英雄多男儿,但?凡事总有?例外,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甚儿郎,各位看官,您可别急着反驳,且听?我慢慢道来。且说南北朝时期,便?有?传说称,一位花姓女子替父从军,创下千古佳话;往近了说,还有?唐朝女将樊梨花,横刀立马,武功盖世,与父一同出?征,平定北疆之乱。而我今日要说的话,便?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其父姓谢,她生于天顺年间,自幼饱读诗书……”
“我搞不懂诸位为何?如此反对谢知秋入朝为官,这年头还有?多少为民做主的好?官?这一两年的事摆在?眼前,若不让谢大人做官,难道将官位白白让给那?刘求荣之辈贩卖人肝的酒囊饭袋吗?”
“其实?若要说女子科考做官,我也?不是很赞成,但?谢知秋与普通女子不同。最关键是,我担心,朝廷好?不容易才减了税,若是真像那?些人说的,将谢知秋弄成是妖邪鬼怪,一个妖邪提倡的政策,难道还能继续下去吗?你我明年交的税,要是又变回往年那?样了怎么办?!”
谢家闺房,谢知秋独自坐在?屋中,静静地沉思。
太学里的学生之所以容易被史守成煽动,一来史守成礼部尚书的身份,能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二来,科举竞争本?来就已经很激烈,女子为官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的确戳中了这些学生内心深处隐匿的恐惧,生怕自己的对手再增加,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可能性扼杀在?萌芽阶段。
但?市井里的人不同。
他们都从这段日子的新?政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现在?的梁城百姓对新?政评价都是很高的。
谢知秋就借一部分人的口,将“谢知秋”和新?政完全绑在?一起,产生谢知秋离开官场、等于新?政结束的想法。
如果是从未得?到的东西?,人可能不会有?很强的占有?欲,但?一旦真正得?到过,再让他们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很难了。哪怕是展示有?可能被拿走的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多数人产生极大的抗拒心理。
果不其然,有?相?当一批人本?来人云亦云、反对谢知秋入朝,但?一听?说谢知秋不做官,新?政可能会结束,突然就销声匿迹、默不作声了。
另一方面……
谢知秋其实?确实?有?循序渐进地推进女子入仕的想法。
但?要是现在?就把这个狐狸尾巴露出?来,那?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受到巨大的阻碍。
所以,她先藏起了这个心思,而将自己树立成女子中的特例,塑造成一种偏离现实?的、类似花木兰祝英台这般的戏剧传说形象。
人们对待传说,总是更宽容一些,纵然做出?出?格的事,也?显得?较为合理了。
如此一来,不说舆论上与反对的人旗鼓相?当,至少不会单方面被压制了。
剩下的……就是赵泽。
想到这里,谢知秋微微一凝。
其实?不管那?些官员什么态度、百姓如何?争论,赵泽始终对她很好?。
赵泽已经很久没有?正经上朝,但?他不时召集朝臣议事时,从来没有?忘记谢知秋。
他好?像一直没有?考虑好?今后如何?安排谢知秋的官职,但?对她说话始终温声细语、态度和蔼,远比对其他官员亲近,甚至比起以前与“萧寻初”相?处时,都要更温柔。
而这……正是谢知秋的不安之处。
她略一凝神,然后偏过头。
谢知秋回家后,并不太费心思梳妆打扮,但?毕竟是女子闺房,房间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在?桌子不远处,就是一面大铜镜,谢知秋望过去,容颜便?映入镜中。
镜中女子长裙曳地,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散插着,如瀑如云。
谢知秋气质难与人亲近,但?人人都说她生得?肖母。
而她母亲温解语……
曾无人不说是美人。
此时此刻, 正好就?有两个官员在他面前吵架——
站在左边的?大臣道:“皇上?,让女子?从政弊大于利,这是千古得来的?教训, 您可万万不能糊涂!礼法纲常一旦遭到破坏, 再要?重建可就?难了?!史守成大人性情刚毅,话可能比较直, 但理不错, 皇上?务必慎重考虑!更何况那谢知秋情况妖异, 民间都说是不祥之?兆,甚至有人担心朝廷为妖邪所蛊惑,会招致祸患, 即使是考虑民意, 皇上?也绝不可一意孤行!”
而右边的?大臣则道:“裘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大人以前在朝中?为官时,是皇上?亲自将她点上?来的?,她也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 你?现在改口这样说,难道是认为皇上?是分不清正邪、会给国家招致祸患的?昏君吗?”
“你?!你?血口喷人!臣不过是向皇上?尽忠罢了?,岂容你?妄加罪责!若是男女尊卑可以颠倒, 那幼也可以逆长、下也可以越上?,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全都不必有所约束,你?难道是想?让天下大乱吗?”
