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辰冰  发于:2023年0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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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城西有个萧二少,不学无术,胡作非为,是有名的废物浪荡子。
很久很久以前,城东则有个谢小姐,天资聪颖,满腹经纶,才名满天下,却因身为女子便无法入仕。
机缘巧合之下,这两个人互换了……
谢小姐从小到大都被称作冰美人,常有人说她作为女子,性情太冷淡,美则美矣,纵有才华却不解风情,令男子望而生畏,只怕寻不到好夫婿。
然而变成男儿身后,不知为何男人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有不少千金要嫁给她。
谢小姐:?
多年后,谢小姐身居高位,回首四望,朝堂之中,已无人可与她比肩。
她的早年经历已成为百姓津津乐道的趣事。无论是她前后两次变换身体、两度身登高位的传奇,还是她以萧二少之身高中状元后求娶自己、后真与对方情投意合结为伉俪的风月故事,都已成为茶馆戏院连讲不绝的趣谈。
有人问她,她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需要哪些东西。
谢小姐回答:“一个公平的机会,一个去开拓视野的机会,即使身处险境,内心已感到犹豫和害怕,也不要止步不前。”
内容标签: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科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介:利禄不染心,浊世一清莲
立意:面对困难的自强与努力
VIP强推奖章:
谢知秋年少时以才学文名天下,空有满腔抱负,却无法像男子一样科考入仕。机缘巧合之下,她与梁城纨绔萧寻初互换身体,得以施展才华。她披荆斩棘,越过重重阻碍,经历两度转换身体、两度浮沉入仕,终于以女子身份位极人臣,成为一代传奇。本文以才女谢知秋的一生为主线,展示古色古香的东方式世界,构架完整,情节跌宕,人物丰富而饱满,体现了反抗不公的主旨精神。

“可惜了,是个姑娘。”
谢知秋出生这日,产婆将她从母亲腹下接出,一看她并非男孩的身体,眼底便印着三分遗憾、七分无奈,长叹一声,说出这一句话。
这便是未来名满天下、位极人臣的谢小姐,在开启她波澜壮阔的一生时,在人世间获得的第一个评价。
过了一瞬,产婆才意识到失言,忙挤出笑来,改口道:“夫人,没事,小姐也不错!
“这‘好’字啊,女在左,子在右,先有了女儿,便成了一半了。
“大小姐长得标致得紧,一看就是好命相,将来准是穿金戴银、不愁吃穿,还会有许多兄弟护着的!
“夫人这么年轻,这才是开始,将来有的是好日子呢!”
夫人垂眸。
她虽刚生产完,但产婆最先那一声轻叹,她却也听见了。
怀胎十月,艰辛分娩。
耗尽气力,九死一生,竟换来一句“可惜”。
她本不失望,所以对产婆话里那种理所当然的惋惜,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不太高兴。
但她生性温婉,这一胎又足足生了大半日,这会儿早已没力气顾及其他,只缓缓抬起手腕,虚弱问:“孩子呢?让我看看。”
产婆忙将孩子抱给她。
夫人不过双十年纪,且素来身体不好,这是她的头一个孩子,怀得十分不易,她又生了这么些个时辰,此刻十分虚弱。
夫人支起身体,浸了汗的乌发还贴在脖子上,她却小心翼翼地去碰这幼小女婴。
女儿很小,身体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她明明扯着嗓子在哭,声音却仍然不大,倒像只猫儿。
夫人摸着她的小手,苍白的脸上总算露出初为人母的笑意。
她道:“她的眉眼有些像我。”
城东谢家,在梁城中,算是有些头脸的人家。
所以,产婆不慎脱口而出的那句“可惜”里的遗憾,在旁人看来,也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这新生女婴的父亲——谢家老爷谢望麟——眼下虽是个白衣,但论起祖上,却是显赫过的。
谢老爷的曾祖父曾位至宰相,独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达十年之久。
据传,其人才华横溢、足智多谋,而且清廉刚正,体谅百姓,敢于直言上谏,在民间至今仍有“神机清相”之称,可谓一代名臣。
此后,谢家人才辈出、为官出仕者众多。
故而谢氏一族不仅位列书香名门,谢家的年轻男子,还一度有“雏凤”之称,极容易给人以才学出众、谦谦君子的印象。
最鼎盛时,世人见到谢家人,便不禁望而羡叹——
朱雀蛋里朱雀生,麒麟何愁无麟子?