“皇上?与谢知秋谋划的?新?政实施以来, 成果天下人有目共睹,百姓对皇上?也多是赞颂。臣只是没?想?到, 这样的?好事, 到了?裘大人口中?, 竟成了?这般样子?!臣与裘大人不同,臣觉得皇上?圣明?得很, 慧眼识珠、极有远见,且有英雄不问出处的?容人之?量,看不惯裘大人信口胡说,这才出言阻止!”
“你?不过是以前受过那谢知秋的?提携,怕她一旦倒台,你?也是会跟着失势罢了?!区区趋炎附势之?辈,竟将自己?的?乌纱帽子?置于江山社稷之?前!皇上?,臣可是赤胆忠魂,一心为江山社稷考虑啊!”
“你?这人……”
赵泽托着头,斜靠在华椅上?,听这两个意见不同的?官员一来一往地吵架,听得头痛欲裂。
这种争论,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听一次。
双方各执一词,但在赵泽听来,他们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说,简直耳朵都要?长茧。
今日亦是同样,前有一个官员请求面圣,赵泽刚放他进来,没?想?到后脚又来了?一个。然后这两个人一碰面,起先还客客气?气?,后面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搞得宫殿里硝烟弥漫。
然而,就?算这情况也还算好的?,最近围绕谢知秋的?争执实在激烈,先前有一两次,官员吵架吵得上?了?头,差点直接在赵泽面前大打出手!
此时,赵泽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
“别吵了?!”
突然,赵泽出声喝道。
两个官员听到皇上?来了?脾气?,纵然还没?吵够,还是赶忙噤声,各自垂袖而立。
然而赵泽连看都不想?看他们,挥了?挥袖子?,道:“朕乏了?,两位爱卿请回吧,此事下次再议。”
左边的?官员张了?张嘴,还欲再劝。
赵泽却不耐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逼朕,难道是想?将朕逼疯吗!什么叫以下犯上?,朕看你?们才是以下犯上?!董寿!送客!”
“是。”
董寿恭顺地应下。
皇上?这是动了?真火。
他人就?算真是熊心豹子?胆,总也要?识点时务。
两名官员被?这么大的?帽子?一扣,想?了?想?,都不吭声,各自退去。
官员一走,垂拱殿中?安静下来。
赵泽烦躁地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他目光落在茶盏上?,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将水一饮而尽,但喝了?水,心里的?火也没?下去,他一时暴躁,抬手一甩,将茶盏重重砸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瓷裂之?声,上?好的?黑釉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赵泽猛一甩袖,怒道:“朕不就?是想?选个自己?喜欢点的?人当参知政事,有这么难吗?!谢知秋以前不是当得好好的?,恢复身份换了?个性别而已,这些人有什么好叨叨的??!朕好歹是真龙天子?,难道说话就?这么不顶用?!”
董寿忙上?前安抚:“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您才是天下之?君,还要?主持江山社稷呢,气?坏身子?不值当。”
在董寿的?安抚下,赵泽逐渐冷静下来。
赵泽想?了?想?,对董寿道:“你?去我书房里,将我放在书架上?的?一卷字画拿来,我昨日还瞧过,应该很容易找。”
“是。”
董寿低头应下,便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赵泽一个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黑沉。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个局面,赵泽内心亦感到郁闷。
若按照赵泽的?本意,他无疑希望谢知秋继续做官。
他们原先合作得很好,他欣赏谢知秋,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对赵泽而言,与其说是男还是女,他正在在乎的?,其实是谢知秋能不能继续留在朝中?。
但就?连他这个皇帝都没?想?到,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居然如此困难!
朝堂之?上?,以史守成为首的?大批官员都十分反对谢知秋以女子?之?身入朝,只要?他稍微吐露一些意愿来试探,史守成那批人就?会被?踩到尾巴的?动物一样跳起来激烈反对!他们一套一套地掏出大道理,将赵泽都压得喘不过气?。
然后赵泽试图从民间寻求一些力量。
可让他失望的?是,他微服私访几次后,发现民间的?情况也不算好,有相当一批太学生领着不少?读书人在反对谢知秋,搞得声势浩大。
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其实被?谢知秋教了?数月,赵泽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单纯无知,能看得清一些朝中?局势。
许多人反对谢知秋,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多么讨厌谢知秋,而是背后有其他利益驱使。
换言之?,他们不是轻易能被?劝动的?,朝廷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将这些声音都压下去,不是易事。赵泽并不想?留下昏君暴君的?骂名,总归对臣子?还是有所顾忌。
饶是赵泽脾气?还算不错,饶是赵泽非常喜欢谢知秋,受阻的?次数太多,又看不到希望,他也逐渐感到疲倦了?。
于是,另外一个念头,日益清晰地在赵泽脑海中?浮现出来——
恰在此时,董寿亲自捧着一个卷轴,回到垂拱殿——
“皇上?,您要?的?是这个吧?”