然而,盛极必衰,乃万物之理。
谢家看似鼎盛一时,但细细一究便能发现,谢家后代入仕为官者虽多,可实际上后面没一个人能比得上当年的宰相曾祖谢定安。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代不如一代。若是上一辈人还能混上翰林学士,到再下一代,许是就只能当个校书郎了。
到谢老爷这一代,家族已十分衰落。
谢老爷的父亲,是曾祖后代中混得最差的一个。
他运气极糟,第一次去考科举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不料放榜之日,竟榜上无名,他便大受打击,一回家就染了疾,没过几日,年纪轻轻一命呜呼,留下妻子和尚在襁褓的谢老爷孤儿寡母。
谢老爷从小被伯父一家养大,虽说同其他谢家子弟一般在家学中读了书,但他着实不像个谢家人,在这方面相当没有天赋。
从小到大,其他堂兄弟在先生面前多得赞赏,唯有他只得叹息。有几次先生讲得来了脾气,还大骂他是个榆木脑袋!
后来长大,谢老爷得到族中资助,也同堂兄弟们一般,去考了两次科举。奈何他资质有限,自然名落孙山。
第二次落榜后,谢老爷便认清了自己,索性放弃了读书入仕这条路,收拾收拾包袱离开伯父家,带着老母亲经商为生。
谁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谢老爷读书不行,但在经商上,居然是个奇才。
他起初倒卖字画古玩糊口,因自身鉴赏能力出众,且经营得当,渐渐起家。
几年后,他已不必再为吃穿衣食担忧,甚至在城东购置了一处相当不错的宅院,遂娶妻成家,安定下来。
只是,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他一个书香门第的谢氏名门之子,竟外出经商染了铜臭,在谢氏一族其他人看来,实在算不上体面。
谢老爷与堂兄弟们的关系并不和睦,少时他因为诗文不佳,又是寄居,常有冲突,堂兄弟们本就不太看得上他。
而成年之后,谢老爷只得以商贾为业,更是微妙地在族中低了一头。
实际上,这始终是谢老爷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故而,这回妻子怀孕,他其实多少有些期待,期待这胎会是个男孩。
他身为神机宰相谢定安之后裔,纵使在读书入仕上没什么才能,也是以自己的先祖为傲的。
夫人生的若是男孩,就能教他四书五经,将来再送他科举入仕。
若是这孩子争气,当真能恢复祖上荣光,谋得一官半职,甚至得到一些才名,那谢老爷这个父亲,总算也能在族中扬眉吐气,一扫过往郁闷,让昔日瞧不起他的族中兄弟们也高看他一眼。
但是奈何……
谢老爷在屋外徘徊数个时辰,终于等到里面的人出来汇报夫人生了。
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儿,他面上略凝,不禁显出两分失落。
好在,他自认是个宽和知理的人,虽然当初两次科考皆落第,可好歹是书香门第出身,自不能与那些稍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的乡野村夫一般反应。
他知道生男生女皆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干涉。
纵然他也同世人一般,觉得生女到底不如生子,哪怕都是自己的孩子,女儿也好似总有些美中不足,不过,凭道理而言,这也并非夫人所能左右的,他自不该因此责怪夫人。
更何况,这还是他与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未来天长日久,又何必急于一时?
思及此处,谢老爷先前的那一抹失落已经敛起,并未在面上显露,改言问道:“无妨。夫人可还好?”
今日过来帮忙的人里,有夫人娘家来的嬷嬷。她虽是下人,可也是从小看着夫人长大的,也将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一般。
听到谢老爷的话,那嬷嬷的心便安下一大半——
夫人头胎生下女儿,老爷非但没有责怪夫人,反倒第一时间问起夫人的安危,甚至表面上都没显露出太多失望。
到底是清门谢家的儿郎,这样的风度,在别家要上哪儿找呢?