董寿办事从不出错,赵泽只在他进殿时瞥了?一眼,就?肯定他拿的?是对的?,
赵泽颔首,双手将卷轴接过,放在长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
那卷轴之?上?,正是谢知秋十五岁那年所作的?、传遍大江南北的?诗篇《秋夜思?》。
而且上?面的?字迹,虽比起如今略显生涩,但俨然是谢知秋的?亲笔。
看着这幅字,赵泽心中?一荡,漾出些许奇异的?感情来。
就?像许多初次见识谢知秋文采的?人,会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一般,赵泽刚过弱冠之?龄时,第一次读到这首《秋夜思?》,同样惊为天人,震撼万分。
当时他已经受封去了?封地,错过了?在梁城亲眼见见这位才女的?时机,但作为替代,他曾经大量收集谢知秋的?文集诗集、字画墨宝。
谢知秋毕竟是未婚女子?,她的?亲笔字画流出来的?极少?,至多只有她偶尔赠给与谢家有来往的?亲戚的?作品。因此赵泽贵为济王,也是百般费劲,才好不容易斥重金从别人手上?收来一幅。
大概连谢知秋本人都没?想?到,她早年所写的?书法,会有一幅落在赵泽手上?,还被?他如此珍藏。
赵泽还记得,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幅字前,感慨谢知秋用词之?精妙,书法之?流畅,然后不自觉地描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他在得知谢知秋是个冷美人后,便简单地认为她是一个和他的?王妃一般无趣的?严肃女子?,没?有进一步深究。
赵泽的?指尖拂过书法表面。
现在,赵泽再看这幅字,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谁能想?到他和自己?年少?时好奇过的?才女,会以这种方式产生交集?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他身陷绝境、近乎绝望之?时,谢知秋不顾危险赶来救他,将他拉出黑渊。
那晚,他们同乘一马,身后跟着无数追兵。
在颠簸中?,谢知秋的?发丝落在他肩上?,偶尔有几次,他能不经意看到谢知秋的?侧颜沐浴在月光下——
冷夜的?月色有些朦胧,却在她身上?晃成浅浅的?光弧,那独特?的?沉静之?中?,又有几分赵泽过去不曾见过的?女性的?柔美。
她整个人,就?如同一道渺远的?弯月牙,有时甚至会落入他梦中?。
谢知秋还是“萧寻初”的?时候,赵泽就?觉得这个“萧寻初”与自己?投契。现在“萧寻初”变成了?谢知秋,赵泽多少?能感觉到真正的?谢知秋并不完全是他过去以为的?那样的?人,但他看清她的?真实以后,又感受到另外一种奇特?。
……其实不用史守成反复提醒,赵泽自己?也能感受到男女有别。
自从知道谢知秋的?真实身份后,赵泽看待她的?眼光,便与过去截然不同。
现在朝廷内外对谢知秋做官的?反对之?声如此之?大,而他又想?重用谢知秋的?才华,这样一来……
赵泽思?来想?去,有了?决断。
“小姐,宫里的?有福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请您进宫一叙!”
雀儿匆匆赶来通报的?时候,谢知秋正独自一个人在屋中?,奋笔疾书。
她刚刚在一张信纸上?写完什么,收掉最后一笔,前面的?字迹已经半干。
谢知秋眉头微蹙,神情肃然。
听到雀儿的?话,她微微一顿。
雀儿问道:“小姐,皇上?这时找您会是什么事呀?有福公公以往也来过,但没?一次看起来像这次这般郑重。”
谢知秋乌眸沉凝。
她似乎也隐隐有点不安,但并未宣之?于口,只说:“去看看再说。”
言罢,她想?了?想?,将一张宣纸覆盖在信纸上?,用它将新?鲜的?墨迹快速吸干,然后折一折收进信封中?、藏进袖子?里。
不多时,谢知秋进了?宫,在垂拱殿拜见皇上?。
赵泽背对她而立。
赵泽没?有着龙袍,而是一身朱色常服,长短合度的?衣衫衬得他身姿挺拔,亦比平常来得谦和。
内侍官都已先行退下。
谢知秋左右一扫,隐约能感到今日氛围与往常不同。
她微微一滞,便先跪下来,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不等谢知秋膝盖触地,赵泽先一步回过神,托着她的?胳膊,温和地将她扶起来,道:“谢爱卿何必多礼?你?明?知朕对你?,并不在意这些礼数。”
“……臣,多谢皇上?。”
谢知秋垂下眼眸,眸色看不清情绪。
她问:“不知皇上?急召臣入宫,是为何事?”