夫人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如此一想,嬷嬷便对谢老爷愈发和颜悦色,回答:“夫人乏了,但精神尚可,想来好好做坐了月子,就大好了。”
谢老爷说:“解语她向来体弱多病,只怕需多加照料。”
“这是自然,劳老爷费心了。不过女人,哪有不经历这一遭的呢?只要能为老爷诞下一儿半女,便是夫人的福分。”
这时,有丫鬟将婴儿抱出来给谢老爷看。
“老爷,夫人想请您给小姐起个名字。”
谢老爷笑了笑。
他更想要个儿子,早在妻子孕中便日夜琢磨孩子姓名,斟酌了不下十页纸,多是给男儿的名字。
不过万幸,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女儿的名字,当然也有所准备。
谢老爷道:“女子常年待在闺中,难以行走天下。这孩子是我的女儿,虽是女子,但我也希望她知事懂理,不负谢家之名。
“传闻战国末年的隐士天机子,深居山中,却能知晓天下事,并称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一壶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此是谓,以近论远。
“我盼吾女也有此等心境见识,日后,便唤她知秋吧。”
是以,谢小姐从此名为谢知秋。

话说这谢知秋小姐,许是确有几分奇骨。
她继承了母亲温解语的长相,小小年纪已生得如珍珠般标致。
尤其是她一双眼眸儿长得极好,乌瞳明亮,似月光沐润下的黑玉石。
她朝人望来时,总有些岁月静止、秋夜花开的味道。
只是,这漂亮的小大小姐,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她长到两岁时,还从未开口吐字。
明明他人说话她都听得懂,也知道点头摇头,可她脸上总不见一丝表情,又不见出声说话,仿若一尊没有感情的精致人偶。
人们纷纷议论,谢家这小姑娘是个哑巴。
老爷与夫人亦愁白了头,四处寻医问药。
然而名医寻遍,四海大夫却都束手无策,皆说大小姐的嗓子没有问题,但具体为什么会如此,则弄不清楚。
唯有一位自闽南云游而来、传闻身负医术的年迈尼姑,受谢家之邀进入谢府,同样看过这位小大小姐后,斟酌半晌,道:“小姐的嗓子是健康的,也能听懂人言。她一直不说话,似乎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谢老爷急问:“可小女为何不愿呢?”
老尼姑闭目凝神,道:“这贫尼不太清楚,只能说,凡事总有缘由。
“世人总认为孩童无知天真,可实际上,纵是稚子,心中也有千折百壑的想法。大人若是因她年幼,便认为她脑袋空空、什么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未免小瞧。
“依贫尼之见,老爷与夫人不必太过担忧,等大小姐自己想要说话之时,自会开口。”
言罢,老尼姑收了诊金,谢过,便手持铁钵,告辞离去。
然而,哪怕诸多大夫都说谢小姐喉咙无恙,可现实仍是,谢小姐从不口出一语。
于是,谢家大小姐是个哑巴的传闻,终是传了出去。
时间长了,谢家老爷与夫人便也放弃了,哪怕女儿口不能言,也照样疼爱她,甚至因此更添几分怜惜。
直到一日,谢家本家举办赏花宴。
谢老爷带着女儿知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谢老爷素来与族中几位兄长不和睦,他读书读得不大长进,堂兄们都对他有些瞧不上。
这日,园中海棠花开得好,一位族兄有意拿谢老爷取乐,便故意一指海棠,道:“望麟,今日这里只剩你还一首诗都没写过了。现在花宴快结束了,要不然,你就以这海棠为题,多少写个一首,就当给愚兄一个薄面。”
族兄此话一出,谢老爷背后便出了一层冷汗。
他倒不是完全不会写,只是在这种事情上,他自小在同族中显得落后,久而久之便生了畏惧之心,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便会丢人现眼。
哪怕他人不真的出言奚落,他也承受不住那种微妙的眼神。
只是族兄已开口,他不作也不行了。
谢老爷嚅动嘴唇,正欲硬着头皮来上一首。
这时,有一只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却听一个小女孩用细弱的声音,生涩地道:“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谢老爷心头一惊,垂首去看。
先前说话的,不是他年幼的女儿谢知秋,还会是谁?
可这孩子从小不说话,纵使是她的亲生父亲,也识不得她的嗓音。
而谢小姐这一开口,不止是谢老爷,连在场的其他人,俱是大吃一惊。
一来,谢望麟这个女儿患有哑疾是众所周知的,她突然说出一句意思如此清晰的话,其震撼程度,无异于铜像突然口吐人言。
其二,这谢小姐今年不过三岁。不要说她,换作任何一个普通小孩,这个年纪,不过是整天玩泥巴,能认识几个大字已是了不起了,有谁能一开口,居然作出一首诗呢?
一时间,万籁俱寂。
众人皆低头看着这个小姑娘,鸦雀无声。
反倒是做出惊人之举的谢知秋姑娘本人,神情仍是淡淡的。
她面无表情,眼睑微微低垂,睫影落在眼底,面对周围一众大人的震惊之色,她竟是波澜不惊。
如此沉稳的姿态,愈发让人心生惊异。
半晌,先前那位族兄才先开口道:“望麟,你家这闺女刚才莫不是……开口说话了?”
谢老爷自己也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他才慌忙矮下/身子,抓住谢知秋的肩膀:“秋儿,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给爹听听。”
“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谢小姐身子虽小,吐字却字正腔圆。
她平静道:“大伯出题以海棠作诗,我想到一首,就说了,不可以吗?”
“不是……”
谢小姐年方三岁,破天荒第一次说话,就是出口成诗。
出了这样的事,现在谁还会有心情在意当初是怎么出的题?
谢老爷尤是如此。
他内心早已是一团乱麻,自无心流连什么赏花会,当即告辞回家。
其余主人宾客亦皆惊愕,完全能够理解谢老爷之举,忙与他道别。
先前那位族兄专程送他们到门口。
族兄路上几乎没说话,只是抵着下巴琢磨谢小姐作的句子。
“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那族兄低声重复着。
直至临别前,他才深深地看了谢老爷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意境不差,对偶亦佳,难以想象是垂髫幼女所作。
“你这姑娘的哑疾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单论这首诗的文采……说实话,你当年天资只算平庸,可你女儿,却十足像谢家人。”
待回到马车上,厢门紧闭,车夫抽了马鞭,车轱辘骨碌碌地转起来。
谢老爷抱了女儿上车,仍久久回不过神。
小女儿趴在窗前,淡淡地看着窗外风景,满眼宁静。
终于,谢老爷忍不住问道:“秋儿,你原来果真可以说话,只是不想说?”
谢知秋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未言。
谢老爷一向知道这个女儿沉默,只是以前他是担心女儿的身体,如今,却感到空前的奇怪。
他见女儿仍如人偶一般不开口,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安抚她道:“秋儿,你别怕,这车厢里只有我们父女两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为父会护着你。”
谢知秋定定地望着他,随后,微微瞥向别处。
谢老爷试探地问:“你确实一直可以说话?”
许久,谢知秋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
“……”
过了好一会儿,小谢小姐才久违地再次吐字,只是惜字如金:“不记得了。”
谢老爷暗自吃惊,只是怕惊到好不容易开口的女儿,面上并不表现。
他又问:“先前的诗,真是你自己作的?”
谢小姐点头。
“今天你本来也不想说话,但你发现为父为难,担心为父是作不出诗,为了帮我解围,才破例出声了?”
谢小姐又点头。
“可是我从来没有教过你如何作诗,你是如何学会的呢?”
谢小姐再度说话——
“娘每日午后会读两首小诗,我在旁边能听得见。感觉作诗只是将一些好听的词组合起来,稍作对称,另外最后一个字发音需要相近而已,有什么难的?”