“谢爱卿。”
赵泽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松开扶着谢知秋的?手,只说:“最近朝中?的?情况,你?也清楚。因为你?是女子?之?身,不少?人都对你?继续在朝中?为官大为反对,其中?甚至包括以前支持过你?的?史守成。
“朕一向欣赏你?的?才华,但眼下的?情况,朕也很为难。
“所以朕前思?后想?,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谢知秋默然不语,等着后文。
接着,只听赵泽道:“史守成他们反对,无非是女子?为官没?有先例,不符纲常。但若是我们走符合纲常的?路子?,他们想?来也无话可说。
“谢知秋,朕觉得,朕可以娶你?入宫,再想?办法封你?为皇后。
“你?今后还是可以为朕出谋划策,只是换一种形式。
“以后,朕与你?平分天下、共主江山,可好?”
他能感觉得到, 他是有点喜欢谢知秋的。
正因如此, 这个提议除了解决谢知秋为官的问题以外,还夹杂着一点他个人的期待。
谢知秋所?求, 不过是为国献策、功成名就的机会, 她身为女子, 想要踏足前朝,受到的阻碍太大,而进入后?宫, 非但能给她她想要的地位, 而且名正言顺许多。
更何况,当他的皇后?,难道不比当前朝的官员更好吗?
她能贵为一国之母, 享受皇宫中的一切,若是两人将来有儿子,还可?以继承这个江山, 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赵泽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答复而紧张,但他认为自己的筹码给得很多, 谢知秋还是很有可?能答应的。
然而,谢知秋没说话, 却?跪了下来, 将头叩在地上。
赵泽本?等着她的后?文?, 等她是谢恩还是告罪,却?没想到等来的, 是死?水一般的安静。
赵泽当即不安起来,催问道:“谢爱卿,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知秋道:“承蒙皇上错爱,但皇上的提议过于沉重,臣承担不起。”
赵泽心中咯噔一声,但他还怀抱着些许希冀,认为谢知秋或许只?是假意推辞,说:“若你是担心入宫也会遇到阻碍,不必多虑,只?要你答应,其他事情,朕会去解决的。”
“……”
这句话之后?,赵泽仍没有得到他理?想中的答复。
相反,谢知秋抬起头来,违反君臣之礼,直勾勾地看向他。
她全身最为疏冷的就是双眼,此刻,这双眼睛漆黑一片,凝结着朔夜的霜,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她一言未发,可?其中的情感,却?更胜于有言。
这样的眼神,就连赵泽都无法说服自己,她有接受的可?能性。
赵泽仿佛感受到谢知秋对他的失望,谢知秋没说话,可?赵泽却?觉得自己被看低了,皇帝的威严亦荡然无存。
他贵为天子,想要什么都有人递到他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放下/身段去尝试追求一个女人,甚至许出那般重要的皇后?之位。
但万万没想到,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赵泽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折辱,胸口想被人扎了一刀,烦闷、委屈以及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等回过神来,他已崩溃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朕,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谢知秋,你觉得自己委屈,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有多委屈?为了你的事,朕最近听了多少争议、受了多少非议!他们说朕是昏君、庸帝,威胁朕用你就是遗祸百年、必会名臭千古,但为了你,朕全都设法将他们按了下去!”
“国母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朕也不是轻易就能许诺的!你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可?朕也在为你委曲求全!”
“你仔细想想,你虽出生于名门谢家,是神机清相谢定安的后?裔,但你父亲不过一介文?玩商人,你亦过了婚龄。”
“更别说你还曾嫁过一次人,就算朕信你是假婚事,但旁人又怎么想呢?而这些,朕都可?以不在乎!”
“让你入后?宫,还要让你为后?,不过只?比让你入朝为官容易一点、多一点先例参考,而且这样做,所?有的压力都会压在朕的身上!”
赵泽将他觉得难受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知秋,又不由觉得心疼。
赵泽紧了紧拳头,语气?缓和了一点,说:“谢知秋……朕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亦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思。你为何,连这么一小步都不肯为朕退,一点都不愿为朕考虑呢?”
谢知秋垂着眼睑,内心一片冰凉。
这段日子,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对她的好感。
但她还是怀抱希望,希望事态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希望她对赵泽的客气?与疏远,以及娶她进后?宫会面?临的客观困难,足以打消赵泽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