谢老爷心里又暗暗吃惊。
作诗所讲究的,自然没有这小女儿说得那么简单,只是她才三岁,且因为哑疾尚未启蒙,能理解到这个份上,已是罕见。
但话说到此,谢老爷心中疑云已密。
他问:“既然如此,你明明可以说话,为何始终不开口?莫不是院中有哪个丫鬟婆子欺负你?”
说到后一句,他话里压不住地带上一丝怒气。
然而谢知秋只是皱眉,说:“我不喜欢而已。”
顿了顿,她才解释道:“我有记忆以来,常听到院中的人聊天,他们说的内容都是王家如何如何李家如何如何。
“这些人喜爱议论,仿佛多生了几双眼睛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他人一句无心之言,也要被反复推敲猜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别人说的话、做的事,会传到我耳中,那么与之相对的,我说的话或许也会传到别人耳中,说的话越多,越容易落他人口舌。
“祸从口出,多说多错,不如一句不说。”
谢知秋这么一个小女孩,说起这样的话来,神情十分淡漠。
然而谢老爷一听,却愣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个小孩会有这种想法。
谢知秋的想法或有偏颇之处,且她就真因此一句话不说未免太过夸张……可这话中的道理,却一点不错。
世俗有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心存善意。
一句随口之言,指不定就会被存心者歪曲臆测,更有不少无聊看客唯恐天下不乱,尤为喜爱闲言碎语、造谣生事,哪怕无论真假的小事,他们也要添火加柴,只要烧得热闹,便无所谓是非曲直。
然而,一句“祸从口出,多说多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多少英雄豪杰历经沧海,对这些道理心知肚明,仍管不住自己的嘴,折在这逞口舌之快上。
而他这三岁多点的年幼女儿,居然真能想到做到,从小半句话不曾说出口。
原来她果真不是哑巴,反是太过早慧。
谢老爷惊愕之余,对自己这小女儿也多出几分审视,与她说话竟不自觉地认真起来,不再将她单纯当作无知孩童。
谢老爷宽慰她道:“你想得或许不错,可他人若真想生事,并非你不言不语就逃得过。
“你看你自小不说话,就有不少人当你是哑巴,传得到处风言风语。
“这些年,我与你娘可听过不少风凉话,有说你命里带灾的,还有说我与你娘上辈子不积德的……许多人都想找个理由,寻别人的不痛快。”
谢小姐若有所思。
谢老爷想了想,又问:“还有……你先前说的那些喜欢四处论人家长里短的院里之人,莫不是你母亲身边的张妈和院里那些个小丫鬟之类的?”
谢小姐点点头。
谢老爷一叹:“我想也是。”
顿了顿,他道:“秋儿,你不必对她们的做法太过心。自古长舌皆妇人,她们不过是些无知浅薄的粗妇,目不识丁,不堪大用,目光只有眼前三寸之地,每日做些洗洗缝缝的活也就成了,哪里有什么正经的想法远见?她们闲来聊些八卦杂事,也是打发时间,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们若是哪天嚼舌根嚼到你头上,你只管告诉我或者你母亲,她们自会得到惩治。”
谢知秋:“……”
谢老爷说完,思维一转,又连忙叮嘱女儿道:“当然,我刚才说的是寻常粗妇。
“知秋,你是我谢家的女儿,自不可与普通妇人相提并论。嚼舌这等俗不可耐之事,你万万不可做。
“我谢家的女儿走出门去,势必要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谢老爷先前一直以为谢知秋无法说话是疾病,如今得知真相,可谓大松一口。
精神松懈下来以后,他也有闲心琢磨其他事了。
这会儿,他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小小的谢知秋忽然开口吟诗的场景,不免心情大振,尤其是想到那时周围一众谢家兄弟的表情,内心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快意。
谢家自诩名门世家,一向看重文采,偏偏谢望麟自己在这方面没有赢过,今日他女儿出乎意料地一展头角,竟让他有了扬眉吐气、一朝翻身之感。
此刻细细回忆,仍感舒畅。
谢老爷脸上和颜悦色起来,不由趁热打铁,道:“秋儿,今日你那首诗写得很好,不愧是我谢家的女儿。
“日后,我定会请人对你好生教导……”
谢老爷兴致盎然,眼前仿佛有宏图大业之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然而谢小姐的表情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移目看向窗外。
倏地,她问:“她们,也曾得到教导吗?”
谢老爷正说得兴起,倒不想女儿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两人刚说起的院子里的张妈和小丫头们。
谢老爷一滞,道:“寻常人家,纵是男子也不是人人能识字读书的,更何况女眷。贫家孩子从小多要做活,她们父母要教的话,多半也会教些针线绣活之类的女子之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知秋说:“既然觉得目不识丁、不堪大用不好,那为何不教她们?”
“女子学这些有何用?”
谢老爷下意识地说。
“既不可参加科举,又不能入朝为官。”
“那为什么又愿意教我?”
谢知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小的疑问,直到此时,她脸上才显出一点孩童探知世界的神色。
她问:“既然认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没用,也不觉得有必要教她们这些,那为什么到头来,又要鄙夷她们见识浅薄?”
谢老爷一噎。
他似乎还没想得很清楚,语气迟疑地慢下来,道:“对乡野村妇自然无用,但你不同,你是我谢家的女儿,若是胸无点墨,走出去如何抬得起头?
“你将来若是婚配,我与你母亲定会挑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对方多半也会是书香门第。如果你大字不识一个,你未来的夫婿却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你怎能让他觉得和你聊得来?如果他对你说话,宛如对牛弹琴,对方又如何会尊重你?
“你不能入仕为官,学识文断字,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没什么像男子一样的助益。可论天下男子,谁不想寻一个知书知礼的大家闺秀为妻?你唯有婉婉有仪、知事懂理,将来才不会给夫君惹麻烦,方可让他对你有喜爱之情,从此琴瑟合璧、红袖添香。”
说到这里,谢老爷自己也觉察到这话未免有点前后不一,又改口道:“再说,也不是有人愿意教,就人人都乐意学;就算人人都乐意学,也不是人人都学得会的。
“你是我谢家女儿,自然与众不同。但绝大多数人,命里就没这个本事。
“要不然你去问问家里的那些丫鬟小厮,问他们愿不愿看圣贤书,十有八/九觉得枯燥,捂着耳朵就跑了。对他们来说,这还不如寻个地方晒太阳嗑瓜子。”
谢知秋小脸皱了起来,似又要开口。
然而谢老爷却有些怕了她一环扣一环的问题,忙教育她:“女子以柔顺为佳,应清闲贞静,你说话不可如此尖锐,容易引人不快,尤其我还是你父亲。
“子曰,事父母,几谏,谏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你作为女儿,待我这个父亲,应该更为敬重,不可总想挑我的毛病。”
“……”
谢知秋默默闭上了嘴。
一套孝道伦理压下来,那作为父亲的一方,有理也是理,没理也是理了。
多说无益,已不必再说。
于是谢小姐又不开口了。
她转过身去,双手扶在马车窗下,安静地望着远方白云,一声不吭,不知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谢小姐有哑疾的乌龙解开以后,因为小孩子闹笑话算不得什么大事,很快就没有人再议论了。早年的谣言不久就像烟一般消散在人们的记忆里,再无人提及。
而谢老爷果然践行承诺,请来先生,开始认真教导谢小姐。
谢老爷仕途不得志,经商后却不缺钱,这先生一请,就请了两位。
时下梁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为了教导出所谓的大家闺秀,教育女儿的时候,大约起码要饱含两项内容——
一为妇德,二为文化知识。
妇德不必多说,自然是三从四德之道,以《女论语》《女诫》《烈女传》为教本。
文化知识,以谢小姐现在的年龄,学的也不会深,主要是先将识字写字跟上。将来再根据谢老爷培养一代才女的鸿志,慢慢学上其他的。
世俗有“男忌双,女忌单”的说法,故而谢老爷寻师寻了半年,正好赶在谢小姐四岁生辰刚过不久,让她开蒙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